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玉烛新

大雪纷纷,簌簌而落。

一个活着的人,在与一个死去的人谈及“一生”,徐鹤雪几乎是顷刻间转过脸来,他垂下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子。

他苍白的面容上其实没有什么表情,那样一双眼睛也依旧清冷,唯有莹尘如簇,幽幽浮浮,铺陈半空。

倪素伸出手指,轻点一粒莹尘,“徐鹤雪,你下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种无端的诱引,几乎是在徐鹤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化为淡雾从树荫里下落,又转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没有新伤浸湿衣襟的颜色,“你不要我做那个人了吗?”

什么?

徐鹤雪眼睫颤了一下。

“招你回来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让你甘心依附的人。”

“不是。”

他说。

悬空的兽珠落回倪素的手中,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诉我,他交给了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暂时摆脱你我之间的禁制,对吗?”

那颗消失的柑橘,为倪素换来一场梦。

梦中,她在恨水河畔,荻花丛中,遇见了兽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徐鹤雪发觉她步履迟缓下来,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帘,“你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

倪素平静地说。

她越来越近,提着灯盏,抱着香烛,走到这片树荫底下来,风吹得枯枝上堆积的雪如簇落下,扫过她的鬓边,沾染她殷红的衣襟。

“耶律真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要去杀吴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为代价,对不对?”

幽都土伯交给他的东西,虽能暂时让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却要让他付出自损神魂的代价。

“你是觉得,反正你迟早要走,所以无论付出什么,在你看来,都没有所谓是吗?”

“不是。”

徐鹤雪一张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不只是吴岱,害靖安军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我知道。”

其实倪素也明白,让徐鹤雪,让三万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是宝塔里的冤魂,已经等不了他太久。

“可是徐子凌,”

倪素终于走近他,“还有时间,不是么?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

她极力压制着满腔翻涌的酸涩,“我们还未到绝处,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徐鹤雪怔怔地望她。

乌黑的发髻簪着珍珠金步摇,并不是那支莲藕金簪。

倪素双足僵冷,膝盖仍旧在痛,她一脚陷进塌下去的积雪里,身形不稳,徐鹤雪几乎是立时伸出手,却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风鼓动倪素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红。

满怀的香烛与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灯都落了地,幸而积雪厚重,烛焰熄灭,而灯盏未碎。

徐鹤雪眼前骤然漆黑。

但这片黑,却令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拥抱让徐鹤雪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暖到令他颤栗。

风雪呼啸,莹尘乱浮。

几缕乱发微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鹤雪动了动颜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别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鹤雪身形一颤,即便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下颌倏尔碰到她发间的饰物。

倪素看见银白的光犹如银蛇游弋,缠绕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又转瞬消失。

“土伯大人与我说,只要我触碰你,他交给你的东西,就会暂时失去效用,是吗?”

“是。”

徐鹤雪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如此柔顺。

“我们回家。”

她说。

相较于鬼魅,徐鹤雪觉得自己此时更像是一个傀儡,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被她这样拥抱,他心中的欲念就会化为她牵在手中的丝线,而他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受她约束。

“你的腿怎么了?”

徐鹤雪背着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贵妃娘娘因此而召见了我,因我不肯为她开方,所以令我罚跪。”倪素换衣裳换得急,抱了香烛,却忘了带火折来,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灯也暂时不能用,幸而今夜虽雪重,但他们还有满天繁星与郎朗月华作伴。

徐鹤雪闻声,步履一顿。

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树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点。”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鹅毛般的雪扫过檐下的灯笼,那不是倪素所点,南槐街上鳞次栉比的灯影映在徐鹤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认真地听着她的声音,背着她上阶,从前堂到后廊。

明亮的烛火透过棂窗,朦胧的光影落入他的双眼。

徐鹤雪浓密的眼睫微抬,他顺着那片投来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间他的居室。

屋中红蜡如滴,一个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纱屏风上,徐鹤雪倏尔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来,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应该是青穹剪的,看起来还不熟练。”

她说着,将兽珠放到供果中间,抽出几根立香来用火折点燃,缕缕白烟缭绕,“今日,你是不是看见小周大人了?”

徐鹤雪站在那儿,听见她的声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还看见什么了?”倪素回过头,“是不是还看见,他递给我他母亲的用物?”

徐鹤雪静默片刻,撇过脸,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将人间男女成亲的规矩都忘得很干净?”

徐鹤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几乎没有人会在收到聘礼的当日就急着成亲,”倪素眼睛弯弯的,“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他?”

“就因为我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着看,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母亲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见它,才想到我应该如何躲过娘娘的算计。”

“贵妃做什么了?”

