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蛹

张平宣声泪俱下,反手抓拽住张铎的袖子,一点一点屈下膝盖,在张奚身前跪了下来。

张铎看着她那痛不欲生的模样,不忍再对她使力,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撑着张平宣与她一道蹲下身去,强压着心头的气焰,逼着自己平声道:

“张平宣,这跟你没有关系,要有错也是大哥的错。”

张平宣张口无声,身子几乎匍匐于地,她甩开张铎的手,朝着张奚的尸体膝行而去,扑伏在张奚胸前,哭得肩背抽搐。

“你为什么是这种人啊……为什么……为什么大哥是这种人……”

她已然语无伦次,顾不上张铎说了什么,口中断断续续地哭喃着重复的句子。

散乱的湿发搅缠在一起,狼狈而无措。

张铎眼前的鎏金灯盏辉煌夺目,映着漆门外的雨幕,延展出一篇潋滟的水光。

他将手搭在膝上,转身望向张平宣。

“你从前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张平宣说着,颤颤抖地直起身来看向张铎,目光凄惨,每一句话,都似是从喉咙里拼命挤出来的一般。

“你……你是我最尊重的大哥,我以前以为……无论你对旁人对狠,你都不会背弃母亲,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你不会做对不起张家的事,你会一直一直护着我们。所以每一回,父亲责罚你,我……还有姐姐……我们都偷偷地怪父亲对你太过严苛,就算是子瑜,私底下也处处在维护你,我们这样待你,还抹不平你对父母的怨恨吗?”

“我并不怨恨他们!”

“那你为什么要杀父亲!”

“我说了,你看错了!”

他突然猛一拍佛案。海灯震颤,人影猛被撕乱。

“江凌!”

江凌困于此局无解,忽听张铎厉声唤他,也怕张铎要对张平宣用极,立在雨中,一时竟不敢应声。”

张铎转身看向他:“你也忘了身份了吗?把她带走!”

“不!不要碰我……”

张平宣的声音若碎瓷刮地,说完,伏尸抱住紧了张奚了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这儿陪着父亲,我要跟父亲一道回家……”

江凌看着面前的惨状道“郎主,这……如何……”

张铎闭上眼睛,握拳的手背上经脉凸暴。

“张平宣,我是张家长子,父死,我即是宗族之长,你今日胡言乱语,我姑且念你受惊惶恐,但你不要在我面前过于放肆!跟江凌回去!”

张平宣拼命地摇头,尸体的腰束狠狠地勒入手指。

“你还有什么脸,做我的大哥……你还有什么脸,去面对母亲……你要杀我,就趁现在吧,否则,我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全部都说出去!”

“张平宣!你以为我会对你念兄妹之情!”

他被触怒,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张平宣忽然咳笑了一声,惨道:“对啊,兄妹之情……我可真蠢。当年你灭陈家满门的时候……我就听父亲的话,看透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亏我……亏我后来,还顺着席银的话往下想了,猜你会为我意不平,恨陈孝辜负了我……让他偿我……今日我看出来了,什么生的恩,养的情,手足,同袍……在你眼中,都是虚妄,都比不过,你的野心。张退寒!”

她提顶起胸口最后的一股气,喊出他的名字,后面的话,几乎从心肺当中呕出来的。

“你不配有亲族,你不配有!”

张铎问话,胸口上下起伏,拍膝起身,几步跨到张平宣面前。一把将张平宣从张奚的身上拽了起来,一手扣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抽出她腰间的绦带,两三下就绑住了张平宣的手。

“把她带回去。锁起来!”

“是。”

江凌应了声,忙上前扶住张平宣。

张平宣已力竭声哑,失了张铎支撑,几乎是扑跌入江凌怀中。

江凌生怕她再惹恼张铎,架着她的胳膊,半扶半拖地将她带出了永宁塔。

夜已渐深,佛唱声也渐渐停息。

雨去没有停息的迹象。

雨幕之下,悬铃孤独。

人眼不见的云阵,却一刻不停地在雨上热闹翻涌。

塔中海灯耀眼,血流丑陋。

张铎扶着灯案,慢慢地在张奚身旁坐下。

他被张平宣顶乱的气息,此时尚未平息。

好在生死两分,高下立见。

张铎望着张奚的尸体,半晌,终于从牙齿里切出了一声笑。

“你的女儿,还真像你,至于我……。”

他说着,仰面吐了一口气。

若说这一世,有没有父子的缘分。

张铎认为尚且算有。

正如张奚所言,张铎少年时,张奚教过他,如何研一本经,传过他释道。但最后,张铎把这一切都背弃了,选择北上金衫关,弃置精神,操练血肉。

至此,这一世父子缘分,好像就尽了。

不留意之间,张铎触碰到了张奚蜷缩的手指。人一死,气息尽抽,就剩下一副柴软无趣的皮囊。

张奚的身子已经开始凉冷。

身上衣裳被张平宣将才的那一番抓扯掀乱了,露出胸膛上的皮肉。

张铎想起,张奚执本讲授时,曾说起过:“儒家以衣冠寓道,衣冠即‘礼’之外化,是以,士者不得一刻渎衣冠。”

张奚将他自己所讲的道理,践行很好。

二十多年来,张铎的是第一次看见长奚裸露出身上的皮肤。

他不禁伏低身子细看。

名义上的父子,也着实有一身全然不同的筋骨。

张铎疮痍满身,如同几经焚毁又被反复重筑的城池。而张奚的身子,瘦弱而完好,诠‘刑不上大夫’的儒家之理,从没有被金属,木竹羞辱过。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出自《庄子·德充符》,注释见作话。)你教我的,我从没有忘记过。不外乎阐释不同,你不认我,我不认你。”

说罢,他伸出手臂,拢理好他的衣襟。

席银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张铎回来。

雪龙沙躁动了一日,终于在起更的时候,伏在她脚边慢慢睡了过去。

庭中雨声不绝,席银抱着膝盖坐廊上,望着漫天的雨帘怔怔地出神。

起二更时,前门终于从传来了消息。几个奴婢在庭门前唤她:“席银,江凌带女郎回来了,好像不大好,江凌不让我们伺候,你赶紧去看看。”

话音刚落,雪龙沙陡然惊醒,对着庭门狂吠起来。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你不要叫了。”

那几个仆婢赶忙退了几步,惊惶道:“这雨下到现在都没停,连畜生也跟着躁动,怕不是要出事吧。”

