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橘

张熠伏法的那一日,赵谦并未入太极殿复命。

第三日,张铎在太极殿召见光禄卿顾海定,与尚书右仆射邓为明,议江州战事,天气转大暖,江水暴涨,江上战事焦灼。席银与宋怀玉一道撑展开江州地势图,顾海定陪着张铎立在图前,轻声道,“南方正值雨季,刘令退守南岸,已起拖战之意。”

张铎曲指在东海郡处敲了敲,其力不弱,令席银险些脱手。

“刘令要拖,我军拖不得。”

他说完,返身走到案前,拿起江州呈来的战报,一面取笔,提圈要害。

“一旦拖入夏,就给了刘灌与刘令汇军的余地,到时候,龙散关处必要派军截堵刘灌的军队。”

顾海定顺着张铎所言,重观战图。

“龙散关守将是中领军大将军赵谦的父亲——赵淮,此人已年越六十,确……”

“这并非症结。”

张铎头也未抬,反手将笔掷回笔海,添道:“荆地战乱,今年秋冬,北羌定生滋扰,龙散关大部属郑扬旧部,常年镇守金衫关,熟习关外地形与羌人战习,云州之战后,这些人调吞南方,为的是补给休养,入秋前,北上金衫关换防。这一部,是朕先手留下的,绝不能在龙散关久驻。”

邓为明道:“如此一来,江州战事,务必要在入秋前见一分晓。”

顾海定应声道:“许博已奏报渡江之计。”

“嗯,朕看过了,他向朕要一个人。”

邓为明道:“许博已是最悉水战之人,还要向陛下要谁啊?”

顾定海转身笑了笑,暗嗤邓为明是文官,军务不悉。

“渡江之后即为关隘之战,多半是向陛下要赵将军。”

张铎不置可否,抬头对席银道:“把图收了。”

席银应声,同宋怀玉一道卷图,顾海定与邓为明白此时是辞出的时候了,双双拱手告退,待要走到门口,忽听张铎道:“邓为明,你留下,朕今日要复许博那道奏疏,你来秉笔。”

邓为明只得在堂门前立住,应声侍立。

“坐。”

“是,谢陛下。”

席银知道,这一坐就是要久议的意思,便取了炉水,替邓为明布茶。

邓为明到也惯了这个常在东后堂伺候的奴婢。看着如今的举止行仪,想起她初入太极殿的模样,深觉其行仪举止,比之从前,是进退有度得多了。

张铎看着奏疏面,人却在灯影下理袖沉吟。

席银端茶与他,他也没有接。

席银只得将茶放到他手边,直起身,独自走到漆窗前朝外看去。

殿外的廊柱下,赵谦垂首跪着,人影被即将落尽的夕阳拉得老长。

他没有披鱼鳞甲,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脱了冠带,有些落寞。

席银回头看了一眼见张铎,见他暂时没吩咐,便朝宋怀玉使了一个眼色,绕到屏风后去,重新倒了一盏茶,小心端着从殿侧门悄悄绕了出去。

殿外的昏光已被天际吸了大半。

赵谦嗅到了席银身上的沉香气,不由吸了吸了鼻子。抬头见席银亭亭走来,勉强打起了个笑容。

席银将茶盏递到赵谦手中。

“你辰时就来了,跪到现在,喝口水吧。”

赵谦的确是渴了,接过茶盏正要饮,忽又想起什么,对席银道:

“陛下若传召会让宋怀玉来传话,你偷跑出来的。”

席银道:“你还顾得上我呀。”

赵谦端着茶盏,吹了吹额前的一缕碎发,笑道:“也是,我这个不尊圣旨的罪人,自身难保。”

说完,他笑着望向席银:“你以后要自求多福了,张退寒再责罚你,我可没法保你了。”

席银蹲下身:“将军不要胡说,陛下不会处置将军。”

赵谦歪头道:“你怎么知道,你做他……枕边人了?”

席银忙站起身退了一步:“我好心来的!”

赵谦笑得仰了头:“小银子,我这几日心里闷死了,你让我乐一乐成不成。”

席银见他这样说,倒是不忍心怪他。

赵谦和张铎是全然不像的两个人,一个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孤独鬼生了一颗寒铁心,一个却是军中痞将,修自一颗痴情种。如今他尚肯跪在太极殿前说笑,全仰仗他这二十几年的修为。

席银看着他眼角露的笑纹路,心中有些常怅然。

“因为哥哥和长公主殿下?”

赵谦摆了摆手:“这是迟早的事,我是担心,殿下那个人执念过于重了,日后……也不知道怎么样。”

他说完,冲席银扬了扬下巴:“你这个小银子呢。你兄长要娶亲了,我看你也开怀不起来吧。记着啊,不要在陛下面前表露出来,不然,你又不好过。”

“嗯……”

正说着,宋怀玉推开殿门走出来。

席银忙让到一旁。

宋怀玉冲席银颔了颔首,走到赵谦面前躬身道:“赵大将军,陛下让您起来。”

赵谦应了一声:“是。”人却早已跪得站不起来,但他这种在军营里混惯了的人,除非开膛破肚,那里肯让人搀扶,更别说是宋怀玉,席银这等女流内侍。一把挡开这二人。

“你们别给我惹烦。”

说完,一个人撑着阶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身。

“陛下在什么地方。”

宋怀玉道:

“陛下在东后堂。”

“好。”

他说着,转过身对席银道:“你就别跟我一道进去了吧。仔细他又责罚你。”

席银接过他手中的茶盏笑笑:“我来照看将军,不会受责的。”

赵谦道:“你如今,是越发眼毒了。讨你这个吉言。”

席银不再与他贫顶,亲手推开殿门,轻道“进去吧。”

