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菱

穿廊的风一下子把那些纸吹入雨中,席银忙挽起袖子去捡,却又被张铎一把拽了回来。

“还捡什么!”

席银拧着胳膊想抽身,“你让我写的,我写了那么久,一句话没说好你就生气来糟蹋。”

张铎一窒,旋即将人扣回廊内。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沾湿了,藕荷色绸料透了水贴在手臂上,裸透出了她的皮肤,那湿漉漉的模样像一只水里拎出来的猫,既戒备着他,又小心的地藏着爪子。

“你也知道是写给我看的,我人回来了,也看过了,这些就是废纸。”

谁知她听完这一句话,却抬起头道:“你就知道拿这些东西出气。”

一句话,点破了张铎七层的心思。

他的后背像被什么的东西狠戳了一下,一下子僵了。

“我有什么好出气的。你的字,笔画不端,力道全无,十足败纸,我不过是看不上……而已!”

“而已。”出口,雪龙沙立起身子朝着他吠了一声。

张铎看着雪龙沙那红眼要护席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洛阳初大定,宫城内,朝内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去处置,他竟然一个人在这里,跟一奴婢争几张纸的意义。更可气的是泼天的权势好像没有在席银面前给他带来前呼后拥的气势,反倒是她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原本惧怕他,现在却和这个女人一样令人讨厌的,仗势的狗。

张铎心里头恼火得很,正再要开口,却见她眼底晶莹,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

“我不就想见见哥哥嘛,我又没说,我要跟他走……”

她说着,摇了摇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别抓着我,你不杀哥哥,我不会私逃,雨下那么大,一会儿纸化了,我要好久好久才清理得干净,你快松手。”

她到还记得他的习惯,还记得要去收拾,还有她说她没有要跟岑照走。

顶到头的气焰,一下子熄了。

张铎吞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席银。

她正转头看着廊下的狼藉,睫毛上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如霜如雪的皮肤衬着不化而翠的弯眉,耳旁的珍珠坠子轻轻摇动。没有沾染情欲的时候,她容颜的美感带着一丝破碎的痛觉,虽不销魂,却有另一种蚀骨的力量。

张铎喉咙有些哽。

“你松不松手。”

她将手摇得更厉害了些。

与她的手臂一道摇动的,还有她胸口的那一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

家常只着一件单薄绸衣,衣襟湿透,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胸口流入不可知之处。

张铎猛地回想起了清谈居里那荒唐的一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世上再难寻到比那更柔软,更愿意包容他双血手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眼前白光一闪,张铎下意识地闭了眼睛。

然而面前的人猛地抽了手,张铎一时松力,竟真被她抽了身。

她人也没动,只是惊惶地背过身拢紧了衣襟,耳坠乱颤,脸也红了。

“你看什么。”

她又问了张铎一句,却没有听见应答。

转身再看时,却见那玄袍人已踏入了雨中,弯腰两三下操起地上的纸。

“你不用捡了,回去。”

席银没有动。

清凉的秋雨敲打着青瓦屋檐,他撑来的伞静静地躺在廊上。风里全是秋海棠的晚香。他握着一堆无用的纸,有些无措地立在雨里。背后是沉默的洞门。席银忙一手捏着自己的衣襟,一手拿廊上的伞,踮脚撑至他的头顶。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干。”

张铎低头看向他,气息混沌,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

席银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

“对不起,我以后好好跟你说话,你……你……”

她说着,松手去接他手上那堆污纸,一面道:“你教我的,士人掌国家重器,所以受奴婢侍奉,这些事,你别做。”

“席银。”

“啊?”

“我不是士人。”

“我知道,你是洛阳城一言九鼎的人,我……我更不能侮辱了你。我……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我以后会自重衣衫。”

张铎无言以对。

她足够地听话,他曾经教他的每一件事——自尊自重,衣冠之道,甚至基于身份该有的立场和适当的姿态,她都学会了。

可张铎反而陷入了某种矛盾之中,焦灼不已。

那晚是张铎和席银在清谈居的最后一个夜晚。

席银服侍张铎换过衣衫之后,他破天荒地允许席银,与自己同席而坐。

席银穿着柔软的禅衣,散开一头长发。守着博山炉里的沉香,对着陶案上的铜镜,篦发。她没有再提要去见岑照的事,只是说起张平宣的境况,

张铎盘膝撑额,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窗外雨声伶仃。

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守着主人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不自知的自我怀疑之中。

雨夜里,铜驼街的无名角落里,传来一声野猫绵软酥骨的声音。

那声音入耳之时,二人陡然对视,张铎握紧了手指,席银的话声,也跟着颤了颤。

兴庆的最后一年,在洛阳城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废太子及其母亲郑氏身死于廷尉狱中,尚书令常旬不肯尊新帝,脱冠携剑上殿直斥张铎谋逆之行,被内禁军诛杀在太极殿外。朝内外都知道,张铎行事不尊礼法,常旬惨死之后,再无人敢出异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转手重置朝中官吏。

月余之后,张铎伸手重理了刑狱,该处死的处死,该赦的赦。一时之间,廷尉狱大半空置。

赵谦挑着一壶酒走在空寂的狱中甬道上,一面走一面朗道:“这死牢里可就剩你一个人没死了。”

尽头的牢室里,岑照盘膝而坐。

赵谦命人打开牢室,弯腰走到岑照身旁,放下酒,扫了一眼岑照周身。

他穿着青色的囚衣,看起来是受过考竟的,但刑伤并不重,是以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精神到尚可。

“新帝登基,赵将军还有空来我这儿。”

赵谦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到他手中。“要我说,你的命可真是好,外面有两个女人想着你。”

说着,他也盘膝坐下“张平宣听说你还没有被处置,掐着我脖子逼我带她来见你。我这几日不敢回府,日日睡在军营。”

说完,又指了指那只药瓶。

“这个是席银从张退……不是……”

他咳了一声,改口道:“从陛下那里偷来的。梅辛林配的伤药。你好好收着吧,你那妹子为了求我把这瓶药带给你,差点没给我跪下。”

“阿银在什么地方。”

赵谦提声道:“阿银还能在什么地方,定然是跟在陛下身边,好得很。你就知道问席银,怎么不问问张平宣。”

岑照摩挲着那瓶伤药,额上的松纹素带松垂,他也没去重系,

“平宣姑娘……如今该称一声殿下了吧,如何是我这等囚徒可以妄念的。”

赵谦叹了一声。

“理该如此。不过……”

赵谦没说下去。岑照却笑了一声。

“对于陛下而言,内乱可以动杀伐,外乱可以仗兵甲。唯一难解的局,是张府吧。”

赵谦闻话,一面笑一面点头。“你到是眼盲心不盲。徐氏不肯受封太后,仍然住在东晦堂。张平宣……哎”

他说着,顿了顿, “算了,那也是个蠢的,不过比她还蠢的是张子瑜……嘿,那人就是个疯子,入不了朝,就写了一篇什么《无道章》,言辞无度,把陛下骂得……欸!我看,陛下要不是看在徐氏的平宣的面子上,早把他斩了。”

岑照依向牢壁,笑而不语。

赵谦转道:“我脑子虽然不好使,但是岑照,这几日,我倒是看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看明白了,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为什么不肯走,反而要回来受死。”

“赵将军是如何看的。”

“因为张平宣。”

他说完,声音忽然沉下来。

“岑照,你的演兵布阵我赵谦佩服,但你靠个女人活命,我就看不起你了。席银是你妹妹,为了你,之前连君都敢弑,如今她要救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你养大了她,也对她好过,但张平宣不同,你对他没有恩义,实不该利用她。”

