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居笔记

张铎教我写字的第五个年头,我终于能临出他的八分功力。

后来我甚至逐渐发觉,写诗作赋这些事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在张铎不再执着于逼我练他的字体以后,我开始练西夫人的那一手女体,并以”清谈主人”的号,试着写一些诗文,遥遥地和洛阳文坛,彼此试探博弈。

但即便如此,洛阳朝廷的御史言官对我出身的诟病依旧没有停歇,我这个人,包括我的子嗣,都是张铎无以辩驳的罪名。而我到也明白,不论张铎是个多么刚硬强势的皇帝,也无法堂皇地向朝廷解释我的存在。

不过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并不在这些虚妄的名声上纠缠。爽快时就写几个字回批,没什么内容,多半是些敷衍,不爽快时就动雷霆,御史们看过杀鸡,便能收一阵猴爪子。

我则安安静静地生活着,久而久之,斥骂我的人没有虽然没有减少,但也有一些人逐渐摸清了对张铎的为臣之道,清谈居偶尔会收到一两封试探性的拜帖,我没有拿给张铎看,也没有刻意地收拾,张铎有的时候捡起来看见,也不说什么,随手就搁火上烧了。

我和张铎如今有了一个女儿,快四岁了。

张铎给她取的名字叫张玦,但阿玦却好像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张铎每次叫她的名字,她都爱答不理的,自个坐在矮梅下玩她的木雕。那些木雕大部分都是张铎从繁忙的政务里抽出时间来,亲自雕的,有狗儿,也有仙子……嗯,姑且叫仙子吧,诚意满满,但雕工却是真的不咋样,但是张铎没放弃,我的阿玦也不是很嫌弃,于是,没过多久清谈居的箱抬屉就收不下这些东西了,我便让宋怀玉在宫内司中替我造了一口红木大箱,将阿玦的宝贝,都转移了进去了。

张铎闲暇的时候,常常坐在木箱子前,把那些丑木头拿出来打磨,我知道他是怕刮着阿玦的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免得他这个皇帝难为情。说起来,胡氏等人也是在有了阿玦以后,才逐渐看见了张铎的本质,他对阿玦的耐心也好,纵容也好,呵护也好,和洛阳宫中个凌厉孤寒的形象大相径庭。

阿玦喜欢在他膝盖上睡觉,而且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有一回我带她去永宁寺玩累了,她一回来就往张铎的腿上蹭,张铎那日在处置西北的军政,情绪并不算太好,但阿玦一蹭上去,他就没了辙,放下奏疏捏了捏阿玦的耳朵,摇头笑了笑。

我倚着他坐下道:“我把她抱走吧,她这样睡,得睡到明日去了。”

张铎重新捡起将才的事务,轻声道:“我看得晚没事。”

阿玦似乎是知道他纵容,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张着嘴呼噜呼地流了他满膝的口水。

我抱膝看着阿玦的模样,轻声道:“这丫头真像你。”

“我不觉得。”

他侧面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向阿玦,“像你才是。”

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长得像我吧,脾性跟你是一样的,不过也好的……”

他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认真地望着我问道:“为什么。”

我也没有再遮掩伸手摸了摸阿玦的额头,“她长大了,一定不会像我那样被人欺负。”

张铎听完笑了一声,舒开手臂将我揽入怀中,仰头叹道:“在这个清谈居里,只有你们两个作弄我的。”

这话倒是不假。

这一夜,张铎将就阿玦在案前坐了一晚上,第二日我醒来去看他们,张铎伏在案上睡得正熟,阿玦趴在他面前,用手指沾着那些指点江山的朱砂往他脸上抹。胡氏站在我身后,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只得轻声道:“贵人想个法子,这还有半个时辰,宋常侍就要过来请陛下了。”

阿玦才不管这些,张牙舞爪地把手指伸向了张铎的鼻孔,张铎这才睁开眼睛,轻轻捏住阿玦的手,“别闹了。”阿玦不肯就范,扭着脖子闹:“爹爹闭上眼。”

张铎只好松开手,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一面道:“不要戳这儿,娘亲要骂你。”

