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巴黎·世界文化艺术之都、鲜花之都、时尚之都、浪漫之都、肮脏、混乱之都

有许多小说的开头都在模仿《双城记》,这是最好的年代,最坏的年代,最好的城市,最坏的城市。但巴黎用不着,巴黎自身就是《双城记》中的一城,无需假托任何传奇,它不是全世界的小巴黎,不是巴黎风情街,它就是巴黎。

这座城市矗立在法国最广阔的盆地里,携带着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协和广场、卢浮宫、凡尔赛、奥赛、橘园、大皇宫和时装周的威名,塞纳河从城市中心穿过,这条河被写进无数的歌谣里,就如同巴黎随处可见的浮雕一样充满了浪漫色彩,它冲刷过菲兹杰拉德和海明威的梦,从《午夜巴黎》的光影中流淌出来。从美洲到亚洲,太多人在谈到这座城市时变得温柔。

“巴黎!”他们说道,带着叹息和憧憬,那里有莫奈的睡莲,全世界最好的睡莲都在橘园,这城市会为了一幅画,一个画家营造一间博物馆,这就是巴黎。

但巴黎也代表“巴黎综合症”,代表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持刀抢劫,这城市总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狗屎味儿,在17区到20区,这股清新的味道还要加上人尿的腥臊气——动物排泄物和人比总带了些清香,对这城市的大多数居民姑且算是个安慰,不过狗屎味是难以逃避的,香榭丽舍大街和通往荣军院的幽深小巷均不能幸免,人尿味儿也总在每个地铁站徘徊,乘客可以细心品味,反正地铁站也不能玩手机,拿个大屏iPhone是很愚蠢的行为,当地人都深知此点,这可能随时招来一场即兴抢劫。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老佛爷百货外徘徊的吉普赛人会告诉你这点,现在又多了阿拉伯人和黑人,93省乱得不可开交,中心区不会毫无感觉。但依然,这里随时有游客拎着奢侈品包装袋拍照(香榭丽舍大道上尤其多),这里还是收藏着整个欧洲最豪奢的珍品,这里也依然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金融市场,巴黎歌剧院的《歌剧魅影》,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这城市处处都是古迹,要玩透七天不足够,艺术生到这里,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它的浪漫渗透到骨髓里,巴士底站的浮雕,凯旋门外的群像,协和广场的方尖碑,卢浮宫的星盘石,它们有些从异域来,有些被送来,有些被抢来,有些在这里被创作出来,但现在,它们都属于巴黎。

每年有数百万游客被吸引着来到巴黎,戴高乐机场是全欧洲最繁忙的机场之一,火车站也一样,巴黎一共有六个火车站,铁路四通八达,穿过整个城市,和快轨、地铁接驳,铁路沿线当然还有许多民宅,火车通过的呼啸声让周边居民的生活饱受困扰,因此,铁路局对火车入城后的时速有严格规定,声音难以避免,但至少应该避免高速列车通过时引起的共振。

李竺跃入半空时,不知为何,想起的却是这条冷知识:火车在进出场时最高限速是30千米每小时,他们现在应该距离最低限速已经很接近了。

这是件好事,太多人对跳火车毫无概念,在他们的想象中,跳火车大概约等于跳崖,怎么都不会死,这都是影视作品的错,在电影里跳飞机大约也不会死。但换算成时速就不一样了,从时速100千米的车上跳下,不浑身骨折算物理输,跳时速100公里的火车更危险,因为有很大可能会被卷进去。那么大的当量和速度,火车过了以后,精神永存,肉身剩下的就不多。时速60-80,死不至于,但不骨折也说不过去,只有速度低到30-40这个区间,你才会觉得往下跳不是个找死的主意。

但依旧不怎么安全就对了,枕木两边是碎石铺成的地基,两道种着稀稀拉拉灌木丛的隔离带,还有高高的铁丝网,没一处地方是理想的着陆点,李竺落地的样子不怎么好看,跑了几个大步还没法卸掉冲力,往前滚了两滚才消停。她站稳以后傅展也跳下来了,此时火车速度更慢了点,他跳下来以后往前跳了两下就稳住身子,回过头来拉她。“没事吧?”

“手可能擦伤了。”李竺把手给他看。傅展意思意思拍一下。

“破局总是要冒点风险的,”他打量了一下地形,“这结果挺不错的了——你记得往前跳,这是没事的关键。很多人往后跳,更低的速度都会死。”

“真的?”

“往后跳容易仰面摔,后脑勺被撞击,倒霉的就死了。”傅展带她沿着铁丝网走,“往前跳是要点,不过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次跳的时候就控制住自己的肌肉,毕竟往后跳是本能,恭喜你,又把不少人甩在身后,现在你每多活一秒,就能在概率上比大量蠢货更加成功——走,搞几件衣服穿。”

“%¥!……”比蠢货成功很值得骄傲?这不疼不痒的语气,李竺跟在他身后直咬牙,最后还是默不作声:是,跳火车是不好玩,但哪个选择不要冒风险?如果连火车都不敢跳,干脆直接饮弹自尽好了,也省得落到敌人手上受折磨。

“这里。”

走没几步傅展就发现一块被剪掉的铁丝网,只是虚掩在那里,他们轻松钻出去,往社区深处出发。“17区治安不好,很多人会在铁路附近交易,为了便于往来,他们会给自己开洞。”

突然两张陌生面孔出现在街头,穿着光鲜,而且明显从铁路方向来,这在街道上激起一点小小的波澜,街头巷尾三五成群的年轻人都直起身,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们,傅展镇定地带她往前走。

“西欧这边的生育率太低了,年轻人不够,为了缓解劳工荒,他们引进很多北非和阿拉伯移民——那里是他们的老牌殖民地。”这里的确都是黑面孔,人们肉眼可见的贫穷,大多数人穿着起球的运动T恤,很高,黑人在体型上的优势真是得天独厚,赤手空拳又人多势众,如果是一般的游客,现在应该已经在掂量自己有没有带够买命钱,而傅展和李竺……

他们能感到什么压力?

17区当然也没有太多摄像头,即使安装了也会被很快搞掉,李竺走在全巴黎最危险的街道,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快活,她忍不住笑,“但这些适应不良的移民聚居地成为犯罪案件的温床——之前有听过报道,巴黎本地人都不来这里,太危险了。”

“那你还笑?”傅展说她,其实他也在笑,眉眼弯弯的,温润又礼貌,他心情很少有好成这样。他们都感到距离终点近在咫尺的解脱感,这笑容是止不住的,从心底冒出来的。他们对每一个逼近的黑人殷勤又友善地笑,笑得他们面面相觑,渐生疑虑,缓缓退去:社会底层,都凭直觉在混,他们知道谁不好惹。

傅展在路边小店先买了两个预付款手机,又和她一起去买两身新衣服,又是从头罩到脚。

“17社区就这点方便。简直是Bug,招数老套,但很好用。”他说,这种金手指最好的点就在于每次都很奏效。

“你确定不带他们给的手机是好主意?”

有了头巾,他们就去坐地铁——必须快点离开17区,虽然没监控,但一发现他们没到站,一定有许多卫星都调整角度,对准了这个区,不过,虽然穿上了黑袍,但李竺还是有点紧张,一进地铁,等于又回到监控的世界。

“当然不能带,那里头肯定藏着定位器,雷顿他们很凶残,那帮黑客也没安好心。昨晚施密特什么都说了,就没说U盘里装着是什么——我是不想问,可他就不说了吗?”傅展发出轻哼声,“如果那里藏的是什么好东西,他为什么不说?正义的小伙伴不都是团结在同一个理念下吗?他们的组织不就是那么建立起来的?什么也不告诉我们,他们不就随时能把我们卖掉?东西送到,安排我们去使馆区吸引炮火,他们乘机远走高飞,这么漂亮的坑,他觉得我往下跳的理由是什么?被他挖坑的努力感动?”

“但现在使馆区照样戒备森严,”李竺指出,“他们肯定发现我们跳车了,巴黎东站的警戒落空,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收缩到使馆区附近,我们的目标太明显了,这伪装能让我们靠近使馆区,但恐怕没法突入进去,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在使馆区地铁站的出口布防检查——”

她说到一半,傅展就说,“不许往下说。”李竺也意识到自己又嘴贱了,但已来不及,他们的地铁刚到达乔治五世大街站,就看到排队安检的人已经排满了站台——这帮畜牲居然直接从站台开始安检,都没给他们在地下通道游走的机会。

他们没下车,地铁关上门呼啸而去,两个黑袍人影站在门前,许久都没动弹,过一会,傅展轻抽李竺后脑勺一下,“以后不许你再预测局势——我说真的。”

但坐地铁直穿终点终究是过分乐观的计划,他们也只是来试探一下,坐过一站以后,两个人上到地面转为步行,傅展对这一带很熟,他来带路,不用手机也不拿地图,看起来真像是本地土著。“走一下试试看。你注意手机——现在两边一定都在发疯地找我们,施密特那边不但要先找到我们,而且还要确保我们不被雷顿他们找到。我们这一跳,倒是倒逼他们只能全心全意的做我们的后勤,如果他们定位到我们,一定会发短信到这部手机上来。”

“他们怎么会知道号码?”

“手机得和基站保持通信,管理基站的软件你猜是谁研发的,有没有留下漏洞?”傅展带她转了个弯,又顿住了脚步,眺望着远方街口:那里是中国大使馆的方向,他们甚至已可以看到国旗。李竺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抹红色的魅力,她渴望地看了很久,傅展扯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

“没法过去。”傅展说,“四周应该都有人,他们可能把使馆附近所有交通要道都看住了。”

经他指点,她也很快分出了外勤和路人的区别,不专心的馅饼小贩,看报(说实话,谁在这个时代还看报)的路人,大部分外勤打量过路人的表情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工味儿,和真正的闲杂人等有明显区别。还有些警察在路边闲谈,看着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例行检查,但谁也不好说是否和他们是一伙。李竺咽了一下,她开始有点焦虑了,“怎么这么多人。”

“巴黎员工当然多,就说是得到情报,来逮两个携带危险情报的中国人,这程度的差使他们不会多问的。”傅展在街边找了个长椅坐下,李竺坐不住,大使馆就在眼前,她太想过去了,如果办得到,她愿意像那些好莱坞电影一样,从楼顶飞跃过去。只要能进去,这一切就都告结束,她太等不及了。

“手机没信息。”她又打开查看了一下,过了几秒,又拿出来看看。“怎么办?大使馆马上要下班了。”

“别急。”傅展盘着手,这姿势本来挺睿智,但禁不住他浑身都兜在个大袋子里。“我想想。”

局势就是这么个局势,他们没法以这种装束过去,警察一定会过来查,混是混不过去的,乔装打扮也是把对方当白痴的行为,傅展给她讲过警方采取的最新技术,人脸智能识别之外,还有更变态的步态识别,在人数悬殊的情况下空手混过去,约等于送人头。除非他们真能高空越楼,不然李竺真想不到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巧法子。就连傅展似乎也已技穷,他抱着头苦思冥想了一会,站起来像是放弃地吐了口气。

“只能这么办了。”

“哈?”

不爱解释是他的坏毛病,这一次也一样,傅展默不作声地带她重新坐了几站地铁,在卢浮宫附近下站,转悠几圈以后,他们找到个公共电话。

“之前已经和你解释过了,用手机打电话,安全性并不高。不过不要以为固定电话就安全了,接入网设备一样和电脑有关,提取音频甚至比监听手机还方便。现代科技让组织的力量越来越恐怖——”

他带她在这个古老的街头电话前停下,它锈迹斑斑,饱经风吹雨打,还是转盘拨号,但号码牌已经斑驳,看起来很令人怀疑它的可靠程度。“不过,也不是没有漏洞,越是历史悠久的城市,支持系统就越复杂,城市改造不是说说话就能完成的事,很多系统都得向下兼容。比如,一百多年历史的地铁系统,还有——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程控电话系统。”

“它们正在消亡,每年都正被拆毁,事实上街头电话亭也正因为手机的普及快速萎缩,所以没什么人会注意,不过还有那么零星几台在巴黎周边分布,特工们不屑用它,因为程控电话理论上更好监控,他们都有自己的安全手机。”傅展笑了笑,“倒是正适合现在的我们,没得选,只能将就了。”

李竺没问他要打给谁,她知趣地想走远点儿,但被傅展制止。“你帮我看着点。”

也许在下决心之前,他暗中挣扎了许久,但傅展做决定以后就不会表现出任何不自然,他先拨了个号码,数了几声铃响后就挂掉,等了几分钟以后,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

“喂,哥,”他说,语气自然亲切。“是我,展展。”

电话那头似乎很激动,说了一连串,傅展一一地应着,“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对,和她在一起,嗯,刚才去过了,但我们进不去……”

“我们现在的号码是……”

交谈很简短,傅展很快就挂了电话,他长出一口气,走到李竺身边。“走吧,他们需要点时间,晚上会有人来接我们。”

李竺盯着他看,拒绝挪步,太多话塞在喉咙里,想讲又不知从何说起,傅展似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举起手摆张狗狗脸出来,想敷衍过关,“走呀?”

李竺怒视他十几秒,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做了一件一直以来都很想做的事——恶狠狠咬一口。她不是野蛮派,但此时此刻,不动嘴真是难平心头之恨。

“嗷嗷。”傅展痛叫起来,投降道,“行了行了,别生气了行吗?——我赔罪,我赔罪好不好?”