“赵将军是这样看陛下的?认为陛下会为亲情所绊。”

赵谦道:“张平宣为了求陛下赦免你,现在都还在太极殿外跪着!岑照,陛下的确是个手段刚硬的人,你和当年的陈孝容貌相似,气度相似,照理,他根本容不下你,如今,他压着廷尉李继的奏疏,一直没有判你罪。而你,一无兵权,二无官职,没有家族倚仗,也不占州县势力,也就不会入他的权衡之术,更别说,他向来就不喜欢权衡。所以……”

“赵将军…爱慕平宣姑娘。”

赵谦背脊一颤。

岑照的眼睛遮在松纹青带的后面,他一时分辨不出他表情的意味。

“对。我是爱慕她,奈何她爱慕的是当年的陈孝,和如今的你。”

上天大多数时候还是眷顾言自由衷的人,喜欢就大胆地喜欢,修不修得成正果先不说,好歹不矛盾,不后悔,赵谦是这样的人,张平宣也是。

席银在太极殿外看见张平宣的时候,天色正阴。

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绛色的云纹对襟,沉默地跪在汉白玉阶下。

席银冒着刺骨的北风从太极殿出来,常侍宋怀玉立在殿门前,见席银手上提溜着一件鹤羽氅,忙道:“陛下有话了吗?”

席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偷的。”

宋怀玉皱了皱眉:“哎哟,你这丫头大胆的。陛下让你近身服侍,可没把这太极殿的掌事令搁你手里,你这么做,一会儿不是要挨责吗?”

席银把氅子递给宋怀玉:“那毕竟是殿下,宋常侍,殿下不想见我,你把这氅子给她送去,午时刮了一阵风,这天一下子就变了,太冷了,殿下受不住的。若陛下怪责,你就押我过去。”

宋怀玉看了一眼席银,她穿着月白色的宫衣,如同一朵料峭的白梅。

他是看着这个丫头从一个死囚走到太极殿中来的,如今殿中那称孤道寡的人,身边也只有一个她,她一时可谓荣极。但她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仍然显得格格不入。所有宫人都战战兢兢地侍应张铎,同时还要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宫廷优雅,她却在这一滩人与人藏着爪子相互试探的死水里,越见鲜明。

“常侍去呀。”

宋怀玉叹了口气:“你这也徒劳,殿下……哪里肯受啊。”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眼见就入冬了,殿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席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呀,殿下是为了救我的哥哥。欸,宋常侍。”

“姑娘说。”

“我听说太后……移宫了?”

宋怀玉摇了摇头。

“那不是移宫,是陛下强请的,东晦堂……烧了。”

“烧了?”

“是……”

话音刚落,背后的殿门被宫人推开,风顺着门洞陡然灌入,席银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廷尉李继从殿中走出来。

席银见宋怀玉退后行礼,忙也跟着退到了阶下。

李继面色凝重,临下阶时望了望跪在阶下的张平宣一眼,摇头叹了一口气。

宋怀玉目送他行远,对席银怒了努嘴,“你进去吧。”

席银穿着过正殿前的黄花梨木雕麒麟纹屏风,走进后殿。

张铎端坐在柏木栅足案后,席银的影子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抬头。

席银扫了一眼他案头的奏疏,大多是摊开的,但尚未见批红。

“你该写的字,写完了吗?”

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席银缩了缩脖子,不敢应话。

张铎撑着额头抬眼看向她。指了指面前。

“过来。”

此处是太极殿的东面后堂,并不是张铎的寝居,东面是尚书省,张铎处置政务常在于此。起初席银很不适应这个地方,门帐层叠,每一道门前,都侍立着内侍和宫人,与她陪着张铎在清谈居的日子全然不同。

所以,即便是他开了口,她也不敢走近。

张铎见她杵着没动,反手取了一只长杆的雕柄笔,在案上一敲,沉声复了一遍。

“过来。”

席银看了看周遭侍立的宫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前朝倾覆,天下改姓,时代改元。好在这座禁苑免于战火,得以保存。这位新帝也没有下旨斩杀宫妃与宫人,是以人人自幸,又人人自危。在他们眼中,张铎和那些承袭皇位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皇族几代传承的优雅气度,他像九层寒谷里掘出的一块冰,大多时候,见不到柔和的生气。

人们生怕一步行错,就追随前朝旧主一道去了。

席银绕过木着脸的内侍,挪到张铎面前,拘束地一动也不肯动。

张铎随手从那一堆奏疏后面操过她临的一挪字,摊在自己面前。

“我的《就急章》,你练了大半年了。”

他在自如地骂她的字丑。

但殿内的人都暗怔了怔,他对着一个奴婢,仍然延用了从前的自称。

席银被他说红了脸,绞着要间束带没有吭声。

“哑巴了?”

张铎觉得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放缓声音问了她一句。却见席银的余光扫在侍立的宫人身上。

“席银!”

“啊?”

她混沌地回过神来,“我……我一会儿就将今日份的字补齐。”

张铎摁了摁额角,将手边的奏疏合上,对宫内人道:“都下去。”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

席银有些无措地立在张铎对面,窗户留着一丝缝,她耳旁的细茸茸的软发轻轻拂动。

“你心里怕这些人?”

张铎握着笔问席银。

席银沉默了一阵,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谈居的侍候挺好的,没有人盯着我的言行。”

“你坐下。”

“不敢。”

“为何。”

“宋常侍说,不得与天子同席。”

张铎揉了揉稍有些僵硬的手腕。

“朕准你坐。”

席银闻言肩膀一瑟。

“朕”这个字,《就急章》里有,江沁也教她写过,后来,还补讲过《史记》中李斯的列传。说: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这个字意指“天下皆朕。皇权独尊。

但是入居宫城以来,对着席银,张铎并没有改这个口。

这是头一次吧,席银觉得张铎这个人,有了一种观念上的意义,以前无论他如何行事,他都只是人间孤独的贵人,会受刑伤,会在伤后垂死挣扎。但这个字出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不能被侮辱,不能被施以肉刑,也不能再为亲情犹疑,难受的君王。

“你不坐就站着答吧。为何会怕他们。”

席银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是觉得,她们连行路的模样都规矩好看,服侍你……不是,服侍的陛下的侍候,放盏,铺纸,一点声音都没有,跟她们在一块,我……实在粗笨得很。”

“你不需要怕她们。”

他说着,抬起头凝向她的眼睛。

“你是我带入太极殿的女人,我无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能惧怕这些内宫人。”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抬手研墨,续道:“席银,人的修炼和气度不是一时而来的,这就像练字,手上的力道经年而成,撑过无果的五年,不出大成也能见小成。但有一件事是必要的,你要做一个有心握笔的人。否则,就像我告诉你的。”

他顿了顿,冷声道:“你会被凌虐至死。”

席银的手指颤了颤。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一句话,“凌虐”二字过于恶毒,但又的确灌耳。

“什么叫……有心握笔的人。”

张铎放下松烟墨钉,挽袖蘸笔。

“你身在太极殿,这里和清谈居不一样,有很多的事,你避不了,我也不会准你躲。你问我什么是有心握笔之人。我就是握笔之人,你好生学。”

说完,他点了点手边的墨。

“过来,把这一砚墨写完。”

太极殿的东西堂,少有的静谧。

席银缩着一双腿,跪坐在席上写字,手肘旁边,就是张铎的胳膊。

他一直没有出声,偶尔翻动奏疏的侍候,胳膊会与席银的手臂剐蹭,隔着衣料的亲近,令张铎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席银写了一大半,望了一眼天时。

近掌灯时分,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她握着笔吞咽了一口,刚要开口,却听身旁的人已经问了出来。

“想说什么。”

“殿下……跪了很久了。”

张铎放下奏疏,“让她跪着。”

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她写的字:“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为岑照开口。”

席银埋下头,落笔又写了极几个字。

一时气氛阴沉。

她不说话,张铎心里却有些乱。

席银惯常不是一个有大气性的人,言语上交锋不过,就会像如今这样沉默下来,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敬服。

张铎借着灯火,偷扫了她一眼,果见她眼底有伤意。

他恼了起来,却又矛盾地不知道怎么发泄。

他用了大半年的时光,把那个在他的车撵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教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堪配她的姿态,但她始终身骨柔软,精神脆弱。

张铎不由自主地想要喝斥她,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了。

正如岑照所言,她是个女人,何必要受那些罪。岑照那样惯了她十几年,她如今才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吧。

想到这里,张铎完全骂不出口了。

他权衡了很久,最后,望着地上的一双影子,干瘪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席银揉了揉眼睛。

“没怎么。”

说着,强打精神从张铎的胳膊旁从新拖了一张纸。

‘“你敢怄我是吗?”