他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为了补偿从前对我的狠,还是为了弥补自己少年时的遗憾,对着阿玦的时候,真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哪怕要说她,也要把我搬出来,好像都是我授意他做的,他自己则是半分凶阿玦的意思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把我过去所有的委屈,伤害都融化了。

在世人眼中我和张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应该怎么样心安理得地生活,不卑不亢地在洛阳城中为张铎守住这一处居室,让他能够在这个地方放下戒备和阴谋,诚实地爱我,爱他的后代。

“娘亲……”

阿玦看见了我,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地扑向我,一头撞进我怀里,回头指着张铎道:“你看爹爹的脸。”

张铎坐直身子,抬袖就要去擦,我忙阻拦道:“欸,你别擦,擦了就花大了。”

胡氏忍不住,立在我身后笑出了声。

张铎抬头看向我道:“是什么样。”

我把阿玦交给胡氏,示意胡氏带她出去。

而后亲自端了水进来,拧帕子弯腰替他擦拭,“怎么不说她呀。”

张铎半仰起头,迁就着我的手,“你当我舍不得吧。”

我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就连梅辛林也不得不承认。

而张铎的改变,至始至终都只有我和胡氏两个人看得见。

六年的春天,我怀了第二个孩子。

那年年生很好,风雨平顺,西北羌人一族换了新王,向张铎臣服,金衫关外的战事彻底平息了。张铎跟我说,等我生产以后,他要带我去金衫关上看看。

然而,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朝廷上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张铎开始清杀六年前从龙居功的几个功臣,江沁的名字,也赫然在上。

我对江沁这个人,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在清谈居,他为衣衫褴褛的我寻来一件衣裳,对我说:“姑娘,是不是被郎主吓到了。”那时,他只是个温和的老者,而如今,他却是张铎眼中,适时而拔的硬刺。

我从前不明白,朝廷上的这些文人,为什么要集党,为什么要不断地凝聚势力。可后来在洛阳住得久了,我逐渐懂得君臣之间的搏杀从来都是不会停歇的。江沁当年平和,只是因为他当时是把自己当成家奴,而不是一朝的名臣。

张铎并不会向我避讳他的杀意,但他会避着阿玦。

阿玦在他身边玩耍的时候,他就会放下与江沁等人有关的奏疏和案宗。

有一天夜里,我将煮好粥米,端进清谈居,却看见他穿着一身玄袍,沉默地走出来。

“你去什么地方。”

“回东后堂。”

“这会儿……”

我看了一眼天时,秋风阵阵扫进院中,夕阳的余晖落了张铎一身。

“你……是不是要拟旨意了。”

“嗯。”

他拢了拢我的衣襟,“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张铎低头看了看我手中的粥,“我晚些还会回来,你等等我,别一个人睡。”

我轻轻拽住张铎的衣袖,“为什么不在这里拟啊。”

张铎回头朝清谈居里看了一眼。

“阿玦在。”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向门前跨去。

我转过身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张退寒。”

他站住脚步,有些无措地回头看我。

“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

而他竟有些急了,走回我身边道:“我知道你怀孕的时候脾气不好,但有什么你要跟我说。”

我抿了抿唇,“我哪里有脾气不好。

他听我出声,肩膀明显地松了下来,“是不是江凌来求过你。”

我点了点头,“他在我这里跪了一天,但又不敢让你知道。你的女儿啊,也是个傻姑娘,看见江凌跪着不肯起来,还拿你的杯盏,倒水去给他喝呢,吓得江凌叩了几个头。”

正说着,阿玦揉着眼睛从清谈居里赤脚跑了出来,一把抱住张铎的腿,迷迷糊糊地呢喃着,“爹爹不要走,要爹爹……抱着睡……”

张铎弯腰将阿玦抱起来,轻轻拍着她那双小脚丫子上的灰,“没走。”

阿玦下意识地捏住他的耳朵,“爹爹今日是不是不开心啊,阿玦给你唱曲子。”

“什么曲子。”

“娘亲教我的。”