“怎么赔呀?你打算怎么赔呀,傅、先、生?”每个字都伴着一个爆栗子。

傅展抱头鼠窜,口不择言,“请吃饭、请吃饭,我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闹不可能闹多久,李竺停下脚步,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傅展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对她眨眼睛。“正宗法国大餐,保证没坑你。”

——他有。

保密级别最高的某地

“是的,先生,很抱歉先生,但是——我恐怕——是的,对不起,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先生。”

“……是的,还有那些大人物,很抱歉让他们久等了。”

“没什么可反驳的,先生,他们的确没定位到傅展和李竺。我们现有的人手并不足够,法国警方正在索要证据,今天的盘查一无所获让他们很不耐烦。内部也有人在问越来越多的问题。我们得把一大部分精力放在安抚内部……是的,没有借口,先生。”

“中国大使馆的一切行动如常,他们已经下班了,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外出吃晚饭。”

“大使和夫人正在参加大皇宫举办的活动,没什么异常的。”

“已经安排程序盯住每部外出的车辆,我们有一个人正在监控画面,如果他们和有嫌疑的人发生接触,我们会知道的——但是,先生,这毕竟是巴黎,而那……也毕竟是中国大使馆。”

“我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但……”

“……我明白了。”

“但这样的话,

我必须说,我们的人手不够,我们的战术小组已经减员,至少需要四个打手来对付他们,这也就意味着再多三个后勤,先生,这么大的调动,必须得做好备忘录——”

“是的,我知道了,好的,先生,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48小时内,目标物品一定会被打包装箱,踏上送往您这儿的旅途。”

‘嘀’的一声,电话挂了,K拔掉耳机,拿起手机仔细地看了看,突然把它用力摔到了墙上。

“Fuck!”他狠狠地骂了一声,这才叹口气,重新切开了一条通信线路。

“H!”他说,语调气势凌人,“你知道自己让多少人失望了吗……”

巴黎·老佛爷百货旁边的咖啡屋

“没有,没发现他们,”H在不断的流汗,这也许是被强迫从深眠中唤醒的后遗症,他心悸、头痛,而且还隐隐担心自己服下的药物存在长期的潜在不良影响风险,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直面K的怒火,他确实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栽的。“我们已经走遍了七区,盘查所有潜在的建筑物,在巴黎和中国政府有明确关系的机构14处,潜在联系的机构48处,它附近的街口我们都去看过了,有一些可疑的人,但并不是他们。”

“指挥好你的人。”K冷冰冰地说,“把握住今晚的机会,这个情报不可能持续太久,现在找不到,也许我们就永远都找不到了。”

“但我们仍然可以随时去中国斩草除根。”H充满希望地提议。

“但你就再也找不到U盘了。”K有些不耐烦。“别忘了我的话,程序很有用,但它们也会被人操控,留意它的盲区——我们永远不知道程序是否已经被入侵和修改了,明白吗,就像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谁的道。这还有助于保住你的评分,毕竟,被一个黑客组织放倒,比被一个女人放倒还名誉一些。”

这任务会影响到评分才怪,H对这任务自有一番猜测,但他当然不会蠢得说出来继续触怒K。K已经24小时没睡了,过去十几个小时还因为两个外勤同时失联而怒火冲天,他当然得发发威。

“……我明白了,我会把握好机会的。他们跑不了的,夜幕就要降临,我们还有很大的余地。”他驯顺地说,目光在游客们脸上游离,在满目的亚洲脸中找到特定的两张面孔?说老实话,如果程序掉线,这根本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甚至暗中怀疑U盘已经转移,这是最让人讨厌的情况,目标物不知去哪了,持有目标物的两个嫌疑人还该死的狡猾。“也许没有黑客组织,也许就是傅展……他发现李竺在和我接触,所以消灭了她的选择,她只能和他在一起,那样的话,她依然是可争取的——只要给她施施压就行了。”

“我会考虑的。”K傲慢地说,“而你,做好眼前的事。”

通话被切断了,H暗骂一声:这些官僚从不考虑手下已经远离外勤多久,任务办得好,是他们指挥有功,一旦出了差错,那当然是外勤的错。

他怒火冲天,犯着偏头痛,但却一句话也不能多说——K共享着他的视野呢,他身上当然也有麦克风。

打起精神叫出自己的通讯录,他也有很多个电话要打,很多火要发。

如果我们把视角调到足够高,就能看到一股低烈度的负能量波在巴黎上空扩散出去,许多人都在嘶吼、喊叫、咆哮,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激烈的情绪,他们给它解释出种种来源,但实际上,这激情都来自于被上司大吼一顿还不能反驳的不爽。有一股暗流在巴黎市内涌动,被动员起来的远不止特工,三教九流,此刻都在打量着手机里的两张照片,念叨着两个陌生的名字:巴黎很大,但也很小,这城市的监控摄像头当然远远比伊斯坦布尔多,可供他们躲藏的地方实在并不多。或迟或早,他们会被找到的。

“你们在哪呢?”H双手插袋,走过老佛爷百货,他随意买了一根法棍做晚餐,揪下焦脆的头部丢进嘴里,同时深深地怀念着纽约的贝果,他像是唱歌一样地念叨,“你们在哪呢?”

也许他们正坐在米其林餐厅里,享用着法国大餐,等着一辆黑头轿车来把他们接走,这很老式特工片,对不对?但跳火车也很老式特工片……

说到米其林餐厅,这附近的确有一家不错的小餐馆,米其林三星,正宗法餐,很难预定,但对老客人往往网开一面,傅展以前在巴黎留过学,也许——

他把吃剩的面包随手丢给路边的流浪汉,站起身决定过去看看:他应该在休息,虽然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但还是睡不够,可人总不能处处如愿,不是吗?等他抓住了傅展和李竺,他就要他们知道什么是不如意的滋味……

流浪汉有些笨拙地接住了法棍,从肮脏的连兜帽衫下感激地喊,“谢谢,先生。”他的法语有很重的外国口音。

他从兜帽下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你看,多正宗的法国大餐,我们现在正在享用法餐的瑰宝,法国留给世界的文化遗产精华,你应该多吃点,别客气,别客气。”

“……”

“这风景难道不好吗?世界级风景,你在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最有名的歌剧院,我保证,楼顶的乘客都不会有你这么好的视野,完全尽收眼底,这建筑难道不美吗?”

“……”

“说真的,难道不美吗?这可是折衷主义最杰出的代表作,融合意大利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我个人觉得它比起凡尔赛也毫不逊色,仅仅只差卢浮宫一点儿,从建筑结构来说,还要更加精致——更有浪漫气息。”

“……闭嘴。”

“看看那些接吻的游客,是不是很浪漫呢?它还是拿破仑三世和欧也妮爱情的象征,看到顶端的N和E了吗,这可比地底的暗湖容易见到,《歌剧魅影》就是受此启发写的,据说歌剧院内部的确遍布暗道,非常有趣的建筑,是不是很下饭?”

“……”

“你的死鱼眼再翻下去,眼珠就要翻到后脑勺里了,你知道吗?”

“如果那样就看不见你的话,很好啊。”

傅展嘻嘻哈哈,根本不当回事,举起一根肮脏的手指弹她的额头,看到乌黑的指头,李竺本能地想躲,但很快又想到自己的脸也没多干净,遂自暴自弃,干脆地被他顶了一下。

“多吃点。”傅展把法国大餐掰成两段,递给她一半,“上次吃饭已经是10小时之前了,人胃六小时完成一次消化,你需要能量。”

李竺接过剩法棍,一边吃,一边死气沉沉地望着他,傅展丝毫不以为忤,他吹声口哨,快快活活地斜躺下来,眺望着马路对面华丽的建筑,巴黎第七区本身就是建筑艺术大全,但即使如此,巴黎歌剧院也是特殊的一座,它华丽得和周围游荡着的吉普赛人、北非住民格格不入,就像是上帝把首饰盒掉进了一块泥地里。这里是抢劫案高发地带,治安败坏到游客不被建议八点以后独自出门,尤其是那些从老佛爷百货出来的购物者。“你难道不觉得放松吗?坐在这里,自由自在,没人去管,只要你不乞讨,就根本没人多看你一眼——”

讨钱是当然不行的,这里的乞丐有严密的组织性,尤其此处人来人往,更是块肥地。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引来了不少警觉的目光,不过很快,在人们发现他们只打算讨点吃的,或者连吃得也不讨,单纯是那种失魂落魄的游荡者后,就没人多说什么了。(他们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形象也起到不错的作用,和他们发生冲突都怕脏了手)。某程度而言,李竺不否认傅展说得对,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这肮脏发臭的街口更胜过数街之隔的GuySavoy,但这无法遏制她翻白眼的冲动,再翻下去,她可能可以挑战什么‘一次翻白眼最长时间’的世界纪录。

“……好了好了,还生气呀?”

不说话,只是盯。

“不都和你说了,在土耳其不是不想打那个电话,是不可能——政变诶,姐姐。使馆多忙啊,不管是地上地下的组织,那时候肯定都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有闲心搭理你?我们是什么国家?贵族共和制吗?我的一点麻烦,能让一个大国的权力机构放下正常职务,全力搜救?我又不叫傅日天。”

“就算打了电话也没用,家里人也不可能给我打什么招呼的,国事第一,这是必须的觉悟。我那点关系,最多也就是太平时期的大城市里,管个20、30公里。或者保证我们自己混进大使馆以后,不会产生什么误会,反而被赶出来。”

“本来是打算到了希腊再打电话的,到那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但没想到走得不顺,只能返回巴黎,一路上都没条件,并不是故意瞒你,就是没时间。”

不说话,只是盯。

“真没时间。”傅展叫起来,“有点时间吃饭睡觉还来不及呢,就咱们在火车上那环境,你放心说这些事?”

盯,但视线稍微软化了点。

“好好好,现在有时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行不行?”

“药就是下在酒里的,他肯定会要鸡尾酒,我观察过他,在酒吧他要过自由古巴、莫吉托和与鹅调情,没怎么喝,只是为了融入氛围——他点得很随意,因为特工不该对食物有特殊的喜好。但他做得还不够,不是真的随意。”

“这三款鸡尾酒都是淡朗姆酒基底——他喜欢淡朗姆酒,那接下来就很简单了。老年人吃晚饭一般都喝葡萄酒,没有人会忽然去点鸡尾酒,只要预先在餐车小吧台的朗姆酒里做点手脚就够了。两分钟,非常轻松。”

“……”李竺不得不承认她有点不情愿的钦佩,她可以记住雷顿每晚点的酒,但少了傅展的思维,就推不到淡朗姆酒那层,“那要是他点非朗姆酒基底,或者点了没喝怎么办?”

“那就只能用暴力让他闭嘴,然后提早跳车了。会搞得更难看,路也会变得难走。所以他肯乖乖配合,我还是满感激的。”傅展伸个懒腰,惬意地说,“真舒服啊,不管怎么说,我们运气还不错。接下来就在这等着就行了,我哥他们也一直在找,土耳其那边,死了几个人,但没中国游客,除了我们俩失踪以外,别人都回去了,查到了我的消费记录,知道我还活着,也很可能会到巴黎,而且应该还带着你——噢,对了,秦巍和范立锋也在找你——总之,他们很早就已经准备一辆车来接我。在东站没接到,现在也一样,一会儿会有人到老佛爷百货买点东西,我们跟着混上车就行了。”

所以他才在巴黎歌剧院等,不会太远,人流量也大,还能混个歌剧院景的法国大餐,李竺抽抽嘴角,她很不情愿地息了怒,但仍不情愿开口接他的茬。

但对傅展来说,这算什么,这人脸皮是很厚的,他哈哈一笑,很自若地把话题扯开,“回家以后,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他,但这问题选得好,答案冲口而出。“上网。”

不是和父母团聚,不是大哭一场什么的,最想做的居然是上网,李竺自己都被窘到,和傅展交换了个眼神,她憋不住了,扑哧一声,自嘲地笑起来。

傅展也望着她笑,这笑没有演技,是真的从心底笑出来的笑,夕阳穿过巴黎歌剧院的阴影,落在街角这对流浪汉身上,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连兜帽衫,盘腿坐在散发着骚臭味的人行道上,但笑容却和阳光一样,点亮了这阴暗的街角。

紧绷的气氛消失了,没了气,余下的只有温情与放松惬意,李竺也换了个姿势,靠在粘乎乎的墙面上,学傅展盘起腿,眺望着夕阳下的巴黎歌剧院。“那你呢,最想做什么?”

“我啊……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大吃一顿吧,我特别想吃火烧。糖的、肉的白菜的都想。”傅展说,语气悠远的,带了丝神往,“从小就爱吃海淀那儿食堂的糖火烧,别的手艺一般,火烧真做得好,小小的,烘得酥酥的,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红糖汁流出来,又香又甜,胜过所有法国甜点。我在巴黎留学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这一口,一到秋天就想白菜火烧,秋后的白菜最甜了,剁得细细碎碎,一嚼一包的汁——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真吃不下这法国大餐了。”

“别说了,”李竺听着不由自主也咽了几口口水,她的胃忽然蠕动得很激烈,“你说得我都想吃了。”

“哈哈,那也简单,”傅展笑着说,“小时候的味道是吃不着了,食堂师傅早退休了,那颐和园有家农家私房菜也不错——”

他忽然顿了一下,没往下说,刚才松弛下来的气氛,现在就像是琴弦,得到什么命令似的,赶紧贴回琴轨里去。李竺的眼神从他脸上掠过,速度很快,不敢落实,她浑身有些发痒,想要佯装不知道,说句话打岔过去,但又承受不起这重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颐和园有家私房菜也不错,做得一手好火烧,回去以后,可以——把地址给你。

也可以——我们一起去。

傅展说得对,太赶了,这一路亡命狂奔,生死攸关的信息都来不及沟通,谁也没心思去想以后,人在快死的时候是不会想到那一块去的,这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问题,只有在此时此刻,距离终点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几乎已经绝对安全,甚至连追捕者和他们擦肩而过,都无法发现他们的时候,你才会有闲心想,这一路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和傅展之间,现在算是什么,以后又会是什么。

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了,在从前的生活里,他们是互相看不起的关系,但还说不上宿敌,彼此有过短暂的交集,随后,便文质彬彬地互相敬而远之,对彼此,充满了厌恶,非常的不感兴趣,是亲密的反极。

他们会回归从前的关系吗?把这段历史尘封,顶多见面时多交换个微笑,顶多偶然闲谈几句,把一切回归原点——还是,顺着旅途中偶发的火花走下去?

只是一夜情,并非玩不起,那说明不了什么,可以说是对压力的一种调剂,他们最近常常拥抱,依偎在一起,比什么人都亲密,但成年人分得清表演与真心。他们被迫相依为命,但,这种患难之情,回到正常生活以后,会不会持续下去,他们之间的……感觉,是不是浓厚到,值得持续下去?这个人值不值得她持续下去?

李竺没有答案,她之前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来不及想,她也看不出傅展的想法,因此她不打岔,等他说下去,再做自己的决定。

这断掉的话头,悬在空中,越来越重,傅展一口气吸进去很久都没吐出来,他似在观察李竺,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什么吓住,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也和她一样,罕见地举棋不定,不知道该选A还是B。

巴黎的天气很好,空中没有一丝云,夕阳肆意地在天边散发出七彩的晚照,一点点没入地平线,华灯一盏盏亮起,行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匆匆经过街角那两个流浪汉,谁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好像他们就是街角的摆件。过了很久很久那么久的时间,傅展终于动弹了。

“等回去以后——”

李竺有一口气吐出来,但同时又有一口气吸进去,像是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屏息等待了很久,又非得吸一口气来等这答案。

傅展说,“等回去之后——小心!”