“不敢。”

“那你好好对我说话。”

席银顿笔抬起头,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要怎么样。

她是难过,张平宣为求张铎赦免岑照,几乎跪了快一日了,她想要求情,却又被他严厉地堵了回来,如今,他还要她好好地对他说话,她能说什么啊。

“我已经不提兄长了,也不敢去见他,可我心里难过。陛下连难过都不准了吗?”

“对,不准。”

席银没有说话,只是搁笔不再写字。

好在她不肯转头,张铎尚得以窥视她的颜色。

她轻轻抿着唇,松开跪坐的腿,靠着身后的莲花纹博古架抱了膝。

这是她惯常的姿态,卑微孤苦的人,没有什么聊以自安的底气,所以畏寒的时候,委屈的侍候,难过的时候她都喜欢这样坐着,不说话,也不啃声。

偌大的太极殿东堂,大定之初千头万绪的朝堂政务,她的情绪显得渺小又自卑,张铎原本可以毫不在意,但事实上,他此时却看不进任何一个字。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将脑袋埋进了臂弯,人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不准……”

“没哭啊。”

张铎一怔,她几乎猜透了他说话的套路,这就难免让张铎发怯。

他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坐着,东窗泛起了溶溶的月色,那尊从清谈居移放过来的白玉观音就摆在窗前。

“席银。”

“在。”

“我让你去见他。”

身旁的那个女人打了个寒噤。不可思议地抬头转身。

“你说什么?”

张铎不想重复第二遍,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刚才那句话也收回来。

他大可不必去迁就一个女人细腻的情绪,但是,看见她一难过,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扔她在一边。

毕竟,在她开怀的时候,还是肯听他说一些话,继而不自知地帮他消化掉很多他无处排遣的情绪。

在张铎的身世之中,只有她愿意包容他的言行举动,不斥责,不谩骂,也不虚与委蛇地奉承,是以,她不可多得。

然而,席银全然不明白,身边这个权势泼天的人在想什么。

她有太久没见过岑照了,这大半年的光阴,她照顾着张铎的饮食起居,时不时地还是回想起当年在青庐的时光,岑照眼盲,人亦安静,她煮什么,他都说好吃,她服侍他穿上浆洗后晾干的衣服,他也会夸一句:“有一丝很好闻的香气。”

相比之下,张铎从来不肯包容她的一点过错,字写得丑了,要挨手板,行立之时,背脊和膝盖不端直,也要遭逢喝斥。

而岑照比张铎温柔太多。

青庐的时光经他这么一拂拭,如春袖扫过的琴台,落花伶仃,尘埃沉静,柔静地如同薄梦。

一回想起这些,席银心里就很愧疚。

“你是有多喜欢为他哭,啊?”

灯火把她脸上的泪痕照地亮晶晶的,此时席银也意识到了自己遮掩不好,忙别过头去用手胡乱地擦拭。背后的人声仍然冰冷,像是在命令一般。

“转过来。我已经看见了。”

席银生怕他生气要反悔,忙道:“对不起,我……”

“宋怀玉。”

“在。”

“赵谦在何处。召他去廷尉狱。”

说完,他就着席银的笔,写了一道手令。

“我给你们三个时辰,出去。”

他吐出来的话,全是冷冰冰的指令,说完扬手朝外一指,快地就像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后悔似的。

席银赶忙起身接过手令,如蒙大赦般地奔了出去。

殿外,天幕上星如袤海。

张平宣仍然跪在白玉阶下,面前放着席银偷来的那一件鹤羽氅,她看着席银走下玉阶,一句话也没有说。

“殿下起来吧。”

张平宣闭上眼睛,仍是一言不发。

席银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道:“殿下,陛下准我去见兄长了。”

张平宣肩膀一动,抬头道:“准你去见又如何,李继已经告诉我了,廷尉判下的罪名已经递到他面前了,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何时把那杀人的令旨送过去。”

“陛下……不会杀兄长的。”

张平宣睁眼道:“你怎么知道。”

席银摇了摇头:“若要杀,何必等到如今,镛关的谋反之人,已经被处决完了,就剩下兄长一个人,我不懂陛下在思虑什么,陛下也没有跟我说,但我就是觉得,兄长不会死,殿下,奴扶您起来,您不要再和陛下对峙了。”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席银,即便身为奴婢,也要分是非,明黑白。你以为我跪在这里,只是为了求岑照不死吗?”

说着,她抬起手,越过席银朝面前的太极殿指去,“他是张家的逆子,是兴庆年间的逆臣,你为了求生,跟着他我不怪你,毕竟你不曾读过是圣贤书,也没有受过孔孟的教化,你不懂纲常伦理,只求有人庇护,但我不同,我是张家的女儿,即便他要拿我的性命走,我也不能不顾良心,不顾祖先颜面,去享受他赐给的尊容。

席银在她的话声中垂了头。

这些话对于她来说,如同巴掌拍脸。

是非向来基于立场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孔孟之道,圣人教化,这是世人都知道的好东西,席银的确不懂。因此面对张平宣,她有些无地自容。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试探地开口道:

“我微不足道,字……都还不曾识全,孔孟的什么……话,我不懂,但孔孟既然是圣人,他们也不想教他们的弟子,手足相逼,父子相残。”

张平宣喉头一哽。

竟不知道如何去驳斥她的这一句话。

席银抖开那件鹤羽氅,披在她身上,屈膝向她行了一个礼。

“殿下,回去吧,我会想法子,救兄长脱困的。”

“你……”

“是啊,他是我的哥哥,我就算糊里糊涂地赔进去也是因该的,但殿下不同,殿下还要宽慰太后。”

“你在说……”

“我知道殿下想跟我说什么,您是有气节的女子,您不为偷生而屈节,我在您面前自惭得很,但您总不愿意看见,太后与您一样陷入死局吧。”

她说着,扶着她的手臂,弱声又劝道:“起来吧。殿下的心意,我会说给兄长听的。”

说着,她抬头露了一个笑容:“其实,我们兄妹,本是北邙山的偷生人,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眷顾,能在乱世苟全性命,兄长还能得到殿下的青睐……”

她说了一席丝毫不闻气性的话,手上使了些劲儿,不想竟真的把张平宣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殿下回去吧,陛下只给了奴三个时辰,奴要出宫了。”

说完,她朝她行了个礼,垂眼从张平宣身旁行了过去。

阖春门前,赵谦靠在马背上等席银。

已是深夜,楸木的影子布在城门下,席银的身影轻飘飘地从门中走出来。

“陛下不是让你在廷尉狱等吗?”

