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波词

每个人都有秘密。

一桩秘密的暴露,往往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

猜到开端很容易。

难测的是结局。

原先还是晴光朗照的好天气,这一刻,忽然阴沉起来。灰蒙蒙的云层汇聚在半空,浮浮拖动,越来越厚,遮蔽了阳光。

转眼风雨将至。

防御部卫所的大堂也陷入一片黯淡。白沉抬了抬手,立即有人将东面墙的窗扇落下来,两侧支上蜡烛。月洞门外的灯盏也点燃了。一霎时,四面晕开的橙红色光晕,照亮了宽敞的室内,也照亮了圈椅上三大副卫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色。

某种紧绷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如一把无形的大手,将周遭的空气抓捏成了凝固的实质。站在中间的一众下属,都被压得深深埋下头颅,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那些胆子小的,满头满脸都冒出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是啊,怎么能不害怕?

眼下这局面,与三大副卫所计划的、设想的,大相径庭!

“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想说,还是当着直属上级的面,不好意思说?”

白沉扶着桌案,笑容不改地问。

乾伍冷然伫立在那儿,没反应。

坐在外面的孙文莲有些绷不住了。他刚张开嘴,一侧的重水华突然冷淡地开口道:“上面在问你话,没听到吗?”

乾伍垂下视线:“是。回正卫的话,属下不知道,无话可说。”

“可不是么,乾校尉是重副卫的人,分管的是城内治安。哪知道什么军需,什么米粮!那属于内勤的范畴。正卫要问,也该问凤妹子手下的校尉、李拾才对。”

孙文莲不阴不阳地道。

他或许是想把这茬扯过去,结果有意无意的,又将凤朝阳拉下水。

孙文莲说罢,一抬眼,就瞧见对面女子睇来的似笑非笑的阴沉目光。

——老孙,你千万别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或者,就算你对不起我,也别让我知道。

——咱们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对不起你,不就等于对不起我自己。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耳畔都回荡起彼此的话。

孙文莲调开视线,扭头去端案几上的茶杯。

“既然是这样……没关系。”白沉通情达理地道,“我们不妨再换个话题,说说乾校尉知道的。”

再换个话题?

堂下的众人闻言,都有种不好的感觉。

“正卫想说什么?”

“说说秦校尉的死,怎么样?”

“正卫啊……秦校尉的事儿,怎么也与乾校尉有关?”

孙文莲忍不住插嘴。

白沉道:“重副卫的部下,除了乾校尉,就是一个秦校尉。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一般人亲近,理应彼此了解。初十那日清晨,秦校尉被发现死于叛徒王冒出城的时间、地点。没记错的话,王冒,也就是死士部的前任正卫,正是在乾、秦二人联合部署的一宗捕鱼行动中,被抓获的。对吗?”

乾伍道:“是。”

“楚校尉是协同执行人。”

“是。”

“秦校尉与王冒曾经交往密切?”

乾伍皱起眉,没做声。

凤朝阳不咸不淡地道:“正卫,这话可不好乱讲。秦玖这员老资历,素来忠心耿耿,有口皆碑。如今他死了,功劳仍在,我们不能往他身上泼脏水。”

这是要给白沉拉仇恨。

“我没有要往谁身上泼脏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白沉淡然地道,“当年王冒还是外派,与秦校尉就有过命的交情,众所周知。后来两人相继留守,直到王冒叛变被抓,关押进执法堂,秦校尉还曾偷偷过去探望。足可见二人的交往很密切。”

既然知道,还明知故问……

凤朝阳冷哼一声。

“先不追究秦校尉探望死囚的行为,是否违反规矩。且说那次捕鱼行动。”白沉道,“乾校尉,整个过程,你和你的人都有参与?”