席银闻言,心里也有些乱,赶忙江雪龙沙拴在廊柱上,取伞向前门奔去。

前门上,江凌正手足无措地扶张平宣下车。

张平宣双手被绑在身前。周身无力,浑身湿透,目光无神,连说话的气力都散了。

席银忙撑伞迎过去,撑住她的身子对江凌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绑着她……”

江凌接过伞道:“你最好别问,郎主的原话是,把女郎锁起来,但她这样……我……”

席银迎着雨抬起头,雨水的力道,几乎逼得她睁不开眼睛。

“为什么要锁起来,女郎到底怎么了。”

江凌道:“让你别问你别问!不过,你可算救了大命,若让其他的奴婢见她,我怕郎主那儿还要多几条命债,你在最好,赶紧扶女郎进去,给她换身衣裳。”

张平宣一丝力气都使不上,的席银已然有些撑不住她,然而扫看周身,又不见伤处。

“那也得请大夫来看看啊。女郎是伤到什么地方了吗?怎会狼狈如此啊……”

“还请大夫呢?千万别提,今晚你好好守着女郎,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管。”

席银听完江凌的话,还想再深问,谁知张平宣脚下一绊,猛地扑到在地。席银忙蹲下身去扶她,她却根本无心起来,身子软地像一团泥。

席银心里焦急,惶道:“都这样了,还要锁起来吗……”

江凌低头道:“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席银,我也要告诫你,不该问的别问。”

“好好……”

席银点着头,把张平宣的手臂架到自己肩膀上,踉跄地撑她从新站起来。

“我带女郎去她的屋子。大夫不能请,那你……那你吩咐奴婢去替我熬些汤水来。”

“什么汤。”

“不拘什么,要滚的。”

“好。”

江凌一面说一面前跨几步,推开房门。

“一定要守好她,她是郎主唯一的妹妹。”

“我明白,你赶紧去吧。”

江凌应声正要回转,袖口却被张平宣那双绑住的手,死命地扯住。

江凌一时不敢轻动。

张平宣撑着席银,半晌方憋足了一口起气,哑咳了几声,抬起那张被碎发切割的脸,眼底透着凄凉。

“你去,你去……告诉他,我……我张平宣,再也不是他的……妹妹。”

席银一怔,望向江凌。

江凌也是一脸惶然。

“女郎……实非你所见。”

张平宣含雨呛笑了几声,没有应他。

反而转向席银,手指抓紧了席银的肩膀,指甲几乎嵌入肩肉里去。

“阿银,你也骗我……他杀人……怎么会是为了我们……他都是为了他自己……”

话未说完,她实在心碎力竭。手指松垂,瘫软在席银身上。

雨的影子如针阵一般地映在帷帐上。

席银撑着陶案坐下来,让张平宣靠在她的膝盖上,拿绢子去替她擦拭湿发。

原本体面明艳的一个女子,如今这般痛苦地瑟缩在她身边。不禁让她想起了太极殿上的那位皇后。

无论是姻缘也好,血缘也好。

女子身在其中,实太易被搓揉凌虐了。

张奚的死讯,在次日传遍了整个洛阳。

第三日,赵谦奉敕令点中领军三万,驰援霁山。

出镛关前,赵谦在城门后见到一身重孝的张铎。

他满身披麻,腰系丧带,勒马盘桓。

赵谦传令军队暂息,打马驰至人面前,劈头便道:

“我真想替平宣给你一巴掌。”

张铎看着他身上的鳞甲,抽出腰间的剑,在他胸口点了点:“霁山夹道擒人归来再说。”

赵谦引马逼近他:“听说你把张平宣关在你府上,不准她服丧,不准她行礼,到底是为什么。”

“她犯了禁。”

赵谦忍无可忍,马鞭猛一空甩:“犯禁,你也说得出口。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对。”

张铎抬起头,“所以,她不得背弃我。”

残阳迎暮色,晚霞前旌旗翻飞,赵谦抬手挡开张铎的剑,偏身道:“她知道什么是吧?我问过服侍她的奴婢,大司马死的那一日,她去永宁寺塔找过你和大司马的。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张退寒,大司马是怎么死的。”

“疾重不治。”

赵谦道:“你对我也不肯说实话是吧。若是疾重而死,你为什么当夜就要行入殓之礼,既不正寝,也不裹尸,更把张府所有的人都禁锁在府内,不准他们临棺。”

张铎并不正面应他的问。

“父有遗命,令薄葬。‘敛以法服,载以露车,还葬旧墓,随得一地,容棺而已。’我既为张家长子,此举何错?”

猎风翻马鬃,战马不知受了什么惊,马蹄躁乱起来。

赵谦一把勒住缰绳。“好,这是你张家的事,连陛下都不敢过问,我也没有资格置喙,大司马死了,郑扬的军队也殆尽,放眼整个洛阳,无人再掣肘你,然我今日奔霁山,归期不定。趁此时,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到底还剩下谁。”

说完,他打马归军阵。半道返身又道“张退寒,你好自为之。”

大军步伐轰隆,排行出镛关。

张铎身沐残阳,随着大军的去向,远眺关外的霁山。红霞流转,风情万种。天际无人处,映着洛阳城中,永宁寺塔的蜃楼。关山外,似有一独琴,独奏送行军。和那铜驼道旁,无名的路祭一样,都是无人堪慰的私情。

张铎勒马回城,江凌正在司马府前等他。

见张铎下马,忙上前牵住马道:

“宋常侍刚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见二郎君和余氏等人,问询过父亲一回。”

张铎跨过门槛,“江沁如何答的。”

“悲恸神伤,不能勉力前来。”

张铎不置可否,撩开堂门前的一道灵幡。

江凌见此也不再续,转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灵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门亦设私祭,都已遣人来问询明日的灵道图。”

张铎笑了一声:“你传话,张府不兴私祭。”

江凌闻话,忙追上道:“可这也是儒子们对司马大人的哀思之情。”

张铎顿步回身,声里透着一丝恨意。

“名门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这也就罢了,可寒门士者,仰他为尊师,真心敬奉。而他一个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话音刚落,背后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张铎不妨,身子朝前一倾,脚步却没有乱。

“父亲已死,你还要污蔑他!”

人声愤极。

张铎回头一看,见张熠满眼通红地立在他身后。

江凌见此正要上前,却被张铎抬手挡下,顺势一掌截住他的拳头,向旁一带力,便将人掷在地上。张熠狼狈地撑起身,却不肯消停,扑爬过去,拽住张铎腰间的丧带怒道:

“你把这东西解下来,你不配。”

张铎低头看着他,曲膝顶着他的下巴,便逼得张熠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你想张奚无人发丧? ”

张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亲的嫡子!我还活着,你凭何?”