东后堂中灯火鼎盛,赵谦在堂心处跪下行礼,见邓为明跪坐在侧面,又朝他拱了拱手,外面席银也跟了进来,殿门一合闭,灯火烧出来的热气便在殿内堆叠,不一会儿,邓为明的脸就被熏红了。

他试图从袖子里掏绢子出来擦汗,但扫见张铎的面色,又缩回手做了罢。

“江州战况,怎么看。”

张铎直截了当,说完顺势将手中的战报一把抛给了赵谦。

赵谦扬手接住,也不翻看,径直道:“罪臣以为,待罪之时,不堪议论军务。”

张铎将手撑在案上,身子稍向前倾道:“赵谦,朕忍了一日。伏室的内禁军就在下面。想受刑责,尽管妄言。”

赵谦闭了口。

席银见张铎的手指,渐渐在案上收握成拳,手背上经脉突兀,知他在极力隐忍。

“答话。”

好在赵谦不再进虚言,直声道:“若依臣看,刘令守在南岸不战,多是为刘灌拖延,龙散关驻军开拔在即,他们想趁入秋之后,陛下分兵西北,而一举在龙散关合汇。唯今之际,是渡江。”

邓为明听完此话,附道:“将军果能为陛下解忧。”

赵谦并没有应承他,伏身下拜道:“渡江之战后,便应一举拿下荆州。臣请戴罪立功!”

张铎并未立即应他的请。

殿内烛摇影颤,一阵沉默。

须臾之后,赵谦破寂道:“陛下对臣存疑?”

张铎不置可否,转向邓为明道:“照朕将才述与你的,拟诏。”

邓为明拱手应承了之后,跪直身子,取笔铺纸。

“席银。”

席银忙应了一声“在。”

张铎抬手指向邓为明处,平道:“去研墨。”

一时邓为明拟完诏文,起身呈上,张铎只命宋怀玉接过,目光一直落在赵谦的背脊之上,抬手示意邓为明退下。邓为明是个文臣,议了一整日的战事,早已心血拼尽,见张铎令退,忙拱手行礼,跟着宋怀玉退了出去。

月出东升,灯焰的灼烧之气渐渐被夜里寒气逼退。

赵谦仍然跪伏在地,席银立在张铎身后,听着这两个男人的呼吸,逐渐汇到了一个节律上。

“为何抗旨。”

张铎的声音仍然窥探不出指意。

“自负是陛下旧友。”

“朕等了你两日。”

“是。”

“你大可再拖一日,等朕复了许博,你再来见朕。”

“那不成,那罪臣岂不是去不了江州了吗?不成的,不成的。”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听张铎喝道:“跪好。”

赵谦抬起头冲席银笑了笑,又屈膝跪伏下去。

“平宣跟你说了什么。”

“你该知道的。”

他虽然跪着,言语却是放肆无度的,张铎却并没有苛责,低头看了一眼他,只平声道:“好好回话。”

“也没什么,无非说我助纣为虐,是走狗之徒。反正这么多年,你做的事,她都要在我头上算一份,我初听这些话,倒是气得很,可转念一想,你这个妹妹,也实在是可怜,就让她骂吧。我如今担忧的,是……”

他知席银在侧,后话不好说,索性转道。

“算了,我也不骗你,我请战江州,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留在洛阳城里,看着平宣和岑照结亲。”

说着,他咳了一声。不再顾忌席银,狠心道:

“席银在这儿,我也要说,岑照其心不正,我实怕平宣终会受他所害。”

张铎闻言看了席银一眼,席银低头捏揉着束带,没有说话。

张铎扯了扯那半截垂在她腿上的绦带,席银身子一篇,侧头便迎上了张铎的目光。

她不知道,张铎这一举是何意思,只得将目光避向旁处,一点一点地试图把绦带从他手上拽出来。

自从那日听了江沁和张铎的一番话后,席银的内心之中,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如今,再听赵谦如此说,她竟然纠结起来。

十八年的人生,从她慌乱爬上张铎的马车时起,一切为二。

之前的十六七年,席银觉得存活比什么都重要。正如张铎所批,身为下贱,仰慕高洁,在情欲和贪欲的妄念之中浸淫,越是腌臜,越是把岑照往心里放。

如今,她仍然想要活着,但当她坐在张铎身边,写字读书的空挡,她似乎也逐渐会试着,学那些书中的人去想,人活一世,究竟因该行什么样的事,修什么样的身。

“你始终喜欢去担待你担待不了的事。”

窈窕的火焰跳动着曼妙的身姿,一道影子遮面,赵谦抬起头来,见张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搓握住袍袖,垂眼道“臣知罪。”

张铎笑了笑,“你放心,你担待不了,我会担待。”

说完,径直朝赵谦伸出一只手。

赵谦望着地面,自讽一般地摇了头,而后抬起手臂,一把用力握住张铎的手,直膝站起身来。

两个男人之间的互相借力,不比男女之间的单方面依赖,或者单方面的怜惜。认识张铎十几年,不管他认不认同张铎的处世之道,张铎都是他一腔热血和孤勇的源头。

“我明日就整军,后日出发。”

张铎松开手道:“送你。”

赵谦笑道:“不必,臣有臣想见的人。”

说完,他转了个话道:“对了,臣出洛阳之后,中领军事务,陛下打算交给谁?”

