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总之,苏锦一单就单了这么多年,单出了习惯,单出了快乐,单出了风采。

她慢慢地,也不再想,如果有个伴侣会是怎么样的。就算真要做梦,在她贫瘠的想象里,只能拿父母相处的模式来参照。

也许是每天清晨拉开窗帘洒进来的阳光,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两个人相对而坐,一边聊些琐碎小事或者国家大事;

也许是两个人在厨房里,一个人下锅做菜,一个人在一旁切菜,时不时地提醒对方注意放盐、小心割手,油花滚烫,毕啵爆开,空气中弥漫了柴米油盐的香味;

也许是周末,一个人拖地,一个人擦窗,在不经意间相视一笑;

也许是一个人累了,躺在沙发上,另一个人就轻手轻脚走过来,自然而亲昵地为他按摩肩膀,两个人喁喁私语,发出愉快的轻笑;

也许是都在外经历了什么事情,有欢快的、愤怒的、委屈的情绪想要倾诉,于是在阳台晾衣,在饭桌前收拾碗筷,在沙发上看电视……总是任何一个舒适的时候,都可以头并头地小声讲述自己新鲜的见闻……

每一天都这样,每一天又不一样。

好像永远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情愫,不浓烈,淡淡的,却很是隽永,经历很长时间都不会消失。

这是苏锦天真地为自己编织的一厢情愿的爱情。

结果她还没体会到这种细水长流的美好,就先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一成不变、波澜不惊。

天知道,这完全是两码事。

“生活的美不在轰轰烈烈。

也许你会说这不正确,你已经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是没有美的。

但是亲爱的同学,并不是这样。哪里都存在美,它存在于一点一滴,在每一个小细节,在每一个拐角处,在每一个你自认为已经熟悉的瞬间。

你要学会找寻它,发现它。它是淘气的精灵。而你一旦找到它,就会发现尘埃里也能开出绝美的花朵,从无人问津处独自发现它,足以掀起难以形容的狂喜,足以让你的生活充满缤纷的色彩。

所以,去找寻吧,去发现吧。

——米兰·坤拉斯。”

这是苏锦少年时代美术课本上的卷首语,米兰·坤拉斯是联盟最负盛名的艺术家,奈何他说这段话的水平着实不高,惹得当时的少女苏锦和同桌一边翻到这一页,一边凑在一起狠狠嘲笑了一通。

不过苏锦自诩公道冷静,嘲讽完之后还客观评价了两句:“撇开这个,坤拉斯艺术造诣确实高,无法指摘的高。苏达拉大捷,这种难以描绘的战争场面,那么多个艺术家画,就他画得最好,好到联盟军部专程请他来画!能够同时兼顾整个战役的起承转合和主导将领,很厉害的。”

那时候她还向往轰轰烈烈的人生,传奇少将列夫塔是她心中的方向和灯塔。

军事战略科出来的指挥,一部分会上前线,一部分会如苏锦这般,待在总部与负责的固定部队做对接,用联盟研发出的,最强大最智能的情报搜集与分析智能系统和接到任务的前线部队商讨战略,给予一定意见。

指挥很重要,却影响有限,取决于军团上层是否采纳意见,战略局势是否发生突变,总之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错综复杂,影响因素实在太多太多了。

世事变幻就是这么的奇诡,苏锦自己都没有想到,未来的她会把这样一个看起来惊险刺激(毕竟和战争有关的都听起来很残酷很刺激)的工作,做出了一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上班族的感觉。

她似乎失去了热情,失去了年轻时那种想要站出来、尽自己努力赢得胜利的热血,她已经不想做英雄,如果这世上的英雄得不到应有的对待的话。

六年前,十八岁的苏锦在军事学院的第一课上,被问到了每一个新生入学都会问到的问题:“你学军事战略想做什么?”

十八岁的苏锦神情振奋,眼里有光,脊背挺得笔直,像根青葱的树木,她的声音清脆,掷地有声,隐隐仍有回响:“我想带我们的战士平安回家!”

假若这个问题要现在的苏锦来回答,她会说:“没什么想法,用学过的东西认真工作,分析数据、操纵指挥器、和军团上层扯皮,总之……唔,很无聊。”

现年二十四岁的联盟军部少校苏锦,生活规律,上班下班,吃食堂,拿军粮,外人看来二十四岁的少校前途无量,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趣,自己的生活是多么枯燥,走的路也是多么一成不变,眼前的仕途并非光芒万丈的红毯,恰恰相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乡间小路。

苏锦现在依旧走在那条走了很多很多遍的路上。

这条黑色的小巷子里,上次修好的路灯又坏了,间歇性的,一闪一闪。

看,永远都是这样毫无变化,永远都一模一样。

苏锦很认命,觉得大概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不。

一个细细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

——不。

这个声音又大了点,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苏锦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想起来了,她的包里有一包特殊的糖豆,她在这个肮脏的角落,捡到了一个绝望无助的omega。

