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片龙鳞

第729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一)

现在玲珑已经彻底排除了自己是妖怪的可能性。

此时她坐在椅子上,任由前后左右的宫人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来来回回,先是梳洗束发,又是更衣换装,铜镜里倒映出来的少女也就十一二岁,个头儿也不大,玄色的龙袍穿在身上,看起来就是个偷大人衣服穿的小孩。

不过她这龙袍可不是偷的,而是正大光明继承来的。

这一世的身份,不巧,玲珑还正好在上一世的历史书中读过。

说的是公元406年,正值乱世,有位以赶海为生的汉子不满人间疮痍揭竿而起,他为人豪爽仗义,又有容人之能,最终建立起了“历”这个朝代。此后数八十年,皇位已传至“孝宗”。孝宗为人温润平和,虽无创业之才,却有守业之能,且性情宽厚,是人人称赞的一位仁义之君。

然而让他在后世最为令人追捧的,却不是他的好脾气与好性格,而是他的英年早逝,以及,他十五岁登基,至二十八岁病逝,这十三年间,后宫竟只有一位皇后,再无其他嫔妃!

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皇后只给他诞下一个女儿,孝宗逝世之年,公主十一岁,他驾崩前曾留下圣旨,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儿!

别说是古代了,就是放在现代,有两个钱的男人还想找小三包二奶呢,这可是封建社会的皇帝!因此历孝宗在后世向来为人所称道,尤其受女孩子欢迎,那些个以历史为模的言情啊,特别喜欢以他做男主角,各种改变他英年早逝的命运。再加上他对待女儿如珠如宝,更是戳中许多人的萌点,后世还有很多学者专门研究孝宗,玲珑读大学的时候几乎看遍了天海大学整个图书馆的书,对此自然也很是了解。

她还知道,小女帝登基,除却深受孝宗之恩的几位大臣,余下百官竟无一人呼应!女子为帝,牝鸡司晨,简直贻笑大方!因此小女帝的帝王之路,走得比古往今来的任意一位帝王都要艰辛。她的母亲仁安太后性格与孝宗很是相似,都是柔情似水之人,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生下的女儿也如他们一般温柔宽厚,可惜,这样的性格,在皇室,在朝廷,只能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下。

孝宗一驾崩,小女帝面对满朝反对自己的文武,束手无策,饶是有几位大臣愿意效忠,却也比不过那些个另效新主的。孝宗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却还有四位兄弟以及数名侄儿,这皇位叫她一个小姑娘坐了,谁能服气?

正是这时,孝宗亲手提拔起来并且重用的翰林院侍读陆宥陆大人出现了,他容貌俊秀手段强劲,对小女帝却又很温柔,很快便获得了小女帝的信任。此人又是孝宗亲自重用,对孝宗也是一片忠心——就这样,陆宥迅速得到了小女帝的支持,眼见朝政一天天步入正轨,小女帝对陆宥也是愈发依赖看重。

直到这个人在她心口用力捅了一刀。

后世评判陆宥此人时,都说他是“滔天俊才”,又说他是“乱世枭雄”。

是的,大历朝便在小女帝这一代尽数断绝。

陆宥以一己之力推翻了皇室,使离间计,令四王起间隙,而后四王割据,各自为王,天下大乱,他便借机挟持小女帝,又亲手割了小女帝的脑袋,嫁祸四王,以小女帝之死激励那些对孝宗忠心耿耿对大历忠心耿耿之人效忠于他,于乱世之中将四王逐一击溃,一统天下,黄袍加身,国号为“魏”,史称陆宥为魏太祖。

与孝宗比起来,陆宥更像是一位铁血帝王。他三宫六院齐全,儿女成群,对女子约束极高,绝不允许有像前朝那般为女帝想法的女儿,因着太祖皇帝如此,上行下效,大魏顿时掀起一股女德热,以后世的眼光来说,大魏太祖时期,是整个历史中女子生存最为艰难、最为束缚的时候!

竟有公主在出嫁之后被夫家磋磨死,而皇室不得知一事发生!

太祖之女尚且如此,遑论普通人家的女儿?

然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位魏太祖皇帝,在手刃小女帝后,竟将小女帝生母仁安太后纳入了自己后宫!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反正仁安太后成了他后宫一员不久后便悬梁自尽了,也不曾给陆宥留下子嗣,据帝王起居注里说,陆宥甚至不曾临幸过她!

玲珑对这段历史根本不感兴趣,但现在她成了小女帝,这就另当别论了,她可没有什么既定历史不能改变的想法,既然现在她是女帝,那么想做什么就是她的权力,如果历史不能改变,那何必让她到来呢?她可不是讲规矩的人。

龙袍还是很合身的,毕竟是量身定做,就是头上的九龙冠冕沉甸甸的,玲珑戴着觉得脖子都要被压弯了,换作普通小姑娘,长年累月的戴非驼背不可,人一驼背就没气势,玲珑想了想,干脆把冠冕拿下来丢到桌子上,周围的宫人连忙过来劝,她听得耳朵嗡鸣,顿时发脾气道:“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宫人扑簌簌跪了一地,不敢答话,玲珑随意找了个比较轻便的冠冕戴到头上,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仪容,又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胡秀禾呢?”

“回陛下,胡大伴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胡秀禾是孝宗生前伺候在孝宗身边的大太监,与孝宗同岁,生得阴柔,又手握大权,忠心于孝宗辅佐小女帝的人里边就有他一个。不过小女帝并不亲近他,可能是因为对方是阉人的缘故,反正自打陆宥出现并发誓效忠后,陆宥就是小女帝身边的红人,胡秀禾反倒泯然众人,只能做些不起眼的活儿了,就连他手上的厂卫,都被小女帝交给了陆宥。

玲珑点点头:“把那个……桃花酥给朕拿一盘来,再来一碗热牛乳。”

上朝这个事儿,第二世作为皇后她可再了解不过了。当时的官家日日头疼,盖因上朝时间太长,若是不饮食,上到一半便是饥肠辘辘,若是饮食,又怕要出恭,左右为难。

玲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她从不闹肚子。

她吃了一整盘桃花酥,又喝了一碗热牛乳,空荡荡的胃部……也没感到多么饱足,但比没吃东西的时候可舒坦多了。

胡秀禾在外头等着,这宫里也就只有小女帝跟仁安太后敢直呼他的名字,其他人见了谁不恭恭敬敬叫一声胡大伴?他垂首弯腰,态度恭谨:“请陛下上御辇。”

玲珑抬腿踩着小凳子上了去。

胡秀禾跟在边上慢慢地走,这抬御辇也是有讲究,若是稍微晃荡一些,惹陛下受了惊,这抬御辇的小太监命儿就没了,因此愈发小心翼翼,玲珑坐在上头,与在平地也差不了多少。

一边走,胡秀禾一边跟玲珑说上朝要注意的事宜,小女帝继承了孝宗与太后的性子,温顺体贴,可为贤妻做良母,却并不是当皇帝的料。孝宗也是如此,可孝宗毕竟是男子,比小女帝天生就有优势,而小女帝……恐难服众。

玲珑左耳听右耳冒,她在想待会儿退朝后吃点什么呢?

待到金銮殿,胡秀禾引她上龙椅,殿前百官跪了一地,玲珑毫无惧色只道平身,百官起身,这是小女帝头一回上朝,便有人要做出头鸟,他们刻意引经据典,一句话拐了十七八个弯弯,胡秀禾自是听得懂的,可小女帝却听不懂。

这群人,正在为谁监国而吵呢!

小女帝将将十一岁,又是女儿身,虽然孝宗遗旨将皇位传给她,可并无人服气,四王也因孝宗驾崩赶回京城,都想争一争这监国王爷的位置。

他们各自的拥护者也吵闹不休,这个说齐王仁厚堪当大任,那个说蜀王多智是不二人选,另外还有推胶东王与吴王的……整个大殿争论纷纷,嗓门儿大的吵得胡秀禾太阳穴突突跳。

这群人!孝宗皇帝刚刚入皇陵才几日,他们便绷不住要跳出来兴风作浪了!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生怕小女帝被吓哭,结果一抬头,却见小女帝神色懒懒,单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托着腮,一副看猴戏的模样——可不是嘛,这群为了权势利益争相吵闹乃至于大打出手完全不顾小女帝的,可不就跟猴子一样!恁的可笑!

其中叫嚷的最凶的就是吴王了,他本身是个身材铁塔般魁梧的硬汉,又兼在鱼米之乡的吴地,自认为地势财富都高其他三王一筹,态度格外强硬,带着自己的拥护者跟其他人对着吵,只从这些人的态度看,便知道他们丝毫没有将小女帝放在眼中。那龙椅上坐着的穿着龙袍的小姑娘,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瓜分的份。

吴王直接问玲珑:“侄女儿,你来说!你中意谁!你要是中意本王,本王必然对你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呵呵,这四王任谁监国,对玲珑来说都是与虎谋皮,他们闹得越凶,小女帝越怕,也为日后陆宥获得她的信任打下了基础。

可惜……玲珑不是原本的小女帝,她的性格嘛,虽然自认也很温柔宽厚,但还是得分人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得到她的垂怜,尤其是面前这个蹦跶的跟个蚂蚱似的吴王。他自恃强大,能在女帝面前打人,毫无尊敬可言,这样人的说什么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比玲珑说自己吃素不吃肉还荒诞!

“父皇驾崩前将皇位传于朕,自然是相信朕有做皇帝的本事,前有玄宗皇帝七岁登基亲政,朕自然也可以。”

小女孩儿丝毫没被这群男人吓到,反倒贵气天成,众臣不由得颇为惊异,吴王却道:“皇叔还能害你!到了你亲征的年纪,自然是要还权于你!你且说今日选不选你吴王皇叔做监国王爷!侄女儿别忘了,你岁数还小,太后还需要你照料!”

他语气狠辣,俨然是在威胁了,大有你不同意我便不饶你与你母亲的意思。

孝宗皇帝已死,留下一对孤儿寡母,能起什么风浪?这天下还不是四王的囊中物?

玲珑极为不喜欢他的语气,她慢慢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听吴王皇叔这语气,朕若是不答应,今日还不得善了了?”

四王之中,蜀王最为心机深沉,胶东王则明哲保身,齐王看似忠心宽厚,惟独这个吴王,什么都写在脸上,大剌剌的,为了权势不管不顾,也不怕自己成了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

但也就是这样的人最好激怒。

也最适合拿来杀鸡儆猴。

吴王见这小侄女儿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不以为意,这小丫头还不到他胸口高,瘦弱的一阵风就能吹走,耍什么皇帝脾气,那龙椅是她一个丫头片子配坐的么!

于是愈发嚣张起来:“本王不敢!本王也只是为侄女儿你考虑!你若是不答应,本王自然有法子治——”

后面那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因此小女帝已经走至他面前,不知何时,从袖口取出了一把短剑,凶狠而无情地刺入了他的肚肠——

玲珑微微一笑,又将短剑往里头送了两寸,一边看吴王痉挛吐血一边笑着对百官道:“朕这一剑,避开了一击致命的要害,却又能要了人的命,药石罔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朕想,这绝对算是很有欣赏力的一场美景了,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她长叹一声,一脚踹在吴王小腿上,吴王站立无能,轰然倒地,百官眼睁睁看着小女帝那双洁白细腻的小手将短剑拔了出来,又满是爱怜地抚过剑刃,于是手指上便沾了血,显得妖异而诡谲。

只听小女帝遗憾道:“可惜了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开了锋后,竟是用在了吴王皇叔的身上。”

说着又是笑了一声,径直将短剑递给跟在身边的胡秀禾,又漫不经心地用胡秀禾呈上的帕子擦了手指上的血,走回龙椅,笑容陡然灿烂天真起来:“哎呀,刚才诸位爱卿说什么来着?朕记性不大好,不如再说一次?”

还!有!谁!敢!说!

一时间大殿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玲珑顿时失望:“一群废物,不过是见了点血,竟连话都说不好了,齐王皇叔,不如你来说?”

齐王暗自心惊,小女帝毕竟是正统,名正言顺继承的皇位,他们这样闹,就是为了小女帝自动听话,毕竟谁也不想当个乱臣贼子,名声这东西,可太重要了。

他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忠心,于是当机立断抱拳:“臣愿誓死效忠陛下!”

他一跪,齐王党自然也跟着跪下,余了胶东王与蜀王,也见风转舵纷纷下跪,最后,就连吴王党也同跪了!

与先前朝拜很快叫起不同,这回小女帝许久没让他们起来,就让他们跪着,叹道:“诸位快看,吴王皇叔要不行了。”

可怜的吴王满脸血沫子,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哼哧哼哧的声音,身下一片血泊,俨然是快要断气了——小女帝那一剑刺的角度格外刁钻,让他救不活,又让他不那么快死,试想一个魁梧健壮的大活人,要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死亡,是何等阴森恐怖之事!

吴王瞪着眼睛断了气,玲珑道:“忒地晦气,这血的味道可真不怎么好闻。”

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叔叔,她却毫无惧怕或是悔意,不得不令人心生恐惧。

先前众人看龙椅上的小女帝,只觉瘦弱纤细不足为惧,此时再看,却觉得她心狠手辣深不可测,任谁也不敢轻视。

“吴王皇叔既是死了,这吴地群龙无首,朕少不得要操几份心,按照我朝律例,王位当有世子继承,胡秀禾,派人修书一封前往吴地,并将吴王皇叔的王印送至世子手中。”

“是。”

可只有了解吴王的人才知道,吴王根本不想把王位传给世子!世子虽是嫡长子,可吴王却有一极为宠爱的侧妃,他对那侧妃所生之子极为看重,吴王妃早逝,世子性格懦弱,在府中寸步难行,如今小女帝却将王印交给世子——那对侧妃母子如何能忍?

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那么世子只有两条路走,向女帝投诚,或是跟侧妃母子至死方休。

吴王宠爱侧妃,侧妃在王府也与王妃无异,世子拿什么跟人家争?

这吴地,只因小女帝这一剑,便要易主了!

“至于蜀王、胶东王、齐王三位皇叔,都是远道而来,便再在京中住个几日,少不得叫朕尽了地主之谊再离去。”

当初四王来时气势汹汹,为的就是监国王爷的位置,可眼下吴王惨死,剩下三王谁都不愿出头当这个乱臣贼子,小女帝要留他们,他们只要敢不告而别,就是抗旨欺君!

天底下的人能用唾沫星子把他们给喷死!大家都想要那个位子,可都想小女帝禅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坐上去,谁也不想被骂上去!

眼见杀鸡儆猴成功,玲珑也不准备再多做点什么,怎么也得给这群人反应跟思考的时间,于是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她还等着回去用早膳呢!

胡秀禾特别高兴,他满面喜色道:“陛下今日真是威风!先帝泉下有灵,定会为陛下感到骄傲的!”