张铎不言语,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等他安棺,我会准你们去祭拜。”

张熠道:“你不过是张家的养子,你以为,为父亲主持丧仪,张氏一族就会认你为长吗?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让张氏一门受制于你。”

张铎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一个二个的,都逼我杀你们。你们当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张平宣也好,你们的生死,连铜驼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说完,他反手系好被张熠扯了一半的丧带,理了理衣襟,从他身边跨了过去。

谁知后面追来一句。

“那你母亲的呢?”

张铎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的生死呢。”

穿堂风撩不起沉厚的孝麻。

张铎欲前行,却又听背后的声音道:东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饮食。”

张铎闻话,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满了香火纸钱的气息。

洛阳城中的气息此时是相通的。

张奚身死,洛阳儒士沿道设了很多处私祭,纸灰烟尘越过高墙,散入永和里的各处敞居。

张平宣房中,席银替张平宣换好孝衣,又陪着她用了些粥。

张平宣自从醒来之后,就不怎么说话,抱膝坐在玉簟上,一坐就是一日。

席银无法劝慰,只能在饮食上多加留心照顾。

这日收拾了碗碟出来,已经起了更。

五月的夜晚,虫鸣细细,云淡风清。

无数细碎的纸灰浮在夜色里,惹得人鼻痒。

席银揉着肩膀,走进清谈居的园庭,却赫然发觉,清谈居里燃着灯。江沁立在庭门前,雪龙沙也安安静静地伏在矮梅下。

张铎回来了。

算起来,他好像已经有五日没有回来过了

“江伯。”

江沁闻声回头:“席银姑娘,从女郎那儿回来吗?”

“是。女郎刚睡下。郎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沁道:“哦,有一个时辰了,一言不发地回来的,也没有用膳。听江凌说,在东晦堂……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摆了摆手转道:“你进去吧。”

席银望着那一盏孤灯。

张铎多年的习惯,无论什么天时,节气,清谈居中,都只燃一盏灯,照一行影。

她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却没有人声。

观音像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和一个蜷缩的人影连在一起。

席银绕过观音像朝陶案后看去。

张铎朝内躺着,身上的麻衣未除,丧带紧缠在腰间,似乎勒得太紧了,以至于他气息不平。

他好像是睡着了,但又睡得很不安好。

屈着膝盖弯着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席银借着灯光,看向张铎脸。

他神色扭曲,眉头紧蹙,嘴唇也僵硬地抿着。

席银有些错愕。

之前哪怕是受了重刑,他也会稳住自己仪态和颜色,这还是席银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安的模样。

席银收敛起自己裙衫,在他身旁席地坐下来。

望着他隐隐有些发抖的背影出神。

她是个孤女,除了岑照之外,这个世上没有人与她有深刻的关联。

所以此时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张平宣,张铎,这些骨肉至亲,为什么会相互折磨道到如此境地。

“母亲……对不起。”

灯火一颤,席银下了一跳,忙回身朝张铎看去。

张铎的声音很轻,却并不含糊,一面说着,一面抱紧了肩膀。麻衣与莞席悉悉索索地摩挲着。

“求您重饮食,请您责罚我……不要……不要弃我。”

他手指,手指越抓越紧,几乎扯破身上的孝衣。

席银忙侧身握住他的手指。

触碰之下,张铎肩头猛地一耸,反手捏住了席银的手,之后竟慢慢平息下来。

席银望着那张几无关拧曲的脸,不由失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请罪,为什么这般痛苦……”

没有人声应答她。

漫长而寂静的夜,他就这么扣着席银的手,时而惊厥,时而喃语地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

张铎睁开眼睛,见席银一手撑着地,一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靠着陶案,睡得正熟。

身上像张府其他的奴婢一样,穿着麻衣,要缠丧带。

一丝粉黛都未施,素着一张脸,因为连日疲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然而仍就如一朵为劲风所摧的荼蘼,透着一种饱含疼痛的残艳。

张铎松开她的手,她猛然惊醒过来,身子一偏,险些扑到张铎身上。

“郎主,奴……去给倒杯茶。”

她说着,便要起身,却听张铎道:“谁让你进来的。”

席银背脊一僵,“清谈居……不是奴的容身之所吗?奴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

换而言之,他又能去哪里。

“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吗?岑照若回洛阳,我就放你走。”

“郎主的话当真?”

她面上的喜色彻底刺伤了张铎。他猛然回想起镛关外赵谦在马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

想着不禁前额发冷,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

“你再问一次试试。”

席银被他的样子彻底吓住了。

心里却是糊涂的,不是他要放她走的吗?为何又这般言辞。

“奴不走……奴的字还没有学完。”

她被张铎逼到了门壁上,胡乱拿话去搪塞他。

谁想张铎听完她这句话,竟将肩头慢慢地舒平下来,倒真不再纠缠,转身盘膝从新坐下,“你过来,茶。”

席银顺着他跪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叠手于膝上,轻声道:

“其实……奴也就是想念哥哥了,看着女郎和郎主这样,奴心里也不好受。如今女郎没人照顾,您昨夜又那样,奴怎么敢走啊。”

张铎捏了捏杯身。

“我昨夜怎么了。”

席银不敢看他。

“你像是……哭过。”

“呵。”

张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

“你没听错。”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张铎喝了一口茶。茶是认真温过的,不滚,也不凉冷,像是刻意为他备着,用来疗愈他喉咙里哽痛的。

“你什么时候会难过。”

席银接过他饮过的杯盏,仔细地放好,一面应道:“奴好像从来没有像你那样难过过,能活着就不错了。”

她说着,抬头笑了笑。

“奴很多事都不懂,不知道怎么开解你,但是,你也别害怕,我听哥哥说过,好的人,都有福气遇到一个懂得他悲欢喜乐的人,你这么好一个人,一定会遇到一个姑娘,能开解你,能陪着你。”

张铎听完,沉默了须臾,猝地抬头。

“那你呢。”

“奴?”