赵谦站直身道:“殿下呢。”

席银轻应道:“已经起身了。”

赵谦松了一口气:“我就担心殿下那性子。才过来看看。”

他说完,神色有些黯然。

席银立在马下朝他笑了笑:“人家是兄妹,不至于的。”

赵谦被她这笑容缓了气,低头笑道:“你这兴致可真治陛下那个人。”

席银道:“听你称陛下,还真有些不习惯。”

赵谦伸手撑她上马:“这就叫改天换代,他登了极位,我就再不能把他当兄弟,我是要替他开奖破土的能将,要受他奖给我功,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来吧,带你去廷尉狱。”

席银借着他的力跨上马背,低头问道:“兄长还好吗?”

赵谦道:“那得看你觉得,什么算好。”

“什么意思啊。”

“受了些考竟的轻刑,但尚不妨事。一会儿你自己进去,我就不跟着你一道进去了。”

席银疑道;“为何啊。”

赵谦抓了抓脑袋:“为你好,好容易陛下松口让你见他一面,我跟那儿杵着,你们能说些什么话。我就想谢你,你算是个为殿下好的人。还有,殿下为他那样……我反正……”

他话没说完,席银也识趣不再应话。

马蹄声“叩叩叩”地在铜驼道上回响。

行至廷尉狱门口,席银下马,交了手书,狱吏忙开了门,引她进去。

“阿银。”

岑照的声音很平静,席银步子一顿,还不及说话,便见他已经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摸行了几步,直到手触碰到牢门。

“哥哥怎么知道是阿银。”

岑照扬唇笑了笑:“铃铛呀,虽然很久没听见了,但我还是记得这个声音。”

狱吏道:“贵人有话就隔着门说吧。”

席银忙道:“能让我进去吗?”

“别进来。”

岑照垂下手臂:“我这一身多难看。”

“阿银什么时候嫌弃过哥哥。”

岑照点了点头:“也是。”

席银将手伸入牢门,握了握岑照的手:“哥哥为什么要回来。”

岑照低下头,温道:“答应了要带你回家的,怎么能骗你呢。”

席银抿了抿唇:“可我更想哥哥能好好的活着。”

岑照抽出手,摸索着,摸了摸她的头。

“那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过得好吗?哥哥怕阿银会受人蹂躏。”

“不会的。阿银长大了。阿银都会写字了。”

岑照听完这句话,手却慢慢地缩了回来,含笑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席银忙道:“哥哥你怎么了,你生我气吗?”

“不是,哥哥是自责,看不见,不能教阿银写字。”

“没有……哥哥,你要是不开心,阿银……阿银就不写了,等哥哥眼睛好了,亲自教阿银写字。”

“阿银。”

“什么?”

“我只有你一个人。哥哥会想尽一切办法,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我也只有哥哥你一个人。”

岑照轻道:“听说,你做了太极殿的人。”

“不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她言语有些慌乱,甚至忘了岑照看不见,拼命地摇头否认,声里几乎带出了哭腔。

“阿银哭什么呀,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阿银身不由己。”

“不是,阿银真的没有,阿银很干净,哥哥你相信阿银。”

岑照摇了摇头:“对不起阿银,我不该这么问你。”

听完这句话,席银心里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明明是温暖的声音,她从中听出了歉疚,听出了自责,听出了心疼,但同时,也听出了惋惜和不信。

岑照不信她的清白了,然而,在这阴暗潮湿的廷尉狱中,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向岑照解释什么。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向他解释。

岑照是她的哥哥,人若高山晶莹土,是一尘不染的山中菁华,席银虽然仰慕这份高洁十几年,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资格去染指岑照。毕竟,她在混满男人体味和酒肉恶臭的席宴上,摸爬了十几年。

所以岑照不信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当她真正从他的话语中辨识出这种不信的时候,她仍觉心如刀绞。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做陛下的人,阿银这辈子,只想陪在哥哥身边。”

岑照沉默,额前的青带有些松垮,席银下意识地伸手要去帮他系,他却不着意地向一旁偏了偏头,席银的手怔在他额前,背脊上如同有一根针,狠狠地扎了进去,痛得她几乎想要躬身。

从前,都是她照顾岑照的饮食起居,替他上药,遮目,他的每一条松纹带,都是她亲手绣的,是以这个动作对于她而言,再自然不过。然而,不由她去体味岑照那细微的躲避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便听面前的人温声道:“我知道,阿银一直都是温柔的好姑娘。”

好姑娘。

席银闻话哑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其实,哪怕岑照没有道理地去质问她,她心里都会好过一点,至少她也可以平等地拿出情绪来回击,来哭诉她心理的委屈。但他用一些出自“善意”的言语回避掉了她的急于证明的事,这就令她手足无措。

换成任何人,席银都不在意他们的对自己“清白”的看法,毕竟风月场上,遑论贞洁。

可是,眼前的人是岑照。

过去好多年,他一直是席银爱而不敢言的人。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条城垣,横梗在低贱与高洁之间。

与此同时,这条城垣沾染上情爱之后,那也是一把杀人的刀。

界限两端的人,一旦爱慕上另一端的人,都一定会受尽精神的凌迟。

席银觉得,她烧红的脸颊上,此时有了切肤之痛。

“我……我不回宫城了。”

岑照笑了笑,摸索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说的是傻话。”

“真的,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哥哥。”

说着,她扶着牢门慢慢地跪坐下来。

“阿银以后,再也不会去别的男人身边。如果陛下要处死哥哥,阿银就跟哥哥一起死,总之,以后哥哥在哪里,阿银就在哪里,再也不和哥哥分开了。”

狱吏听了这一席话,惶恐不已,但她的手书上,盖着新帝的私印,足见她在新帝身旁的地位,再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唯恐自己是窥听倒了什么新朝宫廷的秘辛,连忙出去禀告赵谦,以求摆脱。

赵谦坐在正堂的刑室里,正被那陈旧的血腥气搞得心烦意乱,忽听狱吏禀来席银的话,拍案“蹭”地站了起来。

“什么不走,她是太极殿宫人,你告诉她,宫人私逃,罪当枭首!”

“赵将军,可那位贵人说,她情愿和那罪囚一同受死。”

赵谦闻话,气得火冒三丈,几步跨到牢室门前,提着席银的胳膊,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给我起来。陛下给了你三个时辰,多一刻也不行。”

说完,拖着她就往后走,然而在一个着实不小的扯拽力道之下,赵谦清晰地听到一声骨节脱臼的声音,他慌忙松开了手,席银失去支撑,一下子跌坐下来,赵谦这才发觉,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死死地抓住了牢门的木栅。将才自己扯拽她的力气过了头,已然伤到了她的肩膀。

“你……”

赵谦忙蹲下身去查看,她却别过身不准让他碰。

“将军别碰我。啊……嘶。”

赵谦慌忙收回手,抬头看向岑照。

“你们说了什么。”

岑照没有理他,轻声对席银道:“阿银,怎么了。”

“没有,没怎么。”

席银忍疼压平声音,又对着赵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赵谦看她维护岑照的模样就来气,径直站起身,一把打落了他朝席银伸过去的那只手,冲着岑照喝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她,张退寒只给了她三个时辰,如果三个时辰她还不回去,她就该被枭首!”