张铎道:“你荐一个人呢。”

赵谦想了想道:“此时我只能想到光禄卿,顾海定一个人。”

张铎闻话,拍了拍赵谦的肩膀,不置可否。

席银送赵谦一路行至阖春门。

夜浓风细,将二人适才在东后堂蒸出的薄汗都吹干了,赵谦走在席银前面,少有的沉默。

席银也没有多言,不近不远地跟在赵谦后面,走至阖春门外方站住脚步,目送赵谦翻身上马。

此时月已东升,银白色的月光落在席银身上,衬得她越发唇红齿白。赵谦在马上看了她一眼,笑道:“回去吧,张退寒生怕你要出这个门。”

席银抬起头道:“将军此去要保重。”

赵谦听了这句话,不禁调侃道:“你喜欢我呀。”

“你……”

席银被他那没正形地模样说得恼了,转身就要走,忽听赵谦道:“欸,我说说而已,小银子别生气。”

席银一面走,一面回头回过身道:“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你只要还肯和张退寒说话就成,理的不理我,大没关系。”

席银闻话不由站住了脚步。

赵谦的声音从背后追来,“小银子,你别看张退寒那孤高样,其实他那个人比我还没意思呢。洛阳城的人,大多是迫于他的威势和杀伐手段。我此行出洛阳,他身边的可信之人,就剩下江凌,和你这个小丫头了,他可是我过命的兄弟,你看在我这么维护你份上,可千万不要背弃他啊。”

席银摇头道:“我怎么会背弃他呢?只不过,他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我……也不敢问他。”

赵谦道:“你一向糊里糊涂的”

席银顶了一句上去:“我不傻,我如今……我如今有分寸的。”

赵谦也不再回嘴,扬了扬马鞭子,朗道:“成,小银子受了教,有大分寸的。你不要那么怕他,他让你跟在他身边,连东后堂的事务都交给你打理,你就该知道,张退寒啊,没有什么事是避讳你的。”

席银听完这句话,垂眼沉默下来。

张铎见她处在这里想深了,笑着催促道:“你站在这里想,还不如去问他,赶紧回去吧,我走了啊。”

席银点了点头,朝他欠了欠身子,目送赵谦打马撞入茫茫夜色之中。

这边张铎已回至琨华,江凌从伏室上来,垂目正立在张铎面前。

张铎则望着头顶的观音像一言不发,直至席银回来,方撞破了殿中的沉默。

“你先下去。”

席银没有应声,反倒是走到了他身边,替他将案上的冷茶换了。

“朕的话,你没听见。”

席银端着茶壶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弯腰添盏,一面道:“我不下去。”

“……”

张铎抬起头,灯下她的皮肤泛着玉器沐光后的色泽。

“席银。”

“嗯?”

她温顺地朝他望去,见他也正望着他,严肃之余,又一层无奈。

“赵将军说,他出了洛阳之后,你身边就没什么可信之人了,我要守着你的。”

席银这句话……怎么说呢。

若是此时江凌不在面前,张铎定会暗悦万分,然而,因为江凌在殿中,他竟烫了耳,恨不得立时就把席银的嘴捂住。但他万不能当真如此荒唐,只得尴尬地咳了几声,不再去接席银的话。

江凌不明白,这一咳嗽的意味,也不敢抬头。

张铎端茶喝了一口,把一时的窘迫逼了回去,抬头对江凌道:

“赵谦出洛阳后,内禁军指挥使一职,由你暂承。”

江凌领命,而后略有一丝迟疑。

“你想说什么。”

“臣心里有些不安。”

“有何不安。”

“自从陛下登位,赵将军从未离过洛阳。赵将军走后,中领军的事务须人承接,听闻……周定海这个人,在前一朝时就觊觎赵将军之位,且近来不知为何,与长公主府过从甚密,每每长公主邀清谈会,他定然在席。这不禁令臣起疑,臣记得,当年顾定海与张司马,并无甚交游啊。”

与张奚没有交游,那如今交游的人就显而见了。

张铎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牵长的人影,沉默不语。

席银的袖子悉悉索索地扫过案面,淡淡的女香扑鼻,他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让她再动。

“怎么了……”

张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到为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愣了愣。

他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自己是那么地想要去触碰她,牵扯她。

也许杀人对他而言,曾经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毕竟的威势本就是来自炼狱,是靠着一条条人命,一具具白骨累起来的。如果不是这个被他扯住袖子的女人,岑照再被他利用完之后,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所以,他很想要席银理解,她与自己的羁绊,却又绝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与财狼同行”也许是一个高傲的借口,事实上,为了留下她的人,护住她的心,他张退寒已卑微至极。

江凌没有抬头,因此也就没有看见这一幕,仍在自顾自地说道:“陛下,臣怕洛阳初定,人心不稳当,易生事变。”

席银见张铎没有出声,忙悄悄唤了他一声。

“陛下。”

张铎这才松开席银的袖子。

从混乱的情绪里抽拔,面色难免惶恐。他倾身从案上取了一只笔,掐扯毫尖作掩饰,放平声音,应江凌道:“所以,中领军事务,不能交给顾定海。”

江凌道:“那陛下拟定何人?”

“尚书右仆射——邓为明。”

江凌一怔,“尚书省的人……”

江凌不甚明白,但张铎也不作多解,抬笔示意他退下,而后站起身往屏后走去。

席银仍然立在原处,拧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张铎回过身道:“你不过来,就去传胡氏进来。”

席银像没听到他的声音一般垂着头,反而将眉头皱地更厉害了。

张铎没有喝斥她,就站在屏风前静静地看着她。

席银一个人纠结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朝他走了几步,刚要开口,却听张铎道:“你问。”

“啊……你知道我有事要问你。”

张铎道:“你问不问。”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问。你答应我,如果我问了一个奴婢不该问的事,你不要责罚我。”

他自己脱掉袍衫,抛挂熏炉,平道:“朕百无禁忌。”

席银开口轻声道:“赵将军出洛阳,洛阳……是不是不安定啊。”