席银低头缠搅着丧带。

“奴这样的人,哪里配啊。奴只配照顾好你。”

“照顾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席银点了点头,“奴知道。你是洛阳城里一言九鼎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一丝诚恳的光。

“你也是一个念父母恩,念手足情的人。你对奴……也恨好。你教奴做一个知礼,懂事,不自轻不自贱的女子,还教奴写字……虽然,有的时候严苛了点,但奴知道,你心是好的。”

张铎闻言,抬臂在陶案上拍了拍,而后反手捏着鼻梁暗笑。

“那你为什么还想走。”

“你……别问了吧。奴一答,你就又要恼。奴不想惹你恼。”

她这么说,张铎竟无言以对。

她为什么要走,为了谁要走,他心里没数吗?但除了一副镣铐,一把锁,把这具身子留下来之外,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为了一个奴婢起这层心,张铎甚觉羞耻。

室内一时气氛沉郁,好在须臾过后,席银主动破了静局。

“郎主。”

一声唤过,席银表情有些试探。

张铎放下手来,应道:“说。”

她捏了捏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听江伯说,您今年二十八岁了,为何不娶妻呢。”

张铎抬头望向头顶那尊白玉观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这里,再辟一个东晦堂,没那个必要。”

席银听张平宣提起过这处地方,但是,听张铎亲口提及,还是第一次。

“东晦堂是什么地方。”

“我母亲自囚的地方。”

他说得很平淡,说完便倚身在凭己上,抬头继续凝着观音。

“夫人……为何要自囚呢。”

张铎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说完他侧面看向她,撩起她鬓的一缕碎发,“你以为,清谈居又是什么地方。”

席银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

张铎怔了怔。

解得真可谓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没有被一个人,用寻常的言辞,扎得这么痛快过了。

“呵,你真的很聪明。”

席银环顾周遭陈设,“奴只是没有见过,哪一位贵人,住在如此朴素的地方,和廷尉狱的牢室,都没有区别。”

她说着,似乎联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张铎,开了话匣。

“你上次带奴去观塔,我看到了永宁塔上的金……铃铛。”

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讳。

“塔的四角,各悬一个,塔顶四四方方,他们彼此不相见,只有起风的时候,才得以相闻。我那糊涂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顶,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着它们的铁链,就是镣铐。在那里,虽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但看过之后,都不知道向谁舒怀。”

她自顾自地说完着一席话,却见张铎抱着手臂,静静地凝着她。

“你在隐射什么?”

席银忙垂下头:“没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实奴说这番话,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说了……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讳。如果有冒犯,奴给你请罪,你不要怪罪。”

张铎垂下手,声道:“没有,你可以接着说。”

席银却不敢再说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

张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铜铃铛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腕处。她平时行路是极轻的,生怕那铃铛声搅扰了他,以至于张铎几乎忘记了,她有这个物件。

“摘不下来了吗?”

“对啊。”

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处。

“我很小的时候,兄长给我戴上的,他怕以后他看不见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时,能有声响,这样他就能跟着声音来找我,后来,我长大了,这个就彻底拿不下来了。”

说着,她晃了晃腿。

铃铛伶仃地响了一声。

“它们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但比起永宁寺塔上的那四个大铃铛,它们有人情味多了。”

“席银。”

他突然冷冷地唤了她一声。

“嗯?”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他莫名地问了这一句。

席银却没有听明白,但却隐约听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将脚腕缩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么意思。”

“我姑且信你。”

张铎凝着席银的眼睛,席银受不住这一道目光,下意识地要低头。

“不要躲,抬头。”

“奴……”

“席银,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席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说出了这样狠毒的话,不敢再问,只得小声的纷辩:

“奴真的没有骗过你。”

“还有。”

张铎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你敢私逃,你就试试。”

所以,自命孤绝的人,就不应该去倚赖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这种倚赖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对于张铎而言,席银之于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过很多打,不敢跟他大声说话。

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甚至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么。

可是,他却莫名地喜听席银说话。

没什么章法,也没有什么深度,但就是时时刻刻都切中要害,扎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着和张铎相似的挣扎,她不明白什么是儒士风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齿于此。好比她将张熠绑在垂柳下,施以鞭挞,那种直接了当的对抗,和他自己所谓的“刑亦上大夫”观念是那样的相似。即便他认为那种方式过于粗鄙,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说不出一点大道理,却足以开解他的人。

她再多识些字就好了。

他时不时地这样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写得丑。

为此,她时常肿着一双手,照顾他的起居。

夜里他休息的时候,她就悄悄燃着灯,缩在陶案后面,一个人反复地临摹那本《就急章》。

清谈居里,没有床榻,只有一张莞席,是张铎的就寝之处。

自从席银住进来以后,张铎也从没关照过她究竟是怎么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没什么讲究,有的时候为了给他交差,一写就是一个通宵,有的时候就抱膝靠在观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总之,张铎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沾席,至于他不在的时时候是什么光景,张铎就不得而知了,

偶尔,他会在席面上嗅到一丝淡淡的女香。

若换做从前,整个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层皮,然而如今,他却并不想过问。

六月,镛关传来战捷之信。

刘必声势浩大地率军直逼镛关,谁知竟在霁山峡道遭遇了大将军赵谦的伏杀。

峡道地势如口阔之袋,赵谦在山壁两面设下箭阵,顷刻之间就全歼了叛军先头,刘必败逃云洲城,谁知云州城竟城门紧锁,青带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门上,迎着霁山北下而来的暖风,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赵谦追至城门下,一举生擒了刘必。

城楼上的人素衣人扬声道:赵将军辛劳。“

赵谦勒马仰头道:“一贤公子,谢了。张退寒在洛阳候着你。”

素衣人声润若玉,与那沙场上的惨呼声格格不入。

“阿银在洛阳还好吗?”

赵谦笑道:“就知道你会问起小银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离都之前,看见张退寒都教她写起字儿来了。 ”

岑照笑了笑。

“那阿银定是吃苦。”

赵谦抓了抓头,也不好说什么。

好在,其人仍然温和谦卑。

“照玩笑而已,有劳张大人照顾阿银,我必当面一谢。时辰不早了,将军进城吧。”

话音刚落,赵谦身旁便有军事递来一封信。

“将军。洛阳来信。”

赵谦一眼认出张铎的字,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一面拆信一面道:“你等等,我看看中书监还有什么指示。”

信尚未拆开,便听城楼上的人道:“赵将军读完信,切要遵行。”

赵谦抠掉火漆,迎着风冲岑照抖开信纸,明快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中书监写了什么,况如今是我领军,他管不了我。”

岑照含笑扶垣:“忧你赤忱。”

赵谦笑道:“听不出来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说着,撑平信纸,低头扫看,不过几眼,果真立了眉,一把将信拍在马背上:“这过河拆桥的无赖!”

