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零章 天猿织锦

寒潭方圆数里,规模比着小型的湖泊也毫不逊色。想要挖出一条能够把它快速泄干的鸿渠,不是个小工程,何况这道沟渠还要贯穿猴儿谷,一直延伸到谷外。

好在天猿之中不乏修为精深的大妖,就算普通的天猿宝宝也都身负神力,葫芦老爷一声令下,大小精怪一起动手。火狸鼠精通机关之术,对工程中诸如承担、受力等方面也了若指掌,着实帮了大忙。

事情来的突兀而蹊跷,就算再怎么担心羊角脆的安危,不把潭水放干了也是白搭,梁辛暂时也顾不上多想,指挥着戾蛊红鳞不停挖掘。

干活的时候,庄不周抽了个空子,很有些不解的问梁辛:“潭水冷的不行,下面怕是出了件万年冰魄一类的东西,可就算把潭水都放干了,凭着咱们的修为也休想靠近。”

梁辛摇了摇头:“不会,潭水冰冷异常,可就算贴近水面,只要不下水,都不会发觉水潭已经变冷了。不管是宝贝还是邪物,散出来的冰冷气息似乎只能以水为媒,没了水就不怕了。”

说着,梁辛的手上略缓,站直了身体,抬头望向那道飞流而下的瀑布:“我最担心的是瀑布,阴寒之气以水为媒,咱们能放干水潭,可瀑布还是不停的注入……”

话还没说完,妖王葫芦闪身而至,开口打断了他:“瀑布我来想办法,到时候手脚麻利些,应该没问题!”

猴儿谷上下齐心合力,除了实在帮不上忙的丑娘和曲老夫妇,所有人都在干活。挖沟容易,加固却难,纵然人人都是精怪、高手,这个工程也持续了两天两夜勉强完成,一条宽十余丈,深七十丈,绵延二十余里的鸿沟,仿佛一道狰狞的伤口,贯穿猴儿谷。鸿沟的尽头,是一片平缓的山坡。

一俟完工,葫芦就颁下了连串的命令。

十几头健猿带着大群的幼崽、耄耋、母猿和普通人撤离猴儿谷;

差不多六十头虽然成年但修为不够的天猿,被派往泄洪的山坡,如果羊角脆还在潭水中。最后就会被冲到山坡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四十余头天猿守着大片的石料、木料,随时听候火狸鼠的调遣,一旦沟渠有问题,他们便冲上去抢险;

一群最健硕的天猿,有其中几个大妖率领着整齐列阵,它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飞流而下的瀑布;

另外还有百余头天猿整装待发,准备随着葫芦出征。

葫芦的分派井井有条,着实让熟悉它的人大跌眼镜,小丫头青墨满是意外,回头对着哥哥道:“以前还真没看出来,遇到事情,葫芦师父尽显妖王本色!”

曲青石嗯了一声:“打从昨天开始,他就不停问我该如何分配人手。”话刚说完,妖王葫芦猛的发出一声咆哮,高高纵跃而起,接踵三拳,重重夯在了临时搭筑的闸口之上!

所谓闸口,就是几块巨石,缝隙间被碎石充填。又以巨木加固,临时将寒潭与沟渠阻隔,葫芦的劲力到处,整个猴儿谷都在微微震颤,闸口巨石应声粉碎。寒潭之中激流涌动,轰然冲进了众人泄水鸿沟。

整座猴儿谷内所有的声音,尽被隆隆水声掩盖!

一个天猿大妖长啸着下令,他身后的两头健硕大猿纵跃而起冲进了半空里的瀑布之中。

两头天猿快如陀螺般旋转,周身上下湛青色的妖气弥漫,一道道妖气好像群蛇乱舞,围着主人环绕翻飞,两头大天猿也开始挥舞起双手,每一根手指都牵引着一股妖气,上下穿梭。

梁辛瞪大了眼睛,上去的那两头天猿,就好像是在编制草篮似的,正飞快的把妖气编结起来!

妖气有如实质丝丝流转,只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就被编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青锦,跟着,两头天猿齐声嘶吼,身体悬在空中,双手用力一撑,青色妖锦霍然绷直,拦腰截断了瀑布!

