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片龙鳞

第607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一)

“夫人的腿……日后可能不良于行,甚至在子嗣方面也……”

年过半百的白胡子老大夫吞吞吐吐,透露出的意味却很明显:床上这位沐家少夫人,以后怕是彻底成残废了。惊马导致她不仅双腿尽断,就连身子也伤到了,不能服侍夫君,亦不能为夫君再生儿育女,真是叫人可惜,要知道这位少夫人的夫君,那可是才华横溢又俊秀无双的鸿胪寺卿沐少清啊!

三岁能吟诗七岁技惊四座十七岁便连中三元被圣上赞“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年仅二十已是正四品的鸿胪少卿,民间有句话叫嫁人当嫁沐鸿胪,这不仅仅是赞美沐少清才华绝世年少有为,也是赞美他成亲两年来,除了妻子外,不纳妾、不纳通房,自始至终都守着妻子一人。哪怕妻子迄今未曾为他诞下子嗣,他仍旧严词拒绝了所有想给他送女人的人。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间有无数女子过得苦,沐鸿胪就像是女子们心中的梦,因此当男人们说沐鸿胪太过迂腐不知享受时,家里的妻妾都会在这时候站在统一战线声讨他们——自己左拥右抱移情别恋,还不许人家情深义重山盟海誓了?

谁知就在昨日,沐少清的夫人于闹市中被一疯马所伤,一向性情清冷脾气宽和的沐少清头一回与人发了火,他亲自将那纵马伤人之人送去了京城的顺天府,虽说与平日里谪仙般的模样不同,可实在叫人震撼!许多女子都羡慕极了沐鸿胪的夫人李氏,恨不得取而代之。

李氏伤得极重,当日她本是同婢女要去首饰铺子的,谁知横里生出事端来,当时许多人亲眼所见,李夫人被疯马践踏了双腿,被抬起来的时候骨头都软绵绵的,怕是人要废了。

边上的沐老夫人闻言,整个人在儿媳沐夫人的搀扶下都站不住了,她抓着大夫问:“这、这当真没救了吗?!”

老大夫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世上兴许也是会有奇迹发生的,老夫医术不精,倘若是宫中御医,说不得会有一丝希望。”

沐夫人急道:“娘!娘!”

原来是沐老夫人晕了过去,一旁的人又是喂参片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叫老太太醒了过来,老太太一醒,眼泪就哗哗往下掉,这孙媳妇哪哪儿都好,惟独一点,嫁给清儿两年,还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清儿又不肯纳妾,也不知这孙媳妇给清儿跟儿媳施了什么迷魂汤,但凡是老太太做主要给沐少清抬妾,母子俩就都拼命反对,连带着沐老夫人就不喜欢这孙媳妇起来。

哪有女子这样善妒的,自己不能生,也不叫自己男人跟旁的女人生?

沐夫人在边上劝,沐老夫人啥都听不进去,她这会儿实在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两年来沐少清没少为纳妾的事儿跟她置气,老太太疼孙子,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孙媳妇身上。当初她就不懂孙子怎么看上的李氏,以清儿的资质,圣上可是想把公主都嫁给他的啊!

结果挑来挑去,挑了个没落的世家,娶了李氏。

好在李氏温婉柔顺,倒也勉强附和沐老夫人心意,在她心中,孙儿是最出息的那个,配金枝玉叶都配得,李氏着实难登大雅之堂。

她也不顾孙媳妇还躺在床上,边上又还有大夫等人,厉声跟沐夫人说:“无论如何,这事儿我都做主了!不能叫清哥儿一辈子无后!日后我到地底下,哪有脸去见他祖父?哪有脸见沐家的列祖列宗?!必须抬妾!就抬我先前给清哥儿看中的那几个!”

沐夫人急得团团转,可沐老夫人是她婆婆,她哪里敢说什么?全家也就沐老爷跟沐少清得老太太青眼,她们这些媳妇老太太才不放在眼里呢!

正在沐老夫人叫嚣着要给沐少清抬妾的时候,沐少清从顺天府回来了。他始终冷着一张脸,因为妻子受伤,那张俊美如玉的面孔显得更加冰冷,眼底隐有怒焰。“祖母!我绝不纳妾!”

沐老夫人真是要被这宝贝孙子给气死,她拉着沐少清的手苦口婆心地劝:“清哥儿,祖母知道你心中喜欢你媳妇,可你听听大夫刚才都说了什么,你媳妇以后就是个废人了!不能伺候你,也不能给你生儿育女,咱们沐家你可是个独苗苗,你忍心让沐家的香火在你这里断了吗?!”

沐少清反握住老太太的手:“祖母,我跟您说过许多次了,我不会纳妾的。”

沐老夫人被这孩子的犟给弄得说不出话,她又舍不得跟这宝贝大孙子生气,沐家七代单传,沐老爷当年纳了多少个妾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府里那些个妾侍个个生得都是闺女,好在沐夫人肚子争气,总算是生了儿子,此后也因着沐少清在家里扬眉吐气,那些个妖里妖气的姨娘生不出儿子,都不敢作妖。

当年沐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跟沐老爷也是两情相悦感情甚笃,可沐夫人生不出儿子,沐老夫人张罗着给沐老爷纳妾的时候,沐夫人说什么了?沐老爷不也乖乖听她这个亲娘的话?

怎么到大孙子这里就不成了?!

沐老夫人就不懂了,这男人还有不三心二意的?她家大孙子就那么喜欢这个李氏?然而沐老夫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那李氏除了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以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真要说起来,她大孙子这人品相貌,是李氏那个空有美貌的女子配得上的么!小夫妻俩站在一起,都是她大孙子更好看!

“你不纳妾,你不纳妾,儿子从哪来!咱们沐家的香火怎么办!”

沐老夫人实在是气急了,她不敢相信都这种情况了,沐少清还是咬死了不肯松嘴纳妾。沐少清皱眉道:“祖母,我娘因为我爹纳妾的事儿熬了一辈子,我不想让我的妻子也过这样的生活。”

“你娘那就是自己作的!”沐老夫人恨恨道,还瞪了沐夫人一眼,“这天底下的女人,不能给自己男人开枝散叶,就得要点脸自请下堂!难不成因为自己自私想独占丈夫,就要断了夫家香火?!这样的女人谁敢娶?!”

沐少清知道跟老太太说没用,老太太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为法则,她认为女人不能给丈夫生儿子就是德不配位,李氏在她看来,那是绝对不合格的。

当初沐少清高中状元,不知多少妙龄少女倾心,就连公主也都予以青眼,可他却心悦李家的姑娘,求娶为妻。小夫妻俩过得很好,唯一就是一点,李氏迟迟不能有孕。叫大夫看了,也说两人都没问题,沐少清便说这事儿要顺其自然。

可老太太等不下去啊!她恨不得沐少清纳上十个八个妾,拼命地生儿子!

一开始她还对李氏寄以厚望,随着时间过去,李氏迟迟未能怀孕,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提出给沐少清纳妾。结果李氏当时就哭了!沐少清回府后也向着李氏,就连沐夫人也站在李氏那边!

合着整个沐家要给沐少清纳妾的就她一个!

他们也不想想,清哥儿今年都二十了,这寻常人家成婚早的,早儿女成群了!本来清哥儿成婚就晚,还挑了个老太太不是那么满意的媳妇,这媳妇还生不出孩子!

老太太可不管什么缘分到没到,她就一个观点,李氏生不出来,换别人生!

哪怕生个闺女,也比生不出来好!

可她辛辛苦苦给大孙子物色了几个美妾,大孙子却看都不看一眼,可把沐老夫人气得够呛,于是看李氏更不顺眼。

李氏一直不肯松口给清哥儿纳妾,迷的儿媳妇跟清哥儿晕头转向,沐老夫人这才愈发不喜欢李氏。

要说从前,李氏还有怀孕的可能,现在李氏腿废了身子也坏了,根本就不能生了,还不让清哥儿纳妾,那不是祸害他们沐家么!

老太太这回非常坚持,她甚至不顾沐少清跟沐夫人的阻拦,看到李氏醒了之后直接走了过去,当头就问:“李氏我问你!如今你身子坏了,大夫说你以后都不能生了,你还坚持不同意清哥儿纳妾吗?咱们沐家数代单传,万万没有因为你好妒便让香火在这一代绝了的道理。我这里有给清哥儿物色的几个姑娘,家世清白性格乖顺,我再问你,你答不答应?”

可怜李氏刚刚醒转,还没从剧痛中恢复过来,便听老太太说了这样的话,这无异于是拿刀子割她的心。

沐少清一步上前挡在李氏身前:“祖母!再说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我绝不纳妾!”

沐老夫人眼看要被气晕了,这时候从沐少清身后传来李氏气若游丝的声音,她因为身体跟精神上的双重打击,显得很是萎靡,唇瓣惨白:“……是我不好,不能给相公开枝散叶,从前是我想岔了,全凭祖母做主吧。”

闻言,沐老夫人顿时转怒为喜,她得意地看了沐少清一眼:“听到没有,你媳妇都说让我做主了!今儿个晚上,我就把人送到你院子里去!”

说完也不给沐少清拒绝的机会,立刻走了,从头到尾连关怀李氏一句都不曾,从她得知李氏不能生育之后,李氏在她这儿就完全没了价值,好在李氏是个要脸的,也知道自己无能,愿意给清哥儿纳妾,否则老太太非要去外面说道说道,让世人都评评理!

你不想丈夫纳妾,这还能理解,可你都不能生了你还不许丈夫纳妾,你是不是太恶毒了?照老太太的意思,最好写封休书!李氏两年无所出,身子又彻底坏了,以后她大孙子可是有无限前程的,怎么能有这么个废物夫人!

老太太一走,沐夫人就着急地看了一眼沐少清,连忙追了上去。

过了几秒钟,沐少清才回过头,语气中难掩怒意:“你怎能答应让我纳妾!”

曾经的李氏,如今的玲珑垂下眼,轻声道:“我已是个废人,难不成真要拖累你一生?祖母因我缘故,已对我十分不满,我若是再不肯,她岂能容得下我?”

沐少清扶住她的肩头:“只要你说不,我便永不纳妾,祖母对你如何与你我何干?日子总归是要我们过的。”

玲珑抬起眼直勾勾地看向他:“相公也不想纳妾?”

“绝不。”

她便笑了一下,这笑容稍纵即逝,快得沐少清都没有注意,只听她用无力轻柔的声音问:“那相公怎么不自己跟祖母说呀?每回祖母要给相公纳妾都要问我,可这哪里是我做得了的主?既然相公不肯纳妾,那祖母下回再说,相公言辞回绝就是了。我知晓相公是个孝顺的人,不会忤逆祖母,只是我如今,不过是个废人,再拦着不让相公纳妾,真是名不正言不顺,要被天下人唾沫星子淹死。”

沐少清甚少听到妻子这样说一大堆话,他嘴巴张了张,眼神复杂:“你……”

玲珑眼底已满是眼泪,“我以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不会的。”沐少清握住她的肩膀,温柔滴拭去她的泪珠,“我会请太子殿下借我宫中御医,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玲珑继续抽抽搭搭,沐少清又安慰了她一波,便要去沐老夫人那儿,无论如何,这妾他是不会纳的。

她答应沐少清纳妾的全程都被大夫跟几个小徒弟看在眼里,玲珑心想,这就是最有力的扬声器,很快大家就会知道,她并不善妒,也从不拦着沐少清纳妾,甚至悲伤地主动答应沐少清纳妾——上哪儿找她这么贤惠的妻子呀?