城门洞开,战俘们被铁链串拷着,从城门内鱼贯而出,岑照青衫素衣行在他们身旁,径直走到赵谦的马下。赵谦耳廓涨红,有些不愿看他,半晌,方迟疑地问道:

“先生……是不是猜到了信里的事。”

岑照立在马前,仰头道:“大致知晓。”

赵谦扼腕:“此次霁山夹道伏击,之所以能生擒刘必,兵不血刃重取云州,全仰赖先生。我赵谦不过献匹夫之勇,如今要我将先生视为俘虏锁拿,我做不到!”

岑照摇了摇头,松纹青带轻拂于面。声平容静,坦然无畏。

“中书监尚不信我,赵将军不需为难,遵行即是。”

赵谦恨道:“他还执念十年前被腰斩的那个人。”

岑照向赵谦伸出手臂,含笑道:“其实也好,中书监尚算有个畏惧。”

赵谦低头看向岑照手臂。

素袍宽袖垂落,露出一双手腕。

那种苍白的皮肤,在男人身上并不多见,如同重伤之后大丧元气,羸弱,却自成风流。

赵谦欣赏岑照这一身雅素的气质,和张铎的阴郁孤绝全然不同。

他人如春山英华。

即便是在尸堆成山的城关外,仍然不染一丝血腥之气。

“别回去了。”

“赵……”

“你听我说!”

赵谦翻身下马,急道:“刘必是谋反的叛臣,押解洛阳,必受五马分尸之刑,你是他僚臣,如果中书监不肯给你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身份,你必将下狱问罪。一旦入廷尉狱,张退寒要杀你易如反掌,先生,不是赵谦不自量力,在我的军中,军令大过诏书,他这封破信算不上什么,我今日就可以放你走,你不要再回洛阳。如今世道混乱,各王拥兵自重,各怀心思,你名声在外多年,不怕没有容身之地。”

他说得言辞恳切,又看了一言呈信的军士,添道:“你能说一句‘忧我赤忱’,那中书监对我也应该有所防范。这样,云州后面是汇云关,今夜我亲自送你出关,出了关,中书监就鞭长莫及了。”

岑照摇了摇头:“将军实不需为岑照违逆中书监。”

“违逆?”

赵谦斥道:“他又不是陛下。说什么违逆他?”

这话他也就在云州城敢说,说完还扫了一眼那个呈信的军士。

“你……退下。”

军士应声退走。

岑照欠了欠身,抬头道。

“岑照多谢赵将军,然,吾妹尚陷洛阳。”

赵谦还在心虚,听他这样说,旋即喝道:“你也这般英雄气短?”

岑照笑了笑:“算是吧。残身圄于樊笼,所念之人,只有那个丫头。她亦孑然一身,我若不回去,她岂不是难过。”

“我……”

赵谦在马背上一拍,愤懑道:“唉!我是真不在知道怎么劝你。你不了解张退寒那个人……”

“不是,岑照明白。”

这一句明白,到令赵谦愣了。

要说这世上了解张铎的人,除了他赵谦之外,几乎都死了。

他一时背脊恶寒。

“我……我劝不了你,不过先生,即便你回了洛阳,你家那块银子,你未必能见到。我跟你说,张退寒稀罕银子得很。”

岑照疏朗笑开。

“我知道,若中书监不喜欢阿银,阿银活不到如今。”

赵谦抓了抓头。

似乎明《周易》,擅推演之人,都过于冷静坦然。

当年的陈孝是如此,如今眼前的这个盲眼人也是如此。比起那些前途未卜的战俘,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前途命数,穷途末路也好,柳暗花明也好,总之了然于胸,以至于赵谦觉得,自己考量肤浅而多余。

“来人。”

“在,将军。”

赵谦朝后退了一步:“拿下,与叛首刘必一道,押送回洛阳”

说完,翻身上马,低头对岑照道:“入了洛阳,我就帮不了你了,只能再徒道一声珍重。”

“是,也请将军保重。”

他说完,拱手深作揖。

赵谦见此,胸口郁闷,却也再无可说,索性打马举鞭,前奔高喝:“大军入城!”

云州城在收编郑扬与庞见的余兵,押解战俘,修缮房屋,安抚百姓。

洛阳则仍然因为张奚之死,而陷在一种士人自危的悲戚之中。

六月,张奚已下葬月余,依照他的遗命,以及张铎的意思,只用法衣裹尸,而后覆亦青席,封入木棺。薄葬于北邙山下辉亭旁。张府的大门,直至七月初,才重新开启,张熠,张平淑等子女,嚎啕墓前,大斥张铎不孝,私行葬仪,囚禁张奚妻亲子,不准后辈亲奉老父西归。

洛阳城的个大士族,虽对此颇有微辞,奈何张奚一死,其嫡子张熠并无官职在身,而张铎借主丧仪之事,拢理起了整个张氏在洛阳的势力,张氏的各大姻族,包括张平淑的夫家王氏,都为张铎指摘是命。

加上赵谦在云州大胜,朝中正由张铎起头,议如何迎大军班师,及一应封赏之事。

张奚郑扬双双身死之际,张铎在朝,已无人可出其右。

一时之间,洛阳城中,除了张奚之妻余氏,以及她的几个子女之外,无人敢质疑张铎行事。

六月底,天气燥热。

席银手执团扇,陪着张平宣在石阶上静坐。

头顶榆杨郁郁葱葱,风盈广袖,木香入鼻。

张平宣静静地靠在席银的肩头,紧紧地闭着眼睛。

席银侧头轻道:“郎主不关着女郎了,女郎为什么还是不肯吉见他。’”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余夫人,还有二哥他们。”

她说着,额头渗出了细细的一层薄汗,席银忙抬起手中的团扇,替她遮日。

“阿银,别这样对我。我也是个罪人。”

席银摇了摇头:“奴在这里容身,不就是要照顾好郎主和女郎嘛,不然就该被拿去当柴烧了。”

张平宣闭着眼睛笑了笑:“也就你,还肯照顾他。”

“从前,女郎不也照顾他吗?”

“那都过去了。”

她说着,睁开眼睛望向庭门。

“我和他,再也做不成兄妹了。他是一个……”

她得牙齿龃龉,肩膀颤抖。

“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席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庭院寂静,半开的庭门外,落着半截影子。

张平宣在病中时候,胡乱地吐露过她心里的事,席银在她身旁照顾,也就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她并不敢明问张平宣。然而,当张平宣说起‘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时,她却忍不住想出声去驳。

“他……有心的。”

“你懂什么。”

“奴看他哭过。”

张平宣恒笑了一声:“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他的眼泪了。你怕不是…… 呵呵,看错了吧。”

席银垂头道:“不是,奴看过他身上的伤,之前张大人的那一场杖刑,真的几乎将他打死……女郎,奴是一个愚笨的人,奴也不知道,郎主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要被张大人如此对待。张大人身为人父,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张平宣一怔,随即直身喝道:“住口,不准污蔑我的父亲!”