他一下坐直了,把她搡到墙边,本能地后仰着,在视觉上躲开横冲直撞转过街角的面包车。它没撞上人行道,但冲出来的架势可真像是要一头撞上来。人群发出尖叫声,四散着躲开这疯狂的交通工具,远远的,又传出炒豆子一样的声音。

紧接着,三四辆面包车从不同方向呼啸而至,用黑布缠头的司机跳下车拉开了车门,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用最快速度站起身,没入流淌着的逃难人群。

最后一丝暗红色的光被吞没,夕阳跌进黑色里,巴黎的夜幕已降临。

巴黎第九区

恐怖袭击和政变有什么不同?亲历过的人大约会告诉你,如果要在两者之间选,政变好过恐袭——政变里闹事的那一方目的到底单纯,获取政权以后还是要统治一样的人民,所以平民在政变中不会成为重点打击目标。恐袭则完全相反,发起恐袭的一方并没有获取政权的希望,平民的生命正是他们表达诉求,聚拢支持者的工具。当然,如果加上内战,政变和恐袭忽然间又变得无害了,如果说恐袭中的平民也许还能因为自身的立场而逃过一命,那么在内战里,任何人都失去了豁免权,国家将化为活生生的血肉磨盘,这磨盘什么时候止歇,谁能幸存,甚至就连交战双方都说不上来。

但,

很少有人有幸同时经历过三者,至少很少有中国人能接连点亮这三项成就——专业人员除外。大部分法国人民也都生活在较安逸的环境里——这里的抢劫犯毕竟还是不用枪的(也许93省除外),他们的反应要比第一代移民们迟钝很多,后者才刚听到枪声就条件反射地窜进了最近的藏身处,而此时此刻,很多路人还在到处乱跑,或者根本没反应过来,无辜又惊恐地凝视着这热闹的画面,就像是被车灯照到的小鹿,遇到了大脑无法理解的意外,所以大脑也就关闭了反应中枢。

一阵枪声又响了起来,远远的像是有谁在放鞭炮,让人稍加安慰的是,恐怖分子目标明确地冲向歌剧院,只有少数几个人戏谑地朝人群扫了一梭子,如果是手枪点射,这随意的枪法恐怕带不来多少死伤,但机关枪就完全不同,机关枪扫人堆,概率来说总能打到几个,这也足够让街口变成血肉地狱,子弹强大的冲击力贯穿人体,炸出巨大空腔的同时,也把残肢冲得飞上半空,子弹头又从墙面被弹射出去,轻易地击入另一名受害者体内,让他捂着小腹跪倒在地,身下很快就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哪怕是几梭子扫射都足以带走十几条生命,子弹不会分辨善恶,没有喜好,无情地随机收走呼吸。受害者们跑不远,被血肉涂满人行道让人打滑,巴黎歌剧院附近都是四通八达的主干道,他们没有小巷可以躲藏,警察们平时似乎随处可见,但在这样的关头却又不见人影,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和尖叫,最大的恐惧点在于——你忽然间失去了安全感,这个日常走过的世界片片碎裂,好像从温暖的家一下被丢进丛林,猎食者的咀嚼声回荡在森林上空,猎物的呻吟与哀嚎充满了凄绝,灌满耳膜,这BGM根本无法回避,它向着你的理智一直汇聚,一直冲击,要把这认知刺进你的脑干里:你随时可能会死,而且你对此毫无解决方案,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不知谁击破了路灯,街道骤然暗了下来,沿街的门面或者恰好已结束营业,或者忙不迭地拉下百叶窗,灯一盏一盏的熄灭,幸运地身处屋内的人们全都趴在地上头顶遮蔽物,这也让外头街道的晦暗更添心慌,巴黎歌剧院的隔音效果当然非常不错,人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但无人敢进去窥视,逃跑时的踩踏也造成巨大伤亡,游走在百货公司与歌剧院外,平时靠小偷小摸与旅游骗局混饭吃的罗姆尼人没发挥积极作用,他们乘着这风波闯进商店开始大肆劫掠——一个事实是,在灾难中互相援助的案例之所以会得到表彰,是因为这较为稀有,人性在这种时候的常态,总是自私又现实。

【巴黎发生袭击事件】

【巴黎歌剧院被恐怖分子闯入,现场传来枪声】【第九区成为人间地狱】

【第十区发生枪击事件】

新闻从指尖扩散,在数公里以外,灯光温暖明亮的家中引发恐慌,无数警车拉着警笛从街头飞驰而过,居民被号召不要外出,体育场内,正在进行的比赛下半场踢得心不在焉,观众们想离开,但却找不到出口。各国大使馆纷纷亮起了灯火,无数工作人员收到了加班通知,法国边境、巴黎边界与第九区、第十区紧急关闭,巴黎的反恐警察训练有素,第一时间防止事态扩大,这两个区现在不许进也不许出。

“发生了恐怖袭击,你们不能进去。”警察对一位司机解释,因为这辆奥迪上挂着的外交牌照,他比平时客气一点,“那里面现在非常危险,建议您最好赶快回家。”

“我想去老佛爷百货,我在那有个预约——得去拿条裙子。”后座上有人说,是位年长的夫人。

“那么您的运气非常好,因为袭击就爆发在老佛爷百货附近。”警察说,“裙子可以改天再拿,现在,您该回家了。”

他敲了敲车顶,示意车辆快点离开,以免造成交通堵塞。奥迪默不作声地转过车头,往来路开了回去。

“停一下。”夫人忽然说道,车速慢了下来,车窗被摇下了,夫人穿过面向她们的特警,凝视着被封锁的街区——那儿有个男人正转过街角,往老佛爷百货的方向小跑而去,他的步伐稳健而又悠闲,看起来似乎并不介意第九区现在正发生的事件,或者——他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并多次从中全身而退。

“……走吧。”她说,“围着封锁圈绕回去。”

奥迪绕着封锁区开了一圈,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它不再留恋,转头驶向大使馆。——这上头坐着的都是使馆的工作人员,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是谁击碎的路灯?这群操羊屁股的野蛮人,永远都听不懂人话!”H勃然大怒,按着手机大发一通脾气,这才沉着脸接受了跳弹的事实,“把消息和照片散布出去,你们知道该给谁打电话。”

很多人都不知道,罗姆尼人——也就是吉普赛人,内部有相当严密的社会组织结构,他们和北非移民一样,抱着团在城市的隐秘角落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任何事,只要和大家长谈妥,就是整个家族的事。

“亚裔,一男一女,也许会说法语,长得像照片这样,如果不像也没事,满足这两个条件就给我们带来。”

北非移民,阿拉伯人,游走在香榭丽舍大道,打扮入时的白种小偷,存在于任何一个区的地下帮派,都接到了类似的电话,“如果是他们,一万,不是也有一千欧元。”

一万欧元对任何下层帮派来说都是一笔大钱,一千欧元也足以闹出人命,不少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低头看看手机,开始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身边的亚裔面孔,盘算着是否能凑够一对过去领个零花钱。

一道道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拉出一张严密的网,巴黎虽然大,但毕竟是个有组织的社会,有组织的意思就是不论黑白,都有一定的秩序,只要网眼够密,天上天下,有条不紊地慢慢拉过去,也没有任何人能做漏网之鱼。

“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一切部署结束以后,K突然好奇地说,“如果他们真的在那几个区的话,会不会就是被击中的一个。”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意味着U盘的下落可能又一次脱离了他们的掌控。H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又希望他们能倒霉到这地步,又不希望这趟苦差还要继续下去。这差事既见不得光,又催得很紧,他真想知道背后到底是哪方势力在说情,才能把K逼到这程度。

“他们有很大概率在这几个区,也有很大概率被击中。”最后,他这么说道,“到早上我们就能知道结果了。”

“以法国警方的效率,也许要到后天。”K还没打消他的求知欲,他轻轻地、吟唱般地念叨了起来,“宝贝儿,你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一点微光亮起,为行人指引着道路,也许路面上还在进行血腥杀戮,但第九区的这一带,一切都是安宁的,只有浓重的异味是唯一的问题——这味道难以避免,巴黎当局也喜闻乐见,它维持了下水道的清静。

巴黎有全世界最宽阔高大的下水道系统,与其说是下水道,倒不如说是地下暗河,污水通过无数支流汇聚进主干道,流向下游的污水处理厂。这里同时还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各式管线,电话线、输电线,光纤、水管……这让它成为一个与地面巴黎互为映像,复杂而又广阔的大迷宫。很容易想到,如果没有这股味道,太多人会把这里当作一个基地,一个交通要道,一个交易场所,这股阴沟味儿,还有不论白天黑夜都一样幽暗,只有维修工人才知道开关在哪的设计,成功地维护了下水道系统的纯净与安全,让它不再重回数百年前的乱象——那时的巴黎下水道简直就是活地狱,塞满了秽物、毒虫、老鼠甚至尸体,同时也是大量犯罪的温床。很多人会背着一袋货物爬下窨井,交易的物件什么都有,珠宝、金银、烟草、香料甚至是活人,熬不过冬天的穷人也会来这里,至少,这里比上面要暖和,如果有幸找到尸体,也许还能翻找到什么值钱的遗赠。

时光荏苒,如今,除了在下水道工作的1300名工人以外,很少有别人造访此地,窨井每天被数万人踏过,但谁也不好奇地下巴黎究竟是什么样儿,人们享用城市的便利,却本能地回避着自己制造出的脏污。谁也没考虑到这里,就连最落魄的犯罪者都不会来这里,这儿实在太臭了,他们宁可去城郊的难民营。所以,当骚乱发生时,当那些可敬的平民们四处奔逃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街角的窨井盖,这是一条笔直离开丛林区的大道,一条超脱的捷径,不过和世间任何事情一样,大部分人总是对最佳解决方案视而不见。

一阵细微的悉索声,铁丝互相碰撞,发出脆响,随后,伴随着咿呀声,一扇门被拉开了,日光灯唰地闪亮,两个旅人沉着脸在小屋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门合拢以后味道还行,不是不能忍受——这里是工人们休息的地方,这一段下水道当然疏浚得最用心。

墙角堆着一箱箱矿泉水,傅展拿起一瓶递给李竺,他们拧开瓶口喝了半瓶才停,屋内依旧一片寂静,两人各自盯着一角,谁也没有说话,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都糟得不行。

没必要再说什么了,明摆着的事,今晚的袭击是巧合?土耳其的政变是巧合?第一次没有联系在一起,情有可原,但如果第二次依旧心存侥幸,他们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最终,李竺打破了长长的沉默。“也许你在火车上应该问一问的。”

这东西让雷顿背后的势力接连发起了两场动乱,数百人甚至上千人因此丧生,一个国家就此陷入动乱,影响了上亿人的命运,他们下判断的条件本身就是错的,雷顿和红脖子不是乘着动乱追捕目标,这场动乱,本身就是为他们准备的狩猎场。

这东西绝不仅仅是什么跨国公司的犯罪证据,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私活。

他们该怎么办?他们最终会怎么样?

“使馆的车——”

“回去了,三个区都被封住,继续停留也没意义了,警察正在使馆区附近设卡查车,车辆现在已经不能运人了。”

“你哥哥还说——”

“他们收到了消息,私下里有人在找一对年轻情侣,亚裔,附有照片——没化妆的那种。”

傅展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又收起来,语气平平地说。“没信号了。”

李竺闭嘴不说了,过了一会,她突然又讲,“你知道吗,我现在忽然理解J.K·罗琳了。”

“哈?”

“《哈利波特》第四本,塞德里克在坟场被杀死了,还记得吗,他的灵魂叫哈利带他回家,‘别把我留在这里’。”李竺面无表情地盯着矿泉水瓶,Vittel的商标在上头闪着微光。“当时我觉得很怪——哈利只是个学生,能逃生就已经很不错了,为什么还会对他有这样的要求,这可能会让他也跑不了,而且,他们完全可以事后再来找回他的尸体。”

“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完全明白他的心理了。死——也许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事到临头你终究得接受。”她说,努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这不是崩溃的场合,“但死在异国他乡,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这是……这是——”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继续往下说,望着傅展冷静地分析,“我们都知道,你活下来的几率比我高,如果——之后有什么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关口——你先走,你活下来的几率更高,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可以的话,等一切都结束以后……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傅展没有说话,他深深地望着她,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惊讶,像是没想到她会做这样一番请求。他举起手,像是想要触碰她的肩膀,但举到半空又放了回去。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了几丝忧郁,也许内心深处他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只是——

“真是没救了。”最终,他摇头轻笑起来,语调中含着惯有的暗讽,“当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我国的年轻人想到的居然是《哈利波特》里的情节,我国的年轻一代真是没救了。”

李竺对他怒目而视,她想说话,但被他止住了。

“少说这些降士气的废话了,我们会一起回去的,明白吗?”

这一次,傅展扎实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我们会一起活下来的。”

他的眼睛在说更多的话,从前性格的摩擦,互相的猜忌,彼此都有过的异心,心照在彼此的凝视里,这些心结,在对视中冰消雪融,李竺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掌心的温度也可以传递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我们会一起活下来的。”李竺跟着傅展说了一遍,又说一遍。“我们会一起活下来的。”

他们会一起活下来的,活过这摊破事,活着,好好的回到自己的地盘。

他们会一起活下来的,这坚信也许荒谬,但却是他们此时唯一能握住的稻草。

他们会一起活着生还回家的。

“嘘。”傅展忽然说,“有人来了。”

他一把按灭了开关,下水道里,短暂的光明消失,一切重回黑暗。

巴黎地下迷宫

在绝对的黑暗里,一盏灯能照到多远?

李竺没估算过,她希望百叶窗可以挡住大部分光源,但这希望怎么看都很渺茫,有谁会在这骚乱的夜里到这儿来?