就是可惜那个老太婆了,怕是她给他孙子纳上千八百个妾,也仍旧生不出儿子哦。

大夫一走,玲珑便只留了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阿馒,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阿馒是李氏用几个馒头换来的,那时候阿馒还小呢,李氏便把她留在身边,两人情同姐妹一起长大,阿馒特别能吃,力气也特别大,在李家,少不得阿馒保护她。

后来沐少清主动提出要娶她为妻,李氏在李家才有些地位,成亲后,她便将阿馒带来了沐家。

阿馒粗枝大叶,生得也不是特别好看,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粗壮,皮肤也黑黑的,李氏曾绞尽脑汁要给阿馒瘦身美白,想趁着自己嫁入沐家,给阿馒也寻个能托付终身的人,可阿馒不乐意,只肯跟着她,并不想嫁人。

如今这双腿彻底废了,身子也坏了,除了阿馒,没有人真心实意地难过。

阿馒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一遍又一遍看着玲珑的腿,经过缝合处理与包扎,她的腿包裹的厚厚的,但丝毫没有动静,血迹渗出了纱布。

那天她被安排去给姑爷买文房四宝,因为东西比较重,所以小姐让她先回府,如果她在的话,小姐就不会出事了!

阿馒很自责,她跪在地上给玲珑磕头,玲珑下半身彻底是废的,动也不能动,也不好去扶她,只好装作伤口疼,把个阿馒吓得,差点飞奔去把没走多远的老大夫再给扛回来——毕竟来的时候就是她扛来的。

玲珑伸手一把拽住阿馒:“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小姐。”阿馒打小就叫她小姐,就算李氏嫁入沐家也不曾改口,为此李氏还生过气,不过很快就不在意了。

“你别自责。”

阿馒怎么能不自责?!

她发过誓,一辈子都要保护小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离开小姐身边。李家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对小姐看不惯的沐老夫人……这些人都伤害过小姐,可姑爷跟夫人嘴上说喜欢小姐,爱惜小姐,却仍旧叫她受委屈。李家的人仍旧好端端的,沐家那老太婆也整日耀武扬威给小姐找不痛快,阿馒不喜欢他们!

可小姐喜欢,阿馒就什么都不说。

她本可以保护小姐的!一匹疯马而已,她力气那么大,怎么会怕?可小姐身娇体弱,她怎么受得住?!

阿馒想着想着,就难过极了,她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就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真称不上多么好看。然而在龙女看来,这样一张平凡黝黑且粗糙的面容,远胜沐少清那张俊美出尘的绝世容颜。

她轻轻摸了摸阿馒的脸:“我不疼了。”

阿馒没说话,怎么可能不疼?都断了,还流了好多血。

她听说小姐出事的时候都要发疯了,小姐怎么可能不疼?

玲珑还真没撒谎,她说不疼就是不疼,但阿馒显然是不会信了。玲珑想了想:“虽然腿断了,是个残废了,但是怎么说呢,你往好的想一想,你家小姐我还活着,是不是?”

阿馒大脑比较耿直,俗话说就是少根筋,她眨眨眼,还能这样解释的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小姐说得肯定不会错。

玲珑就拍了拍阿馒的手:“行了,掉眼泪可解决不了问题,我总不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吧?你去帮我弄个椅子来。”

这个时代有专门给残疾人坐的椅子,但是非常难走动,需要人搬着才行。阿馒见过,她立刻就站起身跑走,没一会儿就扛着一把新椅子来了。

玲珑就坐在床上看阿馒四处忙活,把椅子用柔软的布给包裹起来,她则在边上指挥,阿馒力气大,动手能力也强,玲珑稍微一指点,她就知道要怎样做。

很快,两个人就合力将椅子给改造了出来,不过还缺两个轮子,玲珑给阿馒画了草图,叫她去铁匠铺里找人打,再在外面包上一层结实的兽皮,椅背上添扶手,这样基本上就跟现代人类社会的轮椅差不多了。

阿馒很着急,在她心里这是小姐要的东西,她必须给小姐弄好,而且要越快越好。

她担心小姐一个人在家里呢!

因为太着急,阿馒看铁匠的动作都慢的不行,直接上去抢过来自己打,铁匠一脸懵逼地站在旁边,只能见缝插针告诉阿馒要怎么做。

阿馒不在,玲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她觉得有点困,想先睡一觉再说。

沐鸿胪的夫人残废这件事,想必已经传得街头巷尾了,沐少清为了表示对她情深义重,必不可能纳妾,又要拿她做挡箭牌,但也有好处,既然她是沐鸿胪深爱的妻子,沐鸿胪自然会去宫里求御医,玲珑可不打算真当个几十年残废,所以御医给她治腿,她当然不会拒绝。

就算治好了,世人也会觉得那是御医医术高明。

不过她就睡了一会儿,便听闻外面吵吵嚷嚷,沐少清压低了嗓音喝令那几名沐老夫人送来的女子走,玲珑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干嘛故意压低嗓音,搞得跟怕吵到她一样。真怕吵到她早在院子外面守着赶人了,这不就是做给她听的嘛!

可惜她不是李氏那个傻子,她还盼着沐少清纳妾呢,最好跟沐老太婆说得那样,纳上千八百个,然后看看是不是能生出一窝儿子来。

沐少清皱着眉,原以为玲珑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可他都在外面把人赶走了,里面也没有动静。想起那样如花年纪的女子彻底废了,沐少清叹了口气,心中到底生出些许不忍与愧疚,他进了屋,就看见玲珑在床上睁着眼。

“……可是伤口疼?”

玲珑点头:“疼得厉害,相公,我这腿是好不了了。”

“不要这么说。”沐少清眼底闪过愧意,“我会去宫中求御医,御医们医术肯定比民间大夫强,你不会有事的。”

玲珑轻轻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沐少清颔首:“真的。”

他已经负她良多,不能再害她一生。

玲珑冲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屋子里血腥味大,只好委屈相公到别的房间睡了。”

沐少清摇头道:“不妨事,我在这里看着,你有什么事,也好叫我。”

“有丫头婆子呢,相公明日还要当差,还是早些休息。”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沐少清劝走,玲珑翻了个白眼直接拉着被子蒙住头。

滚啊!一个喜欢男人的女人,搁这儿跟她装什么情圣呢!

第608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二)

沐少清心事重重。

他有个巨大的秘密,可他不能说。这个秘密是一定要保存好的,否则将给沐家带来巨大的灾祸。祖母年纪愈发大了,受不得刺激,稍微一点小事都会让她老人家置气,于是他只能委屈李氏。这一生,他欠李氏的怕都还不了了。

他带着这样的情绪直到求见太子,李氏的腿不能就这么断了,她还那样年轻,不该这样毁了一生。

太子身着白色锦袍,玉冠束发,沐少清进入东宫书房时,他正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画着什么东西。听闻沐少清来了,也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沐鸿胪今日来见孤,有何要事?”

“回太子殿下,下官的妻子于闹市中被疯马所伤,下官想求殿下恩准一位御医为下官的妻子诊治。”

太子的笔顿了顿,纳闷道:“闹事?疯马?你的妻子怎会出现在那里?”

沐少清低着头,咬了下嘴唇又快速松开:“……她是为了下官。”

他已经得知当日李氏为何会出门,远近闻名的布坊进了一批新布,据说格外适合冬日,轻薄且保暖,沐少清平日上朝,春夏秋还好,冬日朝服不能太过臃肿,每回都在大殿冻得瑟瑟发抖。于是李氏一听说,就着急忙慌的出门了。

否则也不会遭遇祸事。

“倒是个好女子。”太子放下笔,“孤知道了。”

沐少清得了太子的恩典,这才拱手谢恩,离开东宫的路上,他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容上仍旧没有丝毫放松,仍旧是那样阴郁。从东宫出去不远,只听清脆马蹄声,不远处纵马驰来数人,为首的正是风头无两的渭阳王,他见了沐少清,似笑非笑:“沐鸿胪今日怎地有空入宫?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么?不如跟本王说一说,兴许本王能为沐鸿胪尽点心意。”

沐少清道:“王爷客气了,下官怎敢叨扰王爷。”

渭阳王哈哈一笑:“我等正要去郊外饮酒狩猎,沐鸿胪若是不嫌弃也一起来?”

沐少清根本就不想跟他去,可渭阳王自负蛮横,竟是一把勾住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提到了马上,鞭子在马屁股上一甩!沐少清便以这个丢脸的方式被带出了宫!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把自己的巴掌甩到渭阳王的脸上!渭阳王见沐鸿胪不高兴了,心想,这人真是无论嬉笑怒骂都是那样好看,那群文武百官,还有他父皇都是些什么眼神?明明是个美娇娥,他们怎么能把她当成男人?方才他把她拎上马的时候,那腰肢轻轻一掐,细的不可思议,男人怎么会有那么软那么细的腰?

周围的侍卫们很有眼色的退下了,只剩下渭阳王跟沐少清两人。他们现在是在郊外的一座山中,这里九曲十八弯,有湖水一潭,又有凉亭一座,因为渭阳王要来,凉亭已经装点的十分精致,四周挂着雪白的纱幔,亭中石桌上放着棋盘与美酒。渭阳王冲沐少清拱手:“久闻沐鸿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沐鸿胪可愿指点本王一二?”

沐少清根本不跟他拐弯抹角,眼下四处无人,他直接问:“我妻子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渭阳王没有急着否认,而是嘲笑道:“你妻子?你是男人吗你就想着妻子?”

沐少清一窒!

他本跟渭阳王没有什么交集,他安安分分做着自己的鸿胪寺卿,偏偏机缘巧合,他与其他同僚来这座山饮酒作对时,渭阳王不知为何独身一人掉进水里,在场的人只有沐少清一人会水,他将渭阳王救起来,原以为此事便这样揭过,谁知渭阳王从此后就缠上了他!

后来沐少清才知道,自己把渭阳王从湖里救出来时他是有神智的,也正是因为那次搭救,沾了水的衣裳变得沉重贴身,渭阳王对沐少清的性别有了疑惑。后来百般试探,果然被他看出了破绽。

渭阳王就不信世界上真有能给家中发妻守身如玉的男人!世人都说沐鸿胪是爱妻之人,可不是么,他就不是个男人,当然不会被女人打动。

一来二去,渭阳王就变得特别喜欢找沐少清麻烦。尤其是他发现沐少清对他的皇兄,也就是太子特别仰慕之后,那种不如人的感觉就又来了!他有哪里不如太子?不过是比他生得晚一些,这太子位置让出去也就罢了,连他喜欢的女人都对太子情有独钟,渭阳王怎么能接受?