席银瑟了瑟肩,却没有因张平宣的喝斥止声,反而续道:“即便是奴这样低贱的人,被犬类撕咬,也想要反击,被人陷害也想要报仇。可郎主那样一个权柄在握的人,却甘愿受屈辱,承重刑,甚身受死。奴不觉得,郎主有什么对不起张家……”

话未说完,席银只觉耳旁“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张平宣一巴掌。

她的肩膀原着张平宣的身子,原本就没有坐稳,此时被这么一扇,便偏扑在地,眼眶顿时红了。

张平宣看着自己发红的手,又看向脸颊红肿的席银,一时愣住了。

张奚治家森严,张家家学传承百年,上行下效,无一人敢违逆。张平宣虽是女流,却也是自幼承张奚之教,视父亲的言行为圭臬,这么多年来,她虽然心疼自己的大哥,却也是出于手足之情,她从来不能认可张铎在洛阳的行径,是以,也从来没有真正质疑过父亲对张铎的狠刑。

如今,她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大声的质问张奚。而这个人还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婢。

极怒之下,竟然动了手,自己也难免错愕无措。

“你给我出去!”

席银忍着眼泪站起身,朝她行了一个礼。

“是奴放肆,还请女郎……”

“出去!”

张平宣抬手指向庭门。

门后那半截人影,微微一晃。

席银不敢再出声,只得退了几步,捂着脸颊朝庭门外走去。

刚行至门口,却见张铎,一身素孝立在门后。

席银回身掩住庭门,垂头遮住脸上的伤,促道:

“奴去给女郎取些水来。”

说完便要走,谁知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腰间的丧带。

“转过来。”

席银抿着唇,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却怎么也忍不住眼中的泪。

“听不明白我的话吗?转过来。”

席银摇了摇头,反手一点点去抠扯他手中丧带,肩膀抽耸,似乎是……哭了?

张铎松开手,不再逼她。随即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掰起她的脸。

“说得出口,就不该怨这一巴掌,哭什么。”

席银被他掰地被迫踮起了脚。

夏日的风细细的,吹拂着她脸上的细绒,还未除服,她粉黛未施,但即便如此,仍然眉翠唇红,如同荼蘼沾了雪,从惨白里透出残艳来。

“奴又不是你。姑娘家有委屈还不能哭吗?”

也是。

选择行一条孤道,就不能怨道上无人提灯。

选择与血亲背道而驰,就要承受孤绝。

但她是个姑娘家,有委屈还不能哭吗?

张铎的手指沾到一点湿冷,随即下意识地丢开手,松了她的下巴。

席银抬手揉了揉被他捏疼的地方,又按了按被打得发红的脸,含泪道:“女郎不开怀,奴不怪他,你也拿奴出气。”

她一面说,一面拿袖子去擦泪,谁知却越擦越多。

张铎望着她,平道:“我没有拿你出气,我不过是不喜欢看人后悔。”

“奴没有后悔。奴说的是心里话。”

“那你想哭就哭吧,姑娘家。”

半年来,这是席银从这个如金属般寒冷的男子口中,听到过最含温的一句话。

她像一只时时抠紧爪子的猫,猛地松开了抓牙,不由浑身一颤,索性抱着膝盖蹲下身去,把这半年之间的胆怯也好,委屈也好,恐惧也好,全部放肆地哭了出来。

“席银。”

头顶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席银口鼻里全是眼泪的苦咸,含糊地应了个“嗯……”

“我没有弑父。”

席银一怔,她不明白张铎为什么要对她说这句话,可她分明听出来了,这并非一句单一的陈述,简短的五个字背后,他似乎还想问她要什么回应。但好在他并没有把这一层意思挑明。

“你以后不用维护我。”

席银将脸埋在袖中,哭得缓不平气,啜道:“奴……哪里配维护郎主。”

张铎低头看着她,续道:

“我习惯有人恨我,恨意向来比爱意真。”

说完,转身即要走。

背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可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习惯了。”

他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回头又添了一句:“但你可以跟着我。以后你可以哭,可以偶尔躲在我身后,写过字以后,也可以奏你几回琴。不过,你以后说出的话,都不准收回,做过的事,都不准后悔。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岑照那个人,你给我忘了。”

“兄长……为何啊?”

席银抬头想追问他。

然而,等她踉跄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已经走到另一道跨门外去了。

接下来,便接连有三日不曾再见到张铎。

赵谦即将从云州城班师,张铎奏请皇帝亲至镛关,受献俘之礼,皇帝忌讳路途有险,一连驳了两回。然而云洲却以的刘必叛军残部未尽除,屯主力在霁山山麓,迟迟不肯班师,与此同时,曹锦的军队从汇云关折返,同赵谦会师在云州城外,对洛阳隐隐形成合围之势,人心才将安宁的洛阳城,因此又起了浮浪。

皇帝迫于情势,又受了中领军中几个将领的联请,最后被迫应承了镛关献礼之事。

张铎连日在外,清谈居中的事便少了很多。

这日,席银正在写张铎留给她的字帖,江凌扛着一个榆木盒在外面唤她。

“席银姑娘,过来看看。”

席银忙起身走出去,却见江沁也在,父子二人正围看那一只长盒。

“你怎么没跟着郎主。”

“郎主在朝内,兴许要晚间才回得来。这个……”

他指了指榆木长盒,这个是外头送进来的,说是郎主的东西,还劳姑娘带进去。”

江沁对江凌笑道:“好几年了,郎主从来不肯在清谈居里添置陈设。”

江凌道:“盒子是乐律里送来的,扛着实有些沉。”

席银弯下腰,发觉盒子的并没有扣锁,伸手就要去掀盖。

“欸,姑娘使不得……”

江凌忙制止。

席银直身央道:“就看一眼,郎主也不在。”

江凌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眼前是个好看的姑娘家,一下软话,他也没了辙。

席银掀开盒盖,江凌也凑上去看,只见里面躺着一把弦琴。

“这是……是瑟?”

