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是击剑课,柳余亦步亦趋地跟着盖亚,司长们还算客气,除了车轮战式地提出挑战,倒也没有对盖亚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失礼行为。
而柳余则在一边自己练习。
她只剩一条左臂,不单是从前习惯的右手剑不能用了,连身体的平衡也需要重新适应。
她提着剑在场外不断地练习挑、刺等基础动作,即使大汗淋漓、手脚发抖,也从没歇息过一次——对待自己的狠劲,让司长们刮目相看。
一节击剑课下来,对她的敌视,渐渐少了些,他们认定,弗格斯小姐练剑的韧性和对爱人的专一,从某种角度看是一致的,也因此,对这个“钻了牛角尖”的残疾少女产生了些怜惜。
当然,对待“异教徒”盖亚,还是老样子。
冷漠,孤立,或者成群结队地挑战,打压——
换成另一个人,在这样高强度的挑战下,早就躺下了。
而盖亚・莱斯利,却总是从容不迫,当他下课带着金发少女离开时,甚至连一滴汗都未出。
“真是个可怕的怪物。”
司长们想。
下午是神术课,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弗格斯小姐。”
柳余才坐稳,卡洛王子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可以请您单独说句话吗?”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宫廷制服,栗色的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肩上金色的徽章在光下闪闪发亮,郑重得像是要出席自己的婚礼。
柳余纳闷地点头:“可以。”
她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的少年:“盖亚,我出去一下。”
盖亚并未回答,抿起的薄唇透着股冷淡和漠然,他看起来似乎漠不关心。
柳余只好走出过道,跟着卡洛王子出了教室。
清越的钟声,合着唱诗班的歌一起飘荡在殿堂,卡洛王子看起来有些紧张,手时不时摩挲腰间的佩剑。
“卡洛王子,您有什么事吗?”
柳余问他,眼角的余光还往教室内瞥了一眼。
七彩的玻璃下,一身淡蓝碎花裙的娜塔西坐到了盖亚身后,她不知道说了什么,一双弯弯的眉毛担忧地蹙起。
……是安慰吗?
……确实是很善良呢。
柳余无聊地收回视线,心思却蔓延开来,脑子里却考虑着晚上的安排……但愿路易斯不要临时放她鸽子……
“我以卡洛王室的名义发誓,接下来所说的一切,全部发自肺腑。”
卡洛王子微微屈身,右手置于左胸朝她行了一个极其尊敬的大礼。
“我,马塞洛斯・卡洛,卡洛王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真诚地向您贝莉娅・弗格斯,尊贵的子爵小姐求婚。您将拥有我最忠诚的爱慕,最热烈的心灵。”
“请您允许我参与您未来的生命。”
他注视着她的那双琥珀色眼里蕴满了温柔。
就在这时,刚才还安坐在教室内的灰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冰雕一样的脸上毫无波澜:“贝莉娅,神使来了。”
确实,授课神使已经拿着光明权杖走上讲台,他和教室内无数双眼睛一起,灼灼地看着他们。
“抱歉,盖亚,我还需要解决一些事。”
柳余头也不回地道。
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被求婚的少女脸上并没有任何娇羞,甚至没有感动,只是仰着头问:“为什么向我求婚?”
“因为我爱您,弗格斯小姐。如果心可以剖开,您将会看到一颗不断为您跳动的红心。”
“不,您不爱我。”
柳余微微一笑,在对方的失神中平静地陈述,“卡洛王子,爱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您不能因为我断了一条手臂,就可怜我。”
“不,不是的——”
“——您不仅可怜我,您还觉得,我跟在莱斯利先生这个异教徒身后,简直是在毁灭我自己——所以,您奉上婚姻为代价,企图感化一个痴傻的女孩,救她出火坑,对不对?”
柳余想,相比较盖亚,卡洛王子更像一位圣父才对。
不过,善良并没有错。
只可惜,她为了向某人表明爱意,必须狠狠拒绝才行。
对面的少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不,不是的,弗格斯小姐,不仅仅是这样……当我看见您掉入湖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碾碎了……我爱您,这毋庸置疑。”
“可我爱莱斯利先生,也绝不更改。”
“他是一个异教徒,叛神者!他永远无法走在光明之下。弗格斯小姐,您值得更好的生活。卡洛王室、甚至圣殿,如果您想去,我也可以陪您去……”
在少女始终保持着的微笑里,卡洛王子眼里的光灭了。
他彬彬有礼地退后一步,再抬起头时,脸上的温柔也一并消失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属于王室的冷酷:“弗格斯小姐,抱歉,如果您坚持与异教徒为伍,那么,作为光明神最忠诚的追随者,我卡洛・马塞洛斯将不得不视您为敌。”
即使早猜到这个结局,柳余也难免感到遗憾。
这个世界的人……
她看向教室,玛丽公主、娜塔西、授课神使,其他神眷者们……
闪烁的目光,防备的姿态……
神啊。
这就是你创造的世界。
你……快乐吗?
她转过头,穿着星月袍的少年还站在门口,侧对着她的脸如冰雪般肃冷。
他一言不发,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和自己无关了。
“好了,上课!”