玲珑融合了小女帝记忆是今天早晨,孝宗皇帝的音容笑貌还是那样清晰,他的确是个好夫君、好丈夫,也算是个好君主,可惜英年早逝,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仁安太后担心一个早上了,在宫中走来走去不停歇,听到禀报说女帝来了,连忙起身去迎,只是女儿身份不同了,不好像从前那样一把搂住,只能拉住女帝的手眼巴巴地看,怕她委屈怕她哭,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

她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对夫君对女儿向来都是体贴温柔,孝宗早逝,女儿成为新帝,仁安太后心中始终忐忑,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寄希望于孝宗,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他们的女儿。

玲珑一进门,光是气场便令人耳目一新!

她气势十足,自信非凡,在她身上你永远瞧不着落寞失望,连带着她身上有股叫人看了就振奋的鲜活劲儿,那样自由奔放、无拘无束,哪怕龙怕也束缚不住。

仁安太后眼睛一下就亮了,玲珑毫无帝王尊严地扑进母亲怀里:“饿了饿了饿了——想吃母后亲手做的面!”

仁安太后跟孝宗皇帝情谊深厚,两人平时相处宛如民间夫妻,高贵如仁安太后亦会亲自下厨,孝宗皇帝还给她生火呢!帝后二人完全没有架子,终日吟诗作赋弹琴下棋,若不是为帝后,当是一对神仙眷侣。

“好,母后这就去给你做。”仁安太后摸了摸女儿的头,看了胡秀禾一眼,胡秀禾朝她微微颔首,表示今日陛下没有受委屈,她这才放下心来。

玲珑也跟着进了小厨房,仁安太后脱下华丽外衫,挽起袖子,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却也早早从失去孝宗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因她清楚,孝宗去了,却还有女儿要保护,孝宗在时对女儿爱若至宝,她爱孝宗,又怎会不管不顾不要女儿去追随他?

哪怕她能做的有限,也要尽最大可能去陪伴和保护小女帝。

但是……

仁安太后亲眼见着女儿吃了一大桌的食物,连带自己做的汤面也喝的一干二净,忍不住开始担心,这吃得这样多,会不会积食?

玲珑却说:“待会儿要去批折子呢,不多吃点我怕没力气。”

仁安太后对前朝素来没有兴趣,也从不干涉,只点头道:“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是,你年纪还小,若是哪里不舒服,便记得要传召太医,有胡秀禾在你身边,母后倒也放心的。”

玲珑点点头:“好的。”

胡秀禾笑眯眯听着母女俩对话,心里头却难免有些惆怅,若是孝宗皇帝还在,该多好啊!

第730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二)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玲珑看到大臣们的奏折都觉得头疼。

这些人仿佛不会好好说话,明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花上几千字洋洋洒洒地写出来,通篇都是在吹捧皇帝顺便展现自己的忠心,直到最后才会说事情,有些任职远的,每隔三年进京一述职,不述职时便每年给皇帝写一封折子陈述这一年来的情况,那就更是废话连篇,饶是玲珑一目十行也看得暴躁起来。

她本就不耐烦伺候这些事儿,真的是越看越烦,胡秀禾在边上守着都觉得小女帝的脾气要爆了,正在他寻思着自己得怎么哄的时候,小女帝突然把手上的折子扔的老远——就跟民间生气的小孩儿一般,逮着手头的东西就扔,逮着哪个扔哪个。

不过玲珑没有迁怒到胡秀禾身上,从孝宗皇帝驾崩到今日,折子是一日比一日堆积得多,如今已经有小山高,她得看多久才能看完啊!她当皇帝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做苦力的!这样想还不如让胶东王他们来当呢!

偏偏这折子又不能让他人看,只能她一个来看,看到天黑能看完吗?这群臣子一天天的闲的吃屁,怎么就能写出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来?

玲珑挑了几本看了,实在是受不了,西南布政使袁庸今年写来的折子足足有一万多字,但什么要事都没有,通篇只表达了一个思想:虽然臣在西南就职,却一心向着陛下,臣想念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陛下了!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西南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啊!

将近两万字,全是在剖析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与想念的,玲珑看着,就觉得拳头硬了。

她啊的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扑进折子里,娇小的身影看起来分外凄惨。

胡秀禾忍俊不禁,但是小女帝太惨了,他若是笑出来未免不好,便上前一步:“陛下可要用些瓜果?时值夏日,吃些瓜果也解解闷。”

玲珑点头:“要。”

很快果盘就送上来了,苹果西瓜草莓荔枝等等,都切成可直接入口的大小,宫中就是这点好,想吃什么都有,哪怕是反季节水果,只要皇帝想,底下的人就能想方设法地弄来。

不过这些瓜果胡秀禾是不敢吃的。他自幼伺候在孝宗皇帝身边,御前行走的人都要格外注意仪态,瓜果生冷,容易坏肚子,不能吃,味儿稍重一些的食物,也不能入口,如番薯萝卜这般会胀气的就更不能碰了,韭菜大蒜葱姜,易口臭,也不能用。吃得太饱,不行,喝太多水,容易出恭,也不行。如胡秀禾这般,已是多年不曾吃过饱饭,御前伺候的,看似风光,实则苦不堪言。

因此当玲珑把吃剩下的赏给胡秀禾时,他面露难色,为了陛下吃得舒爽,瓜果放在泉水中冰镇过,凉丝丝的,他却多年未曾食用,肠胃脆弱,吃了生冷必定要闹肚子,到时候御前失仪,惹了陛下厌烦如何是好?

难道说,陛下还是不信任自己,想将自己调走?

胡秀禾在这胡思乱想,玲珑则压根儿没想那么多,她就是单纯不想吃了赏给下头的人罢了。

陛下赐,不敢辞。胡秀禾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总算是一点点将剩下的瓜果都给吃了,果然没多会儿肚子里便闹起来,玲珑正继续看折子,突然听到几声肠鸣,立时抬起头,胡秀禾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恕罪!奴才失仪——”

玲珑眨眨眼,她没有过便秘或是拉肚子的经历,所以无法理解,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胡秀禾那张阴柔俊秀的脸上已经布满冷汗,她便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待会儿再过来伺候。”

“是。”

饶是腹中百般作响,胡秀禾还是忍着,恭敬地退出了御书房。

他一走,玲珑才笑出声,你还真别说,这人挺好玩儿的。

半个时辰后,胡秀禾回来了,换了身青色的太监服,面上瞧着也无大恙,身上还重新熏了香,又恢复成了那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胡大伴。

最后玲珑看了一整天折子,胡秀禾不懂政务,只知道陛下将折子分为了三份,并吩咐明日抱上金銮殿去。小山般的折子,陛下居然真的只用了一日便全看完了!胡秀禾暗暗心惊,便是孝宗皇帝还在的时候也看不得这样快!

第二日玲珑照旧早起,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任由宫人给自己梳洗更衣,困倒是不困,她对食物与睡眠虽然看似狂热,仿佛戒不掉,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痴迷执着,她有时候都在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让她一直追逐的吗?

昨日小女帝以十一岁稚龄亲手诛杀吴王面不改色,今日百官再不敢小瞧她,如昨日那般吵闹乃至于大打出手的场面没了,个个宛如鹌鹑老老实实,三位藩王站在最前头,看似神态恭谨,却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小女帝不让他们回封地,他们能说什么?只觉得孝宗皇帝好手段,临死为小女帝铺路,以自己的死换四位藩王进京,又因小女帝年幼无知对她轻视,轻装简从,这下成了瓮中之鳖,小女帝不发话,他们谁敢走?

除非是不要脸面了!

奈何这四位藩王,最不要脸面的那个已经被小女帝一剑刺死,剩下三个都是道貌岸然,属于那种做了婊子还想要牌坊的。都想当皇帝,都想篡位,可必须得名正言顺,必须得小女帝禅让,他们还得上演一场再三推辞最后百官下跪请求才“无奈”接受的戏码。

太要脸的人对上玲珑向来过不好。

玲珑坐龙椅也不像是历代帝王那样正经死板,她个头儿小,懒懒地窝在里头,舒服地跟什么似的。孝宗皇帝是个严于律己之人,除却跟妻女在一起之外,他的所有椅子床榻都是硬邦邦的,就连枕头用的都是玉枕,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沉溺享乐,龙椅自然也是这样。可玲珑坐不惯,她觉得自己屁股都被硌疼了,胡秀禾就在龙椅上铺了软绵绵的垫子,这样坐上去便舒服许多。

宫人们将折子搬了过来,玲珑随手打开一本,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道小女帝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只听小女帝道:“诸位爱卿,昨儿个朕读了一日的折子,深觉头疼,光禄寺卿徐咎何在?”

一身着藏蓝朝服的官员闻声出列:“臣在。”

“你这折子……朕数了数,共写了五千三百零七个字。”玲珑面色平静,“其中五千三百个字是废话,谈及正事的仅有七字,便是‘臣请颁冰光禄寺’。”

这五千多个字,说的是个啥呢?这徐咎,从冬天赞美到春天,又从春天赞美到夏天,从社稷到民生,从朝政到后宅,反正吹捧了五千字,最后一个中心思想:陛下!夏天太热了!光禄寺又坐北朝南!往年分给光禄寺的冰实在是太少了!今年能不能再多给点啊!

就这么屁大点事,写了五千三百零七个字,玲珑忍着暴躁看到最后,就最后七个字在讲正事!

徐咎:咳……

现下写折子都这样,先对着陛下歌功颂德,然后表明自己的忠心,东扯西扯一大堆到最后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实事,大家都这样写,他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这种被拿出来做典型的感觉,真的是太羞耻了!

除却徐咎外,玲珑又抓了十几个人的折子出来当场处刑,别看这些大人一个个看着正儿八经严肃正直的,其实折子里的马屁简直不要太多,都能给吹出花儿来!这些折子有些是孝宗病重时便积下的,也有些是玲珑登基后才来的,反正不管有事没事儿,这些大臣都喜欢写折子,一写就是又臭又长,所以玲珑提出了新的要求。

“朕不爱读这些废话,日后的折子,都给朕记住,立意自定,文体自选,标题自拟,不得套作不得抄袭不得多于一百字,若是重大事件则可加急入宫觐见无需通过奏折,最好给朕开门见山,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写!谁若是多出一个字,朕便罚他一个月俸禄,多出两个字,便罚两个月,多出三个字,便罚四个月,以此翻倍类推!”

众臣哗然,便有须发皆白的老学士手持象笏出来辩驳:“陛下,臣以为,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玲珑瞪了他一眼,“朕有多么英明神武不需要你们说,你们有多忠君爱国光用嘴也看不出来,如今朕只是提出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们便如此不满,日后朕如何敢器重你们?还是说朕的话不管用,你们想听别人的?”

这话就说的严重了,老学士赶紧跪下请罪:“臣不敢——”

“不敢最好。”玲珑白了他一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她向来讨厌这些又老又古板的家伙,宛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每次都会激起她揍人的欲望。“明日起,若是还有人的折子给朕超出一百字,朕会亲自告诉他,罚俸一事绝非玩笑!若是看不上那点子俸禄,故意跟朕作对……呵,昨日吴王,便是尔等明日。”

她跟她的父亲孝宗皇帝不一样,孝宗皇帝是温柔、体贴、宽厚的,他对妻女如此,对百姓如此,对臣子也如此,甚至还曾亲自出宫探望生了病的大臣,也非常有耐心地听人说话,方方面面都考虑的很是周到。

可玲珑不是孝宗皇帝。

她是冷酷、铁血、专制、不容置疑的,她不容许任何人在她做了决定之后还有话说,更不喜欢有人违逆她的意思。

她是正统,是孝宗皇帝亲女,哪怕她是女子,多的是人看不惯她,也没有人敢在孝宗皇帝刚驾崩不久便对小女帝指摘批评,那样的话,便是不忠不义,传出去都能让百姓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在历史长河中!

于是,这折子限定字数的事儿便定了下来,大部分臣子都是遵守的,有那么几个刺头儿,隶属于藩王账下,有意挑衅,因此隔日玲珑便将这几人点了出来。

她昨日说过,不可超出一百字,然而今日被她点出队列的三人,站在最前面的是通政使司副使,留着山羊胡,他写了三千字,剩下两人一人是督察院侍中,一人是国子监祭酒,都是没什么实权但是名望颇高之人,三人加在一起足足写了一万多字!

玲珑没打没骂没有动刀,只是吩咐边上的胡秀禾:“去将这三位爱卿的折子递入宗庙,当着我大历朝历代帝王,让庙祝亲自烧了,也好教历代帝王都瞧瞧,传到朕这一代了,都是些何等有才华又有风骨的臣子。”

胡秀禾面不更色:“是。”

他双手捧起那三份折子转身就走,那三人却急了!这宗庙是历代帝王牌位供奉之处,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进入,他们身为臣子,折子却要送到宗庙烧给历代帝王……这、这简直是要他们的命啊!

通政使司副使急了:“陛下!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玲珑稀奇不已,“朕说的话你们不听,便去问问朕的父皇,皇祖父,以及历代长辈,想来他们的话你们是乐意听的,若是这折子写得好了,叫他们高兴了,朕便送你们去伴驾,正巧也能圆了你们这一腔忠心,岂不美哉?”

为何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听话,这三人却不?一是为藩王效力,二则是踩着她出头罢了!

认她做皇帝,是因为孝宗皇帝的遗旨,可叫这群臣子臣服女帝他们心里又不痛快,这样跟玲珑对着干还能彰显自己的不凡之处,简单来说,就是想踩着小女帝赚自己的名声。

想,得,美。

要名声,去宗庙问历代帝王要啊!

三人齐齐跪下认罪求饶,可惜玲珑从不是善良之人,她要的是全心全意的服从!

很快,胡秀禾回来了,玲珑问:“可有神迹?”

胡秀禾恭敬摇头:“回陛下,不曾有。”

“看样子,你们的折子写得不算好,否则我父皇那样温和宽容的人怎地都不降下旨意?平白污了历代帝王的眼,真是罪过。”

“陛下。”蜀王出列行礼,“鬼神之说,本就虚幻,这三位大人也是一心为了陛下好,还请陛下——”

“蜀王的意思是,历代帝王驾崩之后,便不在人间,因而后人也无需要有敬畏之心?”

蜀王被这诡辩惊呆了,他说的跟小女帝的是一个意思吗?正要解释,玲珑却不爱听,她笑起来:“怪道父皇刚驾崩,四位皇叔便火急火燎地赶来,连圣旨都等不得呢。”

言语之前讽刺意味极浓,孝宗皇帝一死,四位藩王听说皇位传给了玲珑,登时就以国丧名义奔来京城,而身为藩王,不得召唤不可出封地,这些规矩倒像是被他们给吃了!

她就是咬定了帝王有灵,你的折子烧了,帝王们没有反应,就说明你写的不好!你写的不好,你还敢不听我的话与我挑衅,你便是乱臣贼子!