乾伍点头。

“那就奇怪了,在行动过后,你并未在行动簿录上签字。”

白沉说着,略一抬手。

扈从随即递上来一本蓝皮线装册子。

“这上面卅伍页至卅玖页,详细记录了你们抓捕王冒的整个过程。每页下面三行留白,有秦校尉、楚校尉,以及一干执行人员的联合署名,唯独没有乾校尉你的。我要问问了,乾校尉是负责人之一,却拒绝签字,部里从来没有这规矩。这次破例,是什么原因?是你对上面论功行赏的分配不满意,还是乾校尉根本是对行动结果存疑?”

又是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凤朝阳询问地看向重水华,发现万年冰山同样皱紧了眉头。很明显,他并不知道这事。

乾伍的面色隐约发白,下颌咬合得死紧,表情僵硬而难看。一直软硬不吃、无动于衷,这时终是慌了神。

“或许,属下只是忘了。”他强作镇定地道。

“忘了?”白沉一笑,“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乾校尉没署名,是因为你觉得,抓错了人呢?”

“正、正卫……”孙文莲愕然地睁大眼道,“王冒是叛徒,这是上面定性的!他自己也承认了。而且初九日当晚的祸乱,他趁机逃狱后,还纠合一伙弓弩手在城西处杀人……也都是下面人有目共睹的呀!现在说抓错了人……”

“孙副卫别紧张,我并非说王冒被冤枉。我的意思是,秦、乾两位的捕鱼行动,原意抓的不是王冒。”

嗬!

众人皆瞠目结舌。

“……丝是抓王冒,是谁?!”凤朝阳惊问。

白沉垂眸片刻,又轻敲桌案两下:“可以出来了。”

话音落,就见从白沉椅子的另一侧的屏风后面,走出个人高马大、面相略显凶恶的男子。

“……你?”

孙文莲横眉道。

“属下见过孙副卫、重副卫、凤副卫。”

鬼白点头哈腰,一一拜过,礼数极尽周全。

“我还说呢,咱们正卫是从谁那儿听说了捕鱼行动,这么言之凿凿的……却道是你小子?”孙文莲阴阳怪气地冷笑道,“怎么,你不憋屈了?这么快就收拾好心情,投入到了新主子麾下。”

这是个职衔最低的武职,力士,秦玖的直系下级。

他也是大镇抚、薛博仁的半个门生,年轻有为,在部内颇受提拔。之前他跟着秦玖办了抓捕王冒的捕鱼行动,整个亲军都尉府为之轰动。随着秦玖名声大噪,鬼白水涨船高,一时也风光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王冒被释放,秦玖死于非命——以鬼白的资历,不足以替补校尉官的缺,上面却决定暂将此位空置,留待新人。新人,最有竞争力的新人,不就是他吗!鬼白激动万分,开始卯足了劲儿讨好三大副卫,争取机会搏一搏。稍后不久,上面的调令却不期而至,新一届正卫即将到任。

新正卫不可能是自己来的,必然带着惯用的手下。那秦玖的死,不刚好是给新正卫的人空了席位!

鬼白傻眼了,巨大的落差让他怨愤难抑。且随着新正卫来就任,鬼白就连自己的名讳都不好再用了。他再不能被人称呼为“小白”,因为和上级长官重名,于是有了各种混不吝的绰号:阿鬼,小鬼儿,老鬼,丑鬼……

这在部内一时引为笑谈。

鬼白人前很大度,笑呵呵地应承着,背地里咬碎一口钢牙。

姓什么不好,他非得姓白!

就是这个痛恨新长官恨得牙根痒痒的人,此时,俨然一副马前卒的形象出现,没把孙文莲的鼻子气歪。

“孙头儿,您取笑属下了。”鬼白谄笑道,“亲军都尉府上下有序、按位排辈,属下身为重头儿的部属,为咱们白正卫效力,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说得好!”孙文莲冷笑一声,“你们重老大真是教导有方,养出你这么一个识时务的好下级,真是给我们脸上增光呵……”

“别跟他废话了。”凤朝阳不耐地道,“我且问你,刚刚正卫说,乾伍没在行动簿录上署名,是因为他觉得抓错了人。秦玖死了,当事人就剩下一个你,这话应该是从你嘴里出来的?现在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就抓错了人!”