希望是在巡逻的警察,但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的身份可见不得光——有签证,但没入境章,在这个敏感时刻恐怕禁不起盘查,即使可以用躲避袭击为借口,只要有人稍一上报情况,恐怕他们还没上到地面就会被带走。敌人和法国警方有联系,是已知的事实。

最好的结果都是这样,差一点的就不好说了。李竺越想越紧张,找到傅展的手询问地捏了一下,傅展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枪’。

下水道里日夜不停,总是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机械运转声、潺潺的水声和开阔管道不可避免的风声,傅展制造的声音并不太刺耳,他悉悉索索地在桌上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又摸过来,捏了一下她的手,带她一起移到门边,在微开的门后安下身来。

靠在门边,听得更明显,人声越来越近,李竺的心也越来越沉:来人明显很兴奋,正在互相对话,他们说得绝不是法语。

好在人数应该不多,大约是两三个人,手里拿着手电筒找路,圆圆的光圈在地上划来划去,偶尔划过窗户,让傅展和李竺可以借着光看看对方的脸,不过还没来得及用眼神沟通,光就又划走了。这帮人听声音很年轻,他们不断地聊着天,时而唱着歌,时而喊着口号——这些口号让人对他们的身份不会有任何的误认。他们毫不怀疑地就经过这间黑漆漆的小屋——看起来,小屋朦胧的光源被误认为是水面的反光,又或者是通路里偶然放置着的常明灯。

他们经过的时候,从门口传来一股刺鼻的血腥气,这种味道很难描述,不过闻过的人就忘不了,即使在扑鼻的阴沟味中也能辨认出来。

傅展等他们走远了,又捏捏她的手,把门拉开了一点,无声无息地闪出小屋,李竺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她甚至好像能听到肾上腺素被泵出来的声音,不过她不再腿软了,也没有犹豫,很容易就把所有杂念都摒除出大脑,跟在傅展身后,蹑着他们的脚步追了出去。

喧闹的歌声和欢笑声在地下道里很吵,三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宛若酩酊大醉的酒客踉跄前行,他们身后,有两个人无声的跟着,越走越近,这场景很像是恐怖片——但事实上身处其中的当事人,一方一无所觉,另一方则并不觉得恐怖。

在黑暗中跟人是什么感觉?也许这是门技术活,不过其实下水道是很理想的练习环境:这里很幽暗,目标们是唯一的光源,这里也很嘈杂,足以遮掩他们的脚步声,目标的情绪很兴奋,自动步枪被扛在肩上,他们正有说有笑,满载而归。谁也没想到在工人全部下班之后,还有人蹲在这里跟踪他们。李竺一开始还拉开一段距离,后来索性越走越近,她体重轻,穿着质量良好的运动鞋,跟到十步以内他们都没任何感觉。

傅展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他很谨慎,不会跑到前头——昏暗环境下,跑在枪手前头只会让两人都陷入危险,她的枪法可能相对更好,他也够大胆,居然就让她做前锋,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只会用枪,傅展还能用点别的武器,他是比她细心,可能本能地总在观察四周环境,刚才那么短的时间都发现桌上有东西能用来当武器。这个优点她得记住学习。

十步是很近的距离了,对方也是在大摇大摆的走路,对于射击爱好者来说这也不存在任何难度,李竺举起枪,瞄准三人中排在最左的那个——他的步枪还拿在手里平持,另两个都扛到肩膀上去了。

‘咻’!

猛烈的击发声在密闭空间里击出阵阵回音,沉闷的后坐力让她往后锉了一下,目标一声不吭就炸开了——左半边胸膛一下就空了出来,刚才被遮挡的手电筒灯光立刻穿透过来,映出了一个大空洞——这么近,不可能只是击穿的,整个左胸被打出巨大的空腔,左手和手持的步枪一起沉重跌落,人也跟着像一袋豆子一样扑倒在地。

新鲜的血腥味窜了出来,另两个人发出惊叫,第一反应竟然是往前奔远,而不是拿下步枪,李竺枪口急挪,凭感觉再开一枪,应该是射空了,她要追上去再扣扳机,但傅展按住她的肩膀说了声,“别着急!”

第二句话是,“掩护我。”

他一下从她身边蹿出去,像是一道朦胧的影子,速度几乎超越她的视线,但李竺也只是瞄了一眼,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傅展的动作,追到他身边凭感觉对十几步以外的目标又放一枪。

‘嗷!’

惨叫声,又是步枪落地的声音,手电筒也跟着掉落,原本乱晃的光线现在倒平稳了,在地面射出一道锥形的光环,这个距离,子弹只要击中人体,不管哪个部位,一般都能让人丧失战斗力,这也是和电影不一样的地方。

两个人倒地,第三个人更丧胆,他手里分明有枪,但却想不起来用,狂叫着直接往前逃跑——这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他跑进了手电筒的光环里,一双脚被光照亮,身影若隐若现,成为了最明显的目标。

但他也跑得有些远了,李竺眯起眼,举枪瞄准躯干,手指下压——

‘咻啪’!

在她击中前,一声更强烈的抽响响彻整个圆拱,第三个人一声不吭地栽倒了下去,李竺往左边看了一眼,傅展拿着步枪站起来,拍拍膝盖,对她摆了摆头,“上去看看。”

三个人都没价值了,第一个不用说,第二个没死,但活不了多久,血流得超级多,肚子空了一块,应该是击中了腹部大动脉,已经陷入失血性昏迷。李竺用手电筒在第三个人身上晃了晃,“你的枪法也不错啊。”

“只能说是还行,还是射偏了,瞄准的是肚子来着。”

第三个人照样是没了半边肩膀,血流了一地,李竺看他几眼就失去了兴趣。“他们没经过多少培训,有一点相关知识的人都知道,不应该直线跑。”

“对这种炮灰棋子有什么好培训的,他们就是被毒品和狂言煽动起来的平民,教会他们用枪应该都废老大劲了。”傅展拿枪口拨拉了一下第三个人,把他翻过来。“运气不错。”

他弯下腰捡起手机,“没被打碎——我还真担心这个,所以特意瞄准下腹部。”

手机还亮着,一副被放大的图片闪烁着微光——是下水道管线分布图,“刚就发现他一边走一边看手机,这里又没信号,不可能是在聊天,我就猜他是在看地图。”

“眼神这么好?”

“过奖过奖,也就和听力一样。”

“你这是在炫耀吗?是在邀功吗?”李竺有点不可思议——当然了,傅展的神耳是他们获取主动的关键,不过,之前他绝不会邀这个功,这种举动对他来说应该很愚蠢才对——“等等,你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只杀了一个,不服气吧?”

傅展没回答,只是拿手电筒晃了晃她的脸,李竺不可思议地瞄过去,看他理直气壮回瞪的样子,她忽然忍不住笑起来:虽然这样说有点变态,但不知为什么,杀了这几个人以后,她非但没有沉重感,反而和出了一口恶气似的,沉郁的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不过,站在血泊里开玩笑终究不妥,傅展说,“枪拿在手里,别犯他们的错误——对了,帮我抓住他的手。”

“要干嘛?”

“你马上就知道了。”

……

十分钟后,又一个岔路口,两个模糊的人影停了下来,他们一直在黑暗里走,就靠隔远一小段,闪着微光的应急灯看路。只有这种时候才会点亮手电筒分辨方向。

傅展把一根孤零零的大拇指按到Home键上,“还好他用的是新手机,如果是iPhone5,一路就不能让手机休眠,会增加很多危险——行了,我们已经出了第九区了,你等我一会。”

这附近有个窨井口,星光和路灯的光芒因此洒下来,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光斑,傅展把枪给她,自己灵活地攀上去,过了几分钟又跳下来。“妈的,收个短信也这么费劲——往左走。”

“去哪?”

“我哥给我们找了间安全屋,让我们在那等他找人来接。”傅展叹了口气,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高兴,“我知道怎么走最近。”

凌晨两点,巴黎依然未眠,三个区陆续解除戒严,出租车开始在街头出现,数量不多,但也立刻被心怀感激的平民一扫而空。歌剧院里不断有担架被抬出来,沿街住户壮着胆子打开门扉,下楼提供热水和毛毯,有人和亲人走散了,担心地拿着手机边拨打边嚎哭,担架暂被集中的点他们想过去又不敢过去——那里不断传出的惊呼与哀嚎让人心生恻隐,不断有义工过来甄别身份,登记住址,对亚裔面孔查看得尤为仔细。流里流气的面孔在街角仔细地询问着店主,有人说自己是协警,有人干脆就告诉他们这里头有钱,“有没有见过这么一对中国人?”

在通宵营业的麦当劳里,打手们喝着咖啡,他们是更高一层力量,目前暂时不用出动,等目标被发现之后,罗姆尼人他们可以充当炮灰,消耗一下目标的战斗力,随后由他们去收拾残局。

“目前没有发现。”H给K打电话,不在任务期间他就没带隐形眼镜,那玩意儿带久了会让他偏头疼。“你确定他们真的躲在第九区?”

“程序算法应该不会有错。”K的语气听着满有信心,但H知道他也有点没把握,对这系统,他们的了解不如维护工程师那么深。“这是结合人类心理数据库和模糊算法给出的判断。程序推断的区域和中国大使馆的车辆今晚出行的目标重合的就这么几个。他们一定在这几个区里等候支援。”

H维持不以为然的沉默,在三个区大海捞针式地找人,如果目标是平民,这也许轻而易举,但如果对方是有一定军事素养,又极为阴险狡诈的傅展和李竺就不一样了,在他看来,也许东西和人早已神鬼不知地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想要主动搜出来,成功几率极为渺茫。

“也许我们可以启动谈判。从另一面看,这东西落在中国人手里比原本更好。”他指出,“U盘有密码,他们不可能在短期内破解的。我们可以用一些利益把它交换回来。”

“如果这是官方行动的话,”K不置可否,“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上层自会考虑。我们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努力把东西拿回来。”

他的语气带着狂热和隐隐的崩溃,K已经足足72小时没睡,全靠内部派发的精力药片在撑,“今晚我们动员了从未有过的人手,在友国首都——第一世界国家首都,从未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就为了捉两个人——两个平民!”

他的声音一下提高了,“他们甚至没受过正规训练!”

H欲语无言,他没太多荣誉受辱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一线的杂活都得他去做。“躲总比找容易。”

“无论如何,游戏还没结束,游戏才刚开始。”K也回复了冷静,他的语气阴恻恻的,静悄悄的疯狂。“给我盯住大使馆,即使他们躲过今晚,还有明晚,我要他们进不去大使馆,进去了也出不来。”

他传出一连串喘息似的笑,“他们以为什么叫做棱镜?这帮Chingchong,他们真以为什么人都能和我们做对?在这星球上我们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会操翻他们,踩着他们的尸体点烟——”

“K!”H说,他有点担忧,局里配发的药就是这样,能让你精力无限,但会变得有那么一点点疯。“你该去睡了,好吗?今天已经很晚了,街头无赖也要睡觉,不管他们在哪,线索大概都要等明早才能出来。这是互联网社会,不管他们去哪里,一定会留下足迹,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休息一会,明早一定会有转机。”

在他再三劝慰下,K断线去休息,H坐在麦当劳里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琢磨着这个任务,琢磨着K和他背后的人脉联系,外勤一般被指望着只做不问,但说真的,真这么做的外勤都死了,或者被推出去背了黑锅。就像是Y,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尸体上盖不了国旗,父母甚至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死讯,他还没结婚,H总是情不自禁有点为这小伙子难过,他觉得他不是死在那对中国人手里,是死在局里的短视和疏忽中。

真想知道U盘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他想,如果这能成为一次官方行动,他们的胆子会大很多。现在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在想着他们在局里的OA系统中留下的脏手印,K有句话算是说对了,今晚是80年代以来他们在巴黎策划的最大一次行动,肯定有很多人想对此发表看法——只愿他们不会知道这件事来自本国官僚机构的一手策划,尤其是那些该死的法国佬……

夜晚静悄悄地度过,后半夜没什么新鲜消息,H让打手们轮班去睡,自己还在不断地抽烟,他感到一丝麻木般的头疼,也许他该申请退休了,至少从欧洲转岗——

“头。”手机响了起来。“我们从法国警方那里收到消息,市政部门有人报道,今天早上,养护工下到地底作业时发现了几具尸体,初步判断是枪杀,身份,应该是昨晚的恐怖分子,他们的手机透露了不少线索,已经被警方收缴了。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在哪里发现的?”H的声调一下提了起来,他急切地追问。

“圣路易斯医院附近的地下,就在第九区里。凶手的枪法很好,三个人,他们就开了三枪。有一把AK47被拿走了,还有一个人的手机和大拇指都不见了。警方目前判断是一次黑吃黑行动,或者是躲到下水道里的市民被迫开枪自卫,他们不打算很认真地侦破此案。”

看起来,昨晚还是遗漏了一个盲区,这对狡猾的搭档又一次从眼皮底下溜了,H不禁懊恼地一拍大腿,他不抱任何一丝希望地问,“那个区域该不会凑巧有摄像头吧?”

答案当然是没有,晚上没人工作,市政连照明都没打开。这条消息带来了他们溜走的线索,但却对怎么寻找他们毫无帮助……

“等等。”H猛然说,一丝灵光闪过心头,“我记得之前听人吹过牛皮——在巴黎,你永远不会真的搞丢一件东西。即使把手机落入了排水口,也一样能找回来——下水道的每条支流会流入何方,杂物渣滓在哪里被回收都有规律,是不是真的?”

“……呃,应该是?我没体验过,但我有个朋友有一次喝醉了——弄丢了他的戒指,最后还真找回来了——”

但H早已没在听他说话,他把这部手机放在一边,拨通了K的电话。

一小时后,一位法国工人收到系统派单,前往位于枫丹白露大道的滤网进行维护,他怨气冲天,因为这次维护显著早于常规时间,而且他今早背很疼,喝到的咖啡也没以往香醇。

他什么也没发现,但不要紧,今天1300名工人中有好几百名都收到了类似的维护命令,OA系统简直发了疯,不断地下达临时维护命令,经理打电话去问上头,电话接到一个陌生的办公室,一个口音有点古怪的人告诉他,部门暂时被安全部门接管,这些维护‘和昨晚的恐怖袭击有关’。

三小时以后,人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手机、被切断的大拇指、一把AK47,这些物件被拍下照片,由特别警察接收。这个警察仔细地询问了下水道的流向,工人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在玫瑰街发现的固体垃圾只可能来自于附近的二十五条街道,超出这个范围的杂物会被另一个枢纽拦截——

“查找资料,翻出这些街道……不,这个区我们知道的安全屋。”K命令道,经过六小时的休息,他冷静了很多。

中国大使馆从今早开始继续忙碌,所有车辆出入都要经过严格检查,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收获,他们一定还在外围游荡。K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准备一支十人组成的战术小组,优先检查安全屋,程序算力向这个区域倾斜,黑掉他们的电脑,打开摄像头,确认所有住户——只是为了保险,但我觉得他们一定就在安全屋。”

情报部门的工作就是收集所有能够得到的信息,即使当时看似无用,但也许都会成为日后某次行动成败的关键。程序总在嗅探着一切,当然也不会放过邻国的同行,不分友国敌国,程序总是一视同仁地收集所有信息,而在这时代,一个安全屋暴露的几率其实也比想象得更高。异样的活跃率和值得怀疑的付款帐号,都会让它在地图上被标注出来,五分钟以后,数十个疑似安全屋的信息已经发到邮箱里,战术小组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们双手插兜,轻松地吹着口哨,上了银白色的面包车。

K通过H的视觉辅助系统目送他们远去,他舒心地笑了起来,语调中甚至透着喜爱,“真是一对狡猾的小狐狸。”

人只有在自信胜券在握的时候才会夸奖对手,K已经在畅想未来了。“抓到你们以后,我该怎么伺候你们呢,嗯?该怎么款待呢……”

法国巴黎第四区

李竺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全黑了,浴室里传出隐隐水声,傅展似乎也刚醒不久,他比她睡得要晚,昨晚和他哥哥通话了很久,她睡着的时候他还在说。客厅里的电视开着,说的是法语,她过去瞄了眼,说的是昨晚的恐怖袭击。

“醒了?”傅展一边擦手一边走出来,“去洗漱吧,饭就好了。”

见她没动,只是盯着电视看,他也跟着瞟了一眼,“我不知道你还懂法语。”

不需要谙熟法语,也能看懂报道,视频是世界语言。真正见识过现场,就知道媒体上暴露的信息其实经过重重滤镜,顶多只能呈现出现场冲击力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这些家属哭喊、路人慌张的画面,回避掉了真正的重点。李竺还盯着屏幕,上头正展示着一张路人寻亲的照片,这个中年女人衣衫褴褛、失魂落魄,满脸都是泪水,她在混乱中和自己的女儿走散了,她脸上的绝望与挣扎也许只能让电视机前的观众皱皱眉头,却能让李竺想起昨晚钻入地下以前听到的哭声,尸体,最近她看得多了,平民的哀痛是她所陌生的。

“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她盯着电视说,“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人的性命……都是因为我们吗?”