好一通霸道不讲理的说法,明摆着就是要收拾这三个出头鸟,谁敢出来说情谁就跟着一起倒霉,她是皇帝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蜀王只能舍弃这枚棋子,退回位列当中。

这就是默许让步的意思了。

玲珑冲三位跪在地上的大臣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这恐怕是她上朝两日以来笑得最高兴的一次。孝宗皇帝与仁安太后都是人中龙凤,相貌出众,她更是青出于蓝,然而这美丽至极的笑却并不能让跪在地上的三人放松,反倒头皮发麻,额头出了一层冷汗,只觉得像是被什么危险的猛兽给盯上了,无处可逃。

“朕昨日说了,超出一个字便按倍数罚俸,三位爱卿着实是勇敢,为了挑战朕的权威,竟然人人不下三千字,朕算了算,这辈子到告老还乡前的俸禄你们是罚完了还不够,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粉嘟嘟的脸颊,一副小女儿犯愁的娇俏模样,然而时至今日,再也不会有人把她当作可以戏弄欺骗的幼虎——再稚嫩的老虎,也是猛兽。

孝宗皇帝的女儿,比之孝宗皇帝,更像是一位帝王。

她就这样用甜蜜的声音苦恼着,而跪在地上的三人瑟瑟发抖,别说往日有什么清名,生死还不是拿捏在小女帝手里!而剩下一言不发的人里头,也各有心思。

小女帝,她太蛮横了。

什么掣肘什么平衡什么帝王心术她通通都不跟你讲这些,她就是随心所欲不按套路出牌,但不管你怎么防,她是皇帝,她是正统,她就是有法子搞你,除非你能豁出去那张老脸说不要了我就是不服就是要改朝篡位——而在你成功之前,天底下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过你头顶!

不是正统,便是上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知会有多少包藏祸心的人想要效仿这黄袍加身的一幕,吴王就算是不要脸的翘楚了,当着小女帝的面要监国王爷的名号,连一声陛下都不愿意唤,结果呢?给一剑捅进肚肠,活生生流血疼死了!

谁敢说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想要权势就别要脸,要脸就得忍气吞声,就是这么个道理。

“禀陛下,臣有话要说。”

这清朗温润的声音一响起,玲珑便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绣虎纹官袍的青年手持象笏出列,先是行礼,而后道:“臣翰林院侍读陆宥,愿为陛下分忧。”

玲珑眨眨眼,没有回应,先是把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世历史中说他“面如傅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乃是滔天俊才、器宇不凡”,端的是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人物。与温和专情的孝宗皇帝比,这位魏太祖俨然是另外一种魅力,更符合后世人们对帝王的想象,说一不二、杀伐决断,但此时此刻,他还不是魏太祖,而是大历朝一位从五品的文官,一身官袍只看出他身形修长挺拔,至于什么猿臂狼腰,看不大出来,就觉得,腰挺细的,身材应该很好。

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青年。

端看气质,可完全没有后世记载的那样。也是,眼下正韬光养晦准备扮猪吃老虎呢,哪能把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来?

朝代交替罢了,分不清谁对谁错。但眼下她是皇帝,陆宥若是有什么心思……她可不会管历史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陆爱卿但说无妨。”

陆宥又施了一礼:“臣以为,三位大人虽忤逆陛下,可多年来勤勤恳恳为国效忠,未有功劳亦有苦劳,不如叫三位大人将被罚的俸禄补上——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玲珑心想,这人真是会做人啊,横竖她都不可能因为折子字数这点小事砍了三个人的脑袋,但若是不罚轻轻放过又难以立威,陆宥提出的这个法子还真不错,这三人被罚的俸禄拿银子来抵也是一笔天文数字,虽然罚了钱,但性命无忧又能维持官身,在投靠的藩王都不肯为自己说话的空当,一个翰林院侍读却挺身而出……真是两面都不得罪,两面都讨好。

“也罢。”玲珑叹了口气,“本来朕念在三位爱卿初犯,想着停职三月闭门思过,不过陆卿这个法子朕觉着更好,那就限三位爱卿一日内将要罚的银子补上,然后再停职三月吧!”

陆宥几乎能够感受到三位大人那灼热的视线穿透了自己的皮肤,但他愣是面不改色地退下了,玲珑还要夸他:“陆卿果然是深知朕心。”

陆宥:……

这真的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么?还是说到底是皇室血脉,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可是眼下,小女帝分明缺一位站在她这边的能臣,如今她以狠辣手段骇住朝臣,最缺的便是能信任的人,他在这时挺身而出,便是不得信任,也不该被这样对待,小女帝三言两语,便将他给架到火上烤了!

第731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三)

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子们也没什么要事必须每天写折子,再加上字数限制,玲珑的工作量大幅降低,瞬间就轻松起来,藩王们一直蠢蠢欲动却不敢真的做什么的原因也在此,若是天下大乱,他们师出有名,尚可堵住世人之口,可眼下风平浪静,他们要是想篡位,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因此,想要皇位,就得从小女帝身上着手,得从江山社稷着手。

可别小看这些人对权势的追求,如果能够把小女帝拉下马自己坐上那个位子,牺牲点百姓又有什么紧要?

朝中暗涌浮动,除却那些个生出异心的,也有一些深受孝宗皇帝恩情因而对小女帝忠心耿耿的臣子,孝宗皇帝这场病来得太快,他甚至都没能把心爱的小女儿教导成一位合格的帝王便撒手人寰,而在这世上,孝宗皇帝最信任的,莫过于从小一起长大的胡秀禾了。

厂卫便是他亲自交至胡秀禾手中,只是孝宗皇帝仁厚,厂卫也因此显得平庸起来,玲珑接手皇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胡秀禾派厂卫去调查百官与藩王之间的关系。

这些人不过是利益相关才结合在一起,只要找到节点逐一击破,这江山她照样坐得稳当。

除此之外,远驻边疆的秦大将军秦政对孝宗皇帝极为忠心,孝宗皇帝驾崩,他在边疆不得回,却立刻派人向玲珑递了信,信中除却效忠之意,还有安慰,简直令玲珑如虎添翼。

只要玲珑能全心信任秦政,藩王们便绝不敢轻举妄动,可惜的是,后世所记载的历史中,小女帝年轻气盛,受人蒙蔽,连下十数道圣旨宣召秦政回朝,摆了场鸿门宴要了秦政性命!她的本意兴许是想把兵权攥在自己手中,从而与四位藩王抗衡——且不说这能不能成,就说这自断臂膀的损主意,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

秦政一死,蛮子趁势入侵,秦政的三个儿子继承父志征战沙场,硬生生折进去两个,只剩下长子秦枭重伤失踪。这秦枭,便是魏太祖陆宥日后的左膀右臂,为其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的绝世名将!

这样一来,唆使小女帝做出这等糊涂决策的元凶,不是陆宥还能是谁?

历来帝王尽皆对手持兵权的大将抱有戒备之心,始终不能信任,生怕对方在民间名望过高危及自己的地位。玲珑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在她看来,能够抛头颅洒热血一心镇守河山爱民如兵的将军,难道不配在民间有着好名声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古往今来少有帝王能做到。

玲珑对权力没有欲望,因此她可以尽情信任秦政。

秦政的信一到,她便亲手写了一封回信,交由厂卫送达。

孝宗皇帝驾崩,秦政在边疆急得团团转,可没有帝王旨意不得回朝,他也仅有书信一封聊表哀思。这日他正与儿子们在看布防图——女帝登基,蛮子又开始蠢蠢欲动,这些年便是有他在,才打得对方落花流水不敢入侵,但越是这样,秦政越是担心。蛮子就像是饿了三个月的疯狗,咬住你一块肉不死就不会松口,他们敏锐、凶狠、贪婪,孝宗皇帝仁厚,蛮子投降便不与追杀,眼见蛮子将养生息逐渐兵强马壮,秦政知道,还有一场死战等着他们。

只是眼下蛮子不动手,只在边境线来回冒头,秦政也不能主动出兵,否则朝中那些人又要写折子弹劾他,说他不听君令私自动兵恐有异心……也就孝宗皇帝,换作历朝历代哪个帝王估计都容忍不了秦政这样有兵权儿子个个出息还有民望的。小女帝太小了,秦政光是在边关就待了十余年,从未与小女帝见过面,这种情况下,小女帝如何会信任他?

也不知小女帝读了自己的信是何反应。

而对陆宥来说,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秦政必须要死。这人太忠心、太死板,一心想着忠君爱国,又擅带兵,只要小女帝全心信任他,谁也翻不出这天去!因而他才会百般算计害了秦政性命,秦政的儿子们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将才,父亲惨死,三人怎能没有怨恨?玲珑在读史书的时候就觉得陆宥的心机手段都是一流,寻常人决斗不过他,也难怪人家最后成了名垂青史的魏太祖。

她在回信中表达了对秦政的信任,并且慰问了他与边关数十万大军,又赐下几十车粮草药物,对秦政来说,粮草药材显然比金银珠宝有价值多了。

他读了小女帝的回信非常激动,在营帐中来来回回地踱步,孝宗皇帝虽已不在,新帝却有明君之风!

随后,他唤了长子秦枭与次子秦策来,吩咐他带三千精兵轻装简行连夜奔赴京城,听从陛下调派。又吩咐次子亲测同带三千精兵赶往吴地,支援吴王世子。

秦枭打小在军营长大,自是知晓军令如山不容拒绝,先是领命,随后才问:“父亲,小女帝这是何意?”

秦政道:“陛下胸中有沟壑,如今藩王们皆在京中,陛下身边只有一个胡秀禾能用,藩王们久不得离京旨意,难保不狗急跳墙,你千万要保护好陛下安危。”

秦策道:“看不出陛下年纪虽小,却有魄力,竟手刃了吴王,此番杀鸡儆猴,想来余下三位藩王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正是如此,不过吴王侧妃与庶子扎根颇深,世子有心无力,还需要你去帮忙,将吴地牢牢掌控住,决不能给吴王侧妃与其他藩王联手的机会。”

玲珑那边已经接到吴王世子的回信,信里吴王世子先是对于玲珑将吴王之位传给自己表示感恩,随后便很上道的主动要求女帝收藩,他虽然性格懦弱,脑子也不大灵光,却胜在知足,父王一死,他成为吴王,吴地靠他一人必定守不住。且不说侧妃与庶弟手中的权力与人脉,光是自己成了吴王,便是那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保住小命,就得主动投诚。

这封地他要是捞不着,那二位更是想都别想!

不得不说,新吴王确实摸着了玲珑的痒处,她到现在还没有放藩王离京,就是想要收藩。她能信任秦政,除却孝宗皇帝的原因外,秦政本身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这几位藩王,除却身上流淌着所谓的皇家血脉外,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冷酷深沉,她会信任才有鬼!

光是这四人就分走了大历国土的三分之一,如今吴地已在囊中,剩下的齐地、蜀地、胶东,玲珑都要拿回来!

“儿子绝不辱命!”秦策一抱拳,便率先出了营帐,准备点三千精兵去往吴地助力吴王。

秦枭也对父亲抱了抱拳,“父亲,陛下她所欲为何?若是态度过于强硬,难保余下三位藩王生出异心,齐蜀胶东三地虽比不得吴地富饶,却易守难攻,且蜀地瘴气密布,齐地矿山频出,胶东更是有十八鬼门关为天堑。蛮子又虎视眈眈,我担心……”

别看三王看似老实本分,可谁也说不准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干脆跟蛮子结盟,到时候内忧外患,又是一场恶战不说,天下又将民不聊生!

边疆气候苛刻,昼夜温差大,并不适合农作物生长,此间百姓大多以放牧为生,比起气候湿润的中原,生活要清苦许多。秦枭在边关长到二十岁,他继承了秦家男人的高大与英挺,又因多年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肌肉结实,充满力量与野性美。同样的,生活在边关十六州的百姓,因为这特殊的地理环境,无论男女,大多身材高大皮肤粗糙性情豪迈,与京城那些金贵的高门贵族完全不同。

“这些为父也有所考虑,陛下年岁小,胡大伴虽然忠心,却专精宫务之事,为父要你回去,也是因为你性格最是稳重,能够辅佐陛下。”

秦枭微微愣了一愣。

“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同陛下说,她一定能明白的,她可是孝宗皇帝的女儿啊,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我等为人臣子应要明白的道理。”

秦枭恭敬地向父亲一揖到地:“儿子受教了。”

随后他点出三千精兵,披星戴月赶往京城,这三千精兵尽是他麾下最优秀的将士,体能心智都远超普通士卒,若是能为陛下所用,定然是如虎添翼,不必再忌惮藩王驻扎在京城外的卫队。

玲珑悠哉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三王不来问,她也不主动说让他们走,她发现这些大臣们并不是不能言简意赅地写折子,只是陋习难改罢了,眼看被罚停职的三个倒霉蛋因为多写了几千字几乎倾家荡产,大臣们纷纷引以为戒,那是能少写一个就少写一个,生怕多出来,停职事小赔偿事大!

至于那三个出头鸟,早已是悔不当初,恨自己怎么就那么欠,大历朝官员俸禄不低,一个五品官一个月就能拿一百两的俸禄,这还不算补贴的米面粮食,一百两,足够一个十口之家过一年!

也正因如此,罚款的时候就格外令人心痛,这罚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有三位大人滴血的心!

半个月后,秦枭率三千精兵于子时抵达京城,他将三千精兵驻扎于京郊深山中,未免打草惊蛇,他还乔装改扮只身入京,玲珑刚下早朝,胡秀禾就来禀报说秦将军到了,正在御书房等候。

再细问,得知秦枭是夜里到的,但愣是在外头等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进宫。

玲珑每个月有一日休沐,她对此表示非常不满,认为一个月只休息一天太不人道,可惜眼下她说改……还改不了。

对于秦枭陆宥这样的历史名人,后世有许多面部还原的画像,不过等玲珑真正见到秦枭,才发现后世画像实在是过于抽象,连本人十分之一的风采都体现不出来。

秦枭也是头一回见小女帝,先是恭顺地行礼,随后就见那坐在龙椅上的小不点跳了下来,小嘴儿张成圆形围绕自己转了两圈,他有些弄不懂小女帝的想法,直到她转完圈后停到自己身前,秦枭便听她说:“哇……你好高啊!”

玲珑估摸这人得有一米九还不止,身材魁梧,却又不是那种虎背熊腰的强壮,相反一身劲装穿在身上勾勒出的身体线条健康而狂野,腰细腿长的,脸还特别小。

她伸出手比了比两人的高度,很不高兴地发现她还不到人家胸口,十一岁的小女帝,就比秦枭的肚子高一点点。

真的只是一点点。

宫人们大多不高,玲珑见过最高的人当属陆宥,估计有一米八几,但秦枭肉眼可见的比陆宥还高!

常年陪在她身边的仁安太后是女子,身形娇小,一米六差不多,胡秀禾幼年入宫,吃了不少苦头,长得也不高,一米七顶了天,玲珑自己……她不愿意提,反正被秦枭这么一比,她简直像是小人国来的。

秦枭想了想,说:“陛下日后还会再长的。”

“能长到你这么高吗?”