凤朝阳说到此,斜睇着勾起妩媚的眼梢,“顺便提醒你一句,说话之前想明白,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凤朝阳的狠,在防御部是出了名的,积威甚深。

鬼白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侧头想了想,他将抓捕当日所见到的事,娓娓道来……

别看鬼白的级别低微,他可是个心思活络的小油条。

他也够忍,够狠;敢拼,敢闯,敢杀人。

他杀了秦玖,是因为他知道秦玖给王冒办过事,他还知道,秦玖曾在那宗捕鱼行动中欺上瞒下、将错就错。他选在那个时间、地点,杀人,抛尸,是预计将来查起来时,或是他去揭发秦玖,或是由王冒背这个黑锅。反正那俩人都是叛徒,多一条罪名不嫌多。

鬼白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不料新正卫的调令打乱了他的步骤。鬼白多机灵的人,他不仅不害怕,反倒十分兴奋:这也是机会啊!防御部内情势复杂,新长官初来乍到,没个心腹在内部怎行?再说,左右案情进展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亲自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吗?

鬼白表面上一副泣血捶膺的愤慨模样,私下里,早就设法跟新正卫接触上了。

——马勃的事,马蔺的事,以及楚卅的事,白沉怎会如此清楚?

消息来源于马家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个,爱财如命、六亲不认的小狼崽,马宝。

——白沉怎么找上马宝的?

通过鬼白。

这样原是孤军奋战、一边倒的必败之仗,因相继得了聂朗、鬼白的助力,再将马老三这个万事通抓在手中,白沉旗开得胜,打得十分漂亮。

但白沉也心知肚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防御部卫所沉疴已久,积弊甚深。想整顿队伍,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何况还有句话:法不责众。

防御部的二等阶和三等阶加起来,才九个人。死了俩,又一个乾伍是“凶手”,剩下的六个,或多或少都参与了贪墨、杀人的阴谋。

不可能都处置,因为处置不过来。

也不能不处置,因为会反被处置。

然大家冒了同样的险,出卖了同样的良心,彼此间又都攥着把柄——无论上任新官想把火烧往哪里,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厚此薄彼是不可能的。那么,要不就都处置了,要不就息事宁人。二选其一!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惊胆战的三大副卫,阴谋败露了仍能沉得住气,端端坐在椅子上,就是摸准了新任正卫不敢一锅端的心思。

白沉随后却又甩出秦玖这张杀手锏,显然他选了第三条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震惊四座!

“既然你当时就发现王冒敲错了门,你知道他很有可能不是你们要抓的人。”重水华按耐着愠怒,冷飕飕地道,“在抓捕现场你不说,事后汇报的时候也不说……你别告诉我,是因为老秦逼你,或是你为了保护他,才不得已隐瞒的。当初跟着我去大镇抚面前请功,你们一个两个争先恐后地叙述经过,生怕上面不知道你们出了多少力。那时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隐藏秘密忍辱负重的。”

“可不是,你小子当时装了傻,冒功领了赏,现在回过头来说抓错了人……”孙文莲阴森地道,“依照亲军都尉府的规矩,这叫什么罪名?”

“诳报军情,假功冒绩:诈伪之罪。轻则鞭笞,重则砍手指!”凤朝阳冷声道。

话出口,堂下的众多下属不约而同地将手扶到腰间的佩刀上。

鬼白扯嘴古怪地一笑,抬起左胳膊。

袖子滑落,白布包裹的手随之露出来。然后他一圈圈将绢布剥开,刚结痂的伤口,渗出鲜血,把裹布都染红了。下一刻,缺了小指、中指的左手,血糊糊地出现在眼前。剩下的三根手指,光秃秃地竖立在手背上,状似鸡爪,怪异而可怖。

“属下自知有罪,昨儿晚上,属下就把手指头给砍了,也省得烦劳到执法堂的兄弟。”

在场诸位闻言倒抽一口冷气。

自己砍的!