说完,她糊里糊涂地把我教给她的几首乐府,错句乱章地唱了一遍。

唱着唱着就不知道自己唱得是什么了,羞红了脸直往张铎怀里钻。

张铎脱下自己的袍子裹住阿玦,阿玦从袍子里钻出头来,扒着张铎的肩膀,问道:“爹爹,今天有一位大哥哥,跪在娘亲面前不肯起来,我给他水喝,他也不喝,我看他很难过,满身都是汗水,特别可怜……爹爹。”

她又去捏张铎的耳朵,拽着耳根处,让自己攀地更高些,“爹爹,娘亲说,你是皇帝,是天下人的主人,你能不能帮帮那个大哥哥。”

张铎偏着头,“那个大哥哥跟阿玦说了什么。”

“大哥哥说,他要他的爹爹。”说完,她搂住了张铎的脖子,“阿玦也要爹爹,爹爹最好了。”

我不知道,最后救下江沁性命的人,究竟是江凌还是我的阿玦。

总之那天晚上,阿玦抱住了张铎的腿把他留在了清谈居里,之后不肯放他走,抓着他的肩膀呼噜呼噜地睡了一夜,张铎也就没有动笔。那道已经用过印的诏书一直放在书案上,第二日他回宫的时候,顺手递给了我,让我替他烧了。

后来我托胡氏去打听,知道廷尉改定了江沁流刑。

再这之后江凌又来清谈居找了我好几次,我都避着没有见他。

但阿玦好像很喜欢江凌,抓着我的手又是扯又是拽地闹:“娘亲,见大哥哥……大哥哥可怜。”

我被这丫头拽得没有法子,只好牵着她出去。

江凌双眼通红地要下拜,却被阿玦抓住了手指,“大哥哥的衣裳,好好看。”

江凌一怔,他那日穿了鳞甲,绑着硬质护腕,怕伤到阿玦,僵在那儿还真就不敢动了。

我撑着膝盖小心地弯下腰,摸了摸阿玦的头,抬头对江凌道:“不用谢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要谢啊就谢这个丫头。”

江凌听我说完这话,没有详问,迁就着阿玦的手,屈膝跪下。

阿玦朝后退了一步,“大哥哥,你做什么呀。”

江凌伏下身朝她叩了一首,轻声道:“末将谢小殿下救父之恩。”

阿玦没有听懂,但却被他这个动作给吓的到了,红着脸跑到我身后藏起来,露了半张不甘心的小脸出来,偷偷地看着他。”

“她不好意思了。”

江凌站起身,拱手道:“是末将的错。”

我摇了摇头道:“不是,她呆呆地养在我身边,还不懂什么‘殿下’不‘殿下’的。”

江凌低头看向阿玦,“无论如何,末将以后都会誓死护好小殿下,以报此恩。”

我还没有出声,那小丫头却鬼灵精一般地听懂了什么似的,奶声说了一句:“谢谢大哥哥。”

江凌一愣,脸色一下子红了。

他在张铎身边,一直都是个尊卑观念很强的人,显然一时之间,还适应不了阿玦的随性。

我笑着捏了捏阿玦的脸,随口问江凌,“江大人走后,将军还会留在洛阳吗?”

江凌点了点头。

“是。陛下赦了父亲,末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我有些感怀他的心念。

事实上,我和张铎都不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而江凌却使“忠孝”真正地两全了。

所以我无话可说。

但却忍不住去想,照理他不会不知道当年江州淹城时,江沁弃城的主张。当时他自己也是江州三万人之中的一个。然而这件事以后,我却从来没有在江凌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对江沁的埋怨。

“末将在知道,贵人在想什么。”

他见我一直在沉默,索性开了口,我忙笑着掩饰。

他倒是没有在意,径直道:“有些恨,是想有但不敢有,末将是这样,陛下也是这样。”

我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自从长公主自尽以后,金华殿的大门,至今也没有开启。

而张铎之后身上大半的伤都是来自于那个痛苦的女人,但他从来都不说什么,该问安的时候就去问安,徐婉不进汤药的时候,他也会去跪求。从始至终,他对这个母亲都没有什么指望,却希望她活着,一直活着。