秦枭:……

胡秀禾:……

那还是不要了吧。

不过玲珑对身高的兴趣也就只维持了一会儿,秦枭也从与她的对话中感觉小女帝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他跟她说的话她都很有耐心地听完了,也愿意听他的。秦枭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入宫前他都在想小女帝不知是什么性格,若是骄纵任性,他又该怎样去说服,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轻松很多。

藩王们是肯定不能留在京中过久的,但也不能就这样直接杀了,吴王已死,若是剩下三王尽皆折在京城,少不得有人在里头做文章,攻击已经驾崩的孝宗皇帝以自己之死骗藩王入京从而诛杀——孝宗皇帝的名声决不能染上污点!可若是这么快就将藩王们放回去,又与放虎归山无异,他们吃了这次亏,以后再行事定然是万分小心。

因此眼下的问题就是三位藩王要如何放行,放行之前又要如何控制局面。

有秦枭的三千精兵在,至少短时间内能保京城无虞,暂无后顾之忧,玲珑就能做点别的了。

吴地乃是鱼米之乡,不仅景色秀丽宜人,更是盛产水稻小麦,十分肥沃,吴王也是四位藩王中最有钱的那个,眼下玲珑就在等秦政派的人到达吴地与新任吴王汇合,而后吴王便会亲自上书请求收藩,对新的吴王来说,收藩是能保命的好事,且他对女帝投诚,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齐王等人就不这么想了,他们在各自封地,那便是能一手遮天的土皇帝,谁乐意把封地交还然后住到京城王府来受人辖制?

吴王在金銮殿上对女帝出言不敬,野心世人皆知,玲珑当堂斩杀,是为立威,也无人置喙,可这样的招数,使第一次是她果敢决断,使第二次第三次那便叫心狠手辣,不是明君所为。

因此,玲珑要逼三王犯错。

人心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孝宗皇帝在的时候,对四位兄弟十分仁厚,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格外好,齐地光是铁矿便有十数座!这铁矿虽隶属朝廷,却都是齐王派人在开采!若说齐王没有别的心思玲珑可不信。

而现在,三位藩王都被侄女压迫,好不容易熬到没有儿子的孝宗皇帝驾崩,结果皇位却传给了个黄毛丫头!天底下哪怕人人服气,与孝宗皇帝流着相同血脉的藩王们也不服气!

孝宗皇帝继位,性情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又是嫡长子,可玲珑凭什么?光她身为女子,便已经不配了!

是孝宗皇帝独女又如何?难道宗室中还缺了能过继的不成?

谁都没想到孝宗皇帝会将皇位传给公主!

这可真是打了众藩王一个措手不及。

翌日,秦枭便光明正大出现在金銮殿武官一列,他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骠骑卫上将军,军功显赫,从战场打滚出来的血腥气与杀意直将身边的文官吓得站不稳。

他是秦政之子,世人皆知秦政乃是良将,秦家军威名远扬,近些年蛮子看到城楼上的秦家军战旗便吓得仓皇而走,早就叫秦家军给打怕了,秦枭作为秦政长子,日后是要接秦政班子的,这样一个人,缘何突然出现在京城?为何事先无人得到消息?

是陛下暗中传召而来?秦枭必不可能只身回来,那么他所率领的秦家军身在何处?京外有齐王等人驻扎的卫队,藩王卫队不得入京这是规矩,但每日都会有心腹前来互通消息,却不曾听说有军队来到。

一时间,藩王们心中疑虑丛生。

玲珑坐在龙椅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仔细算算,三位皇叔进京也有一个月了吧,不知封地上家眷心中如何惦念。”

蜀王谨慎小心答道:“为陛下分忧,乃是我等幸事。”

胶东王言:“然国有国法,藩王不得在京中逗留过久,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陛下,臣等今日便想与陛下请辞,返回封地了。”

他们实在是坐不住了!

这次来带的卫队跟训练有素的秦家军如何能比!小女帝若是想让他们把性命交代在此处,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是早些回封地另做打算!头先都忍了那么多年,难道就急于这一时么!

玲珑笑道:“二位皇叔说得不错,齐王皇叔呢,可也想念封地家眷了?”

齐王斯文行礼:“回陛下,正是。”

三位藩王早就私下达成共识,要早些离开京城,免得小女帝不知天高地厚,这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还真不敢跟小女帝硬刚,尤其是秦枭突然出现在朝中,这是否代表了秦政的意思?孝宗皇帝驾崩,秦家军也仍是帝王手中的利刃!

若是如此,回到封地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方才胶东王皇叔说……国有国法?”

不知为何,胶东王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律法规定藩王不得在京中久留,甚至有些藩王自成年去往封地,至死都不曾再回来!齐蜀胶东虽好,又如何能好过繁华奢靡的京城?好过那金闪闪的龙椅,好过那一身龙袍?

“先帝仁厚,不忍见诸位皇叔有骨肉分离之苦,可既然胶东王皇叔说国有国法,那么便请三位皇叔修书一封去往封地,请三位世子前来迎接皇叔们回去吧。”

小女帝上下嘴皮子一碰,几乎要剜去三位藩王的心!

跟厌烦嫡子的吴王不同,齐蜀胶东三王最是看重正统,对嫡子倾尽心血栽培教导,可玲珑话里的意思,俨然是要三位世子前来京城做质子与他们交换!

这、这你还不能说她过分,因为确实是有这么个规矩,为了防止藩王作乱,京中要留质子,然孝宗皇帝温和,并没有这样做,快活了几十年,三王已经把这茬儿给忘得干干净净,被玲珑一提起才又重新想起来。

方才说国有国法的胶东王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叫你多嘴!

谁愿意把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送到京城来做质子?

一时间,大殿鸦雀无声,竟无人敢说话,藩王们沉默以对,似乎是在无声的反抗,玲珑却言笑晏晏不见丝毫忐忑,她敢说,这三人回到封地后必定会暗地练兵准备取而代之,她自然不能给机会,藩王质子古来有之,孝宗皇帝没有遵循,是孝宗皇帝心善,她又不是孝宗皇帝!

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捧场了,而且必须得在大殿无人说话好一会儿后,秦枭正要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出列,文官列就有人抢先一步:“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此事可行。”

玲珑眼睛一抬,又是陆宥!

他毫不掩饰自己就是站在小女帝这一边的,忠心耿耿谁也动摇不得,就是这副真诚的模样,取得了小女帝的信任。

玲珑不介意给他个好脸色,笑得愈发灿烂起来。

第732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四)

不得不说陆宥这人心理素质过硬,经历了前一回罚俸一事后,他并没有泯然众人,而是坚定地站在了小女帝这边,成为了玲珑的拥护者。

他也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并非只会溜须拍马,这样的人用好了自然是一代贤臣,可惜他野心太大,眼下他甘愿为玲珑驱使,日后便也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她去追求自己的大业。此人知人善任文武双全,又生得一副好皮相,说话做事更是滴水不漏,一派君子风范,若不是玲珑读过历史,说不定也会如小女帝一般对他信任有加。

陆宥站出来表示支持后,秦枭也随后出列,此后忠心于孝宗皇帝的臣子们纷纷也表示支持,中立派的臣子们在斟酌后同样站了出来,剩下没怎么说话的基本都是三王一派的,不得不提的是,吴王一死,曾经暗中效忠他的大臣们几乎是整日整夜睡不着觉,他们在朝中地位尴尬,其他三位藩王必定不会重用他们,而小女帝尚且年幼,基本上吴王一死,他们的前程也就断了。因此,最近一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世子入京一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藩王们不乐意也没有办法,秦枭还在边上虎视眈眈呢!

齐蜀胶东三地距京城约莫有半个月的路程,也就是说,藩王们至少还需在京中待上半个月,这还没算上传信的时间。

过了五日,新任吴王进京。

他见了玲珑便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向着玲珑跪下谢恩,又亲手交上王印,这代表了绝对的臣服,光是这态度就比其他三王聪明多了。

与吴王同来的还有秦策,他将三千精兵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吴地,另一半则护送吴王进京。

吴王心有余悸,他生母早逝,父亲又不待见,侧妃与庶弟更是面甜心苦,他在吴地的日子着实称不上好过,甚至他都觉得,说不定哪一天,父亲就要把自己世子的位子给收了回去,因而做事十分小心翼翼,再加上没什么野心,在老吴王看来,实在是个不成器的儿子,因此吴王今年二十有三,还是光棍一条,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因他态度恭谨温顺,玲珑便问他有何想要的赏赐。吴王也不藏着,害羞而期待跟玲珑说,希望玲珑能为他赐婚。

玲珑:……

她什么时候还兼职当媒人了?!

皇帝名下有许多府邸,她便赐了吴王一座,为吴王府,日后吴王便不再回到吴地,同时,那位侧妃与老吴王庶子也要回到京城,吴地,以后就是玲珑的了。对此吴王没有意见,他父王死了,父王的女人他不能不管,父王的儿子也是他亲弟弟,总不能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只是跟那两个毒蛇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吴王难免有点心惊胆战。说实在的,若非陛下派了秦将军前来吴地,他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因此除却想娶老婆外,他还有个要求,就是不跟老吴王侧妃与庶弟同住。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心眼,斗不过人家,说不准哪天好端端的就暴毙了,到地底下都没法给自己伸冤!

这都是小要求,玲珑很大方地允了,此外她又召见了秦策,与兄长秦枭比起来,秦策生了张娃娃脸,他今年也十九岁了,但看起来脸嫩得很,为人也很是磊落。之后,玲珑便派他再返回吴地,老吴王一死,新吴王入京,吴地群龙无首,正是清理的机会。此外,她还派遣了一位对孝宗皇帝忠心耿耿的文官同去,吴地虽说已是她囊中物,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吴王虽死,他那些部下却还在,秦策便要协助那位大人完成对吴地的清洗。

这些年边关没有什么特大战事,秦策骨头都痒痒起来了,能有事做是再好不过,登时领命而去。

秦枭则留在京中由玲珑驱使,她身边只一个胡秀禾得用,忠心的臣子们又大多是文官,比不得秦枭身手高超。

也就是跟随玲珑这段时间,秦枭才意识到这位十一岁的小女帝不容小觑。只是……这手段未免有些……怎么说呢,有些另辟蹊径了。

百官中难免还有不服气的,亦或是有鄙夷女子的老古板,尤其是那些个言官,平日里无事可做,最爱干的就是抓人小辫子,然后洋洋洒洒写上一篇折子,反正这世上就没有他们不能弹劾的,就连玲珑睡个懒觉,他们都能不厌其烦地逼逼叨叨一大堆。若不是玲珑强制限定奏折字数,这群酸儒能写个几万字!

他们不隶属于藩王,也不忠心于小女帝,他们最爱的就是名声,毕生所求也为一个“名”字。要玲珑说,就是孝宗皇帝脾气太好了,把这些人给惯的不知天高地厚,一天天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是嘴,叭叭个没完却一点实事都做不出来。

她琢磨着要搞一搞官员考核,考核不合格的通通罚款,严重的则贬谪罢官!

是的,秦枭跟胡秀禾两人所做的最多的事,不是匡扶社稷,不是辅佐女帝,而是去打探消息,就连陈芝麻烂谷子的鸡毛蒜皮小事儿也不能错过,上到被调查人的祖宗十八代,下到被调查人几天换一次裤衩,事无巨细,玲珑全都要知道。

这些言官,孝宗皇帝在的时候一天天就没个完,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也就孝宗皇帝能忍,换作玲珑早就想把他们的嘴巴缝起来挖个坑全给活埋了!

孝宗皇帝后宫仅有皇后一人,他们看不惯,那折子曾经是雪花片般飞来,一个个苦口婆心地劝,还要攻击仁安太后善妒云云,后来仁安太后多年未曾生子,仅为孝宗皇帝诞下一位公主,这群言官更是疯魔,恨不得把仁安太后说成什么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后,直到脾气温和的孝宗皇帝大发雷霆,他们才稍微收敛了点儿。

如今小女帝登基为皇,他们又开始了。

玲珑最烦的就是有人对自己说教,更何况这些人不是出于爱意,只是想为自己挣个清名!一开始,她看到第一封批评自己一顿午膳有一百二十八道菜太过奢侈浪费的折子时,她没有说话。

小女帝似乎默认了自己理亏,言官们愈发兴奋起来。

再后来,有言官上折子弹劾小女帝起迟了些作为帝王不够勤勉,玲珑也没有说话。

说她素日里喜欢奇巧玩意儿甚至还养鹦鹉玩物丧志,玲珑依旧沉默。

……

直到又一日早朝,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言官仗着自己辈分高,反正一条腿踏进棺材里也没几年好活了,不如临死前博个清名,便主动出列,直言女帝这般年纪还与仁安太后同寝是不上进不长进无担当,又说前几日胶东地动,想来是女帝所为惹怒上苍,要玲珑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别说是玲珑了,就连秦枭都有些动怒。

前面说女帝性好奢靡玩物丧志也就算了,这胶东地动也能怪罪到女帝头上?

胶东地处东北,群山环绕,整个胶东之地有十八道山口,由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这十八道关口又被称为十八鬼门关,基本上常年都有小地动,在那儿生活的百姓都习惯了,怎么到这老言官口中,胶东地动就成了女帝的过错?还惹怒上苍下罪己诏呢……哪个皇帝愿意下罪己诏?

玲珑眯着眼睛,“哦,听你话里这意思,胶东地动,是朕触怒上苍?朕下了罪己诏,从此后胶东便永无地动?”

老言官却道:“上苍是否愿意宽恕陛下,还是要看陛下的诚心。”

合着要是玲珑下了罪己诏,日后胶东却还是地动,那不怪上苍,也不是老言官胡说,怪她自己不够诚心诚意呗?

胶东王嘴角微微裂开一个弧度,他倒是要看看这小丫头片子还能有什么本事!藩王之中,四处封地,惟独胶东最为险阻,齐地有矿产,吴地有粮草,就连瘴气密布的蜀地也交通发达,惟独胶东,虽说有十八鬼门关做天堑,可出入困难,连与外界联系都费劲儿,因此胶东王始终是藩王中实力垫底的那个,再加上胶东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经常地动,小些的还好,严重些的一次便能死上数百上千的人!与京城的繁华奢靡比起来,胶东显得那样困苦、可笑、清贫!

胶东王这辈子做梦都是回到京中,但不是被收藩,可是光明正大,令人顶礼膜拜的回来!