“你是玛丽苏小说的女主角吗?”傅展突然跳tone地反问。

“……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也不叫傅日天。”傅展说,“就凭我们俩想影响到这么多条性命,自我意识不要太旺盛哦李小姐。昨晚的事顶多说是躬逢其盛吧,在巴黎周边地区早已酝酿着暴乱了,最多是负责抓我们的人推波助澜,把策划好的行动提前了而已。”

他提出有力佐证,“否则,大部队何必冲进歌剧院?用屁股想也知道我们没闲情逸致去里面欣赏艺术。恐怖分子想要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们想要的是恐袭后名正言顺收紧的安保,提前几天,公私两便,何乐而不为?”

“你是说,他们本来就策划一次漫无目的的恐怖袭击?”李竺有点恐怖地问,按说她早该免疫这种超乎下限的事实了,但——这和土耳其政变不同,这事实依然让她感到一阵惊悚。

“很奇怪吗?”傅展在厨房进进出出,“你得先刷牙再吃饭——否则枪和钱从哪里来?这些事也需要有人去组织的。如果我和你说美国驻中大使馆还公开在官方微博上招聘‘有志于成为社会领袖’的年轻人,你的眼睛会不会掉下来?这世界比官方口径更魔幻多了,大部分人只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那他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没什么目的,也许只是在实战中训练出‘有志于成为社会领袖’的年轻人呗。”傅展随口说,“昨晚的事已经有人宣称负责了,那个组织的领袖不就是美国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他们和叙利亚反对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不觉得滑稽吗,一边反恐一边给反对派运补给的不就是这些国家。这些事就不必想太多了,如果你生活在国内,我鼓励你别把美国想得太强大,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吝啬自己的想象力,把它想得越强大越好。”

“多强大?无中生有地煽动出一场袭击的强大?”

“肯定不是无中生有——欧洲经济已经疲软多年了,本来还能靠高科技、高附加值混饭吃,但现在太多‘小而美’因为中国制造破灭。要不怎么说我们是黄祸?”傅展从烤箱里端出一个大盘子,美拉德反应带来的焦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李竺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吞了点苦涩的牙膏泡沫。“产业空心化和高福利导致经济常年走低,想要制造业回流,但人口增长率太低,现在的欧盟已经没有足够的年轻人做工了,报酬太低,甚至还不如在家领福利,本地人谁肯干?他们只能大量引入外来移民,只有移民肯进工厂做事,不过,这主意的后果你昨晚也看到了——吃饭了。”

吃饭了,真是该吃饭了,算起来距离昨晚的‘法国大餐’,已经快24小时了,大盘子里油汪汪的堆着鸭肉和土豆、大蒜,香味扑鼻而来,傅展开了瓶气泡水放在一边,两个人顾不上说话,风卷残云,一晃半盘子就下去了。李竺吚吚呜呜,嘴里塞满土豆,“从没有觉得油封鸭这么好吃。”

“我在巴黎上学的时候唯独能入口的家常菜就是这个。”傅展摸着肚子,一口气喝大半杯水,“那时候中餐外卖还不多,除了来唐人街打牙祭,一般只能外食,学校食堂我什么都吃不惯,就喜欢学校旁边一个小馆子的油封鸭,肉焖得酥烂焦香,油而不腻,风味十足,油汁炖的土豆,沾着新鲜有嚼劲的法棍,比什么生蚝、羊腿落胃多了,来口热汤,你会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回到老北京了。”

他一直逼格满满,李竺从没见过这一面,不禁笑了,“什么哦,你还会想家啊?人设崩塌哦。”

“我怎么就不能想家了,很奇怪?”

“你身上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和软弱都很奇怪——而且你会喜欢小馆子的菜也很怪,你们这种家庭的人,感觉一出生就出入于高级场所,穿着定制西服和大人物一起谈笑风生。”

傅展送她一枚白眼,李竺想再叉一块鸭胸肉来吃,眼前一花就没了,他稳稳地撕咬着鸭肉,露出一口白牙,“我们这种家庭的人比你想得更平凡多了,真和你想得那样无所不能,享尽了特权,那现在还逃什么命?从开始就在土耳其等人来接不就行了。现在更是不用担心什么了,安全屋里等着呗,只要私下和法国政府达成什么PY交易,警察护送我们过去使馆,搭乘专机回国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假的?”李竺对搭乘专机回国的愿景已经不是太感兴趣了,她更敏感的是傅展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你的意思是,这安全屋也不安全了?”

“所有的影视作品里,安全屋什么时候安全过?”傅展反问。

李竺:“……”

“当然,真正密级很高的安全屋也不是没有,但这里是法国——法国巴黎,可能你对现在世界上的间谍活动有点误解,事实上,如果把间谍局限于外勤人员,把他们做的事局限于电影里那种渗透和反渗透的话,冷战才是间谍活动的高峰期。现在,这种间谍已经不那么流行了,情报活动几乎是半公开化——没法不半公开化,美国只要拿下微软就能掌握全世界90%以上的电脑后门,该开摄像头开摄像头,该传资料传资料。我们也有各种各样的企业云服务,这种情报战的新形式能让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硬盘成吨重的宝贵资料,只差一个能把它们分析出来的软件。”

“美国的棱镜。”

“差不多,各国都在搞,总不能落于人后吧,现在的渗透间谍更像是亲善大使,他们最多就是坐在电脑前聊天,引诱关键人员透露情报,给予丰厚报酬。那种孤身潜入某组织窃取信息的事情已经不存在了,链条里没了它的位置——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觉得我们在巴黎会设置多少安全屋?他们的密级又有多高?现在拼的都是信息传递的速度,真正的敏感人士也许在逮捕令签发后的两小时内就已经开车逃出国境了,他们根本用不上安全屋。”

傅展喝了口水,“余下来的那些屋子,都成了各国彼此刺探的道具,要说它们从未曝光过,恐怕我们自己都不信,这里不是官方安全屋,是大使馆一个雇员的屋子,他人在使馆加班呢,估计今晚都得睡在单位了,我哥在法国大使馆的朋友给了我们密码,和他打了声招呼,说是有被恐袭牵连的朋友想来休息一下。”

这就解释了这间屋子满满的生活气息,还有这只油封鸭的由来了。李竺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有点失落,“那估计拿不到多少补给了?是不是也得随时准备转移?——你没和你哥说U盘的事吗?如果——”

“说了,但我们不知道它到底装了什么,该怎么打开,甚至不确保它能打开,这边的人并不是太感兴趣。”傅展平静地说。“不要误会,情报机构也是政府部门,不会因为沾了情报的边就不那么官僚主义的。”

这现实的考量不能说是没道理,但李竺仍有种不快的感觉,像是脚下又踏空了一步,曾以为的安全毯并不是那么安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哥让我们等两天,他找人来接我们。”傅展说,带着那种惯常的,在不高兴和满意之间徘徊的表情,“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停那么久。这里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我觉得我们最晚不能超过今晚就得走。”

“因为原主也要回来休息了是吗?”李竺不禁吐槽,“吃了人家的油封鸭,正面对上总是有点尴尬的,是不是?”

“因为我们没法把自己的足迹处理得很好。”傅展说,“你知不知道,在巴黎,你永远无法真正地丢失一件东西……”

他把整个下水道的运作机制告诉李竺,“但我不知道究竟哪些下水道属于一个固体残渣处理部门。我提前六个岔道就把东西都扔了,可仍有很大概率暴露我们所在的大区。”

这是无奈的选择,他们买的一次性手机不能拍照,否则傅展也不至于要切下一段拇指,在黑暗中认路本来就不容易,他们还负担不起长时间点亮光源的风险。李竺现在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每条路都可能藏有后患,从没有完美的选择。“你觉得他们会发现吗?”

“如果很聪明的话,也许?毕竟那下面还躺着三具尸体。”傅展说,“如果我是他们,我肯定会让人去捞捞残渣,找找丢失的拇指。再以可能流经的区域为原型,画出周边的三个区,同时调高监控力度,查看街道上每一张人脸——棱镜可以做到的,这里也有足够多的摄像头。如果他们足够想要那东西的话,几乎一定会这么做。”

“但我们并没住在安全屋里。”

“对,不过记得我说的,安全屋不多,所以他们可以轻松地筛过一遍,但这也多少给我们争取了一些休息的时间。你猜第二遍他们会筛什么?”

相关人士的房子,李竺明白了。这就是和政府力量做对的坏处,他们也许效率低下、反应缓慢,但有足够的耐心和人力完成你难以想象的繁杂工作,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你总会被抓出来的。

“地头蛇还在找一对亚裔男女——这里是唐人街,中国面孔很多,我们也不会那么显眼。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区换间房子,等等你哥哥的支援?”她渐渐有点见解可以提出了,虽然还得建立在傅展对局势巨细非遗的说明上。

“可以考虑。”傅展扬扬眉,“挺有主意的嘛,工藤安娜小姐。”

“过奖过奖——目前我在人头上是3:1,得保持住这个领先啊,青山亚当先生。”

他们俩都笑了起来,傅展把最后一块好肉放到李竺盘子里,“不生我的气了吧?”

“啊?”李竺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没Get到点。

“法国大餐啊。”傅先生很自然地说,举起杯子喝口水,用眼角余光密切注意她的表情。

昨晚的事就像是隔了一生那么长,李竺想了一会才激起那顿‘歌剧院景法式瑰宝特色风情豪华大餐’,不禁哑然失笑,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不生气了啊,”她说,比了比盘子,“你最终还是请我吃了顿正宗的法式大餐嘛,算你过关了。”

“真的假的?这也算哦?”傅展露出白牙,这完全就是在逗她了,“你也太好打发了吧,李小姐。”

“这难道不算最正宗的法式大餐?”李竺说,她望向窗外:轻纱飞舞,夜色中,街道上行人寥寥。这里白天人来人往,距离热闹的唐人街只有咫尺之遥,但一旦入夜就很少有人会出去活动——第四区也不是那么安全。高耸的建筑在黑峻峻的夜色里投下更黑的阴影,街道的味儿隐约还能闻见,一帮青少年簇拥在路灯边抽着烟,响亮地喧闹着,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这方正建筑的美,这些高楼连成一片,装饰着哥特式、巴洛克式、古典式或鬼知道那是什么,反正是欧洲式的贴片,阳台小小的,仅供装饰,或者只让你坐在上头喝咖啡,这些高楼不动声色地存在于这里,饱受交通、物价和安全问题困扰的人一起,连成一片,方方正正,构成了整个伟大的、喧嚣的、脏乱的,正在衰败却仍狂欢不减的巴黎。

“我来过巴黎那么多次,在这里就积累了二十多颗米其林星星,吃过分子料理,也曾对着塞纳河景,在埃菲尔铁塔上喝咖啡。那些铁塔、歌剧院,和博物馆,在穹顶下、传奇酒店那些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吃那些摆盘精致的大餐——那当然也是巴黎,但那是权贵和游客的巴黎。说是正宗吗,我看远不至于。”

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些狂奔哭号的平民,李竺凝视着烤盘中剩下的几块鸭肉,旁边的半条法棍,轻轻地说,“但今晚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融入了巴黎。我觉得这才是最正宗的‘法式大餐’。”

窗外吹来了一阵微风,扬起轻纱,他们坐在窗边,头顶是云层中的月亮,几层楼下是宛若圆月的路灯。傅展和她对视着,两人都禁不住有点笑意,但又很快被吞了回去——他们已经不再去否认‘那什么’了,只是在衡量着更多。

但,无论如何,这一刻依然可被拉长至永远,在这幅画面里,巴黎也依然是那个即使散发着狗屎味儿,也依然无可救药地迷着人的浪漫之都。

“头儿,检查了这个区有疑点的43间屋子,没有发现。”

“扩大搜索范围,再跑一遍程序,把所有相关人员都列入考虑。”

“但那可能会需要更长时间——也许在我们搜索的时候,他们已经转移了。”

“他们会不会已经进入大使馆了?”

“这不可能!”

“即使现在还没有,警方也开始放松对使馆区的管控,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头,拦截到一条消息!在第四区,觉得你也许有兴趣——来自大使馆的一个雇员李,住在他楼下的朋友问他,‘好像有两个陌生人进了你的租屋,是你的亲人吗?需要为你报警吗?’,他回答,‘是两个受恐袭连累的朋友,不用为我担心’——”

“调集战术小组,现在马上过去!”

十几分钟后,五六个彪形大汉挤进了狭小的电梯里,对这栋老建筑后期勉强加装的电梯系统提出严峻考验——另一拨人只能走楼梯,他们很快就上到七楼,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其中一人直接按动密码,猛地推门闯了进入。

“GIGN!”他厉声喊,说的居然还是正宗的法语。“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巴黎第四区那间可疑的房子

庙街今天也有新闻——一队反恐警察闯错了街,直接撞开了空门,就连房东赶到还坚称这是一伙中东恐怖分子的巢穴,直到房东翻出租赁合同,打通了租客的电话,他们才悻然离去,邻居们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着各自的方言,对住在这里的好小伙深表同情。房东扬言要向他们的上级部门投诉,不过到最后他也没要到他们的番号,只拿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电话号码,很多人甚至疑心这是新型骗术。他们纷纷献计,叫小伙子赶快清理一下个人财物,免遭损失。

不过还好,除了一碗油封鸭不见踪影,小伙子藏在床板底下的一把枪和几盒子弹也告失踪之外,家私平安无事。小伙子还是报了警,把自己的遭遇向警察全盘托出,警察表示爱莫能助,通常来说在欧洲大部分轻罪(以及部分重罪)他们都爱莫能助,这不是说警察系统有多腐败,只是警力不足是世界性问题。虽然有电话号码作为线索,但案件侦破的可能性仍然极低。

“荒谬!”老刘回到公寓里的时候愤愤地说,“这样的城市还怎么住人?赶得上中国了!册那大白天闯空门,没有王法了!”

