第二百章 枯木走井

贾添的声音很好听,清朗中还透着几分柔和,听着这个声音来讲故事,梁辛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在远古中土上强族林立,修真道、妖魔道、怪物野人多不胜数,其中最强大的一支,就是现在西蛮蛊与北荒巫的老祖宗,那时候巫蛊还没分家。

蛊虫望星,所以天底下最了解星星的人,非巫蛊族中的高手莫属。以他们对天地星辰的了解,早在上一次九星连线之前数百年,就测出届时会有一道洋流自东方而起,穿过大海直抵中土。由此,这些巫蛊高手们也生出了个大胆的念头:

大海深处,完全无法分辨方向,但如果始终逆着这道洋流而上,就等若一直向着东方航行。

凡人也好,修士也罢,探索这两个字是与生俱来、牢牢刻在骨子里的,巫士蛊者也不例外,他们想看看大海的另一端,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而且当时在中土还有一个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传说:大海尽头,便是仙家福地。

有了洋流就有了方向,巫蛊高手们开始着手造船……什么材料建成的船,还能抵得住深海中的狂风大浪?

贾添说到这里,梁辛呼吸都有些紧张了。

远古的巫蛊高手,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竟然真的用长满木耳的阴沉木早就了十艘大船!有了红鳞的保护,就算再大的风浪,也休想摧毁大船。

当洋流成形,巫蛊族中高手,绝大部分都登上了十艘巨舰,逆流而上扬帆远航,去寻找海洋尽头的仙家福地。

可谁也没料到,半年之后在深海中,逆流而上的巫蛊,与顺流而下的神仙相碰了个正着!

巫蛊高手当时还有些兴奋,驾驶着巨舰迎了上去,不料神仙相根本就不搭话,直接动手开打……

“十条阴沉木造就的巨舰,数千巫蛊高手,一战之下全军覆灭,没留下一个活口,他们的船也被打烂、凿沉。可对方却没什么损失……”贾添的声音清淡,语气里既没有兴奋也没有遗憾:“这里,还有个概念你要弄清楚,远古巫蛊的数千高手,比着现在的八大天门加起来,还要强上几倍!现在,敌人又要浮海东渡,三十一年后的那一战,艰苦的很呢!”

贾添不知道梁辛找到了猴儿谷大眼,更不知道他早已见识过神仙相的厉害。还怕梁辛搞不清楚状况,心里会轻敌,所以才把大海深处那一战的情形,告诉了他。

梁辛根本没随着贾添的思路走,他早就走神了:自己找到的那半支红船,竟然就是远古巫蛊的远航战舰的残骸!

这半条红船,本来早已沉陷海底,但是九星连线再度成形,每一年东来的洋流都会更强壮些,沉船也被洋流一点一点拖向中土,直到它遭遇旋流对抗,冲出了海面……

贾添见他面带惊讶,只当梁辛也被神仙相的战力震慑,脸上显出了个满意的笑容:“九星连线,会有强敌渡海而来,浮屠不可能重见天日,可浩劫还是会来,若不能杀掉敌人,中土便只有灭亡这一个结果了,这便是我要和你说得第一件事!”

梁辛点了点头,可心思还在那半艘红船上,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随口问道:“船?敌人的那些船呢,哪去了?”

上次九星连线,来到中土的神仙相不外两个下场:绝大部分都被封在大眼里;一个叛徒就在自己眼前。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全都留在了中土没能回去,那他们的船在哪呢?

神仙相远渡而来,所乘的战舰无疑要比着红船更结实更强大,自然不会凭空消失或者无端沉没。

不过话一问出口,梁辛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远古时的事情现在哪还有的追究,别说一条船,就是一座山可能都找不到了。

不料贾添却一挑眉毛,笑道:“哪个告诉你,他们是坐船来的?敌人渡海没错,却不是坐船!”

梁辛愕然,嘴巴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游?游泳过来?”

贾添摇着头哈哈大笑:“胡说,他们那里根本没有树木,又哪来造船的材料?这些细枝末节,不说也罢,没的浪费时间!”说着,他也不再解释什么,拉回了话题:“第一件事,是想告诉你,大敌将至,咱们应该同仇敌忾;第二件事,便给你解释下我在乾山里的苦心设计,免得你心存芥蒂,总以为我憋着个坏心眼想害人。”

梁辛不置可否的一笑,伸手指了指那口井消失前的位置:“你的设计就是那口井?井里的邪术,可让不少人都发狂了!”

贾添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前半句对头,后半句……只能算是个意外。”

梁辛点了点头:“你说吧,我听听怎么个意外法。”

贾添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九龙司,青衣老爷的官威,果然气派得很。”

跟着,也不等梁辛再说什么,贾添便径自说了下去:“为了对付下次九星连线,我穷尽心思,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冥思苦想了多少年,直到几百年前,总算找到了个能用的法子,这才开始着手布置。”

贾添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欣慰,脸上的神情也由衷开心:“我想到的法子,现在还不能讲给你听,不过,我要麒麟修改天下风水,自乾山里建造独木井,都是我设计的一部分。修改天下风水,让那些修士门宗福地的灵元变得稀薄了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说到这里,贾添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无奈:“依着我的本意,应该是把这些事情和八大天门挑明,大家齐心合力,共度难关,不过……修士的为人,你比我清楚。浩劫将至之际,若要他们放弃些灵元、削弱些实力来共度难关,恐怕不那么容易的,嘿,我也只好瞒天过海!”