比起生活普通但安逸的苏锦,那个omega才更应该绝望,他的生活才更加像是地狱的泥沼和死水;他过的日子绝望无助,没有未来,可他的眼眸闪闪发亮,在一片污黑脏烂中仿若星火。

——绝望,但决不认命,除非死亡才能让他屈服。

一朵从腐烂淤泥里长出的荷,一丛在冬日寒风肆虐里兀自盛放的凌霄花。

米兰·坤拉斯的话恰在此时莫名其妙地蹦进了苏锦的脑海:

“尘埃里也能开出绝美的花朵,从无人问津处独自发现它,足以掀起难以形容的狂喜,足以让你的生活充满缤纷的色彩。”

她在无人问津的尘埃里,在垃圾里,发现了利特。

一个遭受过残忍对待、却仍然心地柔软的omega。

他漂亮,温和,有些自卑拘谨,有一头蜂蜜般的长发和月光似的眼眸。

苏锦的心突然“扑通扑通”直跳起来,跳得很快,简直像头撒欢的小鹿,拿鹿角一下一下顶着她的心脏,仿佛要跃出胸膛。

一潭死水一样的血液,都在血管里重新汩汩奔流。

她想:“我的生活还是那样么?还是有不一样?……不一样了呀!它变了,它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我还是升阶没指望的少校,但是,但是,从那一天起,我的一切都不同了啊!”

家里因此多了清新的甜橙的味道;窗台上被苏锦养得半死不活的小盆栽,前两天都在悉心照料下长出了新叶;衣服都码得齐齐整整,分门别类,不会再胡乱丢叠;每天上班前,有一个人会笑着和她说再见,在窗边一直目送她远去;每天下班后,有一个人会跟她讲“欢迎回来”,迎接她的是干净整齐的客厅……

还有许多许多,把苏锦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

她忽然迫切地想回家,想回家看看利特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她太寂寞了产生的幻觉?

就像小时候听多了“田螺姑娘”的故事,于是在大脑里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童话?

这个荒谬的念头却让苏锦的心打了个突,她嘲笑自己的幻得幻失,心跳却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好像在向她大声诉说自己的惶恐。

于是苏锦先是拔腿开始走,走着走着,步伐迈大,频率变高,变成了快走。再然后,她开始小跑,快跑,最后她挎着包开始大步奔跑,秋日干燥冰凉的空气擦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气流盘旋着,卷起她披散的黑发,卷起她奔跑的衣摆。

苏锦向着那栋亮着橘黄色灯的木房子一路奔跑,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怀揣着一颗鲜活滚烫的心脏,奔向那崭新的、闪闪发光的明天。

老旧的木质楼梯一动三晃,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被来人一步三台阶地踩踏,感觉下一秒就要嘎嘣断掉。

来人却十分着急,毫不在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刷开了门,一片柔软的、曼妙的晕黄灯光扑面而来,伴随着一股高汤的醇香。

这果然不是梦。

天呐,那个omega是真的,利特是真的,家的温馨也是真的。

苏锦一路飘悠悠的心落回了实处。

等停下脚步,她才发现一路疾跑让喉咙又干又疼,隐隐泛着血腥味,吞咽口水有一种刮喉咙的难受。

果然是太久没运动了啊,哪里像个alpha。她无奈地想,伸手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不舒适地干咳起来。

利特听到动静,连忙放下手里搅汤的勺子,一边急急拖着腿往外走,一边解释说:“大人,我没想到您会回来得这么早。您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门帘一动,光影流动间,转出一个美人。

长发随走动拂动,如丝绸般流转光华,一双淡银色的眼睛如藏万千星河,他眉目英挺,神色却柔和,微微勾起唇角,掀起一个小小的、开心的弧度,整个人便发出了光。一种不刺眼,很柔和,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光。

联盟军部少校苏锦的生活真的不一样了。

看啊,这是她的利特,她从那个肮脏的巷子里捡回来的小垃圾,她的小利特,让她的一潭死水的人生重新泛起涟漪的小利特。

苏锦扶着门,怔怔的,连手什么时候顺着重力滑下来都不知道。

利特脸上那种全然放松的神态,在看到她狼狈的模样时立刻就变了,他皱起眉,下一秒就冲了上来——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拖着伤腿做到的——慌乱地搀起苏锦,垂落的发丝打在苏锦的脸上,轻柔而酥痒。

苏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裹进了一个结实的、满是甜蜜香气的怀抱,整个人都轻盈地转起来,打了个旋儿,一团灵魂冲出肉体,被无形的手轻柔地抚慰,简直飘飘然得令人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