所以我一直很庆幸我当年自作主张地把长公主的女儿送进金华殿,不管那算不算得上安慰,至少徐婉因此活了下来,张铎那稀薄而脆弱的亲情需求,总算还有残存着一个寄托。

我真的很爱张铎。

爱他的每一段过去,爱他受过的每一道伤,爱他戾气之下不肯轻易外露的悲悯。

相伴七年,我太熟悉他了,以至于他不用再对我说什么,他的挣扎过程,他与他自己的和解过程,我通通都感觉得到。

所以我跟阿玦说:“我们要保护好你爹爹。”

那时,阿玦正在跟着我学写字,捏着自己的小笔抬起头来看我道:“可是爹爹,他那么厉害呀……”

我笑着问她,“哪里厉害。”

阿玦开心地指着自己的宝箱子,自豪地说道 :“都是爹爹雕的。”

我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笑着把她的手摁下来,“快写。”

“席银,你让她跟你写,不怕她把手写废了吗?”

阿玦听到这一声,开心地丢了笔,朝着门前跑去。

我抬起头,见张铎立在门廊下的余晖里,单手搂住阿玦,望向我道:“你自己有多久没写过《就急章》了。

我笑应道:“那你今日还有政务要处置吗?”

张铎弯腰一把将阿玦抱了起来,“没有了。”

“那你要看书吗?”

张铎抱着阿玦在案后坐下,“不看。”

我挪了挪膝盖和阿玦一道蹭到他身边,“那我去煮一壶茶,你教我们写字吧。”

阿玦道:“娘亲也要跟着爹爹写字吗?”

我凑近阿玦,刮了刮她的鼻头,“你爹爹以前教娘亲写字的时候啊,可凶了。”

“啊?”

阿玦抬起头看向张铎。“爹爹……凶……”

张铎僵硬脖子,头也不敢低,生硬道:“没有。”

阿玦抿着嘴唇,眼看着就要红眼。

张铎手足无措地看着阿玦,肩膀渐渐垮下来,压低声音半晌才憋出一句:“爹爹不凶……”

我看着他的模样笑得伏在案上直不起身。

张铎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席银啊……”

“哈……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阿玦,确定她没有看自己,这才抬头对我仰了仰下巴,无声地张嘴道:“帮帮我。”

我的腰被笑疼了,半天没直起来,只好趴案上捉住阿玦的手,“阿玦,不许哭哦,将才你答应娘亲什么了?”

阿玦一下子就不肯哭了,“阿玦知道。”

张铎见我和阿玦在他面前打迷,低头问道:“阿玦答应你什么。”

我笑着摇头,撑着案边站起身,“我去煮茶,阿玦。”

“是娘亲……”

“帮你爹爹铺纸,我们今儿要跟着爹爹学好多好多字。”

“嗯!”

阿玦答应地倒是快,但压根就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径直伸手,就要去抓张铎的朱砂,张铎赶忙拉住她的手,抬头对我道:“席银,不要让她再画我的脸了。”

我端着茶壶回头道:“你自己和她说呀。”

张铎似乎提了一大口气,低头看着阿玦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时,就又泄了,慢慢松开阿玦的手,由着她抓了一大把。

我去廊上煮茶,风细细地穿过花缝,沁入口鼻。万物的影子在初升的月光下,温柔地摇曳着。

雪龙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扑到我脚边要东西,我对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它也就乖乖地趴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慢慢蹲下身,哄它道:“我在煮茶呢,不能沾荤腥,你去找胡娘,叫她喂你。”

雪龙沙摇了摇尾巴,一溜烟,窜得没了影。

清谈居里,传来阿玦的笑声和张铎无奈的叹息声。

我扶着腰直起身,仰头朝天暮看去。静月流云映衬着歇山定上长满青苔的兽身,连那原本狰狞的表情此时都似乎安宁了下来。

其实我很庆幸江沁这些人除掉了我的宫籍,他们看似逼我后退,事实上,却是在推我向前,我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种身份,得以独自承担起清谈居里的一切——我爱的男人,我的阿玦,胡娘,狗儿……