张铎低头理了理衣襟,“可以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赵将军离开洛阳啊。”

张铎看向席银:“只守洛阳一处安稳,则终失洛阳。”

席银抿了抿唇,“你可不可以,说得再简单些,我很想明白,可你总是说得……很深……我又太笨了。”

她说着,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张铎看着她的模样,沉默了须臾。

“一处草房子,四处着火,你若把所有灭火的水都浇在一处,最后会怎么样。”

席银的眼睛亮了亮:“你这么说,我就都懂了。”

张铎望着她笑了笑。

这个女人的恐惧,欢愉都是最真切的,以至于他根本不用费一点心神去猜,她到底是不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在作戏。而他自己,也忽然发现,除了孤独难解的话语之外,他也说得出平实的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你说。”

“嗯……这个问题,你也简简单单地跟我讲呀,因为我将才想了好久,觉得……很难很难理解。”

“嗯。”

席银屈膝在张铎的陶案后跪坐下来,铺开一层官纸,又从笔海里取了那支张铎惯用的笔。

“你过来呀。”

不知道为何,这一句:“你过来呀。”顿时让张铎回忆起了,她在清谈居里召唤雪龙沙时的语气。

他站在屏风前不肯动。

谁知,席银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牵起了他的袖子,“你过来,看我写。”

鬼使神差,张铎竟真的被她牵动了。

席银屈膝重新跪坐,蘸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那字形虽然还是欠缺很深的功力,却已有七分似张铎的字体了。

风卷纸尾,张铎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替她压平。

席银收了字尾,纸上落下的字是邓为明的官职。

张铎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若是胡氏之流,妄图沾染官政之事,他定会将人杖毙示众。然而,这几个字出自席银之手,他竟看得血气暗涌,分明有亢然之意。

“这个尚书……右仆射是……文官。对吧……”

“对。”

席银点了点头,又在其下写出了赵谦的官职。

“中领军是武官,你为什么要让文官做武官的官职呢?”

张铎在席银身后坐下来。

影子一矮,席银面前的官纸便曝在了灯下,陡然明亮起来。

席银架着,回过头去望向张铎。

说实话,他穿禅衫的样子,有一种衣冠不整地错落之态。

人不在正室,坐姿也随意,一腿曲盘在席银身后,一腿曲顶在侧,不着痕迹地把席银圈在自己面前。

席银下意识地朝前面挪了挪膝盖,小腹顶到了陶案的边沿。

“往后来,你挡了大半的光。”

“哦……”

席银又把身子往后挪,一面挪一面悄悄的向后看,生怕自己的脚触碰到张铎曲盘的那只腿。

张铎并没有留意到席银的窘迫,他直起身,从背后握住了席银写字的那只。席银想要挣脱,腕力相拧,又被霸道地拽了回来。

“你这个字啊。”

他说着,一把将一旁的玉尺抓了过来,啪地一声拍在席银边。骇得席银浑身一颤。

好在他并没有立时发作,拧着席银的,一面带着她重写那两个官职名称,一面道:“你让我过来看你写,你又害怕。”

“我……”

她被张铎说得有些羞愧,低垂着头,耳朵烧得绯红。

“武两道,皆能安天下。若论功,则各不相同。”

席银看着他把着自己写下的字,邓为明的官职,写得字骨浑厚;赵谦的官职则划锋利。

“你知道,前朝的皇帝,为什么会怕我吗?”

“因为……他身边能保护他的人,只有宋常侍。”

这话,听起来不在症结之上,实则正落要害,张铎惊异于她的敏锐,顿了顿,低头看着她道:“怎么看出来的。”

“我去……杀过他呀。”

她说着,抿了抿唇,仔细回忆了一阵道:“我当时,拿一把短匕首去刺他,他被我刺了,大声呼救,可当时,他身边只有两个娘娘,她们好像被吓住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后来,只有宋常侍前来救驾……”

她说完,抬头看向张铎。

“但你不一样,琨华殿外有江凌在,琨华殿下面有伏室,室有那么多披着鱼鳞甲的内禁止军值守,如果我要杀你,你一声令下,我就成肉泥巴了……”

张铎听她说完,鼻腔“嗯”了一声,摘掉她的,倾身投入海。

席银目光一闪,似乎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又碍于言辞说不出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张铎靠在凭几上,挽起沾了墨渍的袖子,将臂随意地搭在膝上。

“你说得大多都对,不用朕来解释,你自己接着想”

席银转过身,面朝着张铎跪坐。

“他怕你,是因为领军和内禁军听赵将军的话,而赵将军听你的话,你才是那个能保护他的人,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保护他了,他甚至会很容易地,就被我这样的人杀死。”

她说得有些激动,面色发红,额头上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由自主地的抓住了张铎的胳膊,冲着他道,“对不对呀。”

张铎看了一眼她的,笑了笑应道:“对。”

席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把缩了回来,背在身后,抿着唇规规矩矩地坐好。

张铎伸把将才共写的那张官纸拿了起来,“你以为,把藏在背后,朕就不打你了吗?伸出来。”

席银犹豫了一阵,还是认命地把摊了出来。

玉尺并没有落下,张铎只是将官纸摊在了她的。

席银睁开眼睛,见他正用点指着尚书右仆射一职。声音平和:“赵谦出洛阳之后,未免领军指挥权旁落,方以官易武将之位。邓为明此人,军务不悉,脚猥困,遇事不敢私定。”

席银听完他的话,偏了脑袋,着力地去理解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张铎没有打断他,将就喝了一口冷茶,陪着她一道沉默。

良久,席银忽然开了口。

“所以……所以,他遇事就一定会来向你禀告。我懂了!以前总曲子里的唱词说,大人物要能指挥军士,要把什么……什么权……握在里,你让邓大人来替赵将军的职,就是要把那什么权,握在自己里吧。”

“兵马之权。”

“对,就是那个权。”她说完,转而又急问道:“那如果,有人质疑你呢,比如,那个光禄卿顾什么……”

“顾定海。”

“对对,江凌说,他很觊觎赵将军的位置,如果他在朝上质疑你,官不能担武职呢,你会如何。”

张铎看着席银,须臾反问道:“你觉得呢。”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会……你会弃掉他,或者杀了他……?”