外面的风刮得愈发猛烈了。吹得柳树枝条乱飞,打在窗扇上,发出一阵啪啪啦啦的响动。

孙文莲和凤朝阳都沉了目光,面色不善地坐在那儿。唯独重水华这时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案前那个从容裕如的男子。

直到此刻,才算是图穷匕首见!

原以为是个人生地不熟的软柿子,谁知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人家不慌不忙,刚一来,就揪出了残害同僚兼亲弟,并有挑唆乾伍、杀害楚卅之嫌的马蔺——孙文莲的部下,孙文莲的责任。

紧接着,通过马蔺和乾伍,揭穿了凤朝阳的人暗中克扣军需的内幕。

众人敢做,就有被拆穿却抓不到罪证的准备,真正可怕的却在后面,他借由鬼白,披露了秦玖及其部下贪功报假的真相——换做平日,鬼白这种级别的,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可他连手指头都剁了,不就表示他是有确凿证据的!

此事牵涉到了内奸、死士部、防御部、执法堂……可大可小。也不仅他重水华一家有干系,所有相关的成员都要受到问责——已亡故的秦玖、楚卅,参与行动的乾伍,以及负责策应的鲁壹。这四名校尉官,分属三大副卫。底下人出了岔子,做上级的能脱开关系吗?

那场轰动亲军都尉府的大案,曾经怎么让防御部扬眉吐气,现在就能怎么让防徱部身败名裂。再加上谋害同僚、克扣军需的风传……

三大副卫的把柄、错漏,一个比一个大!对比而言,新任正卫的那些所谓的失职,简直小巫见大巫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得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到了这个份上……此地也没有外人,属下想问正卫一句。”重水华目光沉凝地正视着白沉,“如果那宗捕鱼行动,当真抓错了人,正卫想怎么办?”

气氛紧张起来了。

堂下的人纷纷忐忑而敌意地看过来。

静默了一瞬,白沉道:“我是正卫,到任以后的责任,我来顶。但是在我到任之前,三位暂行正卫之责,一切责任过失,三位理应均摊。我这么说,还公平吧?”

“不是,这……”

孙文莲张着嘴就想反驳。白沉略一抬手:“孙副卫莫心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人死了,须偿命。犯了错,要改正。天经地义。但是旧债也好,新债也罢,现在大家同坐一条船,一个有闪失,其他人也不会好过。”

这话说的真是耐人寻味。

孙文莲赶紧附和道:“是是,正卫的话在理,在理。”

重水华复问道:“那么抓错了人……”

“抓错了人,便抓错了。从大局出发,真相,暂时要烂在这屋子里,烂在在场每个人的肚子里。直到立功赎罪的一刻。”白沉断然道。

倒是有点儿同流合污意思了。

而新正卫敢把这话当众说出来,也委实让人心惊。

堂内静下来,谁也没做声。俄而又听白沉淡声徐徐地道:“我稍后要去跟上面申请,延期侦办秦校尉的案子。关于楚校尉的死……我曾与楚家阿母保证过,要给楚校尉一个公道。此事就劳烦三大副卫来操心了?我相信三位一定会很快给出个让我满意,同时,对上对上都满意的结果。”

孙文莲、重水华、凤朝阳,互相看了一眼。

良久。

三人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

“谨遵上命。”

“谨遵上命。”

“谨遵上命。”

阴沉了许久的天,直到酉时三刻,终于下起了雨。

风势小下去,淅淅沥沥的雨丝弥漫开来。柳絮还在半空轻飘飘地飞着,湿浓的水气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味道,从窗扇的缝隙渗透进屋,仿佛整个卫所都跟着潮湿起来。

顾烟雨将伞收了,甩了甩上面的雨珠,立在门扇一侧。

她走进正堂,看到坐在花梨木大案后的男子,肩膀端正,下颚微收,正襟危坐的模样。

仅是一袭简单的天青色流云暗纹的袍衫,未着雕饰,已然别有风流。而他身上那种慵懒的气质,此时又显出一种举重若轻的自若与从容,好像他与生俱来就应处于高位,接受众人的仰望与膜拜。

“你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多久了?其他人呢?”