老言官叭叭不停,玲珑很平静地听他说,期间一语不发,秦枭进京也有一个多月了,他基本上就担任了小女帝贴身护卫一职,胡秀禾主内,他主外,两人便是小女帝的左膀右臂,秦家军与厂卫专精的方向不同,但都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这位老言官可能自己很干净,因此才敢这样对小女帝叫板。

可人活在世上,总是要与旁人打交道的,老言官也有妻有儿,有亲朋好友,他不犯错,难道他的家人也能不犯错?瞧他这满嘴之乎者也的样子,便知道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老古板,想抓他的把柄不容易,抓他家里人的却要简单得多。

厂卫们最擅长干这些阴私活儿,玲珑就任由老言官说完,才问:“照你这意思,朕若是不下罪己诏,上苍还要给朕更可怕的惩罚?若朕爱民如子,便应如你所说,下罪己诏?”

老言官梗着脖子:“臣正是此意。”

玲珑很绝望地摇头:“上苍已经给了朕最可怕的惩罚了,有你这样的臣子,朕上辈子不知是造了多少孽。”

想她上辈子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想跟她有故事的人数不胜数,可惜她从不为谁驻足,不知伤了多少纯情少男少女心,原来报应在这儿等着她呢!

老言官纵是个傻子,也听出玲珑在讽刺自己了。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陛、陛下这样说,简直、简直是有辱斯文!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玲珑面无表情道:“朕听说你有五个女儿,是也不是?”

老言官突然警惕起来:“陛下问臣的私事作何?”

“不许朕问你的私事,你又为何要管朕的私事?”

老言官窒了一下,强词夺理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行事是天下之表率,臣如何能与陛下比?”

“朕还听说,卿家五个女儿死了四个,其中有两个还是卿家的老母亲亲手溺死,可有此事?”

大历朝重男轻女严重,哪怕是官宦之家亦多如此,老言官一生就只有五个女儿,在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几的古代,他的老母亲今年已经将要七十了,却还是耳聪目明。老言官天命之年却膝下无子,他那老母亲听了个游方道士所言,说为何家中总是生孙女不见孙儿,便是孙女过多,碍着了男丁之气,若要破解,只有一个法子……

他那老母亲年老糊涂,为了抱孙子竟真的做下了糊涂事!不过那都是老言官还年轻那会儿的事儿了,他一开始睁只眼闭只眼,直到四个女儿都没了,妻子临盆又产下一女!家里的老母亲才明白自己怕是被人骗了,老言官是个大孝子,此事他严令家中下人不得泄露,还将老母亲身边的人都给打发掉了,原以为能瞒住,谁曾想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秦家军与厂卫联手,什么陈年旧事查不出来?

“听卿家方才所言,朕倒是觉得,野兽尚有舐犊之情,卿家之母却能狠心溺死两个孙女,可见其人性淡薄猪狗不如。这样的人居然是卿家之母……上梁不正下梁歪,朕不得不怀疑卿家的品行了。”

玲珑是真的很烦这群人,所以说话毫不客气,那老言官脸色瞬间惨白,玲珑还不肯放过,又乘胜追击:“话又说回来,焉知不知卿家母亲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做多了,惹怒上苍,才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对老言官来说,除却清名之外,唯一能伤害到他的,怕就是断子绝孙这四个字。

他又恨又气,怎么想不到自己会被小女帝气到说不出话,偏偏这些事他埋在心底谁也没告诉,小女帝又是从何而知?今日之后,怕是要传遍了!别说什么清名,没有骂名就算不错了!

毕竟也是天命之年,又讲究什么文人风骨,登时老言官就晕了过去,玲珑摆摆手,胡秀禾会意,立即唤人进来将老言官拖走,要晕也不能在陛下眼前晕,陛下还小呢,吓着可怎么办!

“下一个。”

玲珑说完,半晌没声音,她顿时很失望:“怎么了,你们没人想说话了吗?那几个说朕玩物丧志不够勤勉的呢?出来掰头啊?”

臣子们听不懂掰头是什么意思,但潜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且老言官被气得都要嗝屁了,谁家里没点腌臜事,可那点儿事,自家人知道无所谓,陛下却要拿出来当众处刑……一个不小心名声没了是轻,乌纱帽不保事儿大!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玲珑摇摇头:“平时不搭理你们,你们一个个比鹌鹑蹦跶的都欢,真要计较了,却又都安静如鸡了,朕觉得有些人着实是德不配位,食君之禄不能分君之忧,朕要你们又有何用?”

这话说得严重,顿时哗啦啦跪了一大片,都是口称陛下恕罪的。

玲珑太讨厌这种当皇帝的感觉了,她揉了揉眉心,很想把这群人都丢出去,但终究是克制住了,甚至还冷静地召集了六部尚书及其他重臣到御书房,商议官员考核制度。

她自然不会拿现代人类社会的制度来生搬硬套,但她必须得给这些家伙找点事儿做,叫他们吃吃苦头,知道她不是好惹的,也多从他们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是不许她一顿饭一百二十八道菜,不许她晚起偷懒吗?好啊,上行下效,她要做到的,他们也都跟着做到!凭什么这群大臣一个月休沐三日,她身为皇帝却只有一日?凭什么她一天到晚待在宫中哪儿都不能去,他们却那么自由?

来啊,互相伤害啊!

玲珑最先提出的就是打卡政策,众臣每日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完成当日工作进度后,若是无事便可提前回府,但现在不行了!都给她当九九六的社畜!此外还要进行工作评价考核,逐层上报,品行、态度、能力及公务处理水平各方面都要有要求,不合格者首次罚俸,二次官降一级,三次直接罢官!

如此苛刻制度,众臣面面相觑,都想觐见,但谁也不想做那个出头鸟,秦枭目不斜视,反正这事儿跟他没啥关系,而且叫他来看也不算苛刻,朝中官员不乏尸位素餐之人,这些官员,当初都是走科举而来,得了官身便一心钻营,早就失了初心,朝中宛如一潭死水,众人只知结党营私为自己谋利,有几个想着为百姓做实事的?

陛下这考核制度看似严苛,其实不过是最基本的要求罢了。如翰林院那群清闲的官员,官职低微的没有早朝资格,甚至日日闲来无事躺着等领俸禄!像是这样的人朝中到处都是,至少有了这考核制度,他们是再不敢迟到早退犯错误了。

玲珑也只提出了这几个要求,她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是借由老言官这次出头才故意发怒震慑群臣,就好比她本来想要把开个窗户,却威胁他人说要把屋顶掀了,众人大惊失色连忙劝阻,这时候她再说自己想开个窗户,众人便能轻易接受她的要求,殊不知她本来就没想着掀屋顶,只是想开个窗户罢了。

日后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改进,早晚有一天叫他们再也不敢有二心,再也不敢给她找事儿!

很不幸的,老言官成为了最新一只被杀鸡儆猴的倒霉蛋。他本来想借由玲珑给自己挣个清名,结果什么没捞到,还把自己跟老娘折里头了!不仅如此,小女帝还很大度地说念在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对他与老母亲做出惩罚,只罢了他的官,又口头斥责了几句,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无异于是将他全家打入谷底,再无翻身之日!

老言官的前车之鉴也让许多人吸取了教训,别因为最近小女帝脾气很好的样子,就忘了这是个十一岁稚龄就能手刃藩王的狠角色!

仔细想想,跟小女帝作对的人,到现在谁真的占便宜了?已经嗝屁的吴王就不说了,哪怕孝宗皇帝在时也嚣张跋扈的其他三位藩王,哪个得了好?在他们得意洋洋的时候,小女帝已经暗中修书前往边关,使得秦政派遣长子率秦家军前来,将京城围的固若金汤,藩王们若是真把小女帝惹急了,把他们当场斩杀,顶多是名声难听些罢了!

仁安太后心疼女儿,她在后宫也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给女儿做些好吃的犒劳,这也是孝宗皇帝驾崩后仁安太后最大的爱好了。

眼见女儿耷拉着脑袋走进来,仁安太后心疼的不行,一把将人搂到怀里,摸了摸小手小脸,“瘦了,又瘦了。”

有种瘦,叫你妈觉得你瘦。

玲珑垮着肩膀,她把脑袋埋在亲妈的胸口一顿蹭,然后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当皇帝一点都不好玩。”

仁安太后听了,摸了摸她的头。

可她也说不出叫女儿不做皇帝的话,若是女儿不做皇帝,她们会立刻被那些人拆吞入腹,连根骨头都难剩下。“若是你父皇还在,我儿就不会这样辛苦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玲珑很实诚地说,“累倒是也不累,就是一点不好,生气的时候不能直接动手。”

仁安太后:……

天可怜见,那群臣子究竟是怎样讨人厌,才能把她的女儿变成这副暴力模样!

虽然不曾涉及前朝,但孝宗皇帝在时,他们夫妻二人亲密无间,孝宗皇帝常常说些前朝的事与仁安太后听,那群老学究有多烦人多固执,仁安太后还是知道的。女儿又不似夫君那样脾气好,她居然会只想要揍人而不是砍头,仁安太后心中生出一股诡异的庆幸来……当初孝宗皇帝舍不得女儿习武,是多么正确的决定啊!

第733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五)

玲珑美美地吃了一顿仁安太后亲手做的饭,晚上又跟仁安太后睡在一张床上让她给自己按摩——孝宗皇帝身体不大好,平日里处理政务又需久坐,一天下来便是腰酸背痛吃不下睡不香。仁安太后便亲自同太医学了这套按摩手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孝宗皇帝回来了,躺上了床,她便会给他按按,天底下最尊贵的帝后,却生活的如同凡间夫妻一般。

与仁安太后相处这么久,玲珑自然明白她是个温柔似水又心细如发的女子,且她与孝宗皇帝感情慎笃,这样的一个人,最后为何会入陆宥的后宫?又无缘无故的死了?

当时小女帝已死,仁安太后绝不可能爱上陆宥,她爱过孝宗皇帝那样专情温柔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对薄情深沉的陆宥动心?可她却入了陆宥后宫,除了为女儿报仇,玲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想必陆宥登基后,天下安定,他心中偶尔也会想念曾经那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小女帝,他从她手中夺走了江山,又亲手割掉她的脑袋,如今他是天下之主,自有无数美人讨好献媚,可唯一能让他俯首称臣的,只有被他残忍割头的小女帝。仁安太后是小女帝生母,母女俩容貌肖似,他难保没有睹物思人的念头,两人各有心思,可惜仁安太后必定是斗不过陆宥的,她最终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恐怕是千古之谜了。

被母亲抱着安慰了一夜,次日玲珑仍旧神采奕奕,这回再没人敢说她十一岁还跟母亲同睡一张床的事了,昨日的老言官就是前车之鉴,谁家里没点阴私事,可谁也不想被拿到明面上来说!

官员考核制度也在五日后正式开始,只是不许迟到早退敷衍渎职,大部分官员还是能够做到的,那些个做不到的,玲珑也是该罚就罚该打就打,一段时间后,朝中风气俨然令人面目一新。

等到三位世子入京,玲珑设宴款待,藩王们终于能回封地,却要将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留下来,这谁乐意?可不回去又能如何,他们父子全留下玲珑可不介意,她正好有理由派心腹大臣去封地“协同管理”呢!

最初藩王们不懂什么叫做“协同管理”,玲珑一解释他们就恍然大悟,合着就是明面上派个监视他们的人呗!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他们不需要什么协同大臣,他们这就把儿子留下来自己回去!

这是逼着他们放弃已经成才的嫡子啊!

不出意外的话,这三位世子这辈子除了死,是别想回封地了。若是藩王们心怀不轨意图谋反,他们就是最先被诛杀的那一个,而若是不反,他们便要永远作为质子留在京城,此外,因为他们的出身,小女帝决不会重用他们,也就是说,这一生便如此蹉跎了。

藩王们也很绝望,继承人是那么随便就能选出来的么?他们将儿子培养成今天这样,又花费了多少精力!

这群人的担忧玲珑暂且不管,她是不可能放任藩王回去壮大自己势力的,只不过收藩一事不能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最重要的是民生问题,自古以来,老百姓才不关心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他们只要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便足够了。然而以大历朝目前的发展水平,老百姓们俨然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

每年收了粮食还要缴税,粮食产量低得可怜,缴税之后落下的钱能够吃饱饭就不错了,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再加上底层官员中饱私囊,百姓虽然不至于流离失所,却也称不上安居乐业,归根究底,还是粮食产量的问题,人口基数远远超出了粮食产量,许多儿女多的人家连饭都难吃饱,又谈什么别的?

长此以往,穷的越来越穷,再加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私塾学院束脩昂贵,普通百姓根本负担不起,也没有多余的银钱送孩子去读书,于是一代一代传下去的只有贫穷。

与贫穷相伴的,只有愚昧。

玲珑看了各地呈上来的新生儿数据,出生率与夭折率一样高,女性因生产造成的死亡率也相当惊人,所以说要做一个好皇帝,首先,就要让自己底下的百姓吃饱饭。

她搞了两世科研,各方各面皆有涉猎,大历虽然技术水平落后,但那些知识早就是贮藏在玲珑脑子里的。不过她是皇帝,断然没有她亲自下田去搞研究的道理,如何让百姓吃饱穿暖,这是工部该考虑的问题,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又是户部该考虑的,国库里亮晶晶的银子难不成要养这么两群废物?

玲珑召见工部尚书及主要官员,给他们定下了两个小目标。一,优化粮种,根据种植环境选择合适的农作物;二,改进现有落后且笨重的农具。

大历朝百姓多用犁铧,犁铧体型沉重不易深耕,往往需要人畜卖大力气,得两三个人共同耕种,收益却不高。怕工部这些人脑子不够使,玲珑还亲自给他们画了图纸,要求他们造出如图上那种轻巧便捷的耕犁。再多的要求也不敢提了,至少比起犁铧,短辕犁与曲辕犁更加轻松,可以节省人力,且效果更好。

此外还有筒车这样的灌溉工具,制作出来后无需人力照看便可自行进行灌溉。

工部尚书捏着玲珑给的图纸激动的说不出话,看玲珑的眼神跟看神仙差不多,这些知识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可对于科技水平落后的大历朝官员来说,却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玲珑给了他们半年为期,粮种的优化与农具的改进,半年后她要看到成果,要是做不到,罚俸!

至于户部,她则是提出了系统登记户籍并且进行全国大普查的要求,三教九流包括贱籍之人尽皆要登录在册,并且稍稍减免赋税,且增加“女户”。

工部的人效率很快,有了图纸,农具很快便制造出来,下田一试,嘿!你还真别说,比过去难用的犁铧强上不知多少倍!

只是粮种的优化需要时间,寻得的优秀粮种也在皇庄上进行试种,工部尚书天天朝宫里跑,好好一个白胖老头儿愣是被晒得乌漆抹黑,但精神头却很好,工部在六部里一直是个隐形部门,孝宗皇帝在的时候便不怎么重视,如今他们逐渐做出成果,哪有不高兴的!玲珑又不着痕迹地从各方各面进行提点与帮助,效率更是突飞猛进。

全国大普查用了半年还多的时间才完成,各行各业的人尽皆登录在册,以往大历朝的环境,对丧夫的寡妇,无父无母的孤女等独身女子非常不友好,甚至发生过公婆将守寡的儿媳卖掉的事,而失去父母的孤女更是“吃绝户”的典型,有了女户后则不一样了,只要在衙门申请女户,便能得到朝廷庇佑,那些个想吃绝户的,被抓住可直接流放!