他们的人生与我原本如同尘埃一般漂浮不定的性命关联起来,让我再也不敢怯懦,再也不敢后退。而张铎却走向了我的反面,他诚实地把他自己交给了我,要我不断地去收纳他情绪上的敏感。

所以,我要和阿玦一起保护好他,这句想法,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那夜燃灯之后,张铎把阿玦抱在怀里,捏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他曾经教我写的那一手字。

着实难,阿玦写了半个时辰就写得齿牙咧嘴的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吃胡饼,一会儿又要去外面抓雪龙沙的毛,折腾得胡是够呛。

张铎还是老样子,根本不肯说她一句,反而让阿玦抓了一身的墨。

我则温顺地听从张铎的话,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写那一本几乎快被我翻烂了的《就急章》。其字笔锋凌厉,但骨架厚稳。

也许是写了太多次,我逐渐能够体会出张铎写这一本帖子时的心境。

我明白他对这个世道有诸多悲哀的体悟,和他所受的那些刑伤一起,深入肌理,颅脑,贯通一生所行,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来看,他都是这个世上,难得知行合一的人。

“这一笔错了。”

他在我身边看了半晌,终于开了口。

扼袖移灯到我手边,“手给我。”

我顿下笔抬头看她,“压不住你自己的丫头,就来压我。”

张铎笑笑,没有应我,仍道:“手给我。”

我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他跪直身,手臂轻轻靠在我的肩上,握着我的手悬腕走笔。

“你和阿玦的约定到底是什么。”

“你去问阿玦。 ”

“……”

他无言以对,我便忍不住发笑。

侧面看向他道:“其实写字还是要靠打的。”

张铎手腕一顿,“不准打她。”

他说完,忽然握着我的手沉默了下来。

我像刮阿玦那样抬起另一只手刮了刮张铎的鼻子,他整个人一怔,差点一屁股向后栽倒。

我转过身拉他坐起来,“退寒,过去的事……别想了。”

只要张铎不去想过去的事,我和他的房中事,就像他那些邪门书上一样春光旖旎。

只不过因为我的月份渐渐大了起来,张铎在这方面很克制,后来甚至把那些邪门的书都收了起来,哪怕我动了念头,他也泥塑一般,喝水就喝水,看书就看书。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我怀着阿玦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身心干净地等着阿玦地到来,在清谈居里穿素净的袍衫,挨着我时,坐卧都很慎重。还总是觉得我那会儿脾气很不好。

其实我觉得,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话了多了一点而已。

女人嘛,有了身孕以后,都是有些啰嗦的,他看书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在旁边叨叨念念,他被我念得看不进去了,就会把书搭在膝盖上抬头听着我说。我说的都是些特别零碎的事情,比如说下午觉得饿,又多吃了两块胡饼,又比如说身上这件衣裳紧了,该去裁一件新的。

后来,我私底下听见张铎在问胡氏,我下午到底吃了几块胡饼,具体哪一件衣裳紧了,惯在什么地方裁衣,为什么我吃酸的吃的眯眼睛,还是一刻不停的把腌梅往嘴里塞……

这些家务事一回起来,就没有尽头了,胡氏端端正正地站着,张铎顶直脊背坐着,两个人各有各的严肃,说的又都是我孕中那些琐碎的小事,张铎丝毫不懂,一来二去,总是切不住要害,胡氏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和他掰扯,那一幕落在我眼里,让我乐了好久。

这一次我怀孕,张铎总算从容了一些。

而我孕中依旧贪嘴,一直想吃从前在北市中吃的青梅子。

恰好那日阿玦也不自在,闹着要出去逛逛,我只好带着她一道出去的,将要出门的时候,就遇见张铎从洛阳宫中回来。

“你们去什么地方。”

他还在拴马,阿玦已经习惯性地伸手要他抱了。

我去牵阿玦回来,将她揽在身前道:“带阿玦出去走走。”

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阵,北市的后面就是乐律里,虽然我对乐律里的那一段经历已经渐渐淡忘了,但却还是不太愿意带着张铎去看那个我曾经挣扎的地方。然而阿玦根本不会体谅我,仰起头对张铎道:“娘亲要带我去吃青梅子。”

“阿玦……”

我低头唤了阿玦一声,阿玦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回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有些尴尬,只好岔开道:“你不是传话来说要留在宫里吗?”