他说得有些的激动,连张铎的名讳也没有避忌。

岑照仰起头,烛焰的影子摇曳在他的脸上,竟有些森然之感。

“我知道,所以我也逼她回宫。”

“我不回……”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胳膊上的疼痛岔断了气。她忙缓了一口,强道:“我不回宫。”

赵谦见席银坐在一旁忍疼忍出了眼泪,心里自愧,蹲身强摁住心里的气,下软话道:“不要犟,你还没挨够打吗?回去让医政看看你的胳膊。”

席银听了这话,忙梗着脖子道:“将军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挨过打。”

赵谦忍无可忍,站起身对岑照道:“当初在镛关,我要放你走,你就该走,你非要回洛阳。你回来也就罢了,殿下为你长跪太极殿,这个丫头如今又这幅模样,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岑照叹了一口气,朝向席银,“阿银挨过打吗?”

“没有……”

不及说完,手就已经被人抓住,接着袖口便被一顺挽起,岑照探手,就摸到了那道被雪龙沙咬后留下的伤痕。

“对不起。”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

岑照轻轻摩挲着那道伤疤:“是哥哥没能护好阿银。”

“不是,你别这样说,你已经对阿银足够温柔,足够的好了。你不要自责,阿银真的没事。”

她说完,回头看向赵谦道:“我不会回宫的。”

赵谦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啊,你要这样的。”

“哥哥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不想回宫,我想留在哥哥身边。”

“可你这是抗旨。”

“我懂,但我真的不能再留在陛下身边。”

赵谦几乎能料到,张铎听到这件事,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从他认识张铎起,张铎身边就从来没有过女人,但她却在这个丫头身上花了太多的心力。张铎喜欢这个丫头,除了张铎他自己不承认之外,有眼的人,都当她是张铎身边未见名分的爱妾。

“成吧,我遣人回宫禀告陛下。你们两个不要后悔。”

张铎在东后堂,听到宋怀玉传来赵谦的话时。东方的天幕已经渐渐发白。

寒气浓厚,银红色的帷帐一掀,冷风便灌入了他的袖中。

宋怀玉传过话后,叠着手立在屏风后面不敢挪动。

张铎原本是该回寝殿安置的,但他一直在东后堂等到了这个时候,他在等谁,自不必说。这会儿从廷尉狱传来这么一个消息,宋怀玉心里明白,是主大凶,不由屏住呼吸,连个气声也不敢漏。

张铎手底下压着李继等人的奏疏,喉咙处似乎在吞咽着什么。

等到这个时候他的耐心已然是耗尽了,可是此时他能做的事情,却单一得令他不快。

宫人抗旨,命宫正司的人绑回,打死了事。

他想来想去,思索了很久,发觉这竟然是他唯一能够,也是唯一应该对席银做的事。

“宋怀玉。”

宋怀玉忙应了一声“在。”

“让宫正司的人把她绑回来。”

“是。是……让宫正司的人处置,还是……”

“你在听什么,朕说了要处置?”

“是,老奴多嘴。”

说完,亦步亦趋地退了出去。

天光透尽,东后堂内陡然亮了起来,手边的灯盏也烧尽了最后的灯油,火焰微弱,期期艾艾地挣扎着。

张铎松开捏紧的手掌,一夜未合眼,他喉咙有些干疼,但最令他难受的,是从四肢直至心脏的无力之感。

在放席银去见岑照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她会不回来。

他觉得这大半年的相处,席银应该对他有真正的畏惧,然而现在看来,那些畏惧都是表面上的。都比不过岑照那个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此时尚不知道,岑照究竟跟她说了什么,能把她留下来。

他也没有想好,一会儿见到席银,是应该问她好,还是应该按照宫规,在皮肉上给他一顿处置。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种挫败感是清晰的。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教席银如何做一个挺得直脊背的女人,然而岑照只用不到三个时辰,就让张铎所有所有的心力,全部成了泡影。

这不是政治博弈,也不是军事征伐。

原本攻心为下,张铎素来不耻,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返身自观了。

席银被宫正司的人带回来的时候,太极殿的朝会还没有结束。

宫正司正要将席银押入掖庭,宋怀玉匆匆从太极殿处敢来,在阖春门前拦住宫正司一行人。

“徐司正。”

徐司正拱手朝宋怀玉做了个揖,辨其来处道“宋常侍,陛下对这个宫人有什么旨意吗?”

宋怀玉看了一眼被反绑的席银,她衣衫有些凌乱,发髻也散了,束发的红玉簪松垂在肩头,眼眶红肿,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见是经历了一番徒劳的挣扎和抓扯。

“徐司正要带这个宫人去掖庭?”

“是,宫人私逃,宫人私逃,恐涉大罪,宫正司有责问明因由,在行处置。”

宋怀玉收回目光,直身道:“陛下有旨,要亲问,先将人带到琨华殿去。

徐司正有一丝犹疑。

席银是张铎带入宫的女人,造册后就一直被留在张铎的寝处琨华殿中,然而除了琨华殿之外,太极殿的东西后堂,张铎也没有禁她的足。白日里,有尚书台下祠部江沁亲自教她习字,并授书讲学,至于宫礼,则是由宋怀玉亲自调教。是以,她一直是宫正司管制不到的一个宫人。

如今她犯私逃的禁,被皇帝勒令绑回,按照宫正司的行事规矩,宫人私逃,除自犯死罪之外,还恐涉及内宫人与外臣勾结的不轨之行,处置之前,皆要在掖庭考竟讯问。但皇帝西下旨要亲问,徐司正就不得不从新审视这个宫人的身份了。

“宋常侍。”

“宫正请说。”

徐司正上前一步,轻道:

“这个宫人,该不该称一声内贵人。”

宋怀玉闻言轻叹了一声。

“陛下赦不赦她还不知道,宫正如今不宜问这话,还是先将人带去琨华,好生看着。”

说完,他避开徐司正,走到席银面前,低头道:

“陛下要你在琨华殿好生想想,自己的错处。”

她究竟有什么错处。

这句个问题一抛向她,她就莫名地猜到,张铎不会要她的性命。

罪行是显而易见的,私逃,抗旨,堪当一死。

但错处……

比起罪行,这个词实在太轻了,席银跪在琨华殿外,反而想不出来。

琨华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穷极伎巧。

然而在那莲花纹雕的玉璧后面,殿门洞开,迎向席银铺开一张莞席。莞席旁架着漆红的刑杖。宫人们屏息肃立,耳中连风扫寒枝梅的悉索声都清清楚楚。席银望着那根冷冰冰的刑杖,抿紧了嘴唇。

这显然是张铎用来破她心防的东西,换做从前,不肖这硬木落到她身上,她就不知道吐了多少软话,然而如今,她却抿着唇,闭着眼,试图跟自己心里那本能的胆怯抗争。

有些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跟着张铎的这一段日子,如身后有人执鞭,逼她行端立直,她好像因此也长出了了一段脊梁骨,可那是执鞭人想要看到的,也是执鞭人不愿看到的。

辰时过了。

席银身后想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接着玄袍扫起地尘,一路扬至她眼前,终在莞席处落定。

琨华殿内宫人尽皆跪伏。

席银还未及抬起头,便听张铎道。

“想明白你的错处了吗?”

席银松开紧咬的嘴唇。

“你放奴走吧……”

“朕问你错处!”

这一声之厉,引得在场的宫人瑟身,席银也是浑身一颤,抬头时,竟见他虽衣冠齐整,眼眶处竟有些发青。

“我不该抗旨不尊,我不该私逃,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不想哥哥误会我失……”

失了什么,她没说出口,但张铎猜到了。

她不想岑照误会她,在他这里失了贞洁。

猜到的那么一瞬间,张铎懊恼地发觉自己竟然有一种冲动,这个冲动他之前也有过——既想摸一摸她那双无骨的软手,也想就这么一刀杀了她。

“下去。”

这一声压得极低,跪伏的宫人甚至没有听清,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起来。

“都给朕下去!”