沐少清被他纠缠的没有办法,只得减少了与太子相见的念头。他心里是知道的,自己这一生都要以男子身份度过,不可能作为一名女子陪伴在太子身边。他只想做太子的左膀右臂,辅佐他开创一番盛世,谁曾想这份卑微的心愿都被渭阳王撞破,沐少清无法,只得与渭阳王约法三章,发誓自己绝不主动向太子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与此同时,渭阳王也不能把他逼得太过,与此同时,为了封住渭阳王的口,沐少清只得委身于他。

可委身之后,渭阳王没有对他失去兴趣,反而占有欲掌控欲愈发强盛,尤其是在知道李氏不知他真实性别之后,连李氏的醋都要吃!沐少清一点都不想见到他,可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无论他到哪儿都要跟着……

等一下!

“李氏的事,是你做的?!”

沐少清想起渭阳王对自己的占有欲,这绝对是渭阳王做得出来的事!

渭阳王敢做就敢当,一点都没有否认的意思:“本王就是看不惯她一天天朝你身上贴的样子。”

沐少清眼眶一红,心中又是绝望又是愤怒:“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没有欠我的,反而是我欠了她,你怎么能毁了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她的一生都要毁了?!”

“本王这不是在帮你么!”渭阳王也很生气,他就没把李氏的性命放在心上,不过是个没落世家不受重视的姑娘,能嫁给沐少清已是李氏前辈子修来的福分,虽然李氏废了,可她照样是沐鸿胪的夫人,只是以后再也不能拿恶心巴拉的眼神看沐少清了而已。

沐少清抬手就想打他,被渭阳王握住手腕一把拖进怀里,声音低沉:“本王警告你,最好乖一点儿,否则这双小爪子,本王不介意帮你铐起来。”

他着迷地端详着沐少清的双手,他的双手不像是普通女子那样柔嫩,但纤细修长,指腹上有着长年执笔留下的茧子,跟女子比,沐少清也是高的,他自小伪装成男子,也不怪没有人认出他的性别,毕竟他身上没有一丝女人气息。

渭阳王挺庆幸自己最先发现沐少清的身份并且赶在太子之前把她占了,否则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不就便宜了太子?

沐少清知道他说到做到,于是忍气吞声,咬牙问:“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是想帮你一把。”渭阳王把玩着沐少清的双手,让他靠坐在自己怀中,嘴角微勾。“你这样骗李氏,能骗多久?早晚有一天她会知道你们之间根本没有过夫妻关系,到时候她问你,你要作何回答?继续编些新的理由骗她,还是跟她说实话?说了实话,她能接受么?能理解么?”

“万一她要把你的事儿抖搂出来,你怎么办?”

沐少清怔怔。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断了腿,坏了身子,此后一生都必须依靠你生活。你不是想做千古名臣?这就是一个好机会。几千年后,世人不但会歌颂你的能力,还会歌颂你对发妻的专情。可若是放任李氏,等到东窗事发,你又能如何?”

渭阳王轻笑。“沐鸿胪,这可是欺君之罪,你不怕死,你的爹娘祖母呢?你的家族呢?他们也不怕死么?”

沐少清恨这个人把话说得如此现实又难听,半晌,他喃喃道:“我对不起她……”

“反正已经对不起很多了,何妨再对不起一点?这辈子欠的债,下辈子还就是了。”

不得不说,渭阳王是个很会给人洗脑的人物,至少他把利害关系说得清清楚楚,让沐少清很真切地认识到,如果他揭穿一切,把渭阳王害李氏的事说出来,那么他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他现在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而是背负了整个沐家。

只看沐少清的神情渭阳王就知道自己说到了他心坎儿上。他这个心上人啊,心里沐家占第一,其他的,包括他自己都得往后面站。他打小被当成男子养大,早就把沐家当做了责任,无论如何都不会丢弃。一个李氏而已,不值一提。

更何况,李氏不还好端端活着?他知道沐少清还想让御医给李氏治腿,当然可以治,渭阳王想,只是能不能治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后沐少清只要咬死了深爱发妻不纳妾,自然美名无数。李氏说起来也是让人羡慕呢,渭阳王想,至少沐少清可没对着他有过好脸色,他那一腔柔情都用在太子身上了。

不过,那又如何呢?

渭阳王漫不经心地想。

现在沐少清不喜欢他,早晚会喜欢他的。

第609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三)

在玲珑的远程指导与精益求精的挑剔下,她的轮椅终于做出来了。阿馒把轮椅扛回来的时候,周围的小丫头们都上去看稀奇。玲珑嘴角撇撇:“干嘛呢你,扛这么高打算供起来?给我放地上,然后把我抱上去。”

阿馒有点舍不得,这椅子做得精细极了,怕小姐坐着难受,她还特意找人用上好的料子跟今年的新棉花缝了个坐垫放上头。真要把这干干净净的车轮放地上,阿馒真有点下不去手。

不过她要是再磨叽小姐就要生气了。

阿馒赶紧过去把玲珑从床上抱起来,这个时代技术有限,玲珑稍微帮了那么点“小忙”,让这个轮椅看起来更符合人体美学,她坐上去可不是为了走路的,而是为了气势。既然断腿已经成为事实,那就接受,反正她总有法子讨回来。谁欠她一双腿,怕不是要用三条腿来还。

坐上去后,玲珑试了试屁股下的坐垫,柔软的像是云朵,她非常满意,示意阿馒推轮椅。阿馒在玲珑的调教下已经知道要怎么使用,双手握住后面的把手,轻而易举就推着玲珑在院子里走起来。丫头们见了都很是惊奇,没见过这样稀奇的玩意儿呀!

阿馒发觉小姐特别轻,好像没有重量一般。她推着玲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玲珑就说要出去。阿馒极听玲珑的话,便推着她往外面走,正巧碰上前来看玲珑的沐夫人,沐夫人见多了这么个奇怪的会转动的椅子还吃了一惊,随后关怀玲珑的腿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玲珑心想,我不舒服的地方那可多了。

面上却没什么笑容,对沐夫人也不如以往敬爱尊重,反倒带了几丝嘲讽:“不舒服?我倒是希望腿不舒服呢,只可惜这双废了的腿,什么感觉也没有。”

沐夫人心虚,她是世界上唯一得知沐少清真实性别的人,母女俩无话不谈,沐少清虽隐瞒了自己已失身给渭阳王的事,却把玲珑腿断的原因告诉了沐夫人。因为沐少清平日里公务繁忙,很少在家,他希望沐夫人能够代替自己多多照顾玲珑。

可沐夫人不敢靠近玲珑啊!先不说她愧疚,她怕自己跟玲珑相处久了,熟悉了,万一有个什么说漏嘴的时候就糟糕了!

她神色极为不自然,过人的心理素质让这种不自然昙花一现,很快沐夫人就恢复了往日的贤惠慈爱。想想也是,她都能骗她的丈夫跟婆婆二十年,又会对玲珑愧疚多久?无非是廉价的愧疚,好安慰自己。

“清哥儿已经去往宫中给你请御医了,说是过会儿就到,我这才先过来看看。”沐夫人顿了下,又道,“清哥儿平日里是忙了些,不过他对你的心意想来你是明白的,娘也站在你这边,你祖母就是年纪大了操心,才总想着给清哥儿纳妾,你且放心,娘会说服你祖母的。”

玲珑问:“我不能生了,你是真的不在意?那以后沐家无后,我岂不是万夫所指?”

“怎么会呢,你们两个过好日子就成。再说了,这也不是治不好,说不得这宫中的御医就比医馆的大夫厉害。”沐夫人声音轻柔,只听她说话看她表情,无疑是个非常体贴慈祥的长辈。平日里她对下人也好,又孝顺婆母伺候丈夫,简直就是理想型的贤妻良母,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止如此,她还经常去给穷人施粥,造桥铺路的善事更是没少做。

但也就是这样一个人,能用被子亲手将李氏活活闷死。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儿子”,为的是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玲珑笑了笑,她可做不来原主对沐夫人的态度,一个不答应自己儿子纳妾,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好好对待儿媳的婆母,打着灯笼都难找,李氏能遇到,多有福气啊!

李氏在李家过得也不算好,可至少不会死,也许十五六岁的时候会被嫁出去,至少不会守半辈子的活寡,她不过是从一个棺材里,跳到另一个棺材罢了。难道因为第二个棺材雕饰精美就不算棺材?

阿馒推着玲珑在前面走,沐夫人跟在后头,回了房,阿馒把玲珑抱到床上,沐夫人则在床边坐下。她本想与玲珑说些体己话,可玲珑并不想跟她虚以委蛇,反正她的态度就放在这里,她无所谓沐少清纳妾与否,最好是纳妾,反正自己不能生,不能让沐家绝后。沐夫人要是还想让她去跟沐老夫人抗衡,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打死玲珑都不会做那个出头鸟。

从前李氏觉得婆母跟夫君都站在自己这边,自己只有千百倍的回报才对得起这样的真心。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婆母,温柔体贴的丈夫都是虚假的!

过去她愿意为了这份情跟沐老夫人正面抗衡,无论沐老夫人怎么说她都不肯松口答应沐少清纳妾,没少惹沐老夫人发火,每回老太太气得不行,婆母跟夫君却安慰自己不用担心的时候,李氏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是不是不该这样拒绝。

每次婆母跟夫君都会用言语坚定她的想法。

每次都会。

可玲珑无所谓啊,沐少清最好纳的越多越好,她倒是想看看这个假男人是怎么让女人怀孕的。

沐少清陪同御医一起过来的,这位御医乃是御医院首正,平日里只为皇帝跟太子看病,太子让他到沐家走一遭,沐少清心中无比激动,只是他面上仍旧维持着温和淡定的表情,一路上跟御医相谈甚欢,御医很是欣赏这位沐鸿胪。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又对发妻忠贞不二,实在是难得的品质。

他原以为沐鸿胪已是生得极好了,却不曾想沐鸿胪的妻子亦有一张不输沐鸿胪的美貌!

这两天玲珑吃好喝好睡好气色好,原主美则美矣,五官细看却都有些缺点,对于挑剔的她来说,自然得比“夫君”更美才成,于是做了些调整。因此虽然还是原本的五官,可看起来却像是换了个人,亲近的人不察觉,第一次见的人却必然被惊艳。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讨人喜欢的,尤其玲珑还是一副娇软乖巧的模样,看得御医恍然间似是见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儿。他年少时仗着有一手医死人生白骨的好医术任意妄为,连累妻女为人所害,他出门在外不觉,妻子被火烧死,女儿在妻子的死命保护下也没能逃出来,毁了容,又被房梁砸断了腿,胡御医回去的时候,妻女已断了气。

此后他才收敛了脾气老老实实当个御医,见到玲珑废掉的双腿,胡御医恍惚间又看到了面目全非的妻女。

“检查夫人双腿,怕是要冒犯。”

虽说他是个大夫,医者父母心,可对许多男子而言,到底是男女有别,沐鸿胪疼爱妻子,不一定能接受他看沐少夫人的腿,甚至上手按压。

沐少清却没有多想:“胡御医请。”

沐夫人有些纠结,似是想阻止,这女人家的腿怎么能随意叫外人碰呢……先前大夫来的时候,都是他指点丫头处理的,顶多是看了眼,还是血肉模糊的。但这胡御医是要上手啊,这……不太合适吧?