“嗯。”

他抬起手臂揉了揉脖子,“绝廷尉审结的案,原本以为要些时辰。后来看得快,横竖无事,还是过来了。”

“哦,那要不你歇着,我带阿玦逛逛就回来。”

“不要……”

阿玦拽着我的袖子摇晃道:“要爹爹一块去。”

张铎弯腰把阿玦抱了起来,我也就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你不想让我去吗?”

“不是。”

我说完抿着唇垂下了头,几丛落花打着旋儿从我裙边溜走,风细细的,我却莫名地起了一身薄汗。

“席银。”

他唤我,我不得捏着手抬起头。

他看着我笑笑,开口道:“想吃青梅子。”

我其实不确定张铎究竟知不知道,我要带阿玦去什么地方,但他就是这样什么也没问地抱着阿玦,跟着我一路走到了北市。洛阳城坊市分离,市有市墙,与坊里相隔断,然而即便是如此,还是能听见乐律里中或嘈切,或婉转的乐声。

我一个人走在前面,阿玦见我不说话,就挣扎从张铎怀中下来,乖巧地来牵我的手。

“娘亲,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娘亲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说完,又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一些,怕张铎会听到,忙回头看向张铎,他本就是个无法泯然于众的人,此时虽着常衣宽袍,立在来往的人流里,依旧引人注目,他在看一把琴,而卖琴的女人则在看他。时不时地指着琴身跟他说一些材质,工法。张铎其实听不懂,却还是点头表示他有在听。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不开心,忍不住唤了张铎一声,那与他说话的女人听我唤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

张铎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我,不禁笑了笑,一手按着琴弦应道:“什么。”

我喉咙哽了哽:“我……”

我说不出口,他也没让我难堪,向我招招手道:

“过来看。”

说着抬手挽起自己的衣袖,在靠近燕柱的地方拨了几声。

虽不成调,但每一声都铮然有力。

阿玦显然喜欢那能发声儿的东西,松开我的手就朝琴架走去,她人还太矮,根本够不着琴身,踮着脚摸了半天,也只能抓着琴穗。

张铎搂着阿玦把她抱起来,阿玦一下子看见了琴的全貌,喜欢得不了。

张铎一弯腰,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整只手都按了上去。

要命的是,那卖琴的女人只顾着看张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怕这没轻重的两父子伤着别人的琴,忙跟过去捉住阿玦的手。

“别跟着你爹爹瞎玩,他是不会的。”

阿玦看着我道:“那娘亲会吗?”

“娘亲……”

我下意识地朝张铎看去,张铎也正低头看我,和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喜欢这把琴吗?”

“之前你买给我的那一把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再买一把。”

我摇了摇头,“我……不弹筝了。”

“为什么。”

我低头望着那把琴,没有说话。

“是因为我吗?”

“不全是。太久没弹了,自己也生疏了。”

说着我抚了抚尾弦,手指的记忆仍然还在,跟着就想要拨几个音,我忙握了手指,缩回袖中。

张铎有无法释然的过去,我也有。

“我……还能弹琴吗?”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怀念,我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说完便后悔。

谁知张铎抬手捏了捏我的耳朵,平和道:“可以。”

张铎买下了那把琴,阿玦特别开心,当夜点了灯,就一直抓着张铎陪她一道折腾。

我和胡氏在灶房里熬粥,胡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挽着袖子走进院子,站了一会儿,又认怂地走了回来,“您也不去说说陛下和殿下,这……多难听啊。”

我浆着米笑而不答。

胡氏道:“听说您以前在次技上一绝啊。”

我摇了摇头,“哥哥是,我不是。”

“您说……驸马呀。”