地面上,潭水注入鸿沟,水流翻腾有如银蛟,场面颇有几分精彩之意,可是与半空里的妖元撑瀑一比。立刻显得黯然失色了。那道瀑布虽然不算是天河倒卷,却也有三四丈宽,被截断之后,水尽数积攒在妖元织就的青锦上,越积越多,仿佛一座正缓缓成形的天湖,半透明的妖元青锦上水光溢彩,看得人头晕目眩,蔚为壮观!

看着手下施展妖法,葫芦似乎有些感慨,对着梁辛道:“这道天猿织锦的法术,是我们天生的本事,上至妖王,下至刚出生的猴崽子,都能以自己的妖元织就结界,用以困敌或者自保,还记得我那九个在九龙司当差的哥哥么?”

梁辛点了点头,随即恍然大悟:“他们施法封堵玉璧妖怪,用的就是‘天猿织锦’的法术?”

葫芦点头:“不错,不过他们还踏住了什么厉害的法阵,让天猿织锦的结界变得更强了些。”

水沟宽宏,下泄的速度极快,一炷香的功夫。深潭的水面就下降了一丈有余,而半空里支撑天水的那两头天猿却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妖一声令下,又有两头健猿上去帮忙。葫芦皱了皱眉头,瀑布的水压远比他想象中来的强烈,略作犹豫后回头吩咐了几句,那百余头准备随他一起下去的天猿,也尽数编入了支撑瀑布的队伍,只留下四头修为最高的,护在妖王左右。

寒潭的水面,一丈一丈的下降。鸿沟不断被冲击,火狸鼠那边也忙活了起来,指挥着临时拼凑的手下四处抢险,加固着沟渠;被安排在山坡上的猴子们也不停传回消息,泄下的寒水中始终不曾发现羊角脆,也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死鱼倒是不少。

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寒潭终于被倾泻一空,原本清清荡漾的清潭,变成了一只青黑难看的巨坑,斜斜的滑向深处。

曲青石多次往来于猴儿谷之间,可以前从未把这只水潭当回事,当潭坑模样尽收眼底,一看之下吃了一惊,皱眉道:“这个深坑……”说着,用手做了一个斜下冲拳的动作,比划了一下,才继续道:“倒像是被人用大神通硬生生打出来的!”

郑小道也随声附和:“又像是流星坠地,夯砸而出大洞。”

原来潭中有水面覆盖,看不出什么样子,现在潭水尽去,大家才注意到,水潭并不是垂直上下,而是略作斜倾,就仿佛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巨大通道!

只不过这条‘通道’只有数十丈深,借着星月之光,能清楚看到潭底坑坑洼洼的淤泥和小片的浑浊水洼,看上去让人心头窒闷,却依旧不见羊角脆的痕迹。

而此刻,已经先后上去了四十余头健猿,个个悬浮半空双手撑开,青色妖锦越编制越大,不知多少清水被他们硬生生的托在了天空,一片湛湛青湖就压在众人的头顶,这番奇景众人就连做梦时也不曾见过。

虽然还有百余头天猿做后备,可毕竟有了时间的约束。谁也不再耽搁,葫芦率领着四个心腹跳进深坑,梁辛也和同伴招呼了一声,带着戾蛊红鳞,与众人一跃而下。

没有了重重的潭水,阴寒之气失去媒介,不再像最初那么茂盛。淤泥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不过凭着众人的修为,还尽数能支撑得住。让梁辛略感意外的是,水潭下的淤泥并不想想象中那么厚重,只不过刚刚没过脚面。

早在几天之前,深潭就出现异变,潭水变得冰冷刺骨,同时潭底乱流窜涌,淤积的泥沙大都被搅了起来,等到开沟泄水的时候,水流更是激荡有力,绝大部分泥沙都随着潭水倾泻而出,现在淤泥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倒不足为奇。

淤泥之下,也并不是坚实的地面,一步踏过,韧劲十足,好像踩在了一张野藤编织的密网上似的。梁辛试着加力,可任凭如何运转加力,脚下的‘藤网’也仅是略略下陷,丝毫没有崩断的迹象。

而葫芦和他身边的几头天猿,也发现了脚下的异常,他们的反应要激烈的多,几乎是同时惊呼了一声,随即挥掌而击,妖力之下转眼清空了一大片淤泥。

梁辛一看之下,神情也是微微一惊!淤泥下,不是藤网不是卵石,而是一片泛着湛湛青色、还有些妖气氤氲流转的……天猿织锦!