玲珑二话没说就让阿馒掀开被子,阿馒只想着小姐腿治好,心里根本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胡御医先是仔细看了一遍,又轻轻在几处穴位摁了一下,问玲珑可有感觉。

她摇摇头,完全没有。

胡御医收回手,示意可以将被子盖上了。沐少清连忙问:“胡御医,怎样?”

“还是让我先为令夫人把个脉再说。”

玲珑伸出手,胡御医将指头搭在她脉搏上,突然表示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玲珑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她十五岁嫁给沐少清,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七岁,正是娇俏年华,她又惯天真烂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宛如稚童,干净无比。看得胡御医心头一痛,再度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

不过人这么多,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关于玲珑的腿他也没有把话说死,没说能治好,也没说治不好,只说需要试试。回去后要给她调制药膏,内服外敷得一起来才行。走的时候胡御医瞧见玲珑的新轮椅,十分新奇,得知是玲珑自己想出来叫人制作的后,对她十分赞赏。

寻常人突然残废,大多沉浸悲伤或是愤世嫉俗,沐少夫人却看不出丝毫颓唐之色,还做出了这样有用的轮椅,胡御医觉得自己能理解沐鸿胪为何只钟爱她一人了。

这样的女子,本就是值得的。

不过……

他隐晦地看了沐鸿胪一眼,没有说话。

虽然沐鸿胪跟他很聊得来,但有些事他还是只能跟太子殿下与圣上说的。

太子听了,差点儿没拿稳手里的朱砂笔,他如今已开始代替皇帝批阅奏折,胡御医一番话惊的他在奏折上画了道斜杠:“……你说什么?可是孤听错了?”

胡御医面色严肃:“下官以自己的医术发誓,决不会出错!沐鸿胪成婚两年,他的夫人尚是处子之身!”

第610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四)

“这……可是他的夫人面貌丑陋,性格乖戾?”

胡御医仔细回想了下沐少夫人的模样,摇头,“我见犹怜,娇软可人。”

太子沉默了几秒钟道:“兴许你应该为沐鸿胪把个脉,这样的病症,若是提前诊治大胆求医,说不准还是有救的。”

毕竟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身为男人大概都能感同身受,反正太子一瞬间就对沐鸿胪充满了同情。你说那样一位玉树临风气质出众的美男子,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居然……真是上天给了他什么,就得收回点什么。

胡御医摇头道:“倘若沐鸿胪愿意主动问医,下官自然是愿意帮忙的,只是,下官今日同殿下说话,为的不是这个。”

太子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下官乃是御医,基本上待在宫中不出去,亦对外界事情毫无兴趣。便是如此,下官都对沐鸿胪深爱发妻毫无二心的事耳熟能详,天下女子更是以沐鸿胪这样的夫郎为榜样,倘若这是真的,自然是好,可沐少夫人分明是处子身,外头传言她善妒无所出,一个处子,要怎样才能有所出?如是而已,却只有沐鸿胪传了美名,可见他心中,并非是真的爱他的妻子,不过是沽名钓誉。”

从诊脉后胡御医对沐少清的态度就有了转变,他认为那位光风霁月的青年,兴许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如果沐鸿胪真爱他的妻子,怎么会忍心让世人流传她好妒无所出的谣言?一个处子能好妒,却绝不可能无所出!

太子的手指轻轻敲着书桌,他沉吟道:“孤本来看中沐鸿胪的才识与人品,正欲招募,眼下来看,此人不能重用。”

胡御医点头:“下官深以为然。”

太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简直把太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太子为人又高风亮节,哪怕朝中有人支持其他皇子,胡御医自始至终都站在太子这边。每半个月他会为太子请平安脉,没少从太子嘴里听到对沐鸿胪的赞赏,于是胡御医对沐鸿胪也很有好感,否则脾气古怪的他怎么可能对沐鸿胪那样和颜悦色?

然这次沐府之行,却让他对沐鸿胪彻底改观,甚至有些不寒而栗。一个人,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却装的如此天衣无缝,图的是什么?所求又为何?从前胡御医跟沐鸿胪说话,对方对太子的仰慕与归顺之意让胡御医很是高兴,认为太子手下又要有一位明臣,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沐鸿胪总是对太子表达效忠之意,可有所图?

显然太子也想到了这一点,他道:“那女子的腿,可还有痊愈的可能?”

胡御医摇摇头:“可能性不大,不过殿下,说来那沐少夫人还挺有趣的,她断了双腿坏了身子,竟不曾自暴自弃,还让人做了奇怪的能被推着走的椅子出来,叫作轮椅。下官试了试,倒是实用,可全国范围内推广。”

“哦?”太子也来了兴趣,“这么有趣?”

胡御医笑起来:“下官觉得那是个好姑娘。”

太子道:“那你便全心全意为她治腿便是,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寻孤。”

胡御医领命而去。

他一走,太子的神色便慢慢冷下来,他摊开面前一张宣纸,把沐少清的名字划了下去。

比起沐少清,他自然是更信任胡御医的。沐少清入朝为官两年,看着倒是安分,才华也为人所称道,可一个人若是如此佛口蛇心愧对发妻,无论有什么苦衷,也终有背主的一天。

若玲珑知道太子在想什么,定然要拍拍他的肩:兄弟你可真聪明!

沐少清虽然委身跟了渭阳王,心里却想着太子,本来渭阳王也是没想拉太子下马的,毕竟他对皇位没有什么渴望。谁知沐少清一颗心都系在太子身上,哪怕身子被自己占了,还想着太子,居然做了太子幕僚,主动向太子投诚!

这可把渭阳王气坏了!他怎么能容许自己喜欢的女人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子?

于是愈发针对太子。

而李氏断了腿,已经愧对沐家,怎敢再劳烦宫中御医?又有沐老夫人跟沐夫人阻止,生怕她的腿叫人摸了去,便让府中常请的大夫给治,这自然是治不好的。胡御医不曾给她把脉,就不知她是处子身,而外头的大夫医术虽然不错,却远不及胡御医精湛,且也不曾听说有人能通过把脉确认女子是否是完璧之身。

太子惜才,沐少清一心为他做事,他自然重用,万万没想到最终沐少清会背叛他。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沐少清当时已经有孕,家人的性命,沐家的未来,都系在他一人身上,他若是不背叛太子,如何挡得住渭阳王?便在渭阳王的威逼利诱软磨硬泡下,颤抖着将谋反的“证据”放入了太子书房。皇帝查出后雷霆大怒,不由分说便将太子废黜,改立渭阳王为太子。渭阳王深知自己这位皇兄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便先下手为强,暗中毒死太子,使其看起来似是暴毙而亡。

此后渭阳王登基,便迎娶沐少清为后,沐少清对他虽有心结,怨他害死太子,可长年累月,此人对自己深情不移,又育有一双儿女,他不心软也得心软了。

至于李氏,则在沐少清跟沐夫人坦诚自己与渭阳王关系时偷听被发现,叫沐夫人用被子捂死了。

她被捂死的时候眼睛都流淌出血泪来,她知道沐少清就在外面,他听得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她希望他能来救她,无论他是男是女,她都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没有。

沐少清试图阻止沐夫人,可沐夫人说了他两句,他也只能握着拳头红着眼眶到外面等。

李氏一死,外头便立刻歌颂起她的贞洁与情意来,竟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沐鸿胪便不肯纳妾,就自尽了!

惟独阿馒不信。

阿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家小姐早上去沐夫人院子时还说回来带她出门,怎地突然就自尽了?

她脑子不大好使,但也不是傻子,一次起夜,叫她听到小姐跟姑爷的房间里有声音。她偷偷靠近了听,才发现自家姑爷不是个男人,而是个早与渭阳王暗通款曲的女娇娥!小姐断腿、不能生育以及所谓的“自尽”,都是这些人一手策划!

她根本不能静下心来思考,只想进去杀了那对狗男女,可惜渭阳王武功高强,反手就制住了她。沐少清为她求情,渭阳王却笑她妇人之仁,阿馒眼睁睁看着沐少清流着泪背过身去,心想,小姐被捂死的时候,“姑爷”是不是也是这般“于心不忍”,却仍旧让小姐死去?

接下来沐少清推说身体不适,在沐夫人的帮助下诞下渭阳王之子,悄悄养在府中。待渭阳王登基,才将沐少清的身份告知沐府其他人。沐老夫人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孙女即将当皇后的消息弄得喜不自胜,此事便不了了之。

沐少清假死,再以沐府表姑娘的身份重生入宫为后,好一段缠绵悱恻的佳话,为后人所称道。

但现在,沐少清的名字被太子从候选名单上划掉了。

他考察了许多臣子,那些心术不正、能力不足、人品卑劣的全都被他排除在外,剩下的人中,除却早已归顺他的老臣外,尚有许多新臣。沐少清为官两年,太子本很是欣赏他,如今也对他改观。

玲珑扇扇自己的小翅膀,无形中就改变了很多事。

胡御医第二日又来了,带来了外敷的药膏与内服的方子,玲珑看着那方子面如菜色,她是从不喝苦药的,打死都不喝!随后胡御医就问她能否把轮椅借给他看看,玲珑摆手表示随便看,她这把椅子可花了不少银子,真想推广,最终做出来的必不可能有她的这么好。别的不说,光是那轮子的胎皮便是用的打磨过的上好兽皮,不比橡胶禁用,隔个一年半载就得更换,普通人家能用得起?

为了仔细了解车子构造,胡御医还把轮椅给搬回宫中。太子闻言前来一探究竟,还上去坐坐试试看。

这车子不仅能在后面让人推,甚至轮子上有专门的手推圈,讲真,太子觉得比马车都舒服。

当然他是不会坐的,这种东西若是成天坐上去,岂不是玩物丧志?

他睡觉还用硬枕呢!

送回来的时候玲珑盯着自己粉嫩嫩的坐垫很不高兴,问胡御医:“是哪个大屁股的人坐了我的轮椅?”

胡御医:……

玲珑让阿馒把那坐垫扔了,“都给我坐坏了!”

胡御医:……

他回到宫里把这话跟太子一说,太子:……

他就坐了那么一下下,真的就能把坐垫给坐坏?!

未见其人,他已经对这位鸿胪夫人有了深刻的认识。

聪明、敏锐、机灵,还有,小心眼。

玲珑又让手巧的丫头们给自己缝了个新的,这回仍然是粉嫩嫩的颜色,她每天坐在轮椅上呼啸而来飒爽而去,比腿没断的时候都灵活!