张铎笑了笑,竟对着她“嗯”了一声。

席银松下一口气,同时天灵颤抖。

这一刻,她把她能想到的东西,尽可能地表达了出来。

在她看来,这些道理从前都是盘旋在洛阳城上空,如同鸿雁之影一般的东西,她这一生,都不配见窥其门径。如今,顺着张铎的话,她竟一点一点地自己悟了出来。虽仍然言辞粗陋,但她还是由衷地兴奋欢喜。

想着便要站起身,谁知过于匆忙,膝盖狠狠地撞在了陶案边沿,痛得她一屁股坐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也被痛哑了。

“身为宫人该有的行仪呢。忘了?”

席银抱着膝盖,抬起头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完,她又把伸了出来。

张铎却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甩下一四个听不大出情绪的字。

“得意忘形。”

席银看着屏风后面的人影,悄悄收了回来,暗自庆幸,弯了眉眼,险些笑出声。

那日夜里,张铎在屏风后面看书,席银则坐在他的御案前,把之前那本《就急章》翻了出来,模仿着张铎的力,一遍又一遍地写字。从前写字,她不过是怕受皮肉之苦,可这一夜,她却起了心,想要认认真真地,写好张铎的这一体字。

日长夜短,二更天时就听见了鸡鸣。

席银抬头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张铎在亲自剪灯。

席银问了他一声,“要茶吗?”

里面隔了半晌,才应了一个“嗯。”

席银放下,走到门前的红炉上去取水,抬头一望门外,有几朵凤仙花随着夜风寂静地打旋儿落下,明月当空,云疏星灿,风轻轻地敲着门壁,席银站直身子,认真朝外面看去。

隔着雕花和碧沙,她隐约看见了天穹上的鸟影。而当她闭上眼睛时,又听见了那遥远的金铎之声,孤独绵长,和屏风上那个等茶的人影,彼此为衬。

赵谦如期领兵出了洛阳城。

月旬,洛阳城的荣木开了花。外郭的冰井台和凌室都在为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筹储冰器。这一日,凌室的凌人来张府送冰,在绕潭的廊下瞥见了岑照一眼,出府便对人言:“长公主长居张府,不肯结姻,果真是在府藏了一绝色。”

俗人多爱俗艳之事,聚则凑恶。

“听说,那人之前是一个死囚,长公主殿下在太极殿外跪求了好几日,陛下才没有杀他。改了八十杖,人嘛,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还是死了,后来,长公主殿下太医正亲自用药,才又把他的性命救了回来,你今日瞧着,是个什么模样?”

“哎哟,好身段,好模样啊,素衣宽袍,邀香引月,说他如松似鹤也不为过,只是可惜,眼睛是瞎的,蒙着一条青带。我进去看见他的时候啊,他正在潭水边坐着,身旁的那些绝色女婢,都被他那风姿衬得没了意思。”

“有这么美的男子吗?”

“你还真别不信啊,我冷眼看着那些女婢啊,一个个想去看他,又不敢去看他,面色羞得跟桃花一样。”

“这般说来,也难怪公主喜欢他。”

这话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越见难听起来。

有人腌臜地说道:“长公主殿下喜欢又如何,那也是个没羞耻的内宠,大丈夫要在四方天下上建功立业,哪个喜欢做裙钗之臣,每日捧着女人的脚嗅滋的。”

那凌室的凌人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要我,也情愿做上这份差事,回去让家里的女人伺候我。”

“这不结了,什么如松似鹤,我看是如粪似土……”

这些话,经添油加醋之后,在市井里传谈,多多少少有几句,落入张平宣耳。

“岂有此理!去把凌室的那个人带回来,我要亲自问他。”

女婢看了一眼岑照,见他抬起一只摆了摆,便识地退了下去。

那一日,顾海定亦在张平宣府上,一执麈尾,一翻佛书,正与岑照论一则公案,见张平宣动怒,转向岑照道。

“一贤公子,到是稳在莲台。”

岑照笑了笑,“本就是残命之人,何必纠缠言语。”

张平宣道:“伤你就是伤我,你不纠缠,我却不肯就此作罢。”

顾海定道:“长公主维护岑兄之意,我见赤忱。”

岑照摸索着挪膝转过身,朝张平宣拱弯腰,行礼道:“殿下一贯错爱。”

顾定海道:“公主何曾错爱。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岑兄虽然眼盲,却比这洛阳城所有人,都要清明。这次多亏岑兄提点,我才不至于在朝上犯浑。”

岑照含笑摇了摇头。

“陛下御人,擅借厉法以压制人心,而又眼力颇深,顾大人只有退得远些,才能在陛下面前,将自己的心念藏好。”

顾海定点了点头,转而扼腕道:

“不过,我意有不平之处。”

岑照不语,待他详述。

顾海定转过身道:“赵谦尚不至而立年,虽在金衫关和霁山夹道之战上建过功,到底资历过浅。”

岑照搁置麈尾,抬头道:“赵谦此人,至初出军帐后,从无一日弃离军务,无论是兵法,阵法,皆有心得,并非全然借力而上。若说资历过浅,到有失偏颇。”