他一声怒喝,吓得宫人们连滚带爬地起身,慌乱地往玉璧后面退,谁知又听张铎道:“宫正司的人站着。”

这句话一出口,席银地喉咙里吞咽了几口。

不禁朝那张莞席和刑杖看去。

张铎看着她的目光,竟有些自乱。

那些东西,他起初并不打算施加在席银的身上,摆在她面前,无非是要她一丝惧怕而已。

而要来这一丝惧怕,只不过是想要她留下。可是,她好像是做好了抗争的准备似的,咬着嘴唇,定定地望向他的身后。

张铎骑虎难下。

因为怕伤绝席银的心,张铎对岑照落不了刀,不想她过于难过,于是放她去见岑照。他自信她还会回转,然而仅仅一面,她就决绝地抛下了他。

智慧谋略此时化为虚烟,升入云霄散了。

他此生很少困惑,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留下眼前这个卑微的女子。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人。”

“我不是你的人!”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赫然提高了声音。

然而却被同样厉狠的声音压了回去:“你放肆什么!”

她一怔,腿一软,朝后跪坐下来,身上绑着绳子,无法靠手支撑平衡,险些朝后栽倒。

张铎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却不想碰到了她那只受伤的胳膊。席银一时没能忍住,痛吟了一声。张铎连忙移开手。

“松绑。”

宫正司见状,忙上前替席银松绑。

绑绳一脱身,那只脱臼的手臂就垂了下来,张铎抬头看向宫正司的人,一旁的徐宫正会出了他面色上的怒意,跪下慎道:“陛下恕罪。”

“传梅医正过琨华。”

“是。”

宫正司的人应声退出。

张铎看向地上的席银,她疼得整张脸都发白了,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你有伤,朕今日不处置你。”

说完这句话,张铎当真庆幸她今日有这只脱臼的手臂,给了他一个台阶,不然,他要如何才能撤掉这一顿能要了她命的杖刑。

然而,她却丝毫不领情,抬头看向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奴留在你身边呢?”

是啊。

为什么呢。

张铎望着她那双蓄满眼泪的美目,月光星辉皆藏其中。

但除了这一副皮囊之外,她还有什么呢。没有学识,没有眼界,年纪轻,没有经年沉淀的智慧,经常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图她什么呢。难道就是那一身皮肉吗?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用根铁链子把她锁在床头,反而要这般困惑,不知如何把她留下来。

“陛下身边,如今有那么多的宫人,她们比奴知礼仪,会好好地服侍陛下。以后,陛下会立皇后,还会纳好多好多的姬妾。她们都会长长久久地陪着陛下,好好地照顾陛下,我在洛阳宫,是一粒微尘。但哥哥身边,只有席银一个人。”

“所以你心疼他。”

张铎低头,竭力收敛着话声中的情绪。

“不是……我很喜欢哥哥。”

“你不觉得龌龊吗?”

“所以我不敢跟他说啊……”

爱而不敢言。

张铎忽觉这句话,似乎也很契合他自己的处境。

可是这又很荒诞,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乱葬岗走上太极殿,位极人间,别说喜欢一个女人,哪怕百个千个,也不在话下。但为什么对着席银,他却说不出口呢?

他想着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倾身逼近她的面庞。

“那朕呢。”

席银朝后缩了缩。

“什么……”

“你心疼过……”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是一副什么姿态?是在向她乞讨怜悯吗?

可是他好像也只能在席银这个人身上,才能要到那么零星半点真切的悲悯。

想着,张铎狠狠地捏紧了膝盖上的拳头,站起身快步朝后走去,随之扬声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宋怀玉忙迈了进来。

“陛下……”

“医正看过她的伤后,送她去掖庭,朕不想再见到她。”

“是。”

席银被带去了掖听,入住琨华以来,这是第一日,张铎身边没有席银。

入殿伺候的宫人,心里既胆怯,又喜悦,殷勤慎重,生怕有一点不顺张铎的心。

灯火,茶水,应答,都很周道,就连立在他身旁的仪态都是端正优雅的。但是,他心里却不平宁。

这么些日子,他好像习惯了耳边有些轻轻的铃铛声,伴随着席银的行动坐卧。

他也习惯了在他政闲观书时,席银安静地伏在他身旁,皱着眉,练他的《就急章》。他如果看到有兴致的地方,偶尔也肯与她讲解些典故,她有的时候不懂装懂,模样很蠢,被揭穿之后,羞红脸的窘样又令人可怜。

“陛下。”

“朕在,说吧。”

宋怀玉侧身立在屏后:“赵将军请见。”

“传。”

“是。”

赵谦尚未解甲,只将腰间配到解下,递与宋怀玉,径直入殿行过礼,开口道:“我看李继在外面。”

张铎应声:“ 嗯,朕今日要复廷尉和尚书省并奏的奏疏。”

赵谦道:“处置岑照吗? ”

张铎将压在手臂下的奏疏递给他。

“你先看看。”

赵谦接过奏疏,与张铎迎面对坐。

“廷尉和中书省也说不出什么过于新鲜的……”

他话未说完,扫到了两个刺眼的字,不由皱眉。

“凌迟啊?”

张铎就着笔尾,点了点那两个字:“朕当初命你锁拿他回来,敲的就是这个罪。”

赵谦放下奏疏,抬头道:“那如今陛下在等什么。”

张铎没有应声。

赵谦添问道:“因为殿下?”

张铎不置可否,转而道:“你去张府看过她吗?”

赵谦摇了摇头:“殿下不肯见臣,张熠那爆炭差点没拿剑来刺臣,臣也就不好去了。”

他的话说完,博山炉中的沉香将烧尽,一胡姓的宫人进来,跪在张铎身旁添香,间色裙的裙尾扫到了张铎垂地的衣袖,他不着意地抬臂避开,这一幕落尽赵谦眼底,换做从前,他早呲牙调侃到张铎头上去了,但琨华殿上,他也必须刻意收敛,是以只得笑笑。

“席银呢。”

“交给宫正司,在掖庭。”

那胡宫人听到这句话,添香之后,竟没有退出,而是叠手退到了博山炉后立着,那处地方是席银在琨华殿中给自己圈出的容身之所。

张铎不自在,斜目扫了一眼身后人的影子。

“朕准你留侍了吗?”

胡宫人闻话忙应道:“是宋常侍命奴近侍陛下”

“站到外面去。”

他声中的情绪不善,胡宫人退到殿外站也不敢站,伏身跪下,一声也不敢吭。

赵谦看着那宫人的模样道:“陛下使惯了席银,不如臣……替她求个情吧。”

“私逃宫禁,长会死囚,朕没有打死她已是仁慈。”

赵谦点了点头。

“那丫头这一回,着实气人,连臣都狠不得给她一巴掌。”

这话刚说完,赵谦便觉额前一凉,他悄悄抬眼,陡然迎上了张铎寒箭一般的目光。

“臣放肆了。”

赵谦口中虽认失言,心里却把张铎那急火在肺的模样也揶揄了千八百遍。

“不过陛下,到也不能全怪她。”

张铎没应声,却架了笔等着赵谦往下说。

赵谦咳了一声,续道:“岑照从小把她养大,她若一点恩都不记,那不成白眼狼了吗?”

“养大?”

张铎想起第一次在铜驼道上见到她的场景。

那就是岑照养大的女人,卑微,淫靡,不知所措。

“他是有多恨她?”

赵谦没听明白张铎这句没由来的话,但到也没过多地在意,顺着自个的话头继续说道:“再有,岑照对她,也甚有耐心,恩声细语,哪有姑娘不喜欢的。”

这话像是有意无意地在戳张铎的脊梁骨。他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好在赵谦是无意的,不曾想到那一层。

“陛下如今打算如何处置岑照。当真要判凌迟之刑吗?”