第611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五)

很快到了中秋佳节,玲珑的腿在胡御医的精心治疗下……仍然没有什么起色,反正她是要继续坐轮椅的,让阿馒推着恣意来去别提多舒服,阿馒力气大又听话,虽然笨是笨了点,可对龙女而言,笨并不是让她唾弃的品质。

中秋当晚,皇宫大摆盛宴,股肱良臣们可携家中女眷前往,于前殿同皇帝共度佳节。女眷们则在后殿由皇后招待,沐少清心中并不是很想带玲珑一起去。倒不是怕她给自己丢脸,而是怕她在宫中遇到什么麻烦,自己在前殿无法及时赶到。同时,也怕玲珑情绪生变。虽说这段时间她在府中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活泼,做事也自有一套章程,然而女眷们赴宴,沐少清能想象得到是什么样子。

他担心玲珑会被人讥讽嘲笑。

但玲珑却美滋滋地带着阿馒挑衣服去了,她愿意出门,且很高兴的样子,沐少清自然也不会扫兴,拉着阿馒叮嘱了好几遍,要她一定好好跟在玲珑身边,千万不能让她有什么闪失。阿馒点头,把姑爷说的话翻来覆去记了好几遍,这时玲珑在房里喊她,她朝沐少清行了个礼。

房内桌子上摊着几件色彩不一的新裙子,都是刚做的,虽然腿断了只能坐轮椅,玲珑可不觉得自己要放弃爱美的权利。她撑着下巴陷入了选择困难,穿白色的会很显得她很仙,穿蓝色的能衬得她肤若凝脂,红色又能使她艳冠群芳……想了半天,她问阿馒。

在阿馒心里,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她固执地伸手指向红色那套,阿馒的想法有点像是老人家,认为年纪轻轻的不就该穿大红大紫呢!哪能穿那么寡淡的颜色?

玲珑便听了她的话,选了那套红的。柔软的丝绸轻薄飘逸,绣着精致繁复的花纹,以少许金线点缀裙摆,可惜玲珑不能走路,否则走动间,裙摆定是美不胜收。

她让帮自己梳妆的小丫头走开,把胭脂水粉一一摊开在面前。这些自然是不能跟现代人类社会的彩妆相比的,玲珑也不怕阿馒看到,这张脸本就生得美丽,经过她的调整更是比沐少清不差,妆容一上,艳的夺人心魂,哪怕是打小跟在她身边的阿馒都看得有些呆了。

沐老夫人跟沐夫人都是那种喜爱朴素之人,平日里饮食也大多不沾荤腥。李氏为了讨好这二位,已是许久不闻肉味,玲珑可不惯着她们,她打断了腿后,那是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谁都拦不住她。反正她腿断了,也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了,横竖两人相看两相厌,见面做什么呢?

沐老夫人要给沐少清纳妾被严词拒绝,她愈发的不高兴,看玲珑也愈发不顺眼。换作从前的李氏,兴许会为了得到老太太的认可拼命努力,玲珑却满不在乎,那老太婆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干,她还没找沐家麻烦,沐家人怎么敢要求她?

沐少清在外头等着,听闻开门声方抬头,一眼撞入玲珑眼中,瞬间竟是被美得窒息。成亲时他心不在焉,新娘子的妆容又是满面惨白,惟独嘴唇鲜红眉毛乌黑。婚后李氏致力于做一名合格的妻子,迎合祖母与娘请,吃斋念佛衣着朴素,平日里都穿些素色,甚至连首饰都极少带。

这还是沐少清头一回见到李氏盛装打扮的样子。

而在这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对女子的身份感到羡慕过。他看多了那些所遇非人的女子,看多了世间悲伤的故事,也看多了母亲因为父亲流下的眼泪,还有府中那些庶妹,仿佛这世上的女子,大都过得不好。她们被拘泥于后宅之中,哪怕有天大的才情,最终也逃不过嫁人生子,为夫君打理后宅的命运。

因此,沐少清很是庆幸自己能以男子的身份活在世上。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其实他在面对那些女子的时候,是有些微妙的优越感的。

——你看我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沐家,能入朝为官施展自己的抱负,我永远都不会经历你们这样的人生。

现在,他看到玲珑精致的妆容与华丽的衣裳,心中竟不由得有些羡慕。他想起东宫那些美貌如花的宫娥,个个身段窈窕轻声细语,她们能与太子殿下朝夕相处,能够晨昏定省伺候他……而自己不能。

他又想起渭阳王府那些貌美的歌姬,这也是为何他迟迟不肯臣服渭阳王的原因。与洁身自好的太子比起来,渭阳王对美人几乎是来者不拒的,最开始他缠上沐少清,也是因为沐少清生得美,且这种美,是王府中那些妖娆妩媚的歌姬所不具备的。

马车前,玲珑对沐少清露出笑容:“相公,阿馒到底是个姑娘,不好抱我上去,马车这么高,就麻烦相公了。”

沐少清回过神,才意识到玲珑是让自己抱她上马车。她还笑吟吟地朝自己伸出了双手,沐少清抿了下唇,这自然是不能让车夫来抱的,她又说阿馒也不行,只能自己来了。

可沐少清只是看着高,骨子里到底是个女子,天生力气便比男子小,他原以为玲珑看起来苗条不会多重,可刚抱就感觉不对。

这、这也太重了!

偏偏玲珑还笑眯眯地看着他:“有劳相公了。阿馒,把我的轮椅搬到后面的车上去。”

阿馒应声而去。

沐少清抱起玲珑还踉跄了两下,死命咬着牙,因为使劲儿耳朵都涨红了,好不容易才将玲珑抱上马车,随后便不停地喘息。即便他很想掩饰自己力气小的事实,也仍被靠近的一些人看在眼里。

大家就觉得……少夫人那么瘦那么娇小,肯定轻飘飘的,怎么少爷抱的如此吃力?这、这未免也太虚了!

说不准这两年少夫人一直未能有孕,不是少夫人身体不好,而是……

当然这种话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说,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可流言难防,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讲,不代表他们不会跟交好的小伙伴讲。

天底下从来没有什么秘密是能一辈子瞒住所有人的。

反正沐鸿胪虚这件事不能。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软垫,玲珑坐在上面也不觉得难受。不知为何,沐少清不受控制地就想注意她的状态。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很好奇。他想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女子,才最招人喜爱?明明身体不好,可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自卑的感觉,沐少清扪心自问,倘若今天断腿的是自己,他必然会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决不能做到玲珑这般。

玲珑坐着无聊,又不想假装仰慕地跟沐少清搭话,便掏出一个很小巧可爱的白色小兔子来。小兔子毛茸茸红眼睛,是她房里一个善于女红的丫头缝的,特别逼真可爱。尤其一双长长的兔耳朵,玲珑撸了两把,手感非常好。

沐少清也看得眼热,他忍着伸手去摸的冲动,就听玲珑问:“相公也喜欢吗?”

他心惊一下,道:“只是看你玩得开心,觉着有趣。”

“男子喜欢粉兔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玲珑努努嘴,“不过我听娘说,夫君打小就不爱跟人玩,什么蹴鞠骑马都没有兴趣,只爱读书,可有此事?”

沐少清点了下头:“正是。”

其实他小的时候,并不能分清自己是男是女,可能天性使然,他很喜欢粉嫩的颜色跟可爱的小动物,但这些出现在一个男孩子身上,未免要被骂玩物丧志没有出息。因此打小,沐夫人便严禁他碰这些,沐少清逐渐懂事后自己也有意收敛,又不是不能克服,比起沐家的将来,兔子小猫什么的根本没有吸引力。

可玲珑纤细的手指保养的娇嫩无比,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修剪的整整齐齐,随意一动都美感十足。她的腕子上还戴了一个翡翠镯子,碧绿如洗,愈发衬得她肤白貌美。耳朵上打着小小的耳洞,戴着精致的琉璃珠子,描眉画眼红唇娇艳,身上的裙子更是漂亮,这些都是沐少清本该拥有,却从未拥有过的。

他以前不觉得这些东西吸引人,现在却总忍不住想看。

叫玲珑说,这其实很正常,毕竟以前沐少清遇到的都是条件不如他的人,男女都是,不是在才华上不如他,便是在容貌上不如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出色的外貌让他无需这些外物点缀。

直到玲珑出现。

她调整过的李氏的脸比沐少清更美,精心装扮后简直令人自惭形秽,沐少清这辈子都不知道穿裙子是什么滋味,他见了比自己更美的人,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女子的身份,自由地打扮梳妆,再想起自己心中的秘密,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真相,怎能不难受?

他难受了,玲珑就高兴了。

“那相公可真爱读书。”玲珑赞赏道,“怪不得是连皇上都称赞的状元郎呢,如此说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沐少清略微赧然。

第612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六)

玲珑夸完沐少清便没有再说话,只是人心中的欲念,怎么是想压制就能压制的?沐少清从未对女子的身份有过期待,如今也不免地难过,只要自己一天是男子身份,便一天要维持这样的生活,背负着责任与真相,甚至不能靠近自己真心爱慕的人。

他很努力地想要成为太子幕僚,日后为太子效力,之前太子对自己也很是欣赏,可最近这些时日不知为何,沐少清总觉得自己被太子一派排斥了。他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胡御医还在为玲珑治腿,若太子已不想重用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的吧?

他这一颗心如同水淹油煎的难熬,一时认清自己的现状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时又免不了心生奢望觉得自己才貌双全未必就配不上太子,一时甚至想着哪一日悄悄换上女装去与太子偶遇……

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想法终结在皇宫门口。

阿馒把轮椅搬了过来,玲珑笑吟吟地朝沐少清伸出手:“麻烦你了,相公。”

他们夫妻俩在外面确实是以恩爱著称,妻子断了腿,自己若是不出手抱,未免显得生疏。好在抱下来比抱上去要轻松些,饶是这样沐少清额头也因用力沁出细细的汗珠,玲珑被放到轮椅上,阿馒拿过一件披风给她盖住腿免得受凉,胡御医可是再三叮嘱了,小姐的腿决不能吹冷风,必须注意保暖。

沐少清道:“我送你过去吧。”

玲珑问:“不耽误相公的事儿吗?”

“不耽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沐少清接过阿馒的活儿,一路推着轮椅把玲珑送到后殿。虽说是宴请群臣及其家眷,但没到时辰大家便都来了,生怕给皇上皇后留下不守时的坏印象。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你永远都不知道皇帝突然看你不顺眼是因为什么。曾有一位大臣在上早朝前腹中饥饿,于家中食用了一小碗韭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因为出门的急只顾着整理仪容,上奏时嘴巴一张,皇帝便瞧见了他牙缝里塞的韭菜叶,当时心情就糟糕透了。

这位大臣早就被打发的远远的了,皇帝一看到他就想起那韭菜叶,好歹是自己的臣子,能力也不错,但御前失仪可是重罪,他没有治对方的罪而是把他远放,皇帝认为自己相当仁义。

总的来说,皇帝是个非常重规矩的人,这也是为何元后薨后,他也没有废掉太子的意图。在他看来,身为嫡长子的太子,是其他儿子都比不上的,更何况这个嫡长子聪慧孝顺。皇帝自己登基前跟自己的兄弟们斗的是你死我活,如今他倒是希望他的儿子们能兄友弟恭友爱相处。

……这当然是皇帝一厢情愿的想法,为了防止其他儿子对太子的位置生出觊觎之心,皇帝早早就给成年的儿子封了王赐了府邸,走马上任的王爷们也知道皇帝的意思,哪怕心底再看彼此不顺眼,表面上至少是和谐的。

沐少清推着玲珑的轮椅,他本以为这个椅子只是看起来好看,平日里也见阿馒推着轮椅带着玲珑呼啸来去,那时他心想阿馒劲大,也不足为奇,不懂胡御医为何如此推崇这种稀奇古怪的椅子。今日自己亲自推了才察觉到这其中的好来,首先轻,其次轮子滚动时十分快捷,几乎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