顾海定一时黯然,应了个“是。”字

岑照续道:不过,他内掌宫城内禁军,外节洛阳城,郭所有中领军军力,无外乎将洛阳城中所有世家大族捏于鼓掌。一令守之,一令杀之。”

顾定海拍股而道:“正是此理!恰如此次,若非岑兄指引,我非在太极殿驳邓为明领职之事。如今想来,前日我若果真在殿上出言,必遭廷尉锁拿,人命,官位,尽皆相赔。”

他说着,面露愤懑,又续道:“岑兄,在我看来,满朝如此战战兢兢,并非良态啊。”

岑照点头,摸索着撑案,欲起身。

张平宣一直在听二人说话,见此忙伸手试图搀扶他,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岑照的手臂,他便弯腰行礼,“殿下,不必。”

连拒避时的仪态,也窥见修养。

他时常在张平宣面前显露的“谦卑”,一直带着一种令张平宣心碎的痛感,若漆黑的蛇尾鞭凌厉地切开贴肤的禅衣,衣料后渗出血来,而受伤的肉身,却在因极力地隐忍在微微颤抖。

在张平宣的记忆里,陈孝的身上,也一直都带着这样的痛感。

和张铎不同,当年的陈孝在政治之外活得甚是平和,书拣静心的来阅,琴中亦不闻鹤唳之身,多年修炼,甚至修出了一双温柔的手,得以关照时令之中的花木,和词赋之中那些曼妙的言辞。哪怕后来身受重刑,着囚服,戴镣铐,枯坐囹圄之时,他仍然是洛阳城中,最好看的男人。

至善至美之人,不容亵渎。

由于其肉身过于干净,其性情过于平宁,以至于张平宣从来不忍去想象,阖春门外那把砍腰的刀落下之时,他是如何被血污扑面,如何被莞草裹身。

“殿下。”

张平宣远走的神思被女婢的声音牵了回来。

她挽着耳发抬起头来,见岑照已经走到了顾海定的面前,两人同立廊檐下,廊下是烂漫的夏日芙蕖,莲枝出水,亭亭净直。

张平宣重新坐下来,将手叠放在案上,静静地望着岑照。他在与顾定海交谈,说的仍是赵谦出洛阳,邓为明领职中领军的事,虽说每一句都是即时应答,却字字得体,句句通透。

张平宣一面听着他的声音,一面揉了揉眼角,心中温热熨帖。

岑照活了下来,他的性命,他如今言谈的立场,他在洛阳的地位,他参与朝堂的资格,都是她带来的。

嫁娶之间,好像把过去所有的遗憾,愧恨,全部弥补了。

“殿下,药房的下奴来说,公子的药备好了,是现在煎吗?”

张平宣闻话,摆手道:“叫放着,我亲自去看。”

女婢应声传话去了。

张平宣起身,廊下的二人已停了交谈,顾海定正看向他,岑照则拢手垂头,松纹青带静静地垂在肩上。他没有出声去拂逆她的好,似是无意地在顾定海面前遮掩住了她不慎流露的卑微。

“你们论你们的,我去去就来。”

顾海定拱手行礼:“不敢劳殿下相顾。”

张平宣冲他颔了颔首,离时又望了岑照一眼,他仍静静地立在满池芙蕖前,青带遮眼,看不出神情。

顾海定待张平宣行远了,方开口道:“将才我说满朝战战兢兢,没说对。”

岑照抬起头,“何解。”

“岑兄不在满朝之中。”

说完,仍然望着张平宣的背,续道:“有殿下庇护,岑兄无虞啊。”

“无人肯一生躲于妇人釵裙之下。”

顾海定收回目光,朝岑照看去,试图从他的脸上窥出些话声中听不出的情绪。

然而无果。

盲目之人,最擅于从面目上掩心。

顾海定不再面勉力,弹了弹袖上的灰尘,望向面前的芙蕖浓影。

“岑兄志不在小潭之内。”

岑照摇了摇头,“名誉尚无处自证,谈志,尚有愧疚。”

顾海定道:“总好过性命无处保全之人。”

岑照道:“性命无虞并不难。”

“愿闻岑兄高见。”

“也无甚高见,若要性命长久无忧,顾大人还是当取中领军一职。”

他说完,抬手将肩上的垂带拂于背后,平声添解:“此职从赵谦手上落出,不受太极殿上之人实掌,洛阳士族,周礼儒学,才有生息的余地。”

顾海定笑道:“先生所言见血。然而,我险因莽夺此职而丧命。且荆州若传捷报,赵谦回洛阳,重领中领军不说,更会加受封赏,是时,定更无人敢置喙半句。”

岑照背过身:“顾大人,已言重要害之处。”

顾海定一怔,忙追问道:“是何要害。”

一只青雀落栖莲叶之上,一下子折断了莲枝。

鸟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颤之声袭入岑照的耳中,他细辨了辫方位,伸手扶栏,朝潭中虚望而去,语声平和,语意则将破未破。

“要害在于,其人归洛阳之日。”

夏昼绵长。

这日江沁与太常卿在东后堂奏禀张平宣婚仪之事。

张铎为自己的妹妹拟了“宜华”二字为封号,席银曾问张铎,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张铎却并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

其实,就算他不说,席银也多少明白。

对张平宣和徐氏,他一直都想把最极致的富贵和尊荣给她们,连封号都定最好的字,即便他自己并不大在意这些虚妄的意义和礼节,但若她们肯要,他也就耐性仔细斟酌。

江沁和太常卿奏事奏到了亥时方出。而后尚书省承诏拟旨,又耗了个把时辰,等里面叫传膳的时候,亥时已经过了。

席银引着胡氏摆膳,张铎正立在博古架前扫看书脊。

胡氏摆好膳之后,行礼退到了一旁。席银在案前跪坐下来,看着张铎的背影,也不敢冒然唤他。

半晌,他方从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转过身来。

“怎么摆这了。”

胡氏闻言,忙伏了身。

席银看了一眼胡氏,轻道:“是你叫传的。”

“算了。”

他也没再多说,走到席银身旁坐下,抬手让胡氏退下,取著夹了一片炙肉,一手将将才取出的那本书翻开。

“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看书吗?”