张铎拨回那封奏疏,提笔将“凌迟”二字划勒,朝外道:“宋怀玉。”

“老奴在。”

“递给李继,让他不用进来,和尚书省从新议一本。”

赵谦看着宋怀玉捧着奏疏出去,不由道:“即便不是凌迟,也是枭首。”

“那就再驳,无非磨君臣默契。”

“陛下打算赦了他的性命?”

“言多必失,赵谦。”

赵谦跪直身道:“陛下怪罪,臣还是说一句实话,在镛关的时候,臣曾想过违旨放他走,那个时候,臣觉得陛下过河拆桥,实在有违仁道。可如今见陛下赦他,臣又担忧。”

张多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担忧什么。”

“臣在廷尉狱见过他几次,此人言语之中滴水不露,不显一丝深意,只认回洛阳是为了席银,然而他越是这般姿态,臣越觉得他心思不纯。”

张铎沉默地听完赵谦的话,平声应道:“朕知道。”

赵谦紧接道:“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赦他。”

他问到了症结处。

张铎回头扫了一眼席银常立的那个角落。

这原本是一件斩草除根的朝政大事,留下岑照这个人,无异于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正如赵谦所言,张铎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准备,原本不需要过多的思虑,将岑照彻底交给廷尉。然而,令他犹疑不定,甚至最后被迫要赦免它的原因,却是一桩令他自己漏怯的心事——他怕伤绝一个奴婢的心。

“还是顾及……殿下吗?”

张铎索性将这句话默认了。

显然赵谦也只是看出了他喜欢席银,却不敢去猜,他能为那个奴婢让到哪一步。

好在,前面还有一个张平宣,给他赦免岑照的那道旨意添了一比注解,否则,他将困于在李继等人面前自处。

“欸。”

“说。”

“既然连岑照都赦了,席银也……”

“她不一样。”

张铎打断赵谦的话:“她犯了朕的禁。”

赵谦叹了一口气,将手臂叠放在案上。

“掖庭那地方臣是知道的,当年,刘帝为席银行刺的那件事,处置宫里的几个宫妇,就是在那个地方。我去看过,里面的手段不输廷尉狱,她是被人从廷尉狱押回的,就这么一件事,就足够宫正司问掉她一身皮。陛下是什么时候送她去的,万……过不得夜啊。她是有旧伤的人。”

赵谦这一番话张铎听入了心。

他回想了一阵,自己昨日命人带她去掖庭的时候并未吩咐不准刑讯,也不知道宋怀玉能把他的心思猜到多少,究竟有没有去掖庭传过保她的话。

“赵谦。”

“臣在。”

“你走一趟掖庭。”

“……”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紧跟一句道:

“若未动刑就让她关着。”

“若动过刑呢。”

若动过刑……

张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砍了考竟之人的手。然而过于荒唐不堪言表,他只得强压下性子,冷道:

“那就押她回来。朕亲自问。”

席银觉得,自己这一回是真的惹恼了张铎,否则,他不会把她关在掖庭这种地方。

徐司正问的话,她都听不明白。

比如她为何要去廷尉狱?

她照实而言,说是得了张铎手书,却被斥为满口谎话,受了一顿不轻的鞭责。

再比如,问她与岑照有何关联。

她自认与岑照是兄妹。此话一出,又令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甚至咂舌,不免又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赵谦走进掖庭的时候,她已力竭。

长发披散,匍匐在地上,身上只剩一件凌乱不堪的禅衣。

“先不要问了。”

徐司正见赵谦亲自过来,忙起身行了个礼,抬头道:“这是宫人犯禁,将军过来,难道……是此事有必要移交给中领军吗?”

赵谦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是。你们问了些什么。”

徐司正道:“宫正司正要向陛下递录本,这个宫人,是刘必判臣的余孽。”

赵谦心思这傻丫头,定是在不妨之下,说了好些置自己于死地的话。

“销录本。”

他干冷地吐了三个字。

徐司正疑道:

“将军何意。”

“这是陛下的意思,无论你们今日问出了什么,一并勾销。”

徐司正听出了这句的言外之意,忙回头对录官道:“销录。”

赵谦看向席银,她静静地伏在地上,胸口轻轻起伏着,肩膀耸动,人在咳嗽,却好似提不上力一般。徐司正在旁轻声道:“她是琨华殿的内贵人,是以,宫正司也不敢动大刑……”

赵谦提声道:“没动大刑就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是……我等有罪。”

徐司正不敢再辩,退到一旁,吩咐宫人去将席银扶起。

赵谦转身道:“把人带走。”

说完,又朝向徐司正道:“徐司正,你自己去向陛下回禀吧。”

琨华殿上灯火通明。

宫正司的人跪在殿外,张铎则立在屏后,身旁站着的人是梅辛林。屏内是内医署的女医,正点着灯,替席银上药。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转身朝后走了几步。

“陛下若要处置奴婢,就不该让臣给她治肩伤,真是多此一举。”

张铎受了这一句硬话,没有吭声。

梅辛林向来言辞随性,也不顾及张铎如今的身份地位,径直坐下来,亲手研墨道:“果然是一登极位就不念旧恩了。”

张铎回头道:“医正有话直言。”

梅辛林一面写方,一面道:“臣的话,还不够直白吗?”

说着,他抬头看了张铎一眼:“陛下也曾危在旦夕,那段时间,这丫头也是有功的,如今即便是犯了什么禁,功过不能相抵?”

他说完这句话,顿笔陡然转道:“陛下也老大不小了。”

张铎一怔。

“梅医正,慎言。”

梅辛林道:“慎言的人不够多吗?臣不做多余的人。”

他说着,将写好的药方递到宋怀玉手中,起身走到张铎面前:“陛下的父亲临死之前,托关照顾陛下,如今,臣不敢说“关照”二字,但起码不能做那虚言之徒。陛下看重这个丫头,就少对她施皮肉之刑。姑娘家的身子,本就比不上男人,陛下当她是赵谦那楞梆子,胡乱摔打得了?”

张铎反斥道:“医正休妄言,朕何曾看重奴婢。”

梅辛林仰头看向张铎笑道:“直言,慎言,妄言。陛下说得顺口,那臣也请问陛下,陛下是辱没臣?臣是医正,何必看顾一个奴婢。”

张铎哽在屏前无话。的

宋怀玉见状,忙上前道:“梅大人,老奴送送您。”

梅辛林起身弹了弹肩袖,朝宋怀玉道:“夜里仔细,伤则易遭寒,这个时节,弄不好也是要出人命。”说完方向张铎拱手作揖,告退而出。

宋怀玉也跟着梅辛林退了出去。

张铎这才撩袍跨入屏内。

翠纱屏是太医署为了给席银治伤上药而临时之置下的,此时两个女医还在替席银上药,陡见张铎跨入,忙扯过伯薄毯替席银盖上,垂头双双退到屏外。

榻边药膏还不及收放,清凉的气息散入张铎喉鼻。

席银醒着,却将身子拼命地缩成一团,朝角落里挪去。

张铎在榻边坐下,却不想压到了她脚腕上的铃铛,她痛得失声叫了出来,张铎忙弹立起来,掀开薄毯,眼见她的脚踝被铜铃压出了一道血痕迹。

“来人,把她脚上这串铃铛绞了。”

“不要!”

谁想她慌地顾不上身上衣衫不遮,坐起来伸手拼命护着脚腕上铃铛。

那雪堆一般的肩膀从薄毯里露了出来。张铎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此时竟泛出了淡淡腥甜味。

“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你要这样逆我的意思!”