顾烟雨环顾了一下,发现不仅三大副卫没在,连底下人都走光了。

而白沉像个假人似的,端坐在那儿,把顾烟雨唬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样,英气吗?”

白沉挺挺胸膛。

“……还、还成吧。”

这是被下面人给欺负傻了?

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逐渐微弱下去的光线,使得偌大堂内陷入半明半昧的昏暗中。顾烟雨还是那一身雪色的百褶长裙,裙角和鞋面被雨水打湿了,上面的璎珞和珠串直坠坠,闪着光。

她徐徐地自暗处走来,好似一抹纯白的焰火。

白沉这边厢看着,心头不禁随之一亮。他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将身体整个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那些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便奇异地消散了干净。

“那个……下面人不听话吗?”

顾烟雨走到窗前将窗支放上,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白沉轻笑着道:“你饿不饿?”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弄得顾烟雨一哽。

不过他不提她还不觉得,一说,倒真是腹内空空。

上午的时候吃了他买的糕点,午膳就没吃。到了中午,防御部发生了楚卅的命案,两人一个去了东厨事发地,一个则去了义庄等杜衡——仵作尸检,须得有第二个人在场。当时那情况,白沉让谁去都不合适,只得拜托“清理者”小顾妹子。于是一直跟到尸检结束,顾烟雨先一步来递消息,连口水都没喝。

“是有点儿饿……”

顾烟雨很诚实地道。

“等雨停了,咱们去城南吃馆子吧。”

“你不用在这里继续审楚校尉的案子,主持大局吗?”顾烟雨奇道。

白沉耸肩道:“……人都走光了,我还主持谁去。”

倒也是。

看到男子无奈又强颜欢笑的样子,顾烟雨有些同情他了。

“我做东好了。反正新同僚来到中枢就任,我们这些老人儿理应表示表示的。”顾烟雨拿出一副前辈的姿态。

白沉眼眸一亮:“当真?”

顾烟雨挺了挺小身板:“你说吧,想吃哪一家。”

“春风得意楼。”

“……”

“那我不饿了。”

顾烟雨转身就要走。

白沉急忙探身一把拉住她。在她蹙眉前,他又利索地松开手:“我的意思是,在春风得意楼吃东西,不用给钱。”

“不给钱?吃霸王餐啊……”

“春风得意楼是我家开的……我外祖家的产业。”白沉隆重介绍道。

顾烟雨的眸子瞪大。

“你、真的……?”

白沉笑着点头。

顾烟雨抿了抿唇。没记错的话,春风得意楼这家北平的百年老字号,前元时期就有。历经两朝风雨而不倒的原因,是因为它背后的大东家就是一位两朝为官的武将。

“你外祖家……是、是不是姓张?”

顾烟雨小心翼翼地问。

她问完就有些后悔。到底是人家自己的隐私,作为同僚,又是不太熟的同僚,实在不好随便打听这些。

顾烟雨想把话收回,孰料男子忽然倾身过来,凑到她的身前,一脸认真地、神秘地道:“顾同僚,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哦。”

还真是姓张!

“那你的舅舅,岂不就是前元的枢密知院、现任北平燕山左护卫,亦是北营帐中的头号战将,张玉!”

顾烟雨说罢,一下子捂住嘴。

她又紧张地四下里看了看。确定了没别人,才松了口气。

难怪最近的传闻都说,这个白正卫的身份不得了,甫一来北平,就被燕军的将官们宴请到春风得意楼吃宴席。原来他系名门之后,是真正的新贵!