像是老刘这样的中年男人是很典型,

就好比伊斯坦布尔机场的那位LV男,大概是年轻时的烙印太深,不管自身境遇如何,中国政府必须是天下最大的反派,形容巴黎变坏——赶得上中国了,政府派飞机来接滞留旅客,背后也必定深藏阴谋,就是让他免费上了飞机,也还是难听得到一声好。

和这种厌弃相对的是对外国人在中国超国民待遇的狂热追捧,这当然主要是吹嘘他回国时的风光,还有对世上一切外国的无理由信心,只要是外国就一定比中国好(对这种人来说,第三世界国家不存在的),他就很向往新房客的家乡台湾,“台湾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对吧?还是台湾好,我儿子常讲中华民族最后的传统都凝聚在台湾了,大陆人,不行的,还是台湾好。”

台湾青年郑宇翔和他女朋友刘子彤都笑了起来,很有礼貌地谦让,“哪里,哪里。”

“台湾其实也没说得那么好啦。”

他们在客厅又坐了一下,听老刘讲了一下隔街的故事就去睡了。这两个小年轻今天是累得够呛,因为恐袭,他们在第九区的旅馆临时关闭了,只能冲到唐人街看小广告上找房东,不敢再住旅馆,也吃腻了法餐,还是老刘这样唐人街里的公寓房好,还能借用厨房烧碗面吃。

这一带这种民宿很多,老公寓分一间出租,也能贴补家用。有些民宿甚至不怎么需要网站宣传,就凭口口相传的口碑也常年客满,老板不怎么喜欢接待外国人,他们自己的法语和英语都不好,再说,怎么讲大家都是华人,彼此存在基本信任,什么恐怖袭击、犯罪分子,华人之间不存在的。老刘连护照都没翻,只看了一眼绿皮,他对这两个小年轻很有好感,有礼貌,肯和他一起拉闲篇,因此很热心地为他们介绍租车公司。“你们想要自驾游,在法国就对了,英国的那个乡村小路,又窄又弯,还是右边方向盘。意大利人开车太野!租个车去南法走一圈——尼斯去过没有,好得很,那边的海鲜真是一绝,法国生蚝呀,在大陆要买多少钱你晓得不啦?我刚来的时候都惊呆了,一盘生蚝我在国内两个月的工资都没有了……”

“老刘,你家老干妈还有没得?”邻居忽然过来敲门了,走进来八卦起来。“隔壁14号的事情听说没有?闹得好大哟,我语言不好听不清楚,据讲那个小陈说自己公寓里放的一份机密文件没有了,关系到‘中法邦交’!——中法邦交听到没有,我滴个乖乖,好大的口气哦,他倒也精明的,不这样讲怎么捉得到骗子,肯定又是吉普赛人,我们这边这么有钱,他们早眼馋了。”

“是不是?反正我是不开门的,要么证件给我看,搜查令拿来。这又不是中国!”

老式公寓楼,一到晚上就特别冷,隔音又能有多好?人在房间里,客厅的聊天也传进来。刘子彤看了郑宇翔一眼,轻声说,“你哥哥这个朋友找的小年轻,倒是很会做事情。”

都是职场精英,眉眼通透,不会看不出屋主的用意,就是要把这件事尽量闹大,让警方不敢怠慢,等于给幕后追踪他们的人施压,叫唐人街这边的住户也都提高警觉,有些几乎都是华人的大厦,外人一进来就会遭到盘问,动静闹出来,也给他们多点时间转移。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帮助。

傅展微微笑,“大家都是尽自己能力——大使馆在外做事,也有他们的难处,私人立场上肯定和我们站在一起。”

李竺也理解,关键是不知道U盘内容是什么,他们在特洛伊还杀了人,伊斯坦布尔抢了老板,哈米德也死了,这些事都可以很方便地栽到他们头上,现在美国人还没放到台面上,警告欧洲警方对他们展开通缉,可以说彼此还保留了一点谈判的余地。大使馆一介入,事态等于扩大化,到那时候她和傅展的真护照可就永远都洗不白了。

“那现在,一切还是可以谈的喽?”她说,语气很中性,但已不是小心地揣摩傅展心思的结果,归根到底,她对‘交出U盘,天下太平’的念头已经失去了热情。“但该怎么谈?缺少渠道啊。”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房间里有一台老刘儿子留下的老电脑,只能勉强运转的那种,中年人囤积癖发作,没丢,还在自己网站上标榜‘提供高速上网服务’,傅展进屋开始就把摄像头贴牢,坐在电脑前点点点到现在,头也不回地讲。

“大使馆不就是现成的渠道?”李竺说,“我们想要的很简单,就是让这件事过去,但,既然这东西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中人抽点好处不也是应该吗?”

这是一条很合理的思路,李竺没有太多热情,因为她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但她也看不到继续逃下去的未来在哪,现在是晚上,她和郑宇翔不出门很正常,明天白天呢?不出去游玩了吗?一走出去就可能被棱镜识别。她是可以通过化妆改变面部特征,但傅展说这依旧太危险,因为现在的智能识别已经可以模糊搜索步态,而这东西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即使变装无懈可击,但租车呢?租车是需要信用卡和国际驾照的,巴黎怎么讲也是国际大都市,火车站遍布摄像头,火车是肯定坐不了的,大巴站也差不多,藏身于唐人街这虚假的安全感更无法永远持续下去。留给他们的时间总是这么有限,永远都是在下水道里丢手机的那种选择,没有一条路能一劳永逸。

傅展哼了一声,像是对她的想法并不热情,李竺也没继续往下说,她蜷在床上看电视,住进唐人街最大的好处,就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中文电视,在这里要是收不到凤凰台和CCTV4那才怪了。

“巴黎恐袭死难者人数增至314人,各国纷纷表示哀悼——”

“李教授您怎么看巴黎恐袭背后的深层原因?”

“对此我只有八个字,‘看似突兀,风雨早来’。可以说欧洲的动乱早在二十年以前就埋下了根……”

“街头成为地狱,幸存群众需要心理干预服务。‘我现在无法入睡,只要一闭眼我就重新看到他的脸,我丈夫就在我身边,他、他——’”

她换了台,“明星夫妻遇到新麻烦?服装企业「韵」近期风波不断,总裁、设计总监乔韵从欧洲返国,处理副总裁傅展在土耳其政变中失踪的后续事宜。”

“以私人感情来说,失去傅展对我们是一大损失,尤其对我们管理层来说,他一直是个非常重要的伙伴和保护者。但就公司运营的角度来看,韵的各项生意都在正常运转,我们的股价应该不会因此有太大的变化……”

“星韵公司也在刚过去不久的土耳其政变中痛失一员大将,秦巍出道以来的经纪人李竺和傅展同时失踪,秦巍对记者表示……”

李竺关了电视,傅展往回看看,“怎么,就这么怕看到秦巍啊?”

“没有。”李竺连话都懒得回,瘫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像是被那个女人影响了,一闭眼就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穿着法国人的衣服,但长得像哈米德,他跟着她在后头跑,她回头看一眼,他的脸上所有的表情忽然都凝固了,下一刻,整个人炸成了漫天的残肢。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傅展好像根本察觉不到她的烦躁,怎么都往痛处戳,“如果从前就像现在这样,你们的小孩都会打酱油了,哪会落得这个怂样,多大的人了,还是只能看着电视伤神。”

两个人在一起旅游都需要磨合,更何况是一起逃命?局势紧急的时候还好,现在稍微轻松点,美国人找不到他们了,怎么立刻就要找架吵,李竺的脾气也上来了。“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在哪吗,傅展,任何人都有人性的弱点,都有被迷惑的时候。但我会醒悟,我知道放弃,我也会后悔——我会去弥补我犯过的错,但你没有,你没有这些时候,因为你整个人全是人性的弱点——你就不会有悔悟的一天!”

共历的患难,会暂时为他们带上玫瑰色的滤镜,缺点褪去,但成年人不会永远被吊桥效应摆布,李竺越说心情越坏,不是对傅展生气,而是看不起自己。她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动摇了?她难道还不清楚傅展真正的性格?就算谁也没明说,但这份难堪仍是明摆着,明知他是什么,你还对他有了点什么,不觉得最怂的人还是你吗?

“我知道你不想呆在巴黎,我也不想继续藏在这里。但我知道,我们的理由肯定截然不同。”她站起来浑身乱摸,摸到烟抖着含上,“明天就想办法走——出去抽根烟。”

她推开门走出去,傅展从电脑屏幕上挪开眼,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的背影,她又知道他不想呆在巴黎,还能开了天眼,判断出他们两个人不想停留在这里的理由截然不同?

这一架真是吵得毫无营养、莫名其妙。李竺真是翅膀硬了,杀了几个人,小脾气就起来了,当他没了她真不行?傅展对她的评价本来渐渐越来越高——她不像是乔韵,乔韵浑身都是弱点,只靠才华和运气在混,他让着她是因为她就像个小孩,但李竺不一样,她确实真有实力,值得尊敬也可以沟通。但没想到她其实依然幼稚,他和李竺一样,不但很不高兴,而且暗自也感到有些难堪。

美国人现在一定在全方位地监听和筛选唐人街这一带奔流而出的所有信息,他们也许不能再直接进来搜查,但还是可以干扰3G信号——反正老欧洲手机信号一向奇差,进屋以后LTE变2G根本不稀奇,用户惯了这一点,甚至都不会投诉。而要监听2G对话,真是轻而易举,用语音识别技术筛选出他们的声音也不是难事,现在视线汇聚过来,他不能再和家人通话了。WIFI上网,搜索的关键词、通的电邮什么的也得很小心,这让信息传递变得非常低效,傅展又上了一会网,心里总有股邪火越来越旺,他打开电视,居然还在报秦巍——新片上了,正是宣传期。

傅展恶狠狠关掉电视,对秦巍的厌恨上了个新台阶,他觉得自己的确需要抽一根烟——并不是说一起抽烟能搭个话,把刚才那场没营养的架度过什么的,就只是……如果这是一根烟必然的副作用,那他也只能接受了,不是吗?

他拉开窗帘,想着先借个火,然后再借根烟。“你——”

傅展没说完,他极为罕见地大吃一惊。

——阳台空荡荡的,就在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孤零零的阳台上,李竺居然一声不吭就不见了。

法国巴黎第四区

除了是浪漫之城以外,巴黎是小偷之城吗?

李竺伏在二楼阳台上往下看,小心地藏在阴影里,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偷车现场,情不自禁地也感到一阵刺激:第四区的建筑说不上多老旧,但街面上摄像头却并不多,离开那两条热闹的主干道,晚上十点多,支路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几个小贼毫不掩饰地就围在街边停车位的一辆汽车边上,其中一个还拿着撬棍,正起劲地撬动着老式汽车的门锁,汽车鸣响了一下,但很快又不做声了,看起来报警器线路已经被他们先破坏掉。

如果傅展在的话,也许会告诉她在巴黎住,不管哪个区,总是得在贩毒、入室盗窃、当街抢劫和偷车四个选项中选一个,在巴黎失去交通工具是常见的事,经验丰富的偷车贼甚至专偷第八区的豪车,此外摩托车和自行车当然也不会被人放过,摩托车被窃案甚至连报案率都不高,有报道显示,70%以上的失主一般直接选择再买一辆。不过,现在没功夫通知傅展了,李竺从阳台上猫着腰闪过去,主要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入街角——大部分住户到了晚上都会拉上遮光窗帘,甚至是给阳台这面的玻璃门装上百叶窗或是夹板牢牢锁死,只有像他们这样心怀叵测的人才会把窗户打开,特意选个低楼层,也方便随时逃跑。

但没时间通知傅展了,她轻手轻脚地跳到隔邻的阳台上,这里的盗窃案频发也是因为阳台之间靠得很近,上下楼还会错开,有点身手的人都很容易攀上来。李竺以前可能会害怕(毕竟是三楼),但现在她发现这种程度的冒险根本无法让她的心多跳一拍。几分钟内她就跑到街角一处无人的阳台,伸头看了看,确定没行人也没摄像头,便抓住阳台栏杆,从侧面翻下去,几下纵跳,无声地落到地面上,偷偷摸到了这帮偷车贼自己开来的那辆破车边上。

可能是为了脱身方便,这辆雷诺风景并没有锁,后备箱的门也没关——撬棍什么的可都是从那拿出来的。她观察了一下后备箱:和想得差不多,雷诺风景的后备箱空间还是蛮大的,里面凌乱地堆着偷车工具,还有盖它们的一块大黑布,这里有充足的空间可以藏一个人——如果是菲亚特500那种小车,她就只能赌他们会有两个人坐到偷到的新车里去了。

街角一盏路灯坏了,这一带照明很差,她打开手机,借着光很快给自己倒腾出一块地方,缩进去用黑布一盖,人就算是安顿好了。这才掏出手机给傅展发了个消息,‘去散个步,希望能带点夜宵回来’。

傅展怎么回的她就不怎么关心了,手机一关,李竺瞪着后备箱顶篷就有点出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从发现偷车贼到决定行动,都没超过十秒钟。她甚至都没想问一下傅展的意见。

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其实那并不是她发火的真正原因,这暴躁可能来自于他们对未来的不同认知。他觉得他们还是能一起回去……但她却感到他们回家的希望已经越来越小了。

也许已经永远不可能了,那个长得像哈米德的法国人又出现在她眼前,还有没听完的新闻,‘星韵的高层李竺也在这场政变中宣告失踪’——她闭上眼,使劲按住额头,傅展的话完全就是为了挑事,她不想听下去是为什么她自己很清楚,她该怎么面对从前的生活?听得越多就更明白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就算她完完整整地到了国内,把过去这段全都抹掉,她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李竺了。傅展可能觉得这是好事,但她却更喜欢从前那个怂怂的李竺,讨厌他却也有点忌惮,不敢正面杠。那个李竺想的都是柴米油盐的事情,她不需要为了生存打爆别人的头。

匆匆的脚步闪过来,一根撬棍被扔进来,后备箱被一把盖上,他们甚至没伸头来看,李竺猜得没错,大部分人都坐在新车里。旧车就两个兴奋的小毛贼,他们一路喧嚣,时不时嘎嘎大笑,兴奋地用法语跟着收音机唱歌。

以绝对距离来算,车开得并不远,二十几分钟就停了下来,从环境声判断,这应该是进了修车厂,偷车贼们下了车,和老板攀谈起来,周围还有滋滋响的喷枪声。——有偷车贼就一定有黑车厂,他们活跃的时间都在晚上,为了掩人耳目,做活的时候一般把厂房门关起来。

上回在特洛伊偷车的时候,傅展顺嘴和她说过该怎么从后备箱解锁出去——其实大部分车商为了防止这种事,都会在后备箱设置开锁开关,把扳手拉开来扯一下就好了。她把顶蓬推进去,伸头看了一眼,很好,和她想得差不多,现在才十一点,对这些小贼来说,夜才刚开始,他们还要再出去,所以干脆直接把车停到卷帘门边上,卷帘门也没关,只是拉到半人高的位置,方便一会他们再倒车开出去。