灵元变稀薄,引起了八大天门的注意,要在东海乾通天眼上修建神阁,以求查出真相,贾添命门徒麒麟暗中做手脚,一举炸掉了通天眼,这才引出了一场天大的官司,更成就了梁辛的一番机遇。

不过,就连贾添自己也没想到,他一手安排的大爆炸,固然毁掉了通天眼,可也波及到了他在乾山里的另外一项设计,独木井。

独木井被大爆炸震出了一丝裂隙,从那时开始邪气溢出,随着天地灵元一起运转,散播中土,大洪境内开始有了凡人发疯的惨案。

不过那时邪气溢出的很少,血腥案子也只是零星发生,谁都没当回事,贾添更不曾把血腥案子和独木井联系到一处。

再后来梁辛两次大闹乾山,巨震之下,独木井的裂隙越来越大,中土上的血腥案子两次暴增。

直到两个月前,贾添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独木井出了问题,赶忙回到乾山,将封印修补完整。

血腥案子也就此消失,可这件事已经闹大了,井中溢出的邪气不仅波及到了凡人,就连些修士也都被它影响、发疯。贾添明白迟早会有人循着线索找到过来,乾山这个‘据点’已经保住不了。

“乾山的位置特殊,将来我要发动枯木井的时候,一定要在此处才能成事,所以当初,我命麒麟把枯木井就建在了这里,不过……”贾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侥幸,笑道:“幸好,为了以防万一,这些年里我修炼了一项新法术,唤作‘走井’。”

顾名思义,走井,就是把枯木井移走的法术。

贾添进入乾山,先补好封印,随即开始准备‘走井’,这道法术说起来容易,可施展起来却繁杂到了极点,即便以贾添的本领,也要花上两个月的功夫才能完成。

乾山道退隐封山,又有五雷妖僧暗中守护,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前面一个月零二十九天也的确平平安安,可贾添没想到,最后一天,到他施法最关键的时候,梁辛和蛤蟆发难了。

梁辛能摸进乾山,是潜行术神奇;而蛤蟆能在溪水中遁形,靠的不光是自家的水行道法,他还有件厉害的水行法宝护身……护山大篆的监视对他们无效,而贾添本人又在全力催动‘走井’神通,无暇引荡灵识去查探异常,这才被两个人摸了进来。

五雷妖僧先前得到的命令,是不许任何人进入乾山,所以对顾回头等人,也只是阻拦、拖延,但是对从天而降的桑皮则要无情轰杀……

事情基本说完了,贾添呼出了口浊气:“我把枯木井挪走了,等将来要用它施法的时候,还得费心费力的挪回来,嘿嘿,我也不容易啊。”

梁辛拧起了眉心:“你这口井里,装的满满的都是邪气?将来你施法时,打开这口井,天下人还不是一样发狂。”

贾添歪头,皱眉,看了梁辛半晌,最后眨了眨眼睛,笑了:“这你都不懂?”

梁辛撇嘴,心说我不懂的多了……

贾添琢磨了一下,这才笑呵呵的说道:“我用来对抗东渡强敌的法术,复杂的很,枯木井也好,修改中土风水也罢,都是法术中的一环,到发动的时候环环相扣,才会有大神通成形,明白了?”

梁辛没客气:“明白啥了?”

贾添失声而笑,继续道:“就算游走村野、帮人通灵抓鬼的术士,做法时还得用到木剑、黄旗、铜铃、鸡头、狗血等等诸般零碎,那其中有鸡头,你总不能说他的法术,是为了变只鸡出来吧。我这口枯木井,便是江湖术士的鸡头了。井里的邪气泄露出来,会让凡人发疯,可配合着我其他的诸般设计,一起发动,生成的是另外一道神通,不会惹人发疯。”

贾添还怕梁辛不懂,又换了个比喻:“我配了一副药,枯木井只是其中的一味,若单独来看,它是害人的毒药,可混进方子之后,整副药却是救命的仙丹。”

最后,贾添又补充了句:“而且,枯木井中一共十余道封印,致人发疯的邪气只是其中之一。枯木井本身,就能算作一道方子——大方子下套着的一道小药方。”

贾添苦心设计的神通法术,别说是梁辛,就算把八大天门里的高手尽数召集起来,短时间里也未必能参透端倪,他怎么说,梁辛现在也就怎么听着,信或者不信都无所谓,都先记下来再说。

梁辛点了点头:“那你把枯木井走到哪去了?”