顾烟雨这时又发现两人离得太近,赶紧后退了几步:“这种事白正卫理应避讳着的……否则会被别人误解,你不是靠实力,而是攀关系才当上的防御部一等阶。”

那她又如何确定,他不是攀关系?

白沉望着这双没有丝毫怀疑的、明澈的眼眸,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羡慕,羡慕这姑娘满心纯粹的阳光。

这时候,堂外响起了脚步声:

“好好的晴天,又下雨,弄得我一身都是泥点子!刚上身的衣裳糟蹋了!喂,里面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喘气儿的出来接我一把!”

是来汇报尸检结果的杜衡。

结果没人搭理他。杜衡撅着嘴,气哼哼地走进来。

这才发现,他岂止浑身是泥点子,脸上、头上也都脏兮兮的,落汤鸡一样,狼狈至极。

“咦,怎么就你们俩?”

杜衡探头四处瞅了瞅。

“你这是……”顾烟雨咋舌道,“摔了?”

“什么摔了!是刚刚有个马车经过,溅的!你说一个外来的马车,跑城东一带晃悠什么?速度还那么快,赶车的人也瞎,没看到街面上那么大一个坑。结果,车轱辘一下陷进去,溅起的泥水这么老高!”

杜衡说着,夸张地将手举过头顶。

“那马车里的人……”

“自然是人仰马翻啊!”

杜衡幸灾乐祸地道。

“马车跟杜仵作是同一方向,还是反方向?”白沉问。

“同向的。”

“那马车是什么样子?”

“唔,就是一般的单驾马车吧。对了,驾车的车夫挺扎眼,是个黑胖子,戴头帕,蓄长辫,好像是个彝人。”

“糟了……”白沉皱眉道,“可能是我大爷。”

“你大爷……”

这话听着,这么像骂人呢。

杜衡吞咽两下,有些迟疑地道:“那个,白正卫啊,要真是你、你大爷,那他摔得可狠呢……当时马车赶得太快,结果猛地一陷轱辘,里面的人整个飞出去。我从他旁边经过,老爷子一个劲儿呜呼哀哉,站都站不起来……”

“就不知道扶一把。”顾烟雨嗔道。

“下着雨呢……而且我不认识他,我身上还揣着尸检的记录文牍,谁知道是真摔,还是假摔。万一他想打坏主意……”

杜衡小声碎碎念起来。

就在这时,窗外哗啦啦的大雨,逐渐转小,很快就停了。

屋瓦上的积雨顺着瓦当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又在窗根下面聚成小溪,潺潺地往低洼处流淌。天也开始放晴。黄昏时分,弥漫上来的朝霞,染红了天际线上的云层。

白沉站起身:“走吧,雨停了,咱们去春风得意楼吃席。顺便迎接我大爷。”

“吃席?不是汇报尸检结果吗?”杜衡问道。

“边吃边汇报。”

“哦。”

从中午忙活到现在,杜衡的五脏庙其实也早闹腾了。

但是春风得意楼……

“我没听错吧?真是春风得意楼,城南的那个?”

看到杜衡一副涎水要掉下来的样子,顾烟雨抿唇笑道:“你没听错。我们这是沾着白正卫……他大爷的光。”

……

雨后的北平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春花的芬芳。

夕阳在晚霞最后一抹瑰丽的光晕中,渐渐落下去。微凉的夜色沁人,华灯初上,城南的街市热闹起来。因是边镇之地,北平城中没那么多林立的酒楼、茶寮、妓坊,最多的是满街摆摊的小商贩,以及就地开擂的赌徒、斗棋的弈手,间或一些耍把式的卖艺人……

城西南二大街处,是坑坑洼洼的街道,雨后颇有些泥泞。于是雨刚停,一些摊贩们就自发地出来,挥舞着大扫帚开始扫街。直到灯笼挂起来,吃罢晚食的男女老幼们,陆续出来遛弯,街头巷尾就喧嚣起来了。那些叫价的、吆喝的,还有大声嬉戏笑闹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显得乌烟瘴气,又平添了一种粗鲁的民俗气息。