这里是所有人的视线死角,最妙的是车屁股没有顶死卷帘门,给它留了点开门的空间。李竺把后备箱打开一点,顺手操起撬棍和老虎钳,矮身钻出卷帘门,贴着门口打量了一下街道:黑车厂当然会选在一个没监控的社区,不然岂不是在自寻死路?门口停着很多二手车,老板当然‘兼做’二手车生意。

这里的二手车车牌仔细看都很新,牌身经过做旧,但螺丝却银光闪烁,这里的二手车都自带牌照——这应该是附加服务的一种,否则,这里的车肯定都上不了牌。

黑车,正是他们急需的,四周漆黑一片,李竺正想上去挑选一辆。但还没上前,一部银灰色雷诺就迅速开了过来,她赶紧猫腰躲到车列中,躲过她的车灯。

这辆雷诺来得声势喧嚣,压过积水。转弯时来了个漂亮的甩尾,这才在门口一个急刹,车主是个彪形大汉,一边哼歌一边打开车门,回头亲了副驾上的女孩一口,大剌剌地推上卷帘门,走进了修车厂,屋内顿时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小弟殷勤地迎上来,顺手把被他快推进天花板的卷帘门拉到地面。李竺猜他是车厂老板,这辆车绝对经过改装。

她转转眼珠,从停车场里钻出来,绕到雷诺尾巴上看了看:一样,赃车,车牌螺丝太明显了。

车门没锁,半开的车窗里传出强劲的音乐,副座的女孩浓妆艳抹、打扮成熟,不过绝对年龄应该不大,她有所有年轻人的毛病——玩手机太专心了,李竺拉开车门坐进来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含糊不清地哼一声,算作招呼。

这就让一切都方便很多了,李竺很感谢她的盛情。她还是第一次试着捏大动脉致晕,对方的配合是成功的关键。

打开副驾驶座门,把人推出去,她系好安全带,调节好座椅——越是急就越要注意细节,一踏油门就感觉到那不同凡响的强劲动力,那间黑车厂生意应该做很大,不但做赃车,可能还给地下赛车界做改装。车窗开着,深秋的风吹着,她把风帽翻过来带上,先不查地图,在心底挑战自己记路的本领,很多间谍可以在被绑着的情况下记住自己转了几个弯,开了多久,李竺可没被绑,还能时不时从缝隙里看两眼街名。

她用了十五分钟开回旅馆,短暂地迷过路,忘了该左转还是右转,但好在这一带她们晚上刚来过。李竺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给傅展发个短信,过一分钟,又揿一下喇叭。

傅展伸头出来,隔着车窗看着她,他的嘴张大了,很罕见地露出痴傻相来,用口型问了句:‘How?’

李竺忽然不那么生气了,尽管这怒火也未必是因为他,她对他做个手势:先下来再说。

傅展的头缩回去,过了一会,他拿着两个包出来,李竺也下车,先把轻的包接住,傅展自己背着重包,和她一样从阳台上往下翻,他的动作比她还利落,背了个大包还能跑酷,从阳台上翻下来总用时不超过十秒。

“你怎么——你知不知道——”下来他先想发火的,但又似乎记起他们俩刚才算是吵过架,搞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不过动作是一点不慢,大包丢到后备箱里,很自然就钻进驾驶室,钥匙一拧就说,“好车,改装过吧?”

话题这就扯开了,李竺简单说了下过程,“我就不信他敢报警,这车不但爆改过,而且肯定是套牌赃车,作为证物落入警方手里,解释来路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可以啊你,”傅展都不禁击节赞赏,“贴脸游走,气定神闲——我是信了你真有天赋了,能力也就算了,这个心理素质真没话说啊。”

一般人可能不是没能力,但就是缺少这种大心脏,李竺不否认自己可能在这方面意外地有天赋,她现在有点懂得做傅展是怎样的感觉了,有些事不去试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行。

“现在是不是又多点回去的信心了?”李竺开玩笑地说,傅展也呵呵笑。“差不多。”

但这句话说得不怎么好,又勾起了她的心事,兴奋劲儿过了以后,车里安静下来,傅展一边头顶长眼睛似的在小巷里乱转,一边瞟了她一眼。

“其实,你也没必要想太多。”他有点小心地讲,“你知道这边的主流媒体是怎么报道我们的类似事件?”

“嗯?”

“砍杀事件,他们就是这样说的,社会矛盾引起的砍杀事件。”傅展看了看路,把车开上了出城快速道,“你想,接收到这些报道的法国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类似事件?”

李竺没说话,傅展看她一眼,“我这么说并不是要让你把整个国家都敌意看待,只是想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活,对于那些万里之外的事情,他们从来都不关心真相,只会被动地接受媒体的讲述,汲取和自己有关的信息。巴黎恐袭,国人看到想的是去旅游要小心了,乌干达内战,一年死了多少人你关心吗?从根本来说,我们不会关心族群外的死亡事件,这是人性的自私也是自保——如果你什么都关心,该怎么活下去?一个人的心承担不了全球的重量。你不需要往自己肩上放太多东西。”

所以他并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李竺微微一怔——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理智上她当然明白,为每一起谋杀负责的人只应该是凶手,如果没理由地背上负罪感,受其驱使而行动,只会被敌人利用,但……

这微妙的心情确实说不清,她只知道自己想要离开巴黎,至少是离开唐人街。她扯开话头,“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追到老刘那里?”

“那个《读者》看多的老男人?”傅展失笑地说,“他那样的人我们一般统称为‘读者病’——不知道,最早明天吧,也可能就断线了。老刘要是起来得晚,可能会以为我们是一早先走的。”

这么说,唐人街的危险还没完全消失:现在住户们起了警惕,警方也因‘中法关系’不得不委屈地多加小心,搜查内部变得前所未有的难。而他们又有很大可能藏身于此,很难说敌人会不会再策划几起——砍杀事件,就在唐人街,这样名正言顺地让法国警方来挨家挨户地盘查,收紧他们的生存空间。这也是李竺想要离开巴黎,至少是唐人街的原因,至少在这里可能更安全,距离援助也更近。这一次算幸运,傅展也想走,虽然动机截然不同,但结果终究是不谋而合。

傅展又借着变道看看她,“不过,他一看就起得很早,所以消息应该很快就会散布出去。”

“你不用安慰我,我已经舒服多了。”李竺倒笑了,这是实话。“做了这些我觉得也仁至义尽了。”

“你已经算是很心软了。”

“那得看和谁比。”李竺说,“和你比我当然软弱得一塌糊涂。”

傅展一笑,并不否认,甚至还有点自豪。李竺斜眼看他,在心中暗想他是否从未真正爱上过谁,他对乔韵那种收藏般的欲望不能算。

“你说老刘是不是偷渡出来的?”她终究没问,这问题目的性太明显,而且也毫无意义,她已学会在明天不知是否会来临的时候,珍惜眼前仅有,对许多问题都别太寻根究底。

“应该是,来得那么早,身份不会很名正言顺的。”傅展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把帽子拉得很低躲摄像头,夜风从车窗中吹入,开到郊外空气就好得多了。“所以讨厌国内,出来也没混得多好,要是国内真发展起来了,岂不是证明他选错了?这种人很多的,常见于80年代想方设法黑到国外,宁可转行开车也不要再做科研的人群,他们现在都不怎么回国了。”

和傅展聊天其实很愉快,他见闻广博,对什么都知道得很多,看人也准,刻薄中又带了点风趣。李竺也被激起谈兴,“你看人就没不准过?”

“这世界上98%以上的人,我都能在第一面判断出他是什么人,他会怎么想,他想要什么。”傅展用肯定的语气说。

“那你说说追着我们的那帮人——他们在策划那些事情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李竺脱口而出。

“说是舒服了,其实还在想这些事啊。”傅展看看她,握着方向盘,笑了,“想什么?什么也没想吧——我告诉过你,人的本性就是只关心自己的族群,这个族群,有文化上的、心理上的,当然也有地理上的。你来到巴黎,这里的人就是你的临时族群,所以你看到身边的人受伤自然会难过不忍。同样的案件,假如你远在天边,只是在报道中听说,心里估计也就毫无波动。”

“做这行的,会把自己关心的范围圈得很小,他们只关心自己心理上的族群——国家利益。非得这样不可,否则他们没法执行任务的。这世界本质上还是人吃人,只是以前科技力量不够,大家只能在本国内吃,现在是地球村了,整个国家、整个地区来吸另一个国家的血,这种方法更好,更有效率,生活在这国家的大部分人还能假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活得非常的善良、富足与幸福。他们甚至还能反过来怒斥政府在另一个国家犯下的血案——但这国家总有人知道真相,总有人要去维护统治,做那些脏活。这些人是国家的护院和打手,如果他们会关心另一个国家的住民,早活不下去了。你知道卢旺达大屠杀吗?”

“啊?”

“超过80万平民在两个月内被杀,最终卢旺达损失了10%以上的人口,人们会永远记住巴黎恐袭,记住在歌剧院的暴行,斥之为玷污文明,”傅展说,“但没人会记得几十万图西人死在法国政府的支持下,他们帮忙扩充胡图人军队,让他们有了屠杀的实力,在大屠杀发生两个月后以人道主义为旗号入侵卢旺达,据说要保护剩下的图西人,不过事实是大量屠杀图西人的胡图族官员借此逃到了国外。这是在1994年的事,23年以前,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记得它了,我想你也不会为在其中死去的人哀痛。你说如果他们和一般人一样有所谓的良心的话,能承担得起80万条生命吗?他们怎么还能活下去呢,想到自己是这场屠杀的原因之一,他们难道不该自杀吗?”

80万这个数字太大,会让人有点麻木——对于没见过血的人来说是这样,但李竺已经见识过血肉模糊的街头,她想了一下相应的规模,不禁有些作呕。傅展看在眼里,淡淡地说,“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和这群人打交道了。”

他们已经开出了城,照明开始稀少,他们沉浸在黑暗里,傅展的侧脸是黑暗中的轮廓,双眼隐隐地发着一点光,李竺看着他,无法移开视线,她听出傅展语气中的提点,他这是在教她,要在他们正参与其中的游戏玩到最后,想要一起活着回家,她要做出的不仅是技能点的改变。

但她其实并没有迟钝到直到被他点醒,才知道自己在玩什么样的游戏,她只是——

李竺幽幽地说,“你听过一句话吗?”

“嗯?”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

“我也想和你一起活着回家,但我觉得……这个目标里,除了回家以外,活着也很重要,是不是?”

如果再也不是从前的面貌,如果像他们一样地走回自己的旧家,皮囊纵使相似,但她还能算是活着回来了吗?

傅展没回答她,车内静默下来,李竺在想——她现在已经比从前更了解他了,所以她在想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她在想,以这个标准,傅展真正地活过吗?

他是否就是深渊呢?

“你知道,你也得活着回去。”她突然说,“你在土耳其没杀我——犹豫过,但你没有,你和他们不一样。”

傅展偏头打量她几眼,忽然笑起来,“原来还是那么怂。”

这是低声的评价,他又大声说,“其实挺后悔的。”

“真的?”

“真的,尤其是你唠叨的时候。”

李竺打他一下,傅展作势被她打得变了个车道,引来后车喇叭抗议,她也觉得这话题不该继续说下去,太天真了,怎么可能凭一两句话就打动傅展?这又不是什么热血漫画,她不姓工藤更不姓安西。“对了,我们要去哪。”

“开了这么远才问?”

李竺开始检查车内的东西,终于燃起兴趣,其实问题依然在,但想明白了她反而更无惧与轻松,闻言随口喂个小甜饼。“去哪里不重要,只要咱们还在一起就行了。”她以前经常这样哄手下的艺人。

傅展没回话,握着方向盘的手好像紧了一下,李竺不解地看过去,太黑了,看不清,只看到他喉头动了几下,好像是有点紧张:什么啊,害羞了?老司机还翻车?

反正过了几秒他开口的时候语气就很平稳了,“猜猜么?不是挺会猜的,连我不想呆在巴黎都猜出来了。”

“对了,你到底为什么想走。”

“你猜呀。”

“……我猜是因为你不想干等,你哥肯定是叫你等他找人来接啦,不过那不符合你的性格。”可能还有些和傅家兄弟争锋有关的事情,不过那牵扯到傅展的往事,李竺就没有说了。

“挺了解我的嘛——他是让我等,不过,我确实不喜欢等人来帮我,那太被动了。”

当然,他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争取!“所以你想……”

“我想,我们不如直接去找他。”

“找他?他在哪里?”

他们开进隧道,隧道口的灯照亮了傅展的脸,他扭过头对她露出一口白牙,开心地欣赏着她惊讶的表情,这笑意外的单纯和孩子气——李竺早已说过,他虽然气质亲切,长相不是惊艳的帅,但其实也很有魅力。

“罗马。”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管从欧洲的哪个角落出发,只要你不停的走,最终你总是会去到罗马。

法国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段

到后半夜,风更凉了,信号开始变弱,傅展叫李竺把手机关了,“这里只有2G,不可能打电话了。我倒要看看什么信号源都没了,他们怎么在阿尔卑斯山里找到我们。”

“《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啊,”李竺已经和傅展换过手开过一班,又小睡过半小时了,“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开到罗马吗?”