玲珑又是爱美的,哪怕是轮椅也要求打磨雕刻精致,倒是跟艺术品都差不多了。

她坐着轮椅,双手摆在腿上的毯子上,今日她的拇指上戴了一枚鲜红的玛瑙扳指,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贵气。若非沐少清从她梳妆打扮便在外头等着,简直都要认不来了。

他记忆中的李氏,美貌温婉,不爱说话,可断腿后的李氏,艳若桃李又潇洒恣意。让沐少清感受最深的便是,从前他晚回家,无论多晚她都会等,并且会温好热汤给他暖胃,他的衣食住行她样样都要操心,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她的视线一定是凝结在他身上的。

而李氏断了腿后,便以不方便为由同沐少清分开说了。

实不相瞒,沐少清松了口气。

他自然不能让外人看出自己是个女子,夫妻两人又是恩爱名声在外,所以从成亲以来两人便睡在一张床上,惟独每个月癸水,这个控制不住,沐少清便会寻个理由,或是公务繁忙或是同僚相邀,总之是要避开前两天,免得被李氏闻出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也怕夜晚更换月事带时被发现。

两人不睡一起后,沐少清也不用再寻理由了。

只是难免生疏起来。沐少清对玲珑还是一样的,玲珑却不可能像李氏那样对他关怀备至,讲道理,她没去折腾他,已经是对他最后的仁慈。

沐少清这个人,看起来才华横溢,其实骨子里无比懦弱。他知黑白辨是非,可最终总是会屈服于或亲人或爱人的威逼利诱下,他总是无法坚持自己的原则。比如说他从一开始,沐夫人让他成亲时是反对的,不愿这样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可沐夫人哭了,又生了好久的病,他便心软了。

再比如说,他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令女人怀孕的能力,外面却都在传李氏善妒无所出,可沐夫人又是一番苦心劝导,他就又哑了火。

就连自己受到渭阳王的霸占,他也不能严词拒绝。

所以沐夫人掐死李氏,他只能在外面默默流泪;阿馒撞破他与渭阳王奸情,渭阳王要杀阿馒,他阻止了却被渭阳王拒绝,便就此放弃;他心心念念爱慕的太子,他也能在渭阳王的诱哄下背叛——他看似对任何人都有情有义,实则正是因为他这份懦弱,才是真正的薄情寡义。

因为他从来都不曾放弃过他自己。

放弃了别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沐少清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他推着玲珑往后殿的方向去,引路的小太监恭恭敬敬走在前面,阿馒则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沐少清手上不知轻重伤了她家小姐。玲珑格外有闲情逸致,她已经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人类世界的皇宫了,睡过许多皇帝,也当过好些次皇帝,这些皇宫虽然各有不同,却都是一样的富丽堂皇。

要是那小家子气没见过大场面的人,怕不是刚进来就要腿肚子打哆嗦。不过她不怕,因为她腿断了,嘻嘻。

待会儿见着谁都不用跪,可真好。

迎面走来一群人,为首之人身着明黄色龙纹袍子,头戴玉冠,只看这颜色就知道,天底下只要两个人能穿这颜色,皇帝跟太子。这青年瞧着年轻,自然不可能是儿子都长大了的皇帝。

沐少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心上人,还有些微慌乱,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挡在了玲珑面前!

回过神后才想,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太子见了沐少清很是平静,他一贯如此,脸上笑意淡淡:“沐鸿胪。”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请起,你身后这位是……”

不知为何,沐少清一点都不想跟太子介绍玲珑。他不知道是不想让太子再次回想起他已婚的身份,还是不想让玲珑被太子看见。往日他并不会有如此想法,可今日的玲珑美得出奇美得霸道,他根本挡不住。

“我是沐少清的妻子,你好。”

太子挺新鲜的,毕竟从来没人跟他打过招呼,大家见了他都是要跪拜的。他不免有些稀奇,特地看了玲珑一眼,十分惊艳,心道胡御医这回倒是没说错,沐鸿胪的妻子比之沐鸿胪毫不逊色,这对夫妻倒是有趣,别的不说,至少容貌上是相当般配的。

于是他也学着玲珑回了一句:“你好。”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太子的视线落到玲珑被盖住的腿上:“听说夫人伤了腿,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胡御医给我治腿,虽然没什么用,但好歹有个心理安慰,让我觉得明天自己就能站起来了。”

她说话全无下位者对东宫太子的敬畏与惶恐,态度自然举止烂漫,丝毫不似作伪,太子看惯了柔弱羞怯的美人,很是欣赏玲珑的性格。至少他从胡御医嘴里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位沐夫人的丰功伟绩了,爱吃爱玩都不算,光是断了腿还能如此自然地接受并且面对,就是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了。

太子扪心自问过,倘若他也断了腿,若要他像玲珑这般大大方方走出家门绝无可能。

于是他对着玲珑很是和颜悦色:“会好的,胡御医医术精湛,会找到治好你的法子。”

“那就承殿下吉言了。”

沐少清收了行礼的姿势,听着玲珑跟太子相谈甚欢,温文的表情逐渐有些龟裂。他明明就跟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可太子对玲珑说话时微微弯了腰照顾到她的身体状况,玲珑则微微仰着头,两人出现在同一副画面里,竟是格外和谐,看得沐少清心下一惊!

他告诉自己这并非嫉妒,只是不想让太子与臣妻走得太近,免得落人口舌。

第613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七)

“殿下,下官还要送内人前往后殿,殿下可是要去往前殿?”

太子闻言,答道:“那孤便不打扰你们了,孤是要往前殿去的。”

一方面沐少清想马上把玲珑送到后殿,一方面他又舍不得这个跟太子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他也是要去往前殿的,若是能与太子同行便最好不过,可他要是在这里把自己断了腿的妻子抛下,岂不是太过无情?

玲珑似笑非笑地看了沐少清一眼,说:“阿馒在这里,就不必麻烦相公了,阿馒,推我跟着这位小公公走。”

沐少清暗道不好,他正想要解释自己并非不想送她去,阿馒已经把轮椅从他手中抢去,他双手空荡荡站在原地,无端透出几分落寞来。太子看在眼里,感叹此人仙姿玉貌,却对自己的妻子如此淡漠,实在瞧不出世人所说的恩爱甚笃。无论是那位沐少夫人,还是沐鸿胪本人,彼此间的生疏,明眼人一瞬就能看出来。

阿馒力气大,推着玲珑就要走,玲珑拍了拍她的手,她就乖乖停下来,玲珑回头看了太子一眼,笑得眉眼弯弯:“听说殿下试坐过我的轮椅,不知殿下感想如何?”

太子立时想到自己被说屁股大的事,俊脸险些扭曲,只尴尬一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道:“……尚可。”

玲珑便笑得灿烂,没再说话,让阿馒推着走了,太子看过去,便只看见她摆动的一只小手。他捉摸不透这摆手是什么意思,兴许是在跟自己道别?

反倒是沐少清,没有玲珑反应快,此时再追上去也是来不及,好在太子还在,他能与之同行,便正色道:“内人体贴温婉,能得她为妻,是下官的荣幸。”

太子心想,这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得了个两年不圆房背负污名也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妻子,都是他们的荣幸。只是他愈发觉得这沐鸿胪人不可貌相,瞧着倒是光风霁月一表人才,做事也是井井有条,可对其枕边人却如此薄情——太子可不认为沐少清是真爱沐少夫人,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爱?

任何爱,只要添加了伤害,就都不算爱了。

他想起那笑颜如花不见阴郁的女子,也不知她心中是否知道沐少清对她并无多少真心,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真的会幸福么?

就像母后。

太子的生母便是皇帝元后,与皇帝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起来的,皇帝当年尚未登基前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元后却是貌美倾城又有才情,更兼温柔端庄,不知多少人想求娶为妻。可她自始至终心中都只有皇帝,也在皇帝不受先帝重视时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后院,生儿育女,为他筹谋划策,助他登上帝位,可就是这样的情分,随着时光流逝,皇帝喜爱上了更年轻更美丽的女人,皇后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娶她的时候,她的聪慧敏锐是他的助力,他成就大业后,这样一个对自己知之甚深又冰雪聪明的女子,就不是那么讨人喜欢了。

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什么情分。

皇后死时太子还小,他记忆中的母后总是郁郁不乐,时时期盼着父皇到她宫中来,只有看到自己时才会露出笑意。

可父皇总是不会来的。

她就在这样一日一日的期盼中逐渐灰了心,生了大病后便撒手人寰。

太子冷眼看着皇帝在得知皇后的死讯后狂奔而来,抚着棺木痛哭了一场,人人称赞皇帝念旧情,重情义,只有太子知道,这样的情义是虚假、没有意义的,已经死去的人,不会因为这廉价的情义就能让冰冷的尸体回温。

所以他很平静地接受了母后死去两个月,父皇就把贵妃扶正的决定。

那是他的父亲,也是皇帝,皇帝不喜欢任何人对他置喙。

而沐少清,恍惚中仿佛让他看到了另一个皇帝。

这样的人,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最是狠心,因为他就算是在放弃你、疏远你的时候,也是流着泪,心里有着愧,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的。仿佛他根本无法改变现状,仿佛他比死去的人更悲伤更凄惨。

因此虽然沐少清跟他一起去了前殿,但太子身边还有其他臣子,除却礼貌性的寒暄外,并没有跟沐少清多说几句话。今日沐少清对其发妻的言行举止,太子全然看不到丝毫爱意,也让他彻底将沐少清从近臣名单中划掉。

这样的人可以用,却不可重用,也不可信任。

他想起玲珑,便轻声吩咐了身边的人多照看下,免得她在宫中不得体面。就沐少清的态度来看,太子不认为他会为了发妻做什么。而那位少夫人不良于行,沐少清又是美名在外,爱慕者众,据太子所知,甚至有几位尚未出嫁的公主也对其仰慕不已。元后只有太子一子,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太子向来不爱搭理,只做到礼貌,已是他的极限。

母后弥留之际,已是神志不清,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当成了父皇,喃喃诉说着少年时种种,说父皇曾对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那时她信了,后来也一直信,可这宫里的新人是越来越多,他有了更多的儿女,她慢慢地就不信了。

但太子并没有觉得难过,因为母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后悔了。

后悔就好。

太子想。

若是执迷不悟,继续把情意托付给父皇那样的人,才是不值,才是把自己践踏到了骨子里。

后悔了,下辈子就能重新开始了。

太子比沐少清大了三岁,尚未娶妻,东宫太子妃仍旧空缺,无数贵女虎视眈眈,都盼着能花落己家。沐鸿胪虽然也很优秀,可跟太子比起来,总是要差一些的,更何况,太子说过,娶妻当娶心上人,绝不将就。

不曾出嫁的姑娘家,心中对浪漫的爱情故事总是向往的,看多了话本子,听多了戏,自然知道世上千金易得,有情郎难寻,尤其是太子殿下这般贵不可攀的,于是人人卯足了劲儿想要在太子面前表现,可惜太子心如磐石,并不会出现在女眷所在场合,让许多人有心无力。

皇帝也挺着急的,他儿子多,大部分都成婚了,除却那几个小的外,成年的太子跟渭阳王都未有婚配。渭阳王还好,以后就是个闲散王爷,成不成婚皇帝不着急,可太子不一样啊!