葫芦的瞳孔,先是略略放大,旋即迅速收缩,化作一抹精光四射的细线。

众人一起动手,淤泥转眼被清理出百丈方圆,暴露出的天猿织锦也越来越大,看样子整个潭底,都被天猿织锦铺满。

葫芦的神情里,有兴奋、有好奇、有戒备,还有浓浓的沮丧,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他做了几百年的妖王,却从不知道,被他们世世代代当成大澡盆的猴儿谷深潭,竟然是被‘天猿织锦’托起来的!

天猿织锦半透明,下面黑洞洞,看不出什么。

葫芦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俯下身体以双手相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承认了显示,对着其他人道:“就是天猿织锦,错不了的,不过有两点特殊之处。其一,这道‘织锦’中蕴含的妖力浑厚磅礴,就算一百个我加在一起,也织不出来!”说着,葫芦对着梁辛做了个‘尽管试’的手势,梁辛也不废话,心念到处红鳞陡转,狠狠斩在了织锦上。

织锦只是微微一陷又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憨子十一也瞧得有趣,扬起手掌,一巴掌轰击而下,嘭的一声闷响,除了几个修为高深的之外,其他人都被震得东倒西歪,可织锦却丝毫无恙!

葫芦这才继续道:“第二,施法的先祖,抹去了‘织锦’上的气息,即便现在,如果我闭上眼睛,不以身体接触,也不知道织锦近在咫尺。”纵然语气沮丧,但是妖王在说到‘近在咫尺’这个成语的时候,眼睛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丝得意的神色。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手脚不停,迅速的情理着脚下那层薄薄的淤泥。

曲青石转头望向了梁辛:“怎么看?”

梁辛直接开口:“封印,随后覆以泥沙,还有……那道瀑布,恐怕也是天猿先祖刻意引来的。”

曲青石点了点头,两兄弟的想法几乎一样,小丫头青墨还有些不解,眉心攒起了个小疙瘩,问梁辛:“天猿先祖为啥这么做?”

葫芦老爷的耳朵立刻支棱了起来。

梁辛回答:“天猿先祖封印了什么东西在下面,因为不能让它流入人间,所以传下训令,命后世子孙不许离开苦乃山,实际就是为了守卫封印。”说着,长长的吐出了一口闷气:“这下面封印的,应该是个凶物!”

青墨还是有些纳闷:“那为何不告诉后世子孙真相……”话刚说完,小丫头自己就恍然大悟,天猿天性顽劣不看,同时又自命不凡,要是知道身边守着个封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猴子下去探一探。

梁辛望向了葫芦:“天猿织锦的结界,能不能困住天猿?”

葫芦摇了摇头:“困不住,你那只羊角脆,也是天猿,它应该是……下去了。”

比起梁辛以往的那些经历,猴儿谷深潭的玄机并不算复杂。这道结界下面封印的肯定不是好东西。羊角脆则不仅不怕水,而且水性还不是一般的好,潜入潭底之后发现了‘天猿织锦’,凭着它的顽皮性子,自然是要传过去看看下面有什么,就此消失不见。

说不定就是羊角脆这个倒霉孩子惹得祸,让结界变得松动了,下面的气息透了上来,从而导致潭水变得冰冷异常。

但真正让人左右为难的是,按理说,这个结界不能破,否则便辜负了天猿先祖的一片苦心;可梁辛又哪能舍得不要羊角脆了!

葫芦明白梁辛的想法,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天猿能自由出入‘织锦’,但是不会破坏它,再说这个结界,就连我都无法撼动分毫,更毋论你的羊角脆了。”说着,干脆一挥手:“我现在带人下去,你们回上面等我吧,要是找到了羊角脆,我就把它带回来……”

它正说着半截,不远处正清理淤泥的庄不周充满疑惑的咦了一声,宋恭谨则怪声大叫:“手、手、手……手指头!”