城南大街靠近丽正门,近几年多开得几家果饼铺,还有为数不多的棋馆、酒楼……粉饰辉煌,生意红火,算是城中难得的一景。其中最富盛名的,当属那座楼高四层,占据了南垣正中最好一块地的春风得意楼。大明以前,楼前的那块匾,写的是蒙古文,下缀一行小字汉文。后来改朝换代,就变成了纵任奔逸的草书。据说,还是已故的前元礼部尚书、大明弘文馆学士,危素的亲笔。

酉时过半,楼前空地上小摊的已然摆成堆,几个作艺的杂耍班也划分了地盘。楼里的灯笼尽数点亮,食客们纷至沓来,身着褐色短衣的伙讱们,托着各色菜肴、酒水在一楼大厅内穿梭……从大门口到厅堂,皆是一派热闹嘈杂的景象。

因白沉的身份特殊,掌柜的事先给留了一个最宽敞、视野最开阔的雅间。四楼,从楼梯处往里数第三间。白沉、顾烟雨一前一后上楼,杜衡则小碎步跟在后面,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随后,打头的伙计撩开帘子,却见雅间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大镇抚、薛博仁,以及一个五十多岁、修容硬朗的男子,面相很生,但显然跟薛博仁很熟,此刻正比比划划、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大镇抚。”

“大镇抚。”

“大镇抚。”

白沉、顾烟雨、杜衡,相继进了屋,整齐划一地朝着薛博仁揖礼。

薛博仁略一摆手道:“今日是给远道来客接风,不必拘礼,都过来坐吧。”

雅间内,两张方桌拼在一起。两位长者坐在首位,下垂手空出一个位置,留给白沉。顾烟雨与杜衡分坐在对面位置。

三人按位落座,伙计落了帘子出去。薛博仁道:“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驻云南楚雄卫所的都指挥佥事、白川台。也就是小白皔大伯。”

都指挥佥事!

朝廷正四品的军职!

杜衡惊讶地张大了嘴,看了看白川台,又看向白沉。

心里道:了不得啊!真人不露相啊!将门虎子,军户之后!

顾烟雨也看过去,四目相对,白沉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这个小子我见过的!”白川台不拘小节地指了指杜衡,大笑着道,“有过一面之缘!刚才我的马车翻在泥坑里,他正好打我身边经过。”

杜衡挠着头嘿嘿直笑。

“那这丫头……”

白川台眼珠子贼亮地望着顾烟雨。

刚才见她与侄子一同出现,一个仪表堂堂清俊不凡,一个花颜月貌佳人窈窕,甭提多相配了!

“这是留守中枢的‘清理者’,现任的最高级别,襄佐、小顾。”薛博仁道。

顾烟雨随之起身,朝着白川台行了个礼。

“竟然是‘清理者’……这么年轻,人才啊,难得,难得!”老白笑得合不拢嘴,“丫头,快坐,待会儿菜就上桌了!”

同僚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白川台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说话的功夫,几名伙计端着菜肴走上楼。

川菜起源于秦朝,取材多为日常百味,菜式多样,口味清鲜醇浓并重,以善用麻辣调味著称。其中,红味讲究麻、辣、香;白味咸鲜中带点微辣。最先上桌的是红味:东坡肘子、回锅肉、干烧桂鱼、大小抹肉……接下来是白味:插肉面、大燠面、太白鸭、杂煎、生熟烧饭……

浓郁刺鼻的辣味散开来,真正是香飘十里,勾人津液。宾主寒暄之后,众人动起筷子,小白给老白夹了一筷子芙蓉乌鱼片,老白自己又夹了酸辣冲菜,一股脑放进口中,太好吃!险些没吞掉舌头。

“不枉你大爷我摔成那德行,还坚持来楼里吃席。在楚雄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久了,每天咽的水捞菜、干腊肉,没油腥,没滋味,都把你大爷我饿瘦了!”