“住口。”

席银毫无悬念地挨了他的斥,而张铎竟然连头也没抬。

席银悻悻然地闭了嘴,挪膝过去,帮他压平书页,小声道:“我替你摁着,你用膳吧。”

张铎这才松开手,口中咀嚼炙肉,目光却仍然落在书上。

席银看张铎神色专注,不由跟着他一道去看。

她原以为,是什么议论军政大事的册子,认真看时,却发现是一本营造图鉴。张铎翻的那一页上,绘着金铎的图样,和永宁寺塔上的那几个硕大的金铃铛很是相似,只是看起来,要精小得多。

“你……看这个做什么呀……”

“住口。”

他今日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席银只好抿了抿唇,仔细压好页角,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你要造铃铛啊?”

张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信不信,朕传宫正司的人,绞了你的舌头。”

“我不说了。”

张铎看了她几眼,合书道:“明日朕要看你写的《千字文》。”

席银点头道:“好,我夜里会好好写。”

张铎咳了一声,有些刻意,似乎在掩饰什么。

“不要在朕那里写。”

席银怔了怔,她从前巴不得不在他面前写,生怕他冷不防地拿玉尺打她的手掌。奈何他从来不准她离开琨华殿的陶案,观音像下,牢狱一般,今日他要赦她,席银惊诧之余,也甚是欢喜。

“好,我去我自己房中写。”

张铎随口问道:

“笔墨?”

“这……我不曾备。”

张铎反手指了指御案上的笔海。

“去捡你顺手的。”

“好。”

席银应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却忽然看见了一只从前不曾见过的锦盒。

“陛下。”

“嗯?”

“这个是……”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她举在手中的东西,平道:“你自己看吧。看了仔细放好。”

席银听完,弯腰慎重地挑开锁扣。

盒子上却并没有其他的机巧,锁扣一弹开,便可掀起。

盒中躺着一朵大半枯萎的荣木花。

席银想起什么,迟疑道:“是不是…赵将军的东西呀。”

“你如何知道。”

席银低头望着那朵花,“我以前,听赵将军说过,每回他离开洛阳,出征沙场之前,都会给长公主殿下送一朵花。” 说着,她小心地将锦盒合上。

“荣木花真好看,就算枯了也这么香。”

张铎闻话,吞咽了口中的炙肉,那经过烈火烤过后的肉,辛辣柴干,刺激着舌头和喉咙,也刺激着他长年不败地杀欲和战欲。可再入骨的执念,好像偶尔也会被“情”字所破。

寒甲铁衣,荣木花。

高塔金铎,小铃铛。

赵谦临走之前,要张铎把这朵花送给张平宣,贺她婚喜。

张铎恼其气短,可自己却又想送席银一只小小的金铎,悬在腰间。

申时过后,席银真的不在琨华殿中。

宋怀玉亲自进来照看博山炉中的沉香,见张铎在阅奏疏,殿中因无人走动,致使烟气不破,蜿蜒成画。送怀玉抽了个张铎换本的空挡,轻声禀道:“陛下,禁库司的人来了。”

张铎将奏疏扣合,习惯性地递向身旁,“席银,传送中书省。”

半晌无人应答,只有碧纱上的浓荫轻轻摇晃,门户开合,偶见一丝熟悉的宫裳袖角,却不是席银的。

张铎这才记起,她在侧室里写《千字文》。自讽一笑,反手将奏疏递向宋怀玉,复了一遍:“传中书省。让内禁库进来。”

宋怀玉领命而出。

不多时,禁库掌理亲自捧着一木托进来,跪呈案上,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寻之物,臣寻来了。”

张铎矮书,就着书脊挑起木托上的缎盖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实金,并数支刀、凿、锥、扁、锤等镂刻之具。

“是西汉左夫人玺熔毁后的那一块?”

“是,两汉时金印回库熔烧制度深严,虽因两汉败政时,多有遗散,但库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记其来历,这一块啊,正是西汉越王左夫人的印玺熔毁之后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内禁院,十二年前,辗转到了臣的禁库,陛下一提,臣立时就想了起来。”

张铎放下书,“好,你退下。”

禁库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内禁苑内造册。”

“不必,是私物。”

掌理见此不敢多问,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过了亥时,席银才从偏室过来。

她捧着一叠官纸,放在灯后,屈膝在张铎身边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挡着朕的光。”

席银这才看见张铎手中握着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从一块实金上锉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呀。”

张铎没应声,席银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规规矩矩地坐好。

其实,那块实金已初见雏形,和她在那本金银图鉴里看到的金铎极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

“你……竟会雕这个。”

“锉金削铁。”

他说着看了席银一眼,“偶一娱兴。”

席银挽起袖,取了发髻上的银簪拨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嗯……等你雕完,我再说。”

说着,她仔细地盯着张铎的手,弯眉笑了笑。

“笑什么。”

“没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说不清楚。”

张铎没有逼问,席银却反而有了向他述说的欲望。

“嗯……我这会儿可以说话吗?”

“可以。”

席银将银簪从新簪回发中,抬袖一面笼着耳后的碎发,一面道:“赵将军,常年披甲,征战沙场,我以前以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会送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软软的花。而哥哥文弱,却也和你一样,偶尔会用刀锉,镂刻金银。”

她说着,望向张铎手中。

“那你呢?”