说来也是有趣,元后活着时,皇帝对她忌惮疏离,亲近贵妃,可元后一死,少年时期的好他就又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现在他年纪越发大了,每当他怀念起年少,记住的就都只有元后的体贴温柔与不离不弃。

白饭粒变成了白月光,朱砂痣却成了蚊子血。

如今的皇后,又在重复着当年元后的老路。皇帝身边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少女,他需要这些活力十足的女人来证明自己不减当年。

正是因此,他对太子有着对别人没有的耐性与慈爱,尤其是太子的眉眼与元后生得很是相似,更是容易让皇帝心软。太子不肯娶妻,皇帝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他心中有愧,便不敢太过逼迫,他这个嫡长子,是他第一个孩子,凝结了他全部的心血,是他最完美的继承人,不得不说,元后死了,唯一让皇帝有些怕的,就只有太子了。

当然这种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怕。

前殿宴请群臣,皇帝在思考要怎么做才能让太子到后殿去。前几日通知百官赴宴时,皇帝特地委婉暗示了一番,臣子们也都知道他的意思,这回大都带了家中正值妙龄尚未婚配的少女过来,太子哪怕是去瞧上一瞧,说不准也能看上个中意的啊!

太子深知皇帝用意,说是让他亲自送菜过去给皇后以表孝心,其实就是让他相看太子妃的,毕竟他和如今的皇后只是表面关系,他连母后都不曾叫过。

皇帝把自己用了觉得好的几道菜给点上,让太子送过去。说是送过去,其实根本不用太子经手,自有宫人呈献。但皇帝一心给自己儿子拉娘配,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赏赐,是自己用过的,从前殿到后殿,等到了皇后桌上早冷了!

而为了表达对皇帝的感恩,这菜皇后必然是要全部吃完不能浪费的。

太子看了一眼那几道菜,都是大肉,荤腥十足。

冷了说不准就是什么味儿了。

怕冷得不够彻底,太子刻意放慢了步伐,身后的内侍怎敢走到太子前面?自然低头跟随,等到了后殿,那几道菜,是凉的透透的。

皇后那样精细的肠胃,吃完这几道油水足的冷肉,不说掉半条命,也得上吐下泻几天。

太子神情淡然,仿佛不是自己故意的,把来自皇帝的重视告诉了皇后,并且着重强调:这是父皇用了觉得好的,要跟娘娘分享的,旁人都没有。

是啊,旁人都没有,你皇后娘娘可不是得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赏赐都给吃了么?

不吃?

那可是大不敬。

第614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八)

皇后心里苦,却又不能不吃,面上只得做出一副皇上想着本宫本宫可真是太荣幸了的表情来,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扣肉放入口中。她平日那是养尊处优山珍海味,味道稍微不对那是筷子动都不动,宫中御厨厨艺精湛,即使是冷了,这肉也比寻常人家的饭食要美味许多,只可惜皇后养刁了的肠胃受不住,她轻轻一咬,外面那层肉皮已变得僵硬,只觉荤腥无比,周围那么多人还羡慕地看着她。

怎么办?必须吃!

不吃也得吃!

优雅地吃完一块扣肉,皇后抬头看向太子,太子先前可说了,是皇帝亲口交代,只赏赐她一人,其他人都没有这荣幸的,也就是说,皇后不能把这几道菜再分给其他嫔妃。

吃一块已是要了皇后的老命,把这几道都吃完的话……且不说是否难以下咽,对身体也不好呀!

太子施施然落座,殿内正当妙龄的女眷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集中在了他身上,怕被殿下看见,觉得自己太过轻浮,都是抬头偷偷看一眼,而后立马低下不敢再看,整个后殿,当太子抬眼望去时,竟只有一人敢与他对视。

就是这个对视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自认礼数是周到的,皇后也不能从他的言语姿态中寻出什么错处,殿中嫔妃与女眷们也的确真心实意羡慕皇后独得圣宠,惟独那位沐少夫人,笑得张扬灿烂,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太子以手握拳,抵在薄唇边轻咳一声,对皇后道:“娘娘这里还在忙,孤便回前殿去了。”

皇后对这个元后长子毫无感情,但也不至于到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要不是皇帝叮嘱她务必要把太子留下,看是否能有太子相中的,皇后才不想管呢!太子成不成亲,有没有女人,关她什么事?反正他心里头也不见得对她这个皇后有多少尊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可皇帝吩咐的不听能行么?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太子留下,皇后便笑道:“今日乃是中秋佳节,本宫年纪大了,许久不见这样多的小姑娘了,若是有人主动献艺,本宫便赏她一朵牡丹。”

牡丹花期已过,惟独皇后宫中养着几盆,她愿意拿出来当彩头,可真算是下了血本。

太子对如今这位皇后并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母后薨时他虽然岁数还小,却清晰记得这位新后有多么得意嚣张,将母后所有遗物都销毁殆尽。尤其是那历任皇后住过的宫殿,更是里里外外重新整修,抹去了元后所有痕迹。

那时新后正得圣宠,自然不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后来年老色衰,宫中不停地进新人,她才消停下来,老实许多。太子对皇后并无多大怨恨,只是偶尔小小报复一下当年她毁尽母后遗物的仇,毕竟母后的大部分东西,在被皇后销毁前,便被太子派人收走了。也正因如此,后来皇帝与皇后感情淡了,开始怀念发妻,便要气恼皇后不知轻重,将元后遗物一件不留,愈发地疏远她。

其实就算不是皇后,也会是别的女人。

可能也是因此皇帝对自己愈发冷淡,皇后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份。比如无论何时她都要穿上象征身份地位的朝服,戴上皇后独有的凤冠,就连花她也只喜欢牡丹。

有了皇后的彩头,聪明人不知道她的用意?太子殿下在呢,还不是要给太子殿下相看的?

必须得好好表现才行!

一时间,群芳争艳,琴棋书画歌舞诗赋看得人那叫一个眼花缭乱,这些贵女出身高贵,家中都请了名师精心教导,个个才貌双全,让人简直挑花眼,赏心悦目至极。贵女们又是在太子面前表现,自然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偶有小心机也显得很是可爱。当然,如玲珑这般已婚的,就看看热闹。

但架不住有人把火朝她身上引啊!

贵女们纷纷展示才艺,玲珑看得津津有味,一副很乐在其中的样子,太子眼角余光看见她拍着小手面带笑容的模样,简直以为其实是她在相看太子妃了。

在座的女子大都爱慕太子,公主们却不然。龙生九子尚且不同,皇帝的女儿们性格更是迥异,她们是太子的亲妹妹,对太子只有敬畏,不巧,其中还就有几个是暗恋沐少清的。当初沐少清被皇帝点为状元,皇帝爱他人才,想为他跟自己的女儿赐婚,沐少清却不卑不亢地拒绝了,风骨十足,一时间传为佳话。虽说当时皇帝也没提要给哪个女儿赐婚,但爱慕沐少清的公主们都相当自信地认为是自己。

于是乎,后来嫁给沐少清,占据了沐少清夫人位置的玲珑,就是她们的眼中钉了。

尤其这位沐少夫人,还断了腿,听说是连孩子都不能生了。这样残缺的身体,怎么好意思霸占沐鸿胪那样神仙般的人物?若是聪明些,要脸些,早就该自请下堂了!

玲珑莫名被cue,食指指着自己的鼻间:“公主是要我出来献艺?”

那位身着粉色百蝶迷花罗裙,容貌娇媚的公主点头:“沐少夫人是沐鸿胪的妻子,沐鸿胪可是天下有名的大才子,连本宫的父皇都对他赞赏有加,本宫觉得,能让沐鸿胪视若珍宝的人,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吧。”

说是这么说,表情看起来也挺友好,语气就不是那么有礼貌了,夹枪带棍的,就差没把本宫就是要找茬几个字写眼里。

寻常人被金枝玉叶这样一问,哪有不慌张的,一些心地善良的姑娘都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玲珑一眼。她们之中也不乏有爱慕沐鸿胪的,可大家都是出身高门,哪能去给人做妾,或是做续弦?再说了,沐鸿胪钟爱其妻,倘若因为妻子断了腿便不要她,那也不是人们追捧赞美的沐鸿胪了。

公主这样为难沐少夫人,就不怕沐鸿胪发怒么?

那样的话,沐鸿胪更不会看公主一眼吧?

玲珑本来正欣赏着小美人的水袖舞,眼瞅着上了盘新的栗子糕,想拿一块吃,公主的针对就到了,她笑了笑,毫不客气地说:“等公主招了驸马,自然就会知道我的过人之处。”

太子闻言,看了她一眼,没反应过来,主要是谁也不知道会有已婚的女子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开车……就连在场那些貌美如花一身媚骨的妃子们,都没在第一时间意识到玲珑是什么意思。没等她们琢磨过味儿,皇后因为吃了冷肉刚喝下的一口热茶便喷了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一国之母做出如此不雅之事,简直是出了大丑!太子立时开心,朝玲珑投去赞赏的一眼。

公主自然不懂玲珑的意思,她仍旧胡搅蛮缠,非要玲珑展现才艺给她大开眼界。玲珑的耐心逐渐变小,她眯起眼睛:“哦,那你想看我表演什么?胸口碎大石?还是单腿弹跳?公主明知我是个废人,却仍在大好的晚宴上为难我,难不成是我断了的这双腿碍了公主的眼?还是说,公主在心疼谁?”

这话说得就大不敬了,公主再嚣张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立时就站起来娇喝:“你胡说八道!”

玲珑很没有诚意地道:“公主应该不会跟我这个废人计较吧?”

这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公主气恼道:“你是腿断了,又不是手也断了!难道不能弹琴下棋写字画画吗?那投壶总会吧!”

这回玲珑很爽快地答应了:“会。”

比起寻常贵女,公主们的生活更自由些,她们甚至可以跟皇子们一起习六艺。六艺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不过身为女子,皇帝对她们并没有太高的要求,也不会拘着她们,几位公主便同皇兄皇弟们一起玩乐,其中投壶算是他们都很喜欢的一项游戏。

投壶源自射礼,取来一只壶,向其中投入箭矢,投的多者胜出,输家便要按照规定接受惩罚,公主们身娇体弱,箭矢锋利,便以特制的竹管代箭。

公主们平日无聊经常玩,说不上百发百中,可跟没有玩过的人比起来,那也绝对是高手了。尤其玲珑还断了腿,准头必不可能好。

皇后觉得这不成体统,正想阻止,太子却饶有兴趣,他倒不是想看玲珑出丑,只是觉得她把玩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着实不像不会玩的人。

听胡御医说,平日去给她治腿,总是能在她那儿见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说这位沐少夫人,是十分喜欢玩,也擅长玩的人。

有太子发话,宫人们迅速将公主们素日里玩投壶游戏的道具都搬了来,根据公主吩咐,将肚大口小的壶放在约一丈远的地方,伶人奏乐,太子亲自下来做见证,反倒让几位公主十分紧张。

太子哥哥不好亲近,她们平日不敢打扰,虽说是兄妹,可她们怵他极了。

玲珑却有心思跟太子开玩笑:“殿下可要公平公正公开,不能徇私。”

太子颔首:“这是自然。”

第615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九)

太子都发话了,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只见公主趾高气昂地拿起一只竹管,竹管一头被削的略尖,她放在手心掂量掂量,是平时玩乐的重量跟手感,便稳住重心摆好姿势,眼睛盯着壶,将竹管投了出去!