席银一手护着脚腕,一手捏着胸口的毯子,那背上的鞭伤经了药,泛出一片桃色。

席银抬起头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都逼我。”

张铎撩袍坐下,“我逼你什么了?”

说完,他忽觉自讽。

难道不是席银在逼他吗?

“你逼我写字,我很努力地写,可你字太难了,我写不好。你还逼我留下,我留下做什么呢,服侍你和你妻妾吗?那我……那我不知道还要挨多少打。我每一回做不好事,你都要打我……”

她越说越委屈,却又不敢哭。

张铎沉默地望着席银,伸手捏住她压在手臂下的毯子,往下垮去。

席银忙夹紧了手臂:“你要做什么。”

张铎使了些手力,却也没有过于粗暴,试着力道与她僵持着。

“我要看你伤成什么样了。”

“别……我我……我没有穿……”

“松开。你根本不配。”

席银怔了怔。

此话刺耳是刺耳,到也没什么毛病,他一再强调,不准席银对他起心动念,又怎会在席银身上自我作践呢。

思绪一混沌,手臂就松了力。冷不防被他将毯子一路拖挎到了腰间。

席银失去了唯一的一点遮蔽,忙将双腿蜷在胸前,拼命地遮挡她不愿意让他看见的所在。

然而面前的人,却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那道影子静静地落在翠纱帐上。

窗缝里的风不劲,细细地,把席银背脊上的汗毛全部吹得立起,她惊恐,有本能的欲望,又迫于从前的训诫,不敢流露,转而变成了一种羞愧。以至于,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张铎,怕看到那身楚楚的衣冠。

也不知道过了好久,耳边传来药膏盒与陶案面刮擦的声音。

紧接着,腰腹还及上药的伤处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席银低头,竟见张铎正剜着膏药,替她涂抹。

他低着头,宽袖挽折压在膝上。手上轻重适宜,力道像是刻意拿捏过的。

“虽然你这一次错得离谱,但是这顿打不是朕的意思。”

他说完,仍旧没有抬头,手指握了握,脖子也有些僵硬,像在竭力忍着什么。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已经直白地对朕说了,朕不需要拿刑具来逼问你。席银……”

“……”

她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惊惶地死死盯住张铎的那只手。

张铎收回手,重声道:“你在没在听朕说话!”

“啊……我在听。”

她胸口上下的起伏着,袒露自身对着张铎,哪怕他并没有玩弄她,甚至连亵看她的意思也没有,席银还是被逼得浑身冒汗。

“你听好,朕这个人,锱铢必较。朕教过的人朕……”

她听到“锱铢必较”这个词的时候,目光愣了愣,显然是没有听懂这个的意义。

张铎突觉无力,甚至觉得后面的话,都没有必要再说了。

席银见他沉默,又将目光落向了他垂放在榻边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

张铎看着她腰腹处的伤口,席银戒备着他的手。

良久,张铎喉咙哽了一下,脖根处渐渐泛出了红色。

比起语言来,身上的知觉反而是更真实的,张铎觉得自己的脸,手掌都在烧烫,然而,最烫的地方却是在……

他下意识地要低头去看,回过神来之后,又赶紧仰起了头。

可她胸前那双晋江不让写的东西却又撞入他的眼中,三千世界,电光火闪,一种又麻又暖的感觉袭遍他的四肢百害,令他差点没从榻上“噌”地弹起来。

食欲,权欲,爱欲。这三者纠缠演化出人生的种种苦果。

张铎从前以前,最容易克制和压抑的是最后那一种,如今他却混乱了。

“你……过来……”

“你要做什么……”

“朕让个女人过来,你说朕要作什么!”

席银缩在角落里,双腿一抖,那脚腕上的铃铛就伶仃作响,她抿了抿唇,面上也是通红一片。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只见口型,不闻声音。

“你有什么要说……”

话一出口,张铎就恨不得收回。

他要做一件畅快自身的事,何必管她有什么话说,且这一句话意思诡异,竟如同在问一个罪囚,又或者问一个临终之人,细想之下,他自己也不自如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改了句式,似乎顺口了些,却失了将才的气势,于是他又懊悔起来,不如顺着那股气焰,就……

谁知他还没有想清楚,却见眼前的女人垮着嘴,望着他道:“你骗我……”

“什么?”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自轻自贱的女人最容易被凌虐至死。我听了你的话,可你还是要……”

张铎气得想给她一巴掌:“朕要怎么样,朕怎么你了啊?”

她声音里带出了哭腔:“你要我就这么地过来,你侮辱我……”

有什么比被自己递出去的刀扎起来更痛呢。

张铎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以来最慌乱的侍候,竟然是在这个奴婢面前。

他径直站起身,六神无主地在屏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轮,终于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朕教你自重你记住了,那朕教给你其他的东西呢,你记着了吗?”

“我记住了的。”

她说着抬起头来。

“你说刑可上大夫,礼亦下庶人,你要我不要被一时卑微的身份束缚,你让我仰头做人嘛,我记着了的。可是,我记着这些,你也没有满意过,你总是骂我蠢,嫌我字丑,斥我言行不规矩,”

张铎立在屏前望着她,忽然想起梅辛林将才的话——姑娘家的身子本来就弱。

不知道他有没有双关之意,张铎从其中隐约觉出了一丝埋怨,埋怨他过于严苛,过于急切地想要让她改变,以致于忘了,她是一个身骨柔弱的姑娘。

“陛下,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殿下在永宁寺塔前跟我说过的话,殿下说,你的名讳里有一个‘铎’字,和永宁寺塔上的金铎是一样的。那四个角上的金铃铛一辈子都看不见彼此,我觉得他们特别孤独,特别不开心,而你……也总是不开心。你之前在太极殿上救了我,我从前真的很想在我力所能及处,好好地照顾你,可是我好像总是做不好,总是要被责罚。每次挨了打,我就想家,哥哥不会打我。”

她说完,抓起薄毯笼在头顶,抱膝抿唇,试图把眼泪忍回去。

张铎站在他面前,不自觉地伸出手,却又在她的头顶停滞处。

他实在不会用肢体的接触去安抚女人,言语上就更是捉襟见肘。他将手握成拳,慢慢地放下,立在她面前想了很久。

“对不起。”

这一声细若蚊鸣,但席银还是听见了。

“掖庭这件事,到今日算了。”

席银将头从薄毯里钻出来,怔怔地望向张铎。

他也低头望着她。

“但你抗旨不归,是大罪。宫正司也没有过错。徐司正现在跪在外面,一会儿你把衣服穿好,出去传朕的话,让她回去。告诉她,朕已经处置过你,其余的事,朕不追究了。”

“真的吗?那哥哥呢?”

“哥哥”这个称谓,怎么听怎么刺耳。

但张铎今日,实在不想让席银再伤心。

“岑照,朕也赦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之后怎么处置她,你都不准再置喙,否则朕随时都会取他的性命。至于你,这次朕让你受了这些伤,你想要什么恩,朕都可以考虑,但如果,你敢说出宫的事,朕就把你交还给宫正司。”

说完,他抬手在她额头点了点。

“躺下。”

“你要做什么。”

“药还没上完。”

“你让女医来上啊。”

张铎根本不顾她的挣扎,拖过一个软垫垫在她背后。

“不,朕要上。”

这话说完了,可却令人感觉好像没有说完。那蓬勃而出的虎狼之意,让席银脑中混沌一片。

然而,张铎真的只是替她上药,连眼神都不曾飘移。

宋怀玉立在门前,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夜张铎传水的时候,传了一盆冷水。至于大冬天的,皇帝为什么要冷水,他就想不大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