这种事儿就是需要杀鸡儆猴,先逮两个罚了,其他人自然就不敢效法。

女户出现后,开始有女子试着经商,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为卑贱的一列,可到了小女帝这却是个例外,小女帝鼓励经商,唯一要求便是,商人所缴赋税要比农民多,但这无可厚非,因为就利益上来讲,商人所赚的银子,比农民不知要多上多少倍。而今年户部发下公告减轻赋税,商人也在其列!

紧接着,便是新粮种与改良农具的施行,新一年春耕开始前,全国各地便颁发了来自小女帝的旨意,要求各地因地制宜,选择合适的农作物进行耕种,旱地不要种水稻,沙地也不要一股脑地种菜,大历开放海关,允许外商前来,工部便从高鼻深目的外商手中换到了诸如辣椒、马铃薯、番茄、花生等种子,经由工部试种,发现其产量大、易饱腹,且最重要的是,花生还能拿来榨油!

当下百姓一年难得见油水,用的都是动物油,便是买来肥肉煎出的猪油,平日哪里舍得吃,都得逢年过节。

如今却是有植物油了!

有了油水,哪怕是炒个青菜也能让人吃的舒坦!

工部最担心的就是,百姓们保守胆小,贸然推动新粮种,他们可能很难接受,甚至会引起反弹,于是玲珑小手一挥,户部尚书顿时流下了两行热泪——你们工部推行新粮种,为什么要我们户部承担???

玲珑的办法很简单:但凡是根据工部要求进行新粮种与新农作物种植的,免交一年赋税。

百姓们顿时沸腾了!

怕百姓们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玲珑吩咐户部将消息下达到各州各县的童生秀才那儿去,因为人手有限,大历朝幅员辽阔,不可能由朝廷的人跑到各个地方去教百姓如何种植如何使用新农具,同时新的律例也需要向下传达,这需要一个过程,没有比读书人更适合的了。

当然,愿意听从官府派遣前往各个村庄进行宣传讲解的读书人,会得到官府的表彰。

嗨,不过是张盖了戳的奖状,但对读书人来说,这是上达天听的好机会,陛下的旨意,身为读书人能够代为传达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那张奖状裱起来就能当传家宝!

有许多心怀天下的书生,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经此一遭也成长许多。

根据地理环境更改农作物,再加上优化粮种产量少说翻了三四倍,待到丰收时节,田地里的硕果累累就是对玲珑最好的回报。

许多耕作了一辈子的老农捧着沉甸甸的稻穗热泪盈眶,今年还不用缴税,家里能顿顿吃饱饭,还能给婆娘买两匹花布,甚至能送脑瓜子聪明的孙子去县里读书!

玲珑对工部户部的要求,一开始许多大臣都觉得不可行,尤其是投靠藩王们的,觉得这小女帝简直就是在玩闹,让堂堂工部尚书亲自下地?太过有辱斯文!

结果等着看好戏的他们,如今脸疼得一匹。

减免了一年赋税的百姓们明显腰杆儿硬了,此外玲珑大力鼓励行商,又增添了国立商站,由户部指派,百姓们可到商站出售粮食水果布匹等物,再经由商站进行转卖,否则南方的果蔬与北方的毛皮调料,光是交换就是一大难事。

商站抽取一部分费用纳入国库,这些新部门的人员要求读书识字会算数,且要家世清白无犯罪史,先前进行的全国人口大普查便派上了用场,除此之外,每季度还有考核,若是玩忽职守中饱私囊,不仅要被开除,还要被记录在案,此后三代不得科考。

因此入选国立商站的人都非常谨慎小心,对待老农的态度也非常好,听说户部会派人伪装成农民的样子前来卖货进行考察,万一态度不好被抓了,那可是要治罪的!这可是份肥差!

百姓们卖货卖多了,就发现在商站工作是件大好事,除却薪资高外还受人尊敬,但衙门要求得读书认字会算数才能进去,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一辈子也没那机会。

自己在地里刨活刨了一辈子,难道以后子子孙孙都要刨活?!

横竖今年余钱不少,倒不如送了家里孩子去读书,不求读个功名出来,能进商站工作也是好的!

就这样,衣食无忧的百姓们无需朝廷鼓励便追求起读书认字,对下一代的教育也逐渐有了要求,此时玲珑再派人一宣传——百姓们见女子也能入商站,更是激动不已!

小女帝登基三年,大历朝几乎改头换面,最明显的就是街上基本见不着乞丐了,因为贫穷吃不上饭而卖儿卖女的也非常少,百姓们气色极好,身上有肉红光满面,他们可没有大臣那种酸腐性子,谁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服,他们就服谁!

玲珑又不是那种做好事不扬名的人,她生怕自己在民间名望不够高呢!

民心所向,她倒是要看看那三个藩王还想怎么跟她争这江山。

就连朝中对玲珑颇有微词的官员们也闭口不言了,他们能说什么?如今工部户部二位尚书对陛下大为推崇,谁要是说陛下一句不好,这两个老头都能把你生吃了!

可女子进商站工作,还是有臣子在早朝上提出了抗议,认为女子抛头露面太过不妥,女子经商更是荒谬云云。

玲珑淡定地听他放完了屁,慢悠悠地问:“照卿家的说法,朕岂不是也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朕这天天上早朝见你们这群男人,怎么着,朕也成水性杨花的女人了?”

那臣子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龙椅上这位陛下也是女儿身!

实在是这三年来,除却专横一点霸道一点任性一点不按套路出牌一点……外,玲珑表现的比历朝历代明君都不差,大家险些忘记她是女子了。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不给女人活路了?”玲珑把玩着自己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这三年来她生得愈发好,周身贵气令人不敢直视,同时揭人老底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之所以能把朝廷变成她的一言堂,主要就是因为她掌控的消息太多……“朕若是记得不错,卿家当时寒门贵子,十年寒窗才有今日这一身蟒袍。”

“是……是。”

那人跪在地上发抖。

玲珑慢条斯理道:“这年头养个读书人可不容易,朕听闻,卿家的老母亲绣花赚银子为卿家攒下入京赶考的银子,又要自己去买布买线,又要自己拿着绣品到处出售,抛头露面终日见外男,以卿家的逻辑来讲,岂不是生性淫荡该浸猪笼才能平愤?”

她语气轻飘飘的,那臣子却吓坏了:“陛下!陛下臣——”

“朕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孝子,只是你别忘了,你的母亲不仅是你的母亲,她还是个女人。你有妻有女,对她们也是如珠如宝,缘何就要苛刻别人家的母亲妻子女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若是不懂,不如回家好好读读书再来。”玲珑神色冷淡,“罚俸半年,你可有异议?”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他深知罚俸已是最轻的了,严重些陛下能直接派人把他给丢出金銮殿革职永不录用!

其他人安静如鸡,不满女子入商站的人不少,但谁也不敢提,毕竟谁也不想被揭出黑历史……

下朝后,胡秀禾笑眯眯的:“陛下今日怎地没赏那位口无遮拦的大人几板子?”

玲珑瞥他一眼:“那人就是个二百五,他家中老母与娘子都性格彪悍,朕不揍他,他回去后被老母娘子得知,少不得要被掐耳朵痛骂一顿。”

更别提那还是个孝子,老母亲一顿臭骂,他怕是能蔫个大半年。

十四岁的玲珑已长成少女模样,个头也窜了不少,不过同秦枭比起来就……嗯……

秦枭跟随玲珑三年,早已对她心服口服,私下里这位小女帝没什么架子,他与胡秀禾乃她心腹,也能自在调笑两句。眼看小女帝又跑到自己面前蹦蹦跳比高度,秦枭忍俊不禁:“陛下已经长得很快了。”

是啊,从秦枭肚子,长到秦枭胸口了。

见玲珑颇有些垂头丧气,秦枭道:“陛下,齐地暗探回报,齐王又开采了一座铁矿。”

玲珑听了,冷笑道:“是啊,开采铁矿,上缴朝廷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去哪儿了?”

改良农具的推广少不了铁,要铁就少不了铁矿,齐地矿山多,可到如今铁仍旧不够,一座矿山的产量该多少,常人兴许没数,玲珑却清楚得很!“那老东西坐不住了。”

三年时间已过,齐王世子还留在京城,可远在齐地的齐王却遭了大罪,他原本一共有三个儿子,嫡子为世子,最得他看重,可因为嫡子留在京中为质,明眼人都知道是回不来了,于是他那两个庶子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互相算计下,一个嗝屁,一个在嗝屁的路上,眼看活不成了,这样的话,齐王就只剩下一个儿子!

他能不着急吗?!

当然,那两个庶子之间你死我活,也少不了玲珑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想让两个人交好不容易,交恶还不简单?

齐王在十来年前曾坠过马,虽然活了下来,却没了再做爹的能力,因此对三个儿子都很是看重,如今死了一个,另一个还快死了,只剩下全须全尾的世子在京城,他不想后继无人,就得想法子把世子捞回去!

而玲珑当然要给他这个机会。

私藏铁矿私造兵器,足够齐王喝一壶了。

吴地如今已并入版图,秦策便为吴地指挥使,而玲珑对齐地垂涎已久——哪个皇帝会嫌矿山少呢?

“是时候给齐世子透点口风了。”玲珑意味深长地道。

秦枭跟胡秀禾都是心思玲珑剔透的人儿,无需她多说便知其中意,不过这一次,玲珑不需要他们去做这件事,而是吩咐给了陆宥。

三年过去,陆宥已官至正三品督查御史,是隶属于玲珑的直线官员,这官儿,言简意赅地说,就是孤臣,是专门拿来得罪人的,基本上当了这个官儿,想拉帮结派比登天还要难。陆宥此人,就后世历史来看,他行为狠辣杀伐决断,不失为一位明君,可他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堪称一流,用来做督查御史再好不过。

玲珑用他,却不信他,此人天生反骨,不甘屈居他人之下,因此秦枭与胡秀芝能做她的心腹,陆宥却始终不能。

但她对陆宥却大方放权赏赐不断,没办法,陆大人是玲珑的忠实追随者,无论玲珑提出什么理论,陆宥都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边,这里头真情假意各有几分玲珑不知道,可她喜欢陆宥这种态度。

如果他是装的,那最好就装一辈子。

秦枭光明磊落,有些事儿他做不来,胡秀禾虽然心机深沉,大局观却又不足,惟独陆宥兼具两者之短处,对此人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便可不择手段。

由他去算计齐世子,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就先拿齐王开刀吧。

第734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六)

女帝继位后四年,齐王世子夜逃京城,齐王拒遣世子回京,满朝哗然,齐王修书一封前来告罪,却只字不提世子不得皇命私自返回封地一事,女帝大怒,着骠骑将军秦枭率十万精兵攻打齐地,诛杀齐王世子,活捉齐王。

女帝留了齐王一命,将其圈禁于皇陵,齐王府其余人等尽数流放,躲过杀头大罪。

一时间,百姓无不赞女帝仁义。

后胶东王主动上书请求收藩,携家眷前往京城,因封地回收,女帝改封胶东王为安王,并赐下王府与赏赐,安王感激涕零。

又过半年,蜀王亦主动投诚。

借齐王世子叛逃一事,女帝成功收藩,至此,吴、齐、蜀、胶东四地共七十二州尽数回归版图,女帝将七十二州分为四“省”,并派遣心腹驻扎,称“指挥使”。

其中大司马秦政三子,次子秦策任吴省指挥使,三子秦湛任齐省指挥使,长子秦枭则官拜骠骑大将军,侍奉女帝左右,秦家得女帝欢心,无数人眼红心热,奈何秦政治家甚严,从不与朝中臣子往来,更无姻亲关系,独善其身,只效忠于女帝。

秦政自己也没想到女帝会如此信任自己,甚至在大将军的基础上又将自己封为大司马——这是大历朝最高级别的武官,而他的儿子们也个个受到重用,如今边关稳定,秦政想着,自己得回去见陛下一趟,无论如何,这份信任与恩情他必须叩谢。

进京后他连铠甲都不及换便入宫面圣,女帝登基后的这几年,两人之间的书信从不曾断过,甚至是相谈甚欢,玲珑从不吝于在书信中表达自己的志向,边关百姓生活清苦,她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大历朝商业的兴起,也带动了边关经济,边关特有的奶子、酪子、毛皮、香料等物,都是中原地区十分少见的,而中原地区的器具、种子、蔬果,在边关也是稀罕物件,商人们得到允许,又有国立商站,边关百姓的生活一日好过一日,这些都是秦政看在眼中的。

哪怕是孝宗皇帝在位时,边关也不曾如此兴盛过!

秦政有感于此,更是想要主动回京面见女帝以表感恩。

对此玲珑自然不会拒绝,她也没见过这位秦大司马呢,在她的记忆中,孝宗皇帝临终前曾跟她说过朝中可信之人,秦政的名字便排在第一位。如今一见,这位秦大司马身材魁梧,蓄着一把美髯,生得浓眉大眼,气势十足。

嗯……秦枭应该是像秦夫人了。

秦政也非常意外小女帝的模样,她今年也才十五岁,还有两个月才到及笄的日子,但却生得极为美丽,饶是秦政这个年纪这个阅历,见了如斯美貌都有些喘不过气,不过他并无邪念,只是出自对美的欣赏罢了。而除却美丽外,女帝身上的帝王气势也不容小觑,至少秦政下跪行礼是心甘情愿的。

玲珑亲自过来扶他,一老一小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连秦枭特意来见自己亲爹都被忽略了。

如今他负责皇宫以及京城的守卫,同时也监管刑狱之事,是玲珑不可或缺的心腹,平日里忙得不行,听说父亲进京专门赶来,没想到秦政压根儿没看他一眼。

玲珑觉得秦政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反倒十分风趣平和。君臣二人秉烛夜谈,除却已经蒸蒸日上的边关外,秦政还与玲珑说了蛮子一事,女帝登基,蛮子修生养息四年,俨然有要卷土重来的架势,边关百姓常报自家的粮食或是农具被偷,秦政亲自查看过,被偷走的都是从京城普及来的新农作物与改良农具。

“听说草原土地肥沃,特别适合放牧,蛮子的牛乳烤肉滋味也极好,不知是不是真的?”

秦政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回陛下,正是如此,边关虽风沙大,但越过边境线便是蛮子们世代放牧居住的草原,他们是游牧民族,生来便在马背上,只是也因如此,不得稳定,因此人口一直难以增长,且一旦入冬,牛羊马匹便会大批大批冻死,他们不种庄稼,却要吃饭,才总想抢我们的。”

玲珑笑道:“大司马,有朝一日,朕想亲自尝尝草原的烤全羊,是不是真如想象中那般美味。”

秦政也笑了:“臣必不辱命!”