张铎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滩翻倒了的墨。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稍侧身道:

“我什么?”

“你这样绝决的人,会不会也像哥哥那样,通音律,擅辞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呢?”

张铎抬起头,见那春雾氤氲的眼睛,此时正带着盈盈之态。

然而他却起不了怜惜之意,顺手抽起灯旁的玉尺,席银吓得忙站起身退了几步。

“过来。”

“……”

“过来。”

席银知道逃不掉,迟疑了半晌,还是屈膝重新跪坐下来,闭着眼睛将手伸了出去。

“你都还没看过我写的字,就要打吗?”

“你的话,让朕听出了试探的意思。”

随着话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银疼得顿时红了眼。

“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明白。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席银并没有全然明白,他为何恼怒。

红着眼睛朝手掌中喝气,而后又悄悄地把搁在膝上搓摸,以此来缓解疼痛。

张铎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挨得很近,可谁都不敢逾越一步,破开肌肤之亲的蔽障。

良久,席银吸了吸鼻子,仰头抹了一把眼泪,但好在忍住了喉咙里啜泣,没有哭出声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银将才的话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谦定会说,是一人入万军时的勇气,哪怕知道他终会被刀剑穿破,也会逼着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枪不入。

那对于张铎而言呢。

应该是断情绝爱的护心之物。

“心脏”是血肉所成,对世人生杀予夺时,会软。与女人阴阳交合时,也会软,所以才要给它一层金甲。

久而久之,那层金甲就和心脏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被人伤过肉身,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穿过他的肉身,去触碰那一层的内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仅如此,她手上还握着一把无形的撬刀。

张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惧怕,才用力打伤了那只手。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怕这个女人呢?

他好像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想得过于明白。

毕竟爱意渡到了孽海的尽头,难免转成摧残之欲。

想要在这个乱世里,雕琢,维护席银这个人,除了一根鞭子之外,他也需要一副镣铐,必要时,反过来给自己戴上,锁住自己的手。

“席银。”

“在。”

“朕……”

“是我乱说话。”

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说,一面揉了揉眼睛,“我就是笨,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避你你的忌讳。若是让胡氏知道,我还在为规矩挨你的打,她定又不肯服我了。”

说完,她小心地避开手掌的红肿之处,撑着案面站起身,低头柔声道:“我没有怄气,我认罚的。我去给你端茶。”

“等等。”

席银站住脚步,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张铎吩咐。

“你不是有事要求朕吗?”

席银此时倒是怔了怔,犹豫道:

“我……我不敢求了。”

张铎捏着金铃站起身,“你是不是想去看岑照与平宣的婚仪。”

席银喉咙一紧。

“我……”

“你如果像上次在廷尉狱一般,不肯回来,朕怎么处置你。”

“我如果不回来,你就让宫正司的人把我抓回来,当众杖毙。”

她隐约从张铎的话中听到了大赦之意,应得又快又急,生怕他过后会后悔。

张铎偏头看着她。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说完,返身走回案内,把赵谦留下的锦盒拿了起来,出案递到她手上。

“替赵谦把这朵荣木送给平宣。”

“是。”

“朕给平宣大婚的赏赐,你也一并带去。”

“是。”

“还有一样东西。”

“是。”

她连应了几个“是”,忽地反应过来,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指令,忙小声追问道:

“是什么。”

张铎立在灯影下面,看不清面目。只闻得声音冷冽。

“把盒子放下,过来。”

席银依言放下了锦盒,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张铎一把握住席银将才挨打的手,她下意识地又要往后缩,却被张铎的手指锢地死死的。

与此同时,一块尚带着他手掌余温的金属,落进了她的手掌中。

席银低头一看,竟是张铎适才雕琢的那只金铃。

“给我的……”

“对。”

席银伸出另一只手,将它拈起来,轻轻地晃了晃。

“为什么……他不会响啊。”

“它没有铃舌。”

“没有铃舌,怎么能算是铃铛。”

“它不是铃铛,它是铎。它是除了朕之外,谁都不可以轻易出口的东西。朕把它给你,不是为了找到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招摇于人群,所以它不需要铃舌,不需要响。”

席银垂下头,“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戴着它。”

席银闻话,险些脱了手。

这么多年来,除了脚腕上的铜铃铛之外,席银身上从来没有佩戴过别的东西。她一直认为,身有所属,则心亦有所属。

这是她的妄念,也是她的执念。

“可我已经有一串…… ”

“不要把它和你脚腕上的东西相提并论!”

“是……”

被他威喝之后,她不敢再说什么,望着手中的金铃发愣。

面前的人从喉咙里慢慢地吐了一口气,似是在极力地压抑气性,声音虽不厉,却有些不稳。

“这只金铎的金料,是西汉女官左夫人的印玺,它曾是是官印,朕不准你侮辱它。”

席银听完他的话,沉默了良久,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脚腕上的铜铃铛发出了几个零碎的响声。

“你虽然跟我说过很多次,可我一直都没有听得太明白,后来,我私底下也自己回想过,虽混乱,但也多少有些体悟。”

她说着,抬起头来道:“你是不是认为,哥哥在侮辱我。”

张多寒声道:“朕跟你说过,朕从不屑于诋毁,或者说评述洛阳城中任何一个人。”

席银抿了抿唇。

“我都知道……”

她说着说着,声音颤抖起来,肩膀轻轻地抽耸着。

“可我不信……我就是不想信嘛……”

张铎低头看着她,“站好,朕没有逼过你。”

“我知道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要去揣测他……明明是他把我养大的,没有他我早就死了,可我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