众人立刻掠到他身边,只见青色的‘天猿织锦’上,赫然立着一根修长的手指。就算是憨子也能明白,下面有人,将一根手指捅穿了结界,露了出来。

连红鳞和憨子都无法击穿的天猿织锦,竟被一根手指头穿了出来。

手指,一动不动。

织锦半透明,梁辛低头向下看,果然结界之下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个人正举臂站立,因为是自上而下的俯视,最明显的就是一团青黑——那个人的头顶,黑发浓密。梁辛也难以看清什么,除了下面那人的满头黑发,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吱吱尖叫从织锦下传来,梁辛大惊失色,这叫声他熟悉无比,正是羊角脆的哀鸣。

梁辛连忙趴伏在地,运足目力想要看清结界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就在他把双眼贴到织锦上的瞬间里,那团青黑突然消失不见,继而,一张惨惨的大脸,猛然出现。

下面那个人倏然抬头仰望,正和梁辛四目相对,饶是梁辛胆大包天,也哇呀怪叫着,一下子窜起了几丈高。随即,整座潭底都抖起来,那人从下面把脸贴上织锦,用力上顶,在仿佛生牛皮摩擦的嘶哑声中,一张古怪的人脸轮廓,隔着天猿织锦,缓缓的透了出来!

梁辛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古怪的脸!

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狭长眼角上翘,鼻直口阔双唇圆润,这么一副精致的五官,却因为比例完全不对而彻底扭曲了!这张脸和普通男子的脸型大小没什么区别,可他却没有额头!双眉之上半分就是发髻,因为缺了额头,所以眉眼之间、眼鼻之间、鼻口之间,都隔了二指宽的空白。

那人用尽了全力,也无法单靠着脸孔来挤破织锦,在试了两次之后,陡然发出一声鬼哭似的怪叫,开始发疯般的乱跳乱叫,而他穿透结界的手指也开始拼命的挣动,眼看着小洞越来越大,在刺耳的摩擦声中,一只手渐渐挣破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动手!”话音落处,梁辛的红鳞呼啸而过;天猿们一起后退半步,利爪挥动中,无数黑色妖刃凌空而现;青墨的巫刺迎风而涨;老叔十指凝结丧气。转眼之间深潭之下劲风呼啸,涟漪勾连,一道道锋锐无比的法宝,仿佛暴风骤雨般攻向那只从天猿织锦下伸出的手,怪人的右手!

曲青石本来也慷慨激昂的抽出了从不离身的绣春刀,再看到诸般法宝之后,又悻悻的把刀子还回刀鞘……

葫芦自己却没动手,而是眯着眼睛,紧紧盯住怪人的挣扎,看样子是在等待时机,准备蓄力一击。

憨子也没动手,就好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许是长期隔绝阳光之故,怪人的手苍白的几乎透明,一根根青色的血脉满布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可这只看上去虚弱、无力的右手,在红鳞、妖刃、巫刺等淬厉法宝的飞袭之下,却毫发无伤。

梁辛的红鳞飞旋,每一击都分毫不差的击中怪手,不仅无法伤害敌人,红鳞反而运转的越来越吃力,每次它们和怪手接触,都会沾染上一股淬厉的阴冷,积累之下,似乎星魂都快要被冻住了!

织锦下的怪人,挣扎的越发狂躁了,从右手食指、右手、右臂、右肩到最后,连着头颅与半个身子都挣扎出了织锦。

怪人的体型颇为魁梧,看他的肩膀胸膛,恐怕比着憨子还要更壮实些。

梁辛心头骇然,此刻出手的,不乏逍遥境初阶的宗师高手,在常人眼中看来足以开山断岳的凌厉攻击,对丑八怪而言却仿佛清风拂面,到现在为止,他还只挨打未还手,就像个被困住的疯子一样,拼命怪叫着只顾挣脱桎梏。如果被他冲出了天猿织锦,恐怕在场的,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丑八怪,究竟是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