从宫中出来,秦政面上一直带着笑意,出宫门时,他与一位身着官袍容色俊美的青年官员擦身而过,秦政拱手,对方也回了礼,秦政便没放在心上,待到出了宫门,便瞧见自己的骏马旁还有另外一匹黑色名驹,正是长子的坐骑。

父子二人许久不见,秦政这才有工夫关心长子近况。

秦枭生性稳重,将这几年的事情捡重要的与秦政说了,秦政颔首,父子二人并驾齐驱,虽然街上行人不多,但始终控制着行进速度,绕开了大道走。

“陛下乃明君。”

对于来自父亲的肯定,秦枭先是点点头,又是摇摇头,秦政看着稀奇,这是个什么意思?不过秦枭没细说,他也就没问。

他是个很开明的父亲。

“来时我见了一位身着正三品官服的青年官员,又行色匆匆的入宫,可是你信中与我提过的督查御史陆宥?”

“正是。”秦枭微微蹙了下眉,“他又入宫了?”

大司马琢磨着,长子这个“又”字,用的很玄妙啊!

儿子们都不在身边,但父子间始终有书信联系,朝中的大事玲珑会在信中跟他说,秦枭不爱说话,父子俩也就互相报个平安,唯一让秦枭在信中提到的,便是那位年纪轻轻没有军功却能坐上正三品督查御史的陆宥陆大人,据秦政了解,长子似乎并不喜欢此人。

秦枭道:“陆宥虽城府深沉,却有治国大才,这一点,父亲你与我都远不及他。”

秦政道:“倒是难得从你口中听到如此赞语,可见这位陆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只是若如此,长子又为何露出这般表情?

秦枭答道:“真才实学是有,这几年为陛下做的事也不少,当初齐王世子会叛逃京城,牵起我去齐地平叛一事,便是他在运转。”

让齐王世子偷偷回封地,又使齐王不肯送回世子造反,听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不容易。首先,齐王世子本身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他是齐王精心培养的嫡子,又不是街上要饭的傻子,怎么可能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夜逃京城?他明知道如果自己那么做,齐王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可他却还是那么做了——为什么?

而齐王世子回到封地后,老奸巨猾的齐王仅送书信告罪,却不肯再将世子送回,甚至言谈间以齐地矿山做要挟,又是为何?

这件事女帝可是全权交给陆宥去办的,平心而论,换作秦政自己,他觉得自己做不到。让他浴血打仗行军布阵,他决无二话,可要他与人勾心斗角互相算计,秦政就不行了。

用玲珑的话说,秦家父子,放宫斗剧里活不过一集。

因此她给予秦枭极高的信任,什么事都能派他去做,但对着陆宥却不能,陆宥只能是她的刀,秦枭却能成为她酣睡时守卫在身侧的忠犬。

不过秦枭对陆宥看不顺眼的还有一点,女帝将要及笄,陆宥入宫求见的次数却愈发多了,不知是不是秦枭错觉,他总觉得……陆宥对女帝有非分之想。

秦政脸一黑:“这位陆大人多大年纪了!”

陆宥恰好比秦枭大上三岁,秦枭今年二十四,陆宥都二十七了,正好比女帝大了一轮!

“陆宥此人,野心极大,不得不防。”秦枭道。

秦政问他:“你可曾与陛下说起此事?”

秦枭摇头:“这只是儿子的想法,并不能确定,儿子不想做那等搬弄是非的口舌之人。”

秦政颔首道:“虽是如此,还是要多多注意,陛下是位明君,若是沉溺于儿女情长,未免不好,她年岁又小,免得被人哄骗了去。”

这纯属站在年长角度的看法,毕竟秦政所见到的女帝,那是冰雪聪明天真可爱,又生了一双极好的眼眸,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有星子在闪烁,秦政没有闺女,也不敢把女帝当闺女,可看着心里就欢喜。

秦枭:……

世上所有人都被哄骗了,女帝也不会。

一开始他也跟父亲想的一样,觉得女帝年纪小很容易被骗,直到后来无数次血泪的教训,秦枭才知道,论起心眼,陆宥只能算是第二。

玲珑最近很忙,无他,四年一度的秋闱即将拉开序幕,这也是她登基为帝后的首次科考,下头的人为了讨她欢心,自是不敢出什么纰漏,事事要求尽善尽美。

不过这个年代没有先进的扫描仪器,举子们入场之前都要进行搜身,天渐渐地冷了,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可见深秋下雨后之冷。大历朝京城又偏北,那便更冷了,但来考试的举子们却不允许穿棉衣,只因怕他们在棉衣里做手脚,那么多棉花,一点点捏出来撕开检查就是个大工程,是以天冷如斯,举子们身上还穿的是没有夹层的单衣。

这单衣就是穿个七八件也不撑冻,考试环境也非常恶劣,今年参加秋闱的考生约有一千三百余人,都是露天搭建的小隔间,上面的顶棚风一吹就咔咔响,一考就是七天七夜,吃喝拉撒全在里头,身子骨稍微差些的,考一回试没命的都有!

前来考试的年龄差巨大,十几岁的有,几十岁的也有,都盼着能从这场科举中得个好前程。

四年一次啊,许多人都是从千里之外赶来京城,路上花费,笔墨纸砚,哪个不要银子?又有多少人家能供养得起?若是考不上,就又要再等四年!

有往年考过落榜的,今年再来考,都有经验了,衣服要穿单层的,穿多一件是一件,食物要带容易入口的,商站里卖的肉干就很好。手炉是不能带进去的,文房四宝都要经过层层检验,被子考场会提供,然后就是要祈祷天气不要有变化,最好是晴空万里,再一个就是不要生病,若是病了,那就白来一趟!

可是今年一进考场,大家就惊呆了。

这小隔间比之往年的简直不要太好!

不仅不漏风,还没声儿了!风刮过来也听不到响声,可以安心答题了!

此外,往年提供的被子发霉长斑的比比皆是,今年的被子虽然看着不是新的,却都洗的干干净净,细细一闻还有刚晒过的味道!然后过道上甚至提供了炭盆!

炭盆里烧的都是好炭,无色无味,非常暖和。

最重要的是,考场每日会免费颁发两次伙食!荤素搭配有鱼有肉,吃饱了暖和了,考生们下笔答题时都有劲儿!

开考前,监考官员讲了几句话,考生们听了,得知今年的改变都是陛下的旨意,说他们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应该要好好对待,听得考生们感动的热泪盈眶,一个个雄心壮志,誓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秦政不急着离京,也被派来做监管,同时被派来的还有陆宥,这也是秦政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陆宥搭话。

陆宥无疑是个深谙言语之道的人,他进退有度谈吐有物,饶是秦政从长子那里得知陆宥似是对小女帝有非分之想,也不由得感叹此子当真非池中物。

他观察陆宥的同时,陆宥也在观察他。

这几年为小女帝卖命,陆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其他人不得而知。

他的野心很大,大的一般人吞不下。

但在他的野心之路上,秦政无疑是横亘在面前无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孝宗皇帝驾崩,朝中局势紧张,女帝登基,身边只有个胡秀禾能使,可那胡秀禾仅仅是个宦官,伺候主子是好本事,政务之事能懂几分?陆宥当时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可惜,小女帝并不像是他预料中那样单纯愚蠢,她当着众臣面亲手刺死吴王那一刻,陆宥发誓,他看到了小女帝脸上的笑意!

她享受这种杀戮的快感。

陆宥兴奋到头皮发麻,从这样一个人手中抢走她的江山,一定很有趣吧?

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然而令陆宥失望的是,女帝并不信任他,甚至背地里给秦政递了信,秦枭入京,立刻成为了女帝身边的红人,又有秦家军在侧,陆宥本想借由几位藩王的不满挑起战事,不曾想那三位野心家却怂的缩了头。

反倒是自己,没占着便宜,惹了一身腥。

此后数年,女帝的表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别说是已驾崩的孝宗皇帝,便是大历开国太祖,怕是也不及她!

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在太平年代造反的人大多脑子不好使,陆宥可不像齐王那样蠢。他向往那种掌控一切的权力,既然不能通过自己原本预定的方式得到,那就可以换一条路走。

小女帝长大了。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陆宥从“想要得到天下”,慢慢变成了“想要征服女帝”。

那张总是高高在上的小脸,染上羞涩与情爱时又会是怎样的风景?他实在是很想看一看。

不过秦枭似乎是看出了什么,总是煞风景地出现捣乱,而对于陆宥的示好,玲珑是照单全收,毫不客气地跟他搞暧昧却不让他占到丁点儿便宜。每当陆宥觉得自己对女帝来说是特别的时候,玲珑就会让他发现其实他并不是独特的那个,他所拥有的,胡秀禾有,秦枭也有。而陆宥觉得挫败时,玲珑又恰到好处地给他一点希望,就像是在骡子面前吊了根胡萝卜,叫看得着吃不着,如此,陆宥只会更卖力气地给她打工。

陆宥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二十七岁的自己在男女一事上压根儿不是小女帝的对手,小女帝那是谁?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

她撩过的男男女女比陆宥的头发都要多!

随着秋闱落幕,女帝及笄之日到来,朝中百官开始蠢蠢欲动,不过在那之前,玲珑跟仁安太后商量着,将年二十五以上的宫人放出宫去自行婚嫁。

孝宗皇帝在时,后宫除了仁安太后没有他人,每回选秀留下的也都是宫人,到了玲珑这儿,就觉得伺候的人太多了,完全没必要。她跟仁安太后商量着给宫人们恩典,仁安太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这些宫人大多训练有素且有一技之长,有一些想要回家,有一些则想留下来,回家的玲珑都赐予金银派人护送,想留下来的,她也给她们找了别的事情做。

毕竟宫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个人一张嘴,请问哪里不需要花钱?国库里的银子她还要留着有大用处呢!

想要留下来的宫人大多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再不然便是不打算嫁人,觉得宫中日子比嫁人好的,玲珑觉得仁安太后日日无所事事,难免悲春伤秋想念孝宗皇帝,就想给她找点事儿做。

这些女官,便是第一批女学老师。

无论在什么年代,玲珑都觉得,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什么比教育更重要。许多人你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生活环境社会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非常大,她是女帝,可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这个世界,说实话她现在已经觉得当皇帝很烦人想要撂挑子了,而在她撒手不干之前,总得找个继承人吧?

想让她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玲珑知道,自己在位时,百官臣服一片祥和,可她只要一走,换了个人,这群人立马原形毕露,她可不觉得下一任皇帝也能像自己这样把陆宥压制的死死的,那家伙给他一点缝隙他就能嚣张地伸出头颅,野心大的不行。

民主、自由、平权,人类世界想要达到这些,需要很久很久以后,玲珑势必不会留到那时。就像是先前与丁岚结识那一世,无论是谁,带来的改变都是有限的,只有时间,能够将人类世界改头换面。

仁安太后非常支持玲珑,大抵只有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不易,她贵为太后,总想着为女儿分忧,也想为这天底下的女子做点什么。

此外,玲珑还想要开辟河道。

原因无他,大历朝的交通,实在是太!落!后!了!

官道常年失修,道路崎岖稀少,交通不便,经商不易,社会经济怎么发展的起来?住在北方的人想吃顿海鲜比登天都难!沿海州县的海货几文钱一斤,到了北地便炒成了天价!因为运输困难,有钱你都吃不到新鲜的!

修路!

必须修路!

第一年免除赋税后,接下来的三年百姓们都是正常缴税的,再加上国立商站的出现,国库里的银子堆积如山。收回齐地后,光是靠那丰富的矿山,便又是狠狠赚了一笔,这些钱玲珑都准备拿来挖河开路,她要吃南方的河鲜荔枝,边关的奶酪肉干,要吃新鲜的!

对于玲珑未来的规划感到非常震撼又激动的众臣们口称吾皇万岁,许多文人墨客更是写诗作赋来赞美女帝,可能没人想到,女帝这样做的初衷只是因为她想吃新鲜的食物而已。

没必要太感动,反正她是为了她自己。

很快,全国各地都收到了来自朝廷的旨意,各家各户有条件的就要出一个劳动力服役,一开始百姓们惊慌失措,还以为是要打仗来抓壮丁了,家里有大老爷们儿的都恨不得躲起来,有些甚至藏到了深山里……

还有些没躲的,战战兢兢惨白着脸跟着官兵走了,几个月后回来,家里人一看,嚯,这是去受罪的还是享福的啊?除了黑了点之外,变得又壮又胖!气色红润一看日子就过得很好!

听去过的人讲,官兵们对他们态度可好了,都一口一个老乡叫着,而且一日三顿顿顿有肉,甚至还有工钱拿!不仅如此,参与修路的百姓们,以及捐钱的富商们,他们的名字都会刻在路口的大石碑上!这是何等的荣耀!光宗耀祖啊!

没去的人肠子都悔青了,可惜为时已晚,各个州县开路有限,招完人干完了活就没了,想去就只能去隔壁州县,还得早点去,去晚了就被人抢光了!

第735章 第六十二片龙鳞(七)

对老百姓来说,谁能让自己有饭吃,有衣服穿,一年到头辛苦耕种后落下几个钱,谁就是好皇帝,因此民间对玲珑十分推崇。本来虽已投诚却还有几分贼心的王爷们也逐渐死了心,再不敢有别的想法了。

朝中那些另有异心的臣子,一开始仗着藩王之势对玲珑推行的政策百般阻,没少惹玲珑,如今藩王认怂,他们直接变得里外不是人,玲珑从不重用他们,这位小女帝心眼小得很,这些个对她不够忠心的,最好是不要犯错,一旦犯错,那等待他们的绝对就是罚俸罢官!都是十年寒窗考进来的,好处还没享受够呢,于是愈发夹起尾巴做人,就连仁安太后出宫坐镇女学,这群昔日最喜欢跟小女帝对着干的老古板,也不敢再多放一个屁了。

大历朝整体情况自然是男尊女卑,但这种现象在高门之间体现的最明显,普通百姓家中虽有偏心,却也不至于太过分,就是那些一瓶不满半瓶咣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对自家女人的束缚最狠。女学推广后,反倒是平头百姓送女儿来读书习字的最多。

那些无处可去的女官纷纷找到了自己适合的岗位,不仅如此,朝廷还将她们的名字登录在册,即便是到七老八十不能动弹了,朝廷也会负责她们的养老。不过,作为女学的老师,也是要每学年进行一次考核的,考核不通过仍然会被刷下去。

玲珑没想过培养出什么惊才绝艳的女学生来,女学初级班基本就是认认字扫扫盲,总不好干什么都一把抓瞎大字不识,若是有天赋的,则可以进入中级班乃至于特长班,她给予了女性极为宽容的生存环境,一时间,聪明有能力的女子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甚至还有稚嫩的女童举着小手说想考状元!