她说完,又后悔不该提这个称为,低头捡柴掩饰。

我没有避讳,点头“嗯”了一声。

“我不过学了些皮毛。”

“那也比陛下强吧。”

她说完,又朝清谈居看了一眼,“说起来,陛下好像什么都会,就是不通音律。”

我也抬起头顺着胡氏的目光看去,张铎的影子映在清谈居的窗纱上,淡淡的,像一堆灰色的烟。

我很感谢他从前对我的狠厉,那毕竟是我一生的指引。

而这几年相处,他也改变了不少,也是因为年岁的积累,没有从前那么沉重偏执,整个人逐渐地松弛下来。不管他明不明白,我的人生是被他斩断的,所以,能给我勇气去回溯过去的人也只有他。

也许张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已然不动声色地做到了。

时隔七年,我坐在张铎身边再一次拨出弦音。

琴并不是什么好琴,声音素而稳重。

阿玦已经玩累了,趴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张铎用一只手撑着我的腰,一只手扶着琴声,静静地听完最后一缕余声。

我侧头看他,“不如洛阳宫的乐伶吧。”

他摇头,将手放在我手边,学者我的样子,半躬起手背。

“是这样吗?”

我笑道:“你要做什么啊。”

他还在模仿着我的手势调整自己的手势,“等你教我。”

我无奈道:“你那是写章体的手。还有啊,士者都奏七弦,谁作践自己来弹筝乐呢。”

张铎似没听见我的声音一样,“拨个音。”

我没有办法,只好拨了一个音。

张铎认真地看着我的手指,跟着也拨了同一根弦,然而却拨呲了,他不甘心,曲指又拨了一个,却还是呲了。我无可奈何地捏住他的手指。

“不是这样的,你的手腕太僵了,这又不是写字。”

他笑笑,“你比我教你写字的时候,耐心多了。”

我怔了怔,正巧阿玦听着琴声醒来,踩着张玦的腿爬上琴案,“娘亲偏心。”

我拍她摔着,正要去抱他,张铎已经先一步捏护住了阿玦的胳膊,阿玦不自在,扭着胳膊道:“爹爹也不好,偷偷跟娘亲学,也不叫醒阿玦。”

张铎看着她笑道:“爹爹根本没学会。”

阿玦也跟着笑了,“娘亲教爹爹,爹爹你都学不会,爹爹可真笨。”

我忙道:“傻丫头,不许这样说你爹爹。”

“哦……”

阿玦垮脸,张铎却看着我笑。

阿玦牵着我的袖子道:“娘亲,你教阿玦吧,阿玦学会了教爹爹。”

我低头问她:“你想学什么。”

阿玦却抬头问张铎,“爹爹想学什么。”

张铎把阿玦抱了下来,“你娘亲肯教爹爹什么,爹爹就学什么。”

张铎后来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光,才学了一个七七八八。

他的确比阿玦要笨得多,所以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时常惶然,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他用一个君王的“无措”,带我回到从前的时光里去捡拾属于我自己东西。

岁月不可回头,但人生可以。

不可以怯,不可以退,也不要鄙弃从前那个不太好的自己。

毕竟因果轮回十年,于我们而言,不过俯仰之间。

我们并没有过长的阳寿,在尘世间修得菩提。

而且身为张铎身边的女人,我身上从来不缺污名诟病,但我活着,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

我和张铎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我认识张铎的第六年。

是个长得很像张铎的小子,张铎把他带进了洛阳宫。

他离开清谈居的那一日,阿玦很落寞。我靠在榻上问她怎么了,她说,“娘亲这么好,但弟弟却不能在娘亲身边,他好可怜。”

我摸了摸阿玦的头,“你长大了以后,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玦看着我道:“会和娘亲一起吗?”

“不会呀。”

阿玦听完就嘟起了嘴。

“那阿玦不要走。”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把阿玦搂到怀里,“娘亲从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单枪匹马,独自上路。”

“那娘亲害怕吗?”

我摇了摇头,“不怕。”

“为什么。”

“因为……”

没有别的原因,我此生所有的因缘都起于张铎。

所以我爱他,如春木谢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