徐鹤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为我与黄宗玉黄相公的次子黄立指婚,”屋中有没烧尽的炭盆,倪素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冷,“小周大人今日来是想为我解围,但我并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这些事牵累他。”

徐鹤雪对黄宗玉的印象不深,但听倪素称呼他为“黄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师张敬死后,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难从倪素的只言片语中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但徐鹤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仅仅只是存着为倪素解围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访黄相公了。”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带着一分笑意,“我与他说,我为母亲守孝,亦为一人守节。”

“倪素……”

徐鹤雪心头一震。

他一直回避这满室区别于往常的红烛,甚至于连屏风上那个剪得破损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紧逼,令他避无可避。

半晌,徐鹤雪喉结轻滚,“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

他声线发颤。

人鬼殊途。

他难有血肉之躯,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还阳世,本是栖身于她的檐瓦之下,他身无长物,连干净的名声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

倪素凝视着他苍白无暇的面庞,“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归,不是么?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离开我,我一定会难过,但难过,却并不会让我失去对生的期望。”

“因为你,我更知生的可贵,你不在,我也会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与兄长的心愿,但遗憾,若能少一些,我还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侧的衣带。

徐鹤雪不知所措,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他踉跄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顺势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外袍。

她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朱红的内袍,伸手拉他起来,将他带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颗兽珠在供果上静静地躺着。

“徐子凌,我觉得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睑湿润,却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论别人如何,我一定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对不起母亲了,因为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错过此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要与他一生,是很难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兽珠找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那么说了。

“我们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泪却从眼眶跌出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灯影之间,徐鹤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颊的泪珠。

“我们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对着香案上的兽珠跪下去,“我答应过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这实在太像是徐鹤雪欲念所化的一场幻梦。

他的克制与谨慎都因为她的眼泪,她的话而荡然无存,他神思混沌,与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红的衣摆与她的喜服几乎融于一色。

风雪拍窗,室内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徐鹤雪卷起她的绸裤,她的膝盖已经从红肿变得乌青,他冰凉的指腹揉着药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说,“倪阿喜,我很惭愧。”

“什么?”

徐鹤雪抬头,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说,“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红红的,她看着一缕浅发落在他脸侧,他一双眼睛剔透而干净,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头,贴上他冰凉柔软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下。

徐鹤雪浑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声落来,徐鹤雪方才发觉自己的莹尘像烟花一样四散跳跃,他所有的心事,无处可藏。

倪素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你心里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即便什么都不与我说,你离开,我一样会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样的想,为什么我们要辜负现在还能在一起的这些时间?这世间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我们能过好眼下,就过好眼下吧。”

她说,“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要什么郎君,女子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于情爱。”

因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这一路走来也如此艰辛。

但她从来都无惧这样的艰辛。

徐鹤雪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见她忽然又弯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在笑,他想抱她,于是就这么做了。

双臂收得很紧,将她揽在怀里。

“你冷不冷?”

他问。

倪素摇头,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愿你为世俗所困,”

徐鹤雪摸了摸她的头发,“亦不愿你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你从没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个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鸟的人,对吗?”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开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绝不会因世俗而生惧的女子。

这一生,她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尘。

倪素将屋中的烛火都按灭了,屋中只余从棂窗外掠来的月华与徐鹤雪周身浮动的莹尘,但他的莹尘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让她借着这浮动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鹤雪双手按在膝上,唤她。

“怎么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弯身凑近他。

她温热的鼻息轻拂,徐鹤雪几乎一瞬抓紧膝上的衣料,又听见她说,“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个箱子,就是你儿时埋的那个吗?”

她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徐鹤雪却感觉到她的手落来,他看不见,感官却异常敏锐地跟随着她的举止。

衣带松散,她掌心的温热犹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轻缓地来回。

“是……”

他齿关微颤。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倪素的声音倏尔离他很近,就凑在他的耳廓,“我记得,那是你要背着你的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

“我说过,要把它给你。”

徐鹤雪难捱地想要躲开她的手。

“那你想让我将它当做什么?”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道伤痕,已经结痂,却不见好,“聘礼吗?”

她指腹很轻很轻地经过那道伤疤,徐鹤雪仰头,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他没有声息,也不会脸红,只是绷紧下颌。

倪素看着他,乌浓的几缕发丝在他耳侧,他颈间皮肤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结嶙峋,难耐地轻滚。

她的手指,终于逼出他的一声:“……是。”

倪素“嗯”了一声,说,“我用一辈子的香烛,做嫁妆好不好?”

徐鹤雪猛地伸手将她禁锢在怀中,他顾不得自己的怀抱这样冷,双唇轻吮她的唇瓣,生涩而小心。

“倪阿喜,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里,捧住她的脸。

“你总是自省,总是自损,生时光明磊落,死亦赤诚为人,你说你敬佩我,其实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着他的手腕,“虽人生不过半数,但我确信,往后此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比小进士将军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来徐鹤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刹那,他顺势上去,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轻轻地吻住她,生涩的唇齿纠缠。

短暂的气声,毫无神采却有些湿润的眼睛,剥离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着他的欲念。

如果他是一个人就好了。

他会更加肆意地拥抱她,亲吻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很远很远的路。

又是积雪淹没春花的冷冽气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莹光里看他,不同于他平日里那般衣冠严整,总要得体,总要礼数自持的模样。

此刻,他朱红的内袍是松散的,衣带尽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旧拥有那个十九岁少年将军的身躯,即便还有未消的伤痕,也依旧年轻而漂亮。

“别看我。”

他说。

“我没有看。”

她答。

她在说谎,徐鹤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一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压下来,紧紧地束缚在怀中。

可是忽然间,

他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掌包裹而来。

“倪阿喜……”

他一震,轻喘一声。

“好冷啊。”

倪素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侧脸。

她的脸颊烫红,声音里却裹着一分新奇。

徐鹤雪毫无办法,他甚至不能忍心推开她,但此刻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被她轻而易举击破。

他难捱,又难以自持地颤栗。

“但是没关系,”

倪素将脸埋到他的肩,脸颊贴着他的,“徐子凌,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样是在毁我伤我,真的不是。”

“是我想这样做,是我想要触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