“从这里到罗马,一刻不停的开也要20小时,1400多公里,但大部分路都很险,山路窄,路况很一般,车速快不起来,而且弯道还很多。车是没问题——”傅展的手爱怜地拂过方向盘,“真是部好车,应该是拿来玩街头赛车的,耐力十足,你眼光不错——但是我们人吃不消。而且车在山区我们还有优势,到城市群就不好说了。”

“护照快用完了吧?”李竺说,重要的东西还是傅展在带,但她心里也会暗暗在算,“台湾那两本现在也不能用了。”

“还有两本,但不是很像,查得严很难混过去的。”

“化妆……”

“那是两本50岁的护照。”

李竺不说话了:这样看的确是在山区开更有优势,首先,他们检查过这部车,没装车载GPS,失主也不可能知道它被开去了哪儿,美国人把他们和这部车联想在一起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他们从法国开出去可能去西班牙,安道尔,也可能去瑞士、摩纳哥比利时和卢森堡,欧盟内部不设边境检查,他们唯独能做的也就是在沿路摄像头进行智能搜索,籍此定位。那她们当然也就应该活跃在少摄像头的区域。这样看,山区好于小镇,小镇好于城市,摄像头越少越模糊的地方就越受他们的欢迎。

“说不定真的该做半年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她脱口而出,“风头过了,难道还能一直找?监控不可能一直是这个力度的,他们总得有别的事情要做。”

“太乐观,他们搜索的力度会随时间增大还是减小并不取决于你对官僚机构的常规了解。”傅展说,“只取决于他们有多想要这个U盘。我们对局势的判断应该建立在这个麦高芬的内容之上,毕竟用常规想法来判断的做法已经失败了——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不惜在巴黎提早发动一次袭击。”

“没想到你对电影也这么熟。”李竺怔了下,笑了,“希区柯克怎么说的?在惊悚片中,麦高芬通常是锁链,但在间谍片里——”

“麦高芬往往是一份文件。”傅展也笑了,“所有的电影都可以归纳为36种剧情模式,其实这世上大部分事情也是如此。不过,和电影不一样,麦高芬在电影里只是一个由头,它的内容对电影情节的发展并无影响,观众对它的关注也会很快被角色之间的恩怨情仇取代。但在现实里,这个U盘的内容却决定了我们的命运,知道它装着什么,我们就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知道对面会挪出多少资源来追查下落,决心又有多坚定——你看,一切都关乎信息,这就是整个间谍业的立足根本,靠的这里,而不是这里。”

他瞧瞧太阳穴,又冲她比了个开枪的姿势,像是在笑话她的天赋只能让她当个打手,傅展是这样子,不熟的时候装成大尾巴狼,文质彬彬的,却不期然让人讨厌。熟了以后嘴贱起来,反而讨喜点,李竺嗤一声,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有本事看到他们来你就别操枪。”

“武器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有很多,分析能力、伪装能力、实战能力,三大块嘛。我们在伪装上弱了点,主要是材料一直没法获取。”傅展有点遗憾,“这种物资一直被严格管控,否则还怕什么,开着车的,摄像头只能拍到一张脸,又识别不了步态。意大利的小旅馆根本不看护照,随便住一周,看监视放松了,弄辆轮椅,大大方方就推到大使馆里去了。”

他们脸上其实一直带着点化妆,但常规化妆品能达到的效果对智能识别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要骗过摄像头,必须要特种化妆品,不说是整容术这种需要场地和材料的事情了,硅胶、假体这些通常也只能在专业供货商那里买到,以前是觉得这些东西只有剧组什么的需要,不开店也很正常,现在才品味到管制的另一重含义,李竺不禁说,“我现在好怀念淘宝——”

“在网上买你只会死更惨,你猜他们会不会监控相关网站?”傅展说,“很多人都觉得间谍只要聪明就好了,但其实伪装也很重要。如果能搞到材料就好办多了,我学过一点,手艺不好,但你一起帮忙的话,坐在车里应该也能糊弄过去。”

这也学过,那也学过,傅展真是什么都会,李竺没见过真正的特工,无法想象他们有多厉害,在她看来,傅展已经足以胜任大多数高难度任务了,他们这种临时逃亡都能这么溜,给他点后勤他岂不是要原地起飞?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真不知道能把你比下去的人有多厉害,感觉不是伯恩那类型的都对不起你这么厚实的储备。”

傅展更喜欢开公司还是更喜欢走这行,他没说过,李竺其实也看不出来,要说她喜欢现在这刀锋上行走的生活那也说不过去,只是她和傅展肯定不同,傅展对这一行的了解太厚了,他人生的前十几年肯定都在一心为这条路做准备,忽然转换跑道,当时不知是怎样的感觉。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要见到他了。”傅展说,语气淡淡的,但没有太不高兴。“他是挺优秀的,可能老爷子觉得他更合适吧——不说别的,觉悟是比我高,要是不把U盘挖出来,我看到就算到了罗马,我们能用到的也只有他的私人关系。”

傅展是和她说过安全屋在国际大都市不流行的原因,不过李竺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么一听也释然了:傅家也许不是没能量,不过,公事公办,以国家的角度来说,确实也不可能凭着空口白牙几句话,就贸然涉入这样的漩涡。

人就这样,别人走后门就怒斥权贵,自己享受不了特权就多少有点埋怨,李竺叹口气,“说来说去,还要回到这个麦高芬。”

她半开玩笑,“不是我肌肉,你大脑吗,开动脑筋,推测一下,你觉得这里装着什么?伊拉克从未存在大杀器的决定性证据?——老实讲我真不知道这里装着什么,能让美国人为了假公济私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又始终没有太多的打手来抓我们。”

“现在都要求全面性人才,只有肌肉你也活不了几天。”傅展习惯性地反驳几句,这才一边敲着方向盘一边沉吟,“我也一直在想,这里装的是什么——自然是决定性的证据,可以颠覆掉某个利益集团,至少是对他们造成致命的损伤。这种行动规模已经不是小打小闹的买凶可以形容的了,它背后一定隐藏着频繁的政治游说与利益交换,辉瑞在印度进行大规模违规试验、孟山都长期收买科学家为转基因背书——这种类型的文件不会追得这么猛,利益集团有太多手段消化掉。CIA的人就算接他们的私活,也会在第一次失败后退钱认栽,绝不可能封锁巴黎东站和大使馆,能让他们做到这一步的只可能是上头真正的大人物交代下来的黑活——不会在系统里出现,上头不会承认,局长甚至也不知情,但如果你不做就会死得很惨的那种。”

“听起来像是政治性的内容。”李竺说,但又自己否定掉,“对美国来说,商业力量到顶端也就政治化了,不会有太多不同。”

“这就对了,”傅展说,“一个政治献金公开化,有说客在议员和财团之间互相联络的国家,官商勾结如果只有台面上的那些,那才奇怪了。对利益集团来说,这的确是一回事。不过可以确认的是CIA和他们背后那方不是没有对手,他们也有个强劲的敌人。”“你是说施密特在的黑客组织?”

“那算什么强劲敌人。”傅展嗤笑,“黑客从互联网时代存在以来就在活跃了,迄今为止有成功扳倒过任何利益集团吗?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而是因为主流根本容不得他们的意见。要扳倒一个集团,需要民众抗议、媒体宣传、司法诉讼、行政调查甚至是商业倾轧,单单是一些大集团做的恶被揭露出来又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伊拉克有大杀器吗?谁来为他们失去的和平买单?顶多拿洗衣粉开开他的玩笑,小布什还不是照样做满他的任期。伊拉克战争打得军火商和石油集团眉开眼笑,美国也没有利益集团因此受损,就算U盘里满载着当年的PY交易,被公布到网络上,那又如何?媒体不会穷追猛打,炒顿热点就过去了,民众都很蠢的,你现在还记不记得葛兰素史克拿艾滋儿童试药的事情?——恐怕根本就没听说过吧,几大制药在这点上绝不会互相拆台,没有人推波助澜,政府罚款对这种大公司根本不疼不痒,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不,施密特他们挖到的关键证据顶多只是个引子,找到另一个可以和CIA那边对弈的大玩家,这才是牌局的开始。”

“两大玩家的对弈,Yeah,听起来比最开始跨国公司的小把柄、黑社会的账本什么的更激动人心了。”李竺干巴巴地说,傅展分析得的确有道理,不过这消息不怎么让人振奋,因为同时她也很清楚,在他们搞明白这东西是什么甚至是搞到密码之前,大使馆不太可能动用常规以外的力量对他们提供帮助。“还能再猜得细一点吗,比如是谁在和他们对弈什么的。”

“这就不知道了,利益集团也不是铁板一块,彼此间存在激烈的竞争,否则非洲和中东也不会深陷战火——他们的资源太过丰富了,国力又不足以自守,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傅展说,他若有所思地敲着方向盘。“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和施密特那边取得联系——”

“你确定你能骗出密码?”李竺有点怀疑,“施密特是很笨拙,但那只是在外勤上,这帮黑客在网上全都是天才,闹不好结下梁子的话,说不定连两个‘韵’都要受牵连。”

哪家公司没点禁不起挖的小本本,他们规模是够大了,但创业时间短,还远远没到辉瑞那种根本不在乎丑闻的程度。李竺做经纪人的更怕这个,傅展似笑非笑,“倒是已经想到回去以后的事情了。”

关于麦高芬的讨论到这差不多就结束了,结论两人都心中有数:两大玩家彼此自然会密切监视对方的动静,游戏不会因为筹码暂时失踪而结束,也许看似进入低潮,但只要稍微发现线索,双方都会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目前来看,CIA更强势,但那也是因为黑客这面在土耳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暂时没得到支援,之后的局势想要和缓下去,除非是黑客一方放弃追查,那么CIA也许会偃旗息鼓,但这期望太过渺茫,眼下来看,在两大势力中游走,犹如火中取栗,想要不引火烧身似乎很难。

沮丧是必然的,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李竺打开车载音响,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顿时从喇叭中喷薄而出,几乎将他们冲到靠背上:黑老大对音响肯定也做了改造。佛雷迪没头没脑地对他们大喊,“因为我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李竺听着听着,居然笑了,傅展正好看见,“你笑什么?”

“啊?”

“你笑什么?”他提高了音量,只能用喊的交流。

“我在笑这首歌!”李竺喊回去,“你有没看过《好兆头》,任何磁带放进克鲁利的车超过三星期,都会变成《皇后乐队精选集》!”

“你对流行文学的审美已经无可救药了!”傅展大喊,“可不可以试着去看看《百年孤独》!”

他们喊得嗓子疼,在深夜空荡荡的山路上和摇滚乐一起惊扰着沿路的动物,吵嚷得欢欣鼓舞,充满了巴黎黑车厂的嬉皮范儿,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半空,威严地凝视着他们,这里没有光害,月光皎洁地洒满了公路,甚至比路灯照得还清楚,一辆小小的车就像是蚂蚁,在山路上孤独又缓慢,持续不断地前进。李竺忽然High起来,她按开天窗,翻到后头,踩着后座站出去,跟着节奏一边哼一边跳舞,“再见吧各位,我得走了,我得离开去接受现实的审判——我也不想死,有时我甚至宁愿自己从未来到这世上。”

傅展哈哈大笑,摇下车窗,伸出手送给她一个中指,跟着一起唱,“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小丑角、小怪物,你会跳fandango舞吗——”

“滴——”庞大阴影压来,迎面一辆大卡车闪着灯转过弯道,和他们快速会车,带起一阵劲风,隐约还能听到司机的斥骂,“大麻脑袋!”

气球被戳破了,李竺安静下来,默不作声地溜回前座,关掉天窗,按灭音响,和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摸摸头发,她和傅展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傅展打开音响,换了一首柔情些的法文歌,还是开着车窗,他开得慢了点,山里后半夜的风就不那么硬,软绵绵地抚摸着他们的脸颊。

“你呢?”他说。

“啊?”

“你是为什么选这一行的。”他这问得好奇怪,好像刚才有过一番对他职业的讨论,好像李竺刚问过他一样的问题。

李竺反应了一下,决定不指出这谬误。“经纪人?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我是不知道你家干嘛的,但你肯定对我的家庭背景了如指掌吧。”

傅展含笑默认,他确实喜欢有备而来。李竺说,“这就很简单了,我爸就是搞电影的,作品是没什么,但老一代圈里人,有资源啊——他和我那几个后妈生的弟弟长大了以后,肯定全是他们的,我还不得乘有的时候赶紧抢抢资源?我读大学就开始在剧组混了,觉得做经纪人最适合我,也是运气好,接连遇到几个贵人,抓住机遇,这不就混着自己做起来了?”

后来她怎么挖到秦巍这块宝,怎么跳出来和秦巍一起开公司,这其中的事情傅展应该都很清楚了,她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傅展笑了下,“还以为你怎么也会试着演演戏,年轻人入影视圈,不是想做导演编剧就是想做演员,奔着经纪人当理想的真不多。”

“更多时候,经纪人的确是种务实的选择。”李竺同意,“我也想当演员啊,但外形条件不够,再说也没才能,在学校里试过几次就放弃了。确实说不上喜欢,但,综合各方面来说,这是最佳的选择了。”

“确实是最务实的选择。”傅展同意。

所以,他也做了这样的选择。

前十几年肯定都在一心为这条路做准备,忽然转换跑道是什么感觉?她的问题藏在感叹里,而他的回答,其实就藏在问题里。李竺扭过脸看了他一会,微微笑了笑。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缺乏才华,就很容易被秦巍和乔韵那种人吸引。”

务实的选择通常意味着怯懦,他们被吸引的并非是外在条件,而是那两个艺术家绚烂的才华,与追梦无悔的执着。

“很了不起吗?”傅展嗤之以鼻,“才华谁没有?你也有才华啊,你不是很有当打手的才华吗?”

他对乔韵像是已经没什么兴趣了——这兴趣也许在伊斯坦布尔还有的,但那是伴着‘傅总’这身份而来的那种有些将就的生活,在那生活中的兴趣,现在握着方向盘的傅展,要更……更赤裸、更真实,像是脱去伪装的野兽,有了真正的猎物,它就不屑于要洋娃娃了。“如果再让你选,你会选当经纪人,还是往……我不知道,搏击界,还是特工这块发展?”

李竺想了一下过去几周的生活,开枪的感觉,捏颈动脉的感觉,那种心跳如鼓却又同时冷静异常,肾上腺素如醇酒般泵入血液的感觉——

又想起她那熟悉的、舒适的,成功的生活,衣香鬓影、红男绿女的感觉,所有人叫她李总的感觉,与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可能还是会选经纪人。”她有些遗憾地讲,“虽然在这方面我有突出的才华,但——这毕竟是一种太不现实的选择了。”

月光有魔力,欧洲普遍传说女巫会在月圆之夜裸体集会,骑着扫帚聚在一起进行邪恶之事,这几天正是满月,从伊斯坦布尔看到阿尔卑斯山,月亮还依旧很圆,在这皎洁之色无处不在的呵护里,人也会柔软些,更容易想起往事,很多话从心到另一颗心里,没有目的,不怀试探,说的人听的人都很自然。

“唔。”傅展点点头,没什么失望的表现。

“你呢?”这一次李竺主动问,“如果有得选,你还会选这一行吗?”

“也许不会,可能去做更赚钱的方面。”傅展说,看看后视镜,打着灯,短暂地借道超过一辆小货车。“不过我也依然不会做这一行——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事,这一行的门槛并不开放,你行不行不由你来决定。”

“那是谁决定?”

“在我家?我爷爷。”

“那你爷爷到底觉得你哪里不行?”李竺不禁追问。

傅展扫她一眼,简单地一语带过。“我没法让自己相信。”

相信什么?李竺不禁茫然,但没有再问下去,那有魔力的月光之路似乎已经开过了,她又有些困倦起来,傅展是对的,这条路不好开,她得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好在清晨接傅展的班。

她打个呵欠,揉揉眼睛,双眼红通通的,看起来挺可爱,傅展看她把脚蜷到座位上,缩成一团好像小刺猬的样子,不禁一笑。

“还是在床上睡舒服点。”他难得体贴,一边稳方向一边帮她掖掖毯子角。“你更喜欢日内瓦还是米兰?”

“哈?”困起来真快,李竺已经迷迷糊糊了,她含糊地说,“米……兰?”

半梦半醒间,额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隐约听见有人说。“好,那就去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