教室内,授课神使扬声喊道。
在他们三人进入教室时,又补充了一句:“还有,盖亚・莱斯利,我想,您应该单独坐在最后,一个人。虽然布鲁斯大人允许您继续在学院呆着,可我想,为了大部分神眷者们的心情……您得牺牲一下。”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您不能——”
“——我能。”金发少女笑眯眯地坐在灰发少年说身侧,“我的心情很好,没有受影响。”
“如您所愿。”
授课神使耸了耸肩。
这一节课依然是光明弹。
可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几乎激怒所有神眷者们的事。
当他们放出的光明弹,和盖亚放出的灰色球体,在空中相遇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该像焰火一样炸开的灰色球体,却蠕动着,将那白色的光明弹包裹、吞噬,而后,长大了一圈。
授课神使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仰着头,沉默地看着空中发出的一幕。
灰色的球体像是只怪物一样,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追逐着光明球,而后一个个包裹、吞噬,等到最后一颗光明球消失,灰色的雾气几乎占据了整个天花板。
柳余也看着这书中绝没有出现过的东西:这是什么?
为什么拥有如此大的威力?
它能吞噬光明,那能吞噬黑暗吗?
神祇化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室内的光黯淡了。
这浓重的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一片死寂里,终于有人忍受不住,站了起来。
“盖亚・莱斯利,邪恶的异教徒,这证据还不够吗?”
“布鲁斯主教为什么要留着他?他注定是一个祸害!你们见过这样的吗?即使是黑暗,也从未有过这样强大的力量。黑暗与光明消融。而这个异教徒——他不仅如此,不是吗?”
恐慌在教室蔓延,渐渐的,除了柳余和盖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要么消灭,要么离开。”卡洛王子手指搭在腰间的佩剑,“异教徒,请您离开光明学院,离开这儿。”
“是的,离开!只是跟你呆在一个空间,就已经让我们窒息!离开!离开!”
柳余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带着同样面具的脸。
面具下,是模糊的影子。
“你们都忘了吗,他曾经是前程远大的星辰骑士,”柳余一把将盖亚拉开,挡在他的身前,“布鲁斯大人还没给他定罪,圣殿还未审判,你们就要先审判了吗?”
“可他堕落了!越是强大的,堕落起来,就越可怕。”玛丽公主尖叫道,“噢,这真叫人毛骨悚然。”
“可你们也曾经无比地崇拜和迷恋他!”
少女执拗地站着,像只护犊的母狮子,拼命不让身后的幼狮被人伤害。
“你们都忘了吗?”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卡洛王子长剑抵到她的脖子,他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蕴满温柔,可剑尖却是冰冷而坚定的。
“弗格斯小姐,如果您再挡在我的剑前,我不敢保证,接下来砍下的,不是您美丽的头颅。”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有些鼻酸。
大约是……
在这之前,她曾经受到过他不少帮助。
撇除阵营偏见,卡洛王子其实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孩子。
“够了。”
就在这时,一道优美的、如吟游诗人的声音在教室响起。
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意味,这只是一句中止。
灰发少年站了起来。
“马塞洛斯・卡洛,别将你的剑指向一位淑女。”
对上那双灰蒙蒙的绿眸,卡洛王子不知怎么,就想垂下头颅,向他匍匐。
他厌恶自己的软弱,反倒更加挺起胸膛:“异教徒,你想做什么?”
一阵风刮来,将他手中的剑吹偏了。
少女纤细的脖子离开了利剑。
盖亚牵起她:“我想,我恐怕还需要在这呆一段时间,在我找到答案之前。现在——”
他略一颔首,“告辞。”
柳余被他牵着离开,就在这时,一道“呼呼”的风声从旁边,她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黑影——
有人要袭击?
好机会。
她第一时间挡在盖亚前面,闭上眼睛——
“嘭,”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柳余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抱在了一个冰冷、又温暖的怀里。
盖亚那张清俊绝美的脸就在她面前,灰色的长发包拢住她,连同他的身体——
他用后背挡住了攻击。
地上是散架了的木片。
……椅子?
“莱斯利……先生。”卡洛王子怔怔地看着,突然愤怒地朝旁边斥责,“为什么要出手?”
“可、可是异教徒……”
“神也从未教过我们卑鄙。”
他冷着脸,长剑入鞘。
而这时,柳余已经被盖亚牵着,带出了教室。
“你受伤了。”
少年的额头被木片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伤口不深,可在那白玉似的肌肤上十分显眼,“得擦点药。”
“不用。”
他摇头。
柳余却又忍不住看他一眼。
“啊,他们真讨厌,”她气鼓鼓地道,“这样伤害您,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贝莉娅,闭嘴。”
少女嘟嘟囔囔的嘴唇被一根手指摁住了,少年俯瞰着她,“他们只是……在遵循他们认为的秩序。”
“所以,您原谅了他们?”
“我说过的,贝莉娅,我并不在意。”
所以……不是原谅不原谅,是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吗……
这一刻,柳余怀疑自己的计划还能不能成。
这个人天生没有共情能力。
他不是薄情,也不是寡义,他压根就没有情。
他和卡洛王子朝夕相处了许久,被这样对待,竟然也丝毫没有任何负面或正面的情绪。
这世上,真的会有能让他疼痛、在意的东西吗?
“任何人这样对待您,都不会生气吗?”
“不,不是的。”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低下头来,柳余甚至怀疑,他要吻她。
可他只是停留在她耳边:“你不可以,贝莉娅。”
他道:“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呢,盖亚?”
柳余提起了一颗心。
“这是你的选择,贝莉娅。而我,不接受背叛。”
他直起身,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