贾添笑:“这可不能告诉你,像这种傻话,趁早还是别问了。”

梁辛全当没听见,机会难得,只要有不明白的他都会拿出来问,对方不回答他也不会赔,万一答了便是赚到的:“那齐青呢,死而复活听奉你的号令,又是怎么回事,她也是草木傀儡?”

即便是青烟化形,梁辛也能看的出,贾添的眼睛猛然一亮,神情更加兴奋了:“她?算、算是个试验吧,效果不错……”说着,贾添竟有些失神了,不再看梁辛,而是低下头沉思了起来,口中呐呐地自言自语着,说的话莫名其妙:“只不过,时间还有些长,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过了一阵,他才一惊而醒,神情又恢复了正常,对梁辛摇了摇头,继续笑道:“我可没害她,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影响她一言一行或者一丝真元,只不过偷着给她种下了一道法术,算是预订了她的尸体。”

跟着贾添也不容梁辛再发问了,径自向下说道:“前两件事说完了,最后一件事了,”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问梁辛:“你想听啥?”

梁辛带着几分怀疑:“我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贾添猛的爆发出一串开心之极的大笑,神情里全没了一点‘海外高人’的气度,尽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相:“当然不是,我就随口问问。”

梁辛也乐了,没和‘外国人’计较啥,挥了挥手催促道:“第三件事,说吧。”

贾添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第三件,是个大好事!当年你家先祖,在福陵海域,留下了一支精兵!”

梁辛的心头一震,立刻集中了精神:“怎么说?”

贾添却摇了摇头,笑道:“怎么说?你自己去一趟,把他们找出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前两件事,贾添知无不言,细细解释,可到了梁辛最关心的第三件事,他却不肯多说什么了,梁辛急的恨不得去把那三炷香给撅了,可一看之下才发现,三柱清香,竟然不知不觉的已经烧到了尽头,眼看着就要熄灭了。

“不是我不想多说,而是这件事,我知道的也实在有限。当然,告诉你这件事也是我的私心,梁一二的伏兵非同小可,你去把他们启回来,更添实力吧……梁磨刀,要记得,三十一年之后,你我并肩,还要共抗强敌!”

说话之间,青烟愈发飘渺,眼看着就要消散于无形,贾添继续道:“走井之后,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这几个月里莫再唤我……唤我我也不出来。”

梁辛忙不迭又追问一句:“我家先祖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贾添大笑:“梁一二啊?很不错!”话音落处,青烟凝聚的那个惺忪少年的身影微微一震,旋即发出‘啵’的一声轻响,转眼消散不见了。

梁辛也长长的呼出了一口闷气,环顾四周,确定这山谷中再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转头向外走去。

曲青石和秦孑正并肩而立,等着他出来。

梁辛以前还真没注意,二哥跟大祭酒站在一处,看上去还真般配,念及此,笑得愈发开心了。

两大高手看着梁辛眉花眼笑地就回来了,都略感不解,彼此对望了一眼,曲青石好歹笑了下,问梁辛:“谈完了?”

梁辛点点头,又看到秦孑的脚旁,正躺着两个乾山道的草木傀儡,傀儡都被法术禁锢住了,身子不能稍动,脸上却仍旧挂着木讷的笑容。

秦孑微笑道:“我已经去过描金峰,抓了两个傀儡回去给木妖,不过……朝阳不知去向。”

梁辛皱了下眉头,脸上都是失望。

曲青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迟早会找到他,来日方长。”话才刚说完,天空中霍然风雷轰动,一道道金色流光绽放着猎猎天威,自远方向着乾山方向激射而至,来得极快。

秦孑露出了个无奈的神情:“是金玉堂的援兵,估计着其他几家的高手也快到了,我要去应酬一下。”

梁辛赶忙把事情的经过和大祭酒简单说了说,随后又特别嘱咐了两句关于流连道蛤蟆的事情。

蛤蟆打得尽心尽力,差点把自己累死,梁辛当然不能亏待了他,还要靠着秦孑帮忙给流连道解释下。

秦孑点头笑道:“要小梁大人屈就三祭酒之位,可真对不住的紧了……”秦孑和梁辛、曲青石已经熟络得很了,说话间也不再用正经的大洪官话,而是带出了几分南方女子的软糯口音,‘三祭酒’这三个字听上去,跟‘三舅舅’似的。

三舅舅听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挥手道:“大舅舅太客气了!”

天门那里自有秦孑去应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大舅舅自有分寸,全不用梁辛操心。

随后兄弟俩也不在山里多呆,回到山外的村子里会同了小汐。

庄不周和宋恭谨也刚刚赶来不久,结果看到曲青石和梁辛一起回来,两个无常满脸无奈……

几个人坐定之后,梁辛又把山里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特别是神仙相贾添说的三件事,梁辛几乎一字不落,着重描述。

曲青石听完,也蹙起了眉心,贾添的话或许有所隐瞒,但是和大伙自大小眼发现的秘密全无矛盾,即便以曲青石的老辣,也寻不出什么破绽。

看上去,这个神仙相的叛徒,是真心实意要和中土修士一起,和他那些即将渡海而来的老乡们打上一场硬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