席银蹲下身,一手摁弦,一手挑拨,弦声铮然,回响空灵。

江凌闻声,不由霁色道:“可真是好听啊。”

席银细品着弦声的余韵,明眸悦道:“这不是瑟,是琴。”

说着,她细抚琴身,琴身为青桐木所质,弦有七根,周身无饰。

“瑟有琴码,一弦一柱一音,只能于奏时透过左手之按、压、放等指法,于琴码之左方奏出滑音、变音,而琴无琴柱,可用左手按指成音。一弦多音,且可用空弦、按弦、泛弦成音。”

她一面说,一面演了几个音。

江凌道:“从前竟不知你识此物。”

席银抬头笑了,说至所擅之物,话也流顺起来。

“对于乐器奴尚有一些眼力,这把琴,应是仿蔡邕的焦尾所造。相传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张七弦琴,音色绝于凡尘,后人多仿他的造琴之法,也就有了“焦尾”传世。这是名士之琴。”

她说完,抬手合上琴盒起身。

“不过,都说士人鼓琴于静室,伶人鼓瑟于闹市,我虽能奏几个音,却不甚通。我兄长是此道之圣,他焚香鼓琴之时,连北邙山中的野鹤都会栖下静听的。”

江凌点了点头,转而疑道:“郎主……好像不通音律啊。”

江沁笑了笑,望着席银道:“自然是买给席银姑娘的。姑娘抱进去吧。今日的字儿啊,不肖再写了。”

席银不禁想起了几日前张铎在张平宣门前的话。

“以后,写完字你可以奏几回琴。”一时出了神,不由摊开自己的手来。

这几日他不在清谈居中,也就没顾上拿笔杆抽她的手,查她的功课,平宣也肯见她,手上的活路清闲起来,之前旧的伤也渐渐好全了。

江沁见她立在日头底下不言语,轻道:“可惜,赵将军尚在云州,不然,郎主的心意,他或许尚可为姑娘一解。”

“江伯的话,奴听不明白。”

江沁笑笑:“他想姑娘好,但又怕姑娘过得太过艰难,被他逼走。这琴瑟放在外面,就是世家子弟们哄女子们开心的,只不过,他这样正八经的买回来,姑娘到看不明白了。所以老奴说啊,该早些迎赵将军回来,能开解姑娘,或许也能开解咱们女郎。”

席银没有说话,江凌却应道:“快了吧,我在外听说,陛下要同郎主一道去镛关。献俘礼后,就要押解刘必和岑照等叛贼回……”

“你说什么,押解谁。”

江凌一不慎,说出了岑照的名字,忙转身拍嘴,然而席银显然是听清楚了,转到他面前道:“你将说要押解兄长回洛阳?兄长为什么会成了叛贼?”

江凌看着江沁,迟疑不敢开口。

江沁摆手示意他退后,自己上前道:“一贤公子叛入刘必麾下,如今霁山和云洲城一战,刘必大败被擒,那其麾下众谋士将领,自然都要押解回洛阳判罪。”

席银闻此,突然明白过来,张铎让她把岑照忘了是什么意思。

“江凌。”

“什么?”

“你将才说,陛下要在镛关受献俘礼是吧。”

“是啊……”

江凌说漏了嘴,此时正心虚,忽又被她问及镛关的事,应过声之后,忙不迭地追问道:“姑娘要做什么啊。”

“你想去镛关?”

这一声从庭门外传来,惯常的寒凉。如同一阵朔寒的风,穿破夏庭。

席银和江凌肩脊一抖,不及回身,张铎已经走到了席银面前。

江沁见状,忙带着江凌退出庭去。

席银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不妨踩到了雪龙沙的前爪。

狗痛得一越八尺,窜到那琴盒后面舔舐。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人,根本就不配活在洛阳城。生死不由你,看开。”

席银望着他摇头道:“奴不求你救他,奴只是想去见见他。”

“我让你把他忘了。”

他说完,冷冷地凝着她的双眼。不知为何,此时他竟然想在她眼底看到一丝胆怯。

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然捏紧了手掌,抿唇道:

“凭什么。”

这一声音并不大,然而却无比刺耳地钻入张铎的耳中。

“你再说一遍!”

若换作以前,席银一定不敢再与一个男子言辞相撞,可此时,她也不知道何时拾得了勇气,竟直身朝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张铎。

“你也有家人,你梦里也会哭。我虽是你的奴婢,但我也有家人,你凭什么,要我忘了他!”

门外的江氏父子,清晰地看见张铎的肩膀有一瞬间的耸抖。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后悔?”

琴盒后的雪龙沙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句话极力压制的怒意,埋头匍匐下来,悄悄地望着席银。

“我在问你,后不后悔!”

声音炸雷一般。他终究没能压下情绪,最后一个字几乎破了音。

张铎向来是一个仪态肃穆,不形于色的人,这还是江凌等仆婢们头一次,在张铎的额头看见了凸暴的青筋。

然而,里外都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庭中日头正好,席银的额头渗出了薄汗。

她喉咙里胡乱地吞咽了一口,迎着他的话道“是你要我以后,说出去的话不能后悔。”

张铎听完,彻底怔住了。

十年之间,他行在一个又一个的闭环之中,从来没有做过自认矛盾的事情。

但此时此地,再多的处世立身之道,再多的古事典故,都成了虚妄。他竟被这一句毫无杀伤之力的话抵得张不开口,被这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逼得动不了刀了。

凌乱之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叫“ 养虎为患”,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很不贴切。

她并不是什么虎。

甚至连一只兔子都算不上,无非市井之中的一只蝼蚁。

只是她爬到了要害之处,蛰伏了下来。

而且,她敢下口咬他了。

至于她为什么敢下口……

一番想来,张铎颅内血气翻腾不止,手腕上曾经被她咬过的地方突传来一阵钝痛。他抬起手腕,那几个淡淡的齿痕此时格外刺眼。

席银没有看出张铎陷在何等纠结矛盾的境地,捏着一双手,对峙一般地凝着他。

两方势力的悬殊,使她以卵击石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

然而没有人能点化二人。

“江凌。”

“在……”

“拿鞭……”

“你又要打我是吗?”