此外,她还支持寡妇再嫁,过不下去的女子也可去官府自行请求和离,孤身女子的生活也变得不再那样艰难。

聪明的人都能意识到,女子地位的提高对于男子来说,是互利互助的好事,可总有那些个又蠢又坏的原地跳脚,觉得女帝是在瞎胡闹,别的不说,就说仁安太后怎么能在外头抛头露面教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话没人敢在玲珑跟前说,但日常生活中方方面面对女子的歧视还是不少,玲珑只能给他们一个好的开头,能不能维系和发展下去,那就是人类自己的事了。她又不是他们的妈,没理由说要管个几百年不是?

女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考试结束,殿前三甲新鲜出炉,都是年轻有学识又思想活泛的才子,玲珑看了他们的卷子,她需要心胸开阔光明磊落的臣子,像朝中那些又老又臭的家伙,真是想全都赶出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无论是人文还是科技,大历朝都在快速发展,打开海关后,前往他国做生意的皇商则带来了更多人们闻所未闻的好东西,固步自封的大历官员因此大开眼界,又被玲珑派去学习,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现下当官可没有孝宗皇帝时那样轻松了,女帝人尽其用,恨不得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点价值,谁皮不绷紧了,谁就等着回家喝西北风吧!

不过目前众臣最关心的,是女帝的婚事。

小女帝已经长大啦,不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两条腿都沾不到地的小姑娘,而是长成明媚动人的少女了!

孝宗皇帝当初膝下只有一女,世人都觉得少,没个儿子传宗接代怎么能行?如今倒是看明白了,孝宗皇帝这一个女儿,寻常人家几十个儿子也抵不上!

但小女帝后继无人可不行,因此只要有一个开头,后头的人就被带动,每日早朝,玲珑都要面对催婚大军。

她忍不住对着仁安太后抱怨:“……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胡秀禾在边上幽幽道:“陛下,奴才不急。”

玲珑瞪了他一眼,他便笑眯眯地手持拂尘伺候在旁,他是真不急,当年孝宗皇帝也是快三十岁才有的小女帝,小女帝今年才十五,有什么好着急的?

仁安太后拉着女儿的手,她最近在宫里的时间不多,整个人略微黑了一圈,但格外有精气神儿,眼睛里也多了坚毅。“大臣们虽然烦,却也都是关心你,想要你的血脉继承正统呢。”

玲珑在仁安太后怀里蹭了蹭:“听母后的。”

但很显然她是不会生孩子的啊,不过这话就不必对仁安太后说了,仁安太后再疼她,也不可能理解她不要孩子的想法。毕竟她是孝宗皇帝的女儿,若是不生个孩子,孝宗皇帝一脉岂不是后继无人?

不过眼下还是先着急皇夫人选吧!

用臣子们的话来讲,就是按照历朝历代帝王选秀的套路来一遍,只不过入宫参选的不是女子而是男子罢了。女帝在民间声望极高,又生得绝色容颜,爱慕者众,就连今年秋闱的殿前三甲,见了女帝都是脸红耳热誓死追随——不得不说,长得美就是好。

女帝及笄,陆宥也愈发对玲珑用起心来,玲珑并不在意皇夫出身,此外她也言明,若皇夫有能力,则可继续于朝中任职,这无疑是个滔天巨饼!那些尚了公主的驸马还不得录用呢,皇夫却能入朝为官!一时间玲珑成了香饽饽,不管到哪儿都有人含羞带怯地偷瞟她,那架势,恨不得自己扑上去自荐枕席。

可惜玲珑挑剔得很,及笄宴过后,选秀提上章程,由仁安太后做主,选了一位皇夫四位皇侍,都是品貌出众家境不错的,最重要的是,对玲珑都一心一意。说来也奇怪,这几位居然从不争风吃醋,只一心做学问,皇夫为讨女帝欢心,还主动申请出任女学老师,他出身自书香世家,在文人中名望颇高,有他带动,顿时使得许多男子也支持起女子读书来。

不过女帝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朝臣们还挺担心,玲珑坐在龙椅上对他们呵呵冷笑,催完婚又催生,这群人比仁安太后管得都严,这点得看她乐不乐意,旁人着急忙慌也没用。

女帝继位后十二年,耗时八年的大运河终于竣工,全长近三千公里,纵贯大历版图,将南北交通彻底串联,河道运输发展极快,百姓们的生活更是日新月异,扶摇直上。

能这么快竣工,与工部在玲珑的指导下改进与创新各种器具脱不开关系,大运河开始行船那一日,女帝亲临,百姓下跪口呼万岁,现场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这些年蛮子们行事愈发猖獗,眼见边关兴盛,游牧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熬,尤其是冬日,眼看大历百姓穿得又轻又薄却不冷还能围着烤炉吃古董羹,这群野兽般的蛮子终于坐不住了!

起先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偶尔抢点东西,派来的人不多,抢了就跑,但不伤人命,边关将士总不能为了一件防风服或是一袋种子就派人直接追过去,再后来蛮子心渐渐大了,他们抢走的东西,只靠自己并不能破解其中秘方,就好像是那些种子,种在大历的土地上能长出各种各样的食物,可种在他们的草原上却什么都长不出来!

还有边关从将士到百姓都非常流行的防风服,布料奇怪,哪怕是用刀子割开,也搞不懂是怎么做出来的,抢是抢了,可没有大历人,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使用。

是以,在又一次抢劫后,他们不仅带走了货物,还抢走了一名商人!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秦政得知后怒不可遏,当即点起狼烟鸣起战鼓宣战,表示蛮子若是不在一日内将掳走的大历百姓毫发无损的送回来,便要将草原铲平!

可这些蛮子,茹毛饮血的长大,若是懂得礼义廉耻,也不会被大历百姓称之为“蛮子”。对于秦政的警告,他们非但没有听从,反而连夜将那名商人的尸体撕碎了丢弃于边境线上!

如此,怒的就不只是秦政,还有女帝了。

玲珑不关心这些普通人的死活,但眼下她是大历女帝,那群蛮子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她罩着的人他们也敢动?

居然是要御驾亲征!

可把仁安太后跟胡秀禾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秦枭与陆宥却是支持的,后者是不管女帝做什么决策都赞同,前者却是真真正正的女帝舔狗。别看秦枭一副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每次见着玲珑眼睛里都有星星在闪烁,而且玲珑的骑射功夫相当优秀,当初她要求秦枭教导的时候就把秦枭吓了一跳,秦家男儿尽皆在练武上有天分,如秦枭,练的都是童子功,基础打得特别好,女帝虽是半路出家,论天赋却一点不差!

而且有他护卫,必然不会出事。

临去前,玲珑将朝中事交由胡秀禾陆宥暂管,她对陆宥的态度一直让秦枭觉得很奇怪,若说陛下信任陆宥,很多事情又不叫陆宥知道,可若说陛下不信陆宥,监国这样的大事却也能交给他。

不过秦枭素来寡言,从不会问这些。

大运河已经竣工,走水路一帆风顺,只七天便到达边关。秦政万分惊讶,怎么也想不到女帝会亲临战场,两人又是数年未见,当年那个小小一只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得修长高挑,气势仍旧威严。

虽然陛下嘴上说要御驾亲征,但谁敢真的让她上战场?秦枭那更是随侍左右寸步不离!

倒是蛮子们远远见着边关城楼上有位身着银白铠甲的女子,嘴里不干不净的调笑起来,他们对大历女人很是着迷,因为和彪悍勇敢的草原女人比起来,大历女人是那样娇弱温顺,把她们玩弄后撕碎,是马背上的勇士最喜欢做的事。

“叽哩哇啦的说什么鸟语呢。”

反正玲珑一个字也没听懂。她示意秦枭把弓拿来,这弓是秦枭平日里用的,足有十几斤重,娇弱点的姑娘拽都拽不动,玲珑拿在手里跟玩儿似的,为首的那个蛮子脸上有一大片形状诡异的图腾,污言秽语说的那叫一个口沫横飞,边说边哈哈大笑,活似玲珑已经成他们的囊中物一般。

“秦枭,你说朕这一箭,能不能穿过他的喉咙?”

秦枭道:“这难免脏了陛下的手,让臣来吧?”

玲珑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朕总觉得,做什么事都可以,想要得到什么都能如愿,这一箭,将要穿过他那张惹是生非的嘴,叫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言罢,竟是张弓搭箭,以疾风之势射出!那箭矢破开凌空,恰巧在蛮子扭头大笑时将他喉咙贯穿!

人在马背上晃了晃,便僵硬地栽了下去,脸上笑意甚至都没有消失。

玲珑把弓还给秦枭,嘴角一撇,“垃圾。”

城楼上静默片刻,瞬间爆发出一阵嚎叫,负责阵前对骂的将士宛如打了鸡血,嘞着嗓子用蛮语痛骂,就连先锋队伍里的秦政都惊讶又不敢置信地回头朝城楼上看——他亲眼所见,将蛮子首领毙命的那一箭,不是他长子秦枭射的,而是女帝!

大历军队气势如虹,蛮子群龙无首,本就不是秦家军对手,如今更是节节败退,只剩下残兵败将,逃进危险的沼泽丛林去了,那里危机四伏,哪怕是蛮子也不熟悉,秦政没有再叫人追,只令人守着出入口,里头连水都没有,他倒是想看看那几个漏网之鱼能撑多久。

事实证明他们只撑了不到三天,逃进去的时候还有一百来人,三天后只剩下二十几个活口,秦政一个没留,在玲珑的首肯下,将这二十几个蛮子拉到边关菜市口的行刑台,手起刀落,杀了个干净。

这群蛮子多年来祸害了多少边关百姓,如此干脆的身首异处简直都是便宜了他们!

至此,玲珑终于在草原上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全羊以及奶酪。蛮子灭族后,她一路玩回京城,秦枭始终守护在侧,秦政在边关待了一辈子,并不想回到京中,而且回去了他也无事可做,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弄不来,还不如留在边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得痛快!

而自齐地被收回后,玲珑派遣秦湛前去任齐省指挥使,齐省矿山众多,但古代冶炼技术落后,冷兵器制造出来非常易折,铁匠也十分匮乏,秦湛任指挥使所背负的最大任务就是研发出削铁如泥又轻便的武器。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玲珑给他们的金手指,六部之中,俨然工部才是女帝的宠儿,从前最不起眼的工部官员,如今走路都带风!

不过高俸禄对应的是高强度工作,工部容不下浑水摸鱼的人,用玲珑的话来说,那就是上到尚书下到小吏,工部人人都是技术宅,一心只想搞技术。

想捞油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女帝继位后十六年,第四次科举考试,新设女子科考项目。

经过十六年耳濡目染,哪怕还有人觉得女子科考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敢冠冕堂皇的说出来了,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就是女子,你有本事到她面前说去?她不把你扒下一层皮都是你造化!

同年,第一批女官正式进入政治中心,成为女帝的心腹,男臣们从一开始的鄙夷、怀疑、惊讶,到后来只剩下浓浓的危机感——照女官们这么拼命三娘的架势,是不是有朝一日他们会被挤出去?

有竞争就有动力,早年那些个古板老头们基本上都老得差不多了,这几届科考玲珑又刻意选的是思想开明有容人之风的举子,新思潮永远需要新人来推动,这也就是她,一年时间便抵得上寻常帝王十年,她以一己之力,将大历朝的发展硬生生往前拉了几百年!

唯一让朝臣们担忧的,那就是女帝今年二十有七,已经是当年孝宗皇帝膝下有女的年纪,可女帝的肚子却始终没消息,是不是皇夫皇侍……不大好使?

陆宥已官拜一品大员,没人比他更清楚龙椅上的小女帝做了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不,已不能称她为小女帝了。

只是看着仍然幼嫩得很,二十七岁的年纪,瞧着比十几岁的小姑娘也相差不大。

陆宥迄今未婚,外人看来,他与秦枭、胡秀禾三人,可并称为女帝身边的三大红人,只有陆宥自己知道,他永远、永远,只能做女帝手中的一把刀,他要沾血,他要冷酷,他要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才能维持这样的圣宠。

而他所追求的,不过是女帝那点可有可无的暧昧。

陆宥生性骄傲,自不可能入玲珑后宫,他想要做她生命中最特别的那一个,如果不能,也要留下专属于自己的痕迹,不能让任何人抹去。

他早已臣服,却不自知。

很多时候他觉得女帝懂得他的情意,很多时候又觉得她不懂。他又盼着她懂,又不想让她懂,总觉得这份情意就这样淡淡地掩藏着,比大张旗鼓的说出来要好——是啊,谁会相信呢,陆宥陆大人也会动情?他心狠手辣城府深沉,有无数的阴谋诡计,这辈子就该做个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这才最好。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女帝又开始搞事了。

她是个坐不住的人,叫她老老实实在皇宫里待上几十年?呵,最好想都不要想。

女帝偷偷出宫的事儿,直到第二日早朝,众臣左等右等,等不来龙椅上那位才意识到。

胡秀禾一脸淡定地甩着拂尘,任由陆宥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他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慢悠悠道:“陛下有旨,令陆大人监国。”

陆宥怎么能不生气!

他没日没夜地给她卖命,一天天的给她唱黑脸让她做好人,得罪人的事儿全他干,这些年朝廷虽然风平浪静,但总有些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光是来刺杀陆宥的人都能围绕大历朝两圈!但就是在这时候,女帝她溜了!

溜了也就算了,怎么不把秦枭也留下来?凭什么带秦枭走?!

胡大伴表情平和:“秦将军武艺高强,自然要随侍在陛下身侧,否则遇到危险要如何是好?而奴才年纪大了,这宫中又离不开奴才,太后娘娘那儿也需要奴才搭把手,可不就剩下陆大人您能者多劳了么!”

陆宥四十出头,已经殚精竭虑的长出了白头发。

他没法把自己心底的躁动跟愤怒说出来,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半晌,他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算冷静,问胡秀禾:“……陛下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胡秀禾笑眯眯道:“也不久。”

陆宥刚松了口气,就听胡秀禾又接了一句:“也就一年半载吧。”

……陆宥觉得自己头发全白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知不觉间有了奴性,居然除了愤怒跟绝望之外,还有了一丝丝的习惯。

原来人真的可以忘记自己曾经的雄心壮志,忘记曾经许下过什么样的豪壮誓言,甚至能够平心静气去看待自己的求而不得。

陆宥不愿与他人分享,他愿作贤臣,与女帝万古流芳。

陆宥此生都与女帝不亲近,她一年后回来,他仍旧将朝堂守的滴水不漏。她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回来,他也立刻站在她这一边,甚至主动请求做小皇女的太傅,二十年后,当仁安太后故去,皇女能够独当一面,女帝带秦枭胡秀禾二人离开时,他甚至能够很平静地留下来,辅佐新一任女帝继续开创大历盛世。

他这一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把刀。

如今女帝将他留给新一任女帝,他也毫无怨言。

若是问为什么,若是问他的野心到哪里去了,若是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抱负——陆宥想,他是记得的,只是那些不能再让他心潮澎湃,被驯服的狼,哪怕取掉锁链,也不会攻击主人。

哪怕最终会被丢弃。

会孤独老死,会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