“大爷,你这趟来北平,不光为了吃吧。”

“要不然呢?”

“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闲的没事做吗?你舅舅就在这儿,谁敢欺负老白家的人?再说,你功夫不差,谁不服你,你就跟他干啊!干不过,背地里找你舅舅替你出气也不迟。”

叔侄俩说话也没背人,听得杜衡和顾烟雨均是一头冷汗。

而杜衡又对这个“舅舅”,好奇不已。

这时,薛博仁道:“老白你这趟过来,沐王府那边知不知道?”

白川台夹了一筷子鱼肉,嘴里咀嚼着,没作答,先用胳膊捅了捅白沉:“你去跟你的同僚们坐一处,我与你们大镇抚有事情要说。”

于是白沉搬椅子坐到杜衡对面,正好挨着顾烟雨。

“哪能不知会王府啊……”白川台压低声音道,“擅离驻所这种行为,要是被朝廷知道了,没有王府罩着,搞不好要砍脑袋的!”

“什么消息这么重要?连驿传都没有。”

“在云南地界儿,驿传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好用。我亲自出马,也是想保靠一点。”白川台道,“而我临到北平前,你们派去接我的人,跟我说了初九日的祸乱。我琢磨着,老薛,这乱子,与我此次得到的关于西面的消息,有些不谋而合哦。”

“你的想法,倒是与姚公一致。”

“什么?姚公也这么看……”白川台有些激动,“那你们是不是得早作打算了?你知道的,云南那边,打从获悉帖木儿擅自扣押大明使臣,所有的卫所军备都跟着紧绷起来。沐王府更是一直暗中筹措粮草,厉兵秣马的,随时准备开战!”

一提起打仗,白川台仿佛浑身都是劲儿,嗓门不免有些大。

对面默默夹菜的三个人,都装作暂时失聪。

薛博仁抿了口酒:“情况尚未明朗之前,先发恐要治于人,能化解的还是要化解。而且,姚公的意思,现在不宜兴兵。”

“不兴……要坐以待毙不成?!”

薛博仁瞟了白川台一眼。

“你倒是个我句痛快话,老薛!”

“不兴兵的意思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最后的半句似有神力,瞬间就将白川台给镇住了。他反应了许久,慢慢地将上半身靠在椅背上:“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临出发前,小沐王爷说,东宫裹挟着迅猛之势,正是趁着皇上还在位,打算对北平发出致命的一击……”白川台喃喃地道,“如果从楚雄土司府得到的消息属实——小东宫在背地里勾结了北元和帖木儿,这一次,北平恐怕是在劫难逃。但小沐王爷还说,姚公素来是有主张的,最擅于在未知形势中制造机会。殿下又是天命之人,自有神佛庇佑,诸事逢凶化吉……”

月檐下的灯笼晃了晃,投射出一团迷离的光影儿。

白川台的话音儿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了满桌佳肴热气腾腾的香味中。

薛博仁这时拿起酒壶,略一倾斜,剔透的琼浆就注满了酒杯:“老云南王还在时,沐王府的态度一直处于中立。倒是这位小沐王爷,难得与咱们殿下十分投契。”

白川台抿嘴笑道:“还不是因为姚公有先见之明,近些年来铺垫得好。”

“所以,这一次也要相信姚公的判断,相信殿下。”

白川台愕然抬头:“每一次都行?”

“老白,你以前也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的是什么?”薛博仁道,“我们有我们的方法,我们有我们做事的一套。这一次,下一次……无论东宫有什么招数,我们都会化险为夷。”

白川台若有所思地拧起眉。

“……这么看来,姚公是早有对策?”

“此事,说来话长。”

“洗耳恭听。”

薛博仁放下酒杯,淡声道:“一切要从二月二十三,宁王上奏朝廷,疑有寇边之患这件事开始讲起。那时,殿下奉命领兵前往大宁巡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