江凌还不及听清张铎说什么,却听见她脆生生地仰头顶了一句。

一面说着,一面又摊开手来。

手上被他那笔杆子抽过的地方,还泛着淡淡的红。

“你教我写字,我写不好,你罚我是该的,可我今日没有过错,我不该被你羞辱。”

“你说什么。”

说完,张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摁在矮梅的树干上。

他身量着实比席银高出不少,手臂抬举,几乎要把席银提起来。

今岁的初春,她就是在这里被张铎剥得乱七八糟,挨了一顿令她中至今想起来,都不免浑身乱颤的鞭子。

时隔半年之久,梅香不在,满树葱郁的叶子在张铎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

其人还是一样的暴戾,但席银却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犹疑。

“你说过,不准自轻自贱,不准怯。”

这一句话,她是望着张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来的。

江凌在门外听见这句话,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谁知她竟然还进跟来一句:

“你还打不打我,不打就放开我。”

二人头顶的叶阵有了悉索的声响。

张铎扣在她手腕的上手指咔地响了一声,随即摇头,笑得胸口起伏。

不知道为何,他心底突然莫名泛起了一丝诡异的快感。而且这一丝快感,竟然把他扎实的观念宇宙破出了一个通往人欲的口子。

眼前的女人,发丝潮润,眼眶发红,玲珑有致的身子贴在树干上,被迫踮着脚周身僵硬,背脊却是挺直的。

肉身若柔花,骨骼若玉架。

数月之前,她还抱着树干,低声下气得向他讨一件体面的衣裳。

如今,她倒是真的顶直了脊梁骨,哪怕知道要挨打,也不再求他。

于是,与快感并行的,还有失落。

张铎笑至最后,甚至有一丝气喘。他慢慢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你想跟我去镛关是吧。”

“是。”

“岑照押解回洛阳问罪,你呢?”

席银喉咙哽咽:“陪他……”

张铎抱臂偏头,“廷尉考竟之后,是凌迟刑,你呢?”

席银的膝盖颤撞在一起,发出“叩”的一声。

张铎低头朝她的膝盖看去,冷道:“一起死吗?”

席银怔在树下,良久,方含泪抬起头。“你为什么就不肯说一句好听些的话。”

张铎抬手,胡乱地抹去她的眼泪,几乎擂痛了席银的眼睛。

“不准哭。”

她一把撇开他的手,掩面夺路而走。

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甚至撞到了他的肩膀。

庭门前的江凌见此,忙抬臂将人拦下,却听张铎道:“让她出去。”

说完,几步走到她背后:“你过于愚蠢,话不说明白,你听不懂。但你如果觉得难过,也可以一个人静静。至于镛关,你想都不要想,你就一条路可走,把岑照,给我忘了。”

席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张铎扬了扬下巴,示意江凌让开,而后转身走回庭院。

琴盒还放在矮梅下。

盒中的琴是张铎鬼使神差之下买下的。

张铎从来没有习过音律,毕竟那是修心却无用的东西。但看着她那几只逐渐被笔杆磨出茧的手指,他又觉得,偶尔准一个姑娘消遣一下,也无伤大雅。不能让她,总是念着岑照一个人的好吧。

买下这把琴的时候,张铎就已经后悔了,

如今,他甚至想把它烧了。

然而,正当他想要去打开琴盒的时候,琴盒后面的雪龙沙却哀怨地叫了一声,抬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讽刺。

以人为鉴,可以正衣冠。

那以狗为鉴呢,是不是可以照见人的窘迫。

雪龙沙是他养的狗,好斗,凶狠,平时见了活物,只知道扑咬,前几年,在临水会上,它把洛阳巨富豢养的一只白毛高丽母犬的耳朵给咬了下来。所以,至今是只孤狗。

孤狗,孤人。

一起乱七八糟地活在清谈居中。

比起琴,张铎此时觉得,这只狗更碍眼。

雪龙沙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怒意,悄悄地往后缩去。

“趴下!”

雪龙沙被他这么一吼,忙低头重新趴下。

张铎挪开琴盒,走到它面前,低头道:

“你那晚为什么不咬死她。”

雪龙沙闻话,站起身叫了一声,声音似乎有些委屈。

张铎看向它的背脊,鞭伤虽已好了,但伤疤仍在。

是了,它咬不死她。

因为那一晚,他把她扔给了这只狗,但同时,也把制狗的鞭子,扔给了她。

庭门外,江氏父子望着这庭中的一人一狗,双双无话。

良久,江凌方回头对江沁道:“以前,好像从没觉得郎主对着雪龙沙的时候凄凉……”

那日深夜,后半夜,张铎醒来时发觉席银还是回来了。

她仍然抱着膝靠在凭几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的袍子,闭着眼睛,脸上还有白日里的泪痕,额头上腻着薄薄的一层汗。

张铎重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点响动就要睁眼,心也跳得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索性又翻爬起身,赤脚踩地,在她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

最后,走到隔扇门前,把锁给落下了。

这才回身走回莞席,却见席银睁着眼睛望着他。

“你把门锁上,是要关着我吗?”

“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

席银抬起头,指向门。

“那你为什么挂锁。”

“……”

张铎几步跨回去,一把卸了门锁,猛地将门推开。

“你私逃试试!”

满庭幽静的夜花香气穿门而来,撩动席银细软的碎发。

张铎则像一只失了猎物的野兽,彷徨地立在门口。

席银望着他没有说话,夜幕孤灯之下,她的眼睛亮亮,如含星月之光。

“你以为你是谁?”

席银还是没有应答他,反而将头埋入悬袍中,闭眼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我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发翁。

“我知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答应过你,如果你能救我,我为奴为婢,服侍你一辈子,可是,我拼命拼命活着,就是担心兄长一个人,孤独无依,如今,他身陷在镛关……我不敢骗你,我很想找他,去照顾他。郎主,在你眼中,我是个愚蠢的人,字写不好,书也念不好,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一定也看不上我,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留下。”

“谁说的?”

他脱口而出,顿觉失言,转而上前几步喝道:“谁准你这么多说的!”

“是你自己问我的,你问我,我以为我自己是谁。”

“你是我的人!”

他说着,蹲身抓起她的手:“字写不好,就把这双手写废,书念不好,就不准睡觉,听不懂我说话,就往心里记,一遍一遍地想!有那么难吗?我就不信了。”

“但那又何必呢?”

“你说什么?”

“你是中书监,赵谦说过,连陛下都惧怕你,你以后,一定会娶洛阳城最好的姑娘,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根本不用你费心去教。”

“……”

张铎一巴掌拍在陶案上,案上的孤灯应声而灭,室内陡然黑下来,连人的轮廓也看不见了。黑暗自然带来了不安感,席银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去。

“你……你要做什么。”

“你之前不是很想吗?”

“我没有!”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你……”

“你不想睡吗?”

“睡……什么……”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