叮的一声脆响,正中红心!

几位公主都笑起来,皇后也赞赏道:“不错。”

于是公主再接再厉,将手头剩余的九枚竹管也分别捏在手中投了出去,她的准头很不错,但并非百发百中,然而十根竹管中了六根,这已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大部分女子能投进一两根就很不错了。

公主自认为胜券在握,便摆出一副赢家的姿态,对玲珑的语气也比先前好了许多:“沐鸿胪夫人请。”

她刻意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玲珑身上,就是要让她丢脸。公主爱慕沐少清,对沐少清的事打听的清清楚楚,他的妻子出身没落世家,在家中又不受宠爱,什么琴棋书画怕是听都没听过,更别提投壶这种游戏了。能嫁给沐鸿胪真是此人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福薄之人终究是福薄之人,没有那个命。

玲珑想了想,对太子说:“可否借殿下发带一用?”

太子今日束发用了玉冠,还系了一条黑色发带,愈发显得丰神俊朗,举世无双。他听玲珑要跟自己借发带,稍微愣了下,很快便颔首:“可。”

竟是亲自将发带取下!又亲自交到玲珑手中!

发带落入她掌心时,太子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玲珑的手心,肌肤相贴只是眨眼间,太子却愣了一瞬,尤其在看到玲珑冲自己微微勾唇后,他只觉心跳加速,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简而言之,他就是被高明而不着痕迹地撩到而不自知。毕竟跟十几岁就和美貌宫女厮混的渭阳王比起来,太子爷连个媳妇都没有呢。

玲珑见好就收,她见着好看的香甜的人便喜欢,恨不得吞之入腹,对太子这般是天性使然,因此撩完就算,将太子发带展开,众人面面相觑,不懂她是要做什么。

直到看见她将发带蒙在了眼上!

居然是要蒙眼投壶?!

这……

大家小心翼翼地看向公主,果不其然,公主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你这是瞧不起本宫?!”

“公主说笑了。”玲珑伸手在脑后打个结,朝左边伸手,没等阿馒把装着竹管的箭囊递过来,太子便先一步接受,把个阿馒吓了一跳,眉头紧皱地看着。

玲珑取出一根竹管,她没有立刻就投,反而是在手中把玩转动,那么长那么细一根竹管,在她手中听话的不可思议,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度来,可见其人手巧。

公主见不得她拖延时间,催促道:“你快些呀,若是实在不能,跟本宫认错道歉便是。”

“哈?”玲珑不敢置信地偏头,太子的发带蒙住了她的眼睛,但不妨碍她“看”向公主们所在的方向。也正是这一侧头,叫太子瞧见她的侧脸,蒙上眼睛后,这份颜色非但不显平庸,反而更加夺目,且独特。

至于她说的话,那就更是胆大妄为了,反正太子是没见过有谁家的姑娘不怕公主,在公主面前能比公主还横的:“我做错了什么要跟你认错道歉?我犯了哪一条律法?公主若是说得出来,我立时拎着自己的头请罪去。”

说着随手一丢,就把一支竹管丢入壶中!

公主还没来得及因为玲珑的大不敬生气,就被那精准的竹管惊到了,她心想,这肯定只是巧合,蒙着眼睛怎么可能丢得那么准?等着瞧吧,下一支绝对不会这样准了!

玲珑怼完公主就很随意地把手头的竹管投了出去,偌大的后殿,只听竹管落入壶中时发出的“叮”,九声响后,已是十支竹管尽数投中!

再加上玲珑是蒙着眼睛投的,谁技高一筹,高下立判。

玲珑把眼上的发带抓下来还给太子:“谢谢。”

太子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把发带接回来,就听公主大声质问:“这不可能!你定是作弊了!你根本就没有学过这个,你怎么可能丢的这样准?!”

太子闻言,声音一沉:“小七!”

姐妹中排行第七的公主立时就委屈地扁了嘴,玲珑奇道:“瞧公主这话说的,这皇宫又不是我家开的,道具也不是我准备的,怎么就是我作弊了?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借我的发带其实是透光的,我蒙着眼睛也瞧见了?且听公主话里的意思,对我很是关注,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便是我的相公,没想到公主跟我相公一样,对我如此在意?”

在场的都是后宅女子,那些个夫人嫔妃,个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玲珑话里的意思?她嘴上说公主是关心她,根本就是在影射公主觊觎有妇之夫!可人家也没拿到台面上说,因此这话里的意思大家虽然都明白,却也没法治玲珑的罪。

玲珑表情多变,她想了想又很遗憾道:“兴许公主不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些人生来高贵,有些人生来天赋便高于平庸的常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平常心对待也就是了。”

这回连太子都忍不住侧目了,这姑娘也太敢说了,她可知道她此刻就在皇家地盘?她不怕为沐家带去灾祸?

那太子可就错了,玲珑还真不怕,在皇宫又怎么样,惹她不高兴了她照样甩脸色摆架子,从没有旁人耍威风耍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哪怕最虚弱那会儿,也是唯我独尊的。至于为沐家带去灾祸……那也太棒了吧?!

所以她压根不怕得罪人,反正她又不跟这些女人交朋友,也不在意前殿那群男人怎么看待沐少清,她自己开心,从来不管旁人死活。

“这投壶,讲究的是力道角度跟巧劲儿,若是凑不足这三样,侥幸投进几支,可算不得什么高手。”

太子轻咳:“好了,小七,回到座位上。”

“太子哥哥!”七公主快被玲珑气哭了,“你就看着一个残废欺负我吗!”

“残废又如何?”玲珑反驳,“我是断了腿,可没脏了心。”

七公主向来跋扈,她是金枝玉叶,从来只有别人让着她,没有她吃亏的时候,玲珑这一句一句毫不留情,她真想把这个占据了沐鸿胪夫人位置的残废给拖出去杖毙!好在她还有些理智,又畏惧太子,一时间还不敢找玲珑麻烦。

太子淡淡道:“愿赌服输,便是这么个道理,是你输了,又在胡搅蛮缠什么?”

七公主便觉得太子是在拉偏架,他分明就是偏向这个残废,根本不管妹妹的!转念又觉得太子哥哥到底不如渭阳王哥哥,渭阳王哥哥从来不摆架子,更不会凶她!

玲珑冲太子嫣然一笑:“多谢殿下主持公道。”

太子颔首道:“夫人心志坚定,世间罕见。”

两人商业互吹一波,太子这戏也瞧够了,总算是要告辞了。他一说要走,皇后忙不迭地送,赶紧走吧赶紧走吧,那冷菜她都吃了三盘了,再吃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

太子一走,皇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给七公主撑腰,而是把皇帝赏给自己的菜分拨给其他人。若她还是年少时倾国倾城的模样,这御菜她是敢不吃的,还敢对着赏赐自己冷菜的皇帝发脾气,可惜如今失了好颜色,到底是不如年轻水灵的小姑娘,皇后的位子都不一定坐得稳,哪里还敢恃宠而骄啊!

只是七公主跟玲珑的矛盾还是要调和的,不过皇后没怎么放在心上就是了,太子都说了愿赌服输,她要是给个不一样的结果,那不是打太子的脸?皇后才不干呢!她就想和稀泥,又不是她生得女儿。

谁知话还没出口,玲珑便先一步道:“我看娘娘肤色略有暗沉,可是近日睡眠不好?”

皇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难道扑了这么多层粉都没能遮掩得住?最近皇上对自己越来越不满,她过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天皇帝翻旧账,把元后之死赖在她头上,是以夜晚辗转反侧睡不着,早上上妆时还特意涂厚了粉,没想到还是叫人一眼瞧出来了。

她不禁看向玲珑的脸,按理说这沐鸿胪的夫人也是十七八的年纪,不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了,成婚后的妇人与未婚的少女比起来区别是很大的,可皇后看着眼前这张小小的精致的脸儿,发觉她的皮肤娇嫩无比,简直称得上是吹弹可破,竟是一丝瑕疵都没有!白里透红的,她甚至可以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儿,嫩汪汪的宛如枝头的水蜜桃。

玲珑冲太后笑:“我这里有个美容方子,可美容提亮,不知道娘娘想不想试一试?”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十足,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比起在座的年轻姑娘们也不差,看起来甚至比她们还要小一些,完全不像是成婚两年的妇人。

皇后顿时心动。

第616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十)

七公主本来还等着皇后娘娘给自己做主,哪里知道那残废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叫皇后娘娘态度大变?瞧那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残废是她生的呢!

皇后忧愁自己的皮肤问题。诚然,她心中清楚,再怎么保养呵护也是比不上十五六岁刚及笄的小姑娘的,可生而为人,除非那想法异于常人的,否则无论男女,谁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且皇后较之同期入宫的妃子们要沧桑许多,她也知道这是因为皇帝对自己愈发不耐烦,有时候做梦她都梦到自己被废,长期吃不下睡不好,怎能不憔悴?

玲珑说起美容护肤那是一套一套的,直听得皇后恨不得引以为知己,连带边上的嫔妃及女眷们都竖起了耳朵,偷偷在心中记下玲珑所说,准备回家试试看。又见玲珑掏出一个很精致的透明小瓶子,也不知是何材质,总之漂亮得很,折射出耀眼的光线,里头的膏体则是雪白雪白的,皇后将盖子拧开,凑在鼻端闻了闻,惊喜道:“好香的味道!”

玲珑笑道:“这一瓶够娘娘用上几个月,每日早晚洁面后取黄豆粒大小,按照我先前所说的方法使用,绝对立竿见影。”

皇后连连点头:“本宫知道了!”

其他人也艳羡不已,只可惜沐鸿胪夫人说了,这面霜只有一瓶,献给了皇后娘娘便没了。

皇后则看玲珑愈发顺眼,再看一边痴痴等她发落玲珑的七公主就不那么高兴了。你说说,太子都赞赏的人,本宫能罚么?还嫌跟太子之间龃龉不够深?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在七公主张嘴要说话时示意身边的嬷嬷把七公主先带下去。

她是皇后,折腾别人不成,折腾个公主还是行的,皇帝也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就跟她发火。

七公主满面震惊地被两名嬷嬷夹在中间带了下去,她还不住回头,不敢怨恨皇后,只好把满腔怒火都撒在玲珑身上。玲珑咬了一口手里的板栗酥,还嫌没把七公主刺激大,冲对方露出嚣张挑衅的笑容,七公主瞪大了眼,险些就要转身扑回来。好在那俩婆子身高体壮力气也大,七公主可拗不过她们。

以七公主为首的沐鸿胪爱慕团便老实了下来,连最能闹腾的七公主都被安排下去了,她们还能做点什么?而且……说实在的,今日中秋摆宴,她们这些交好的早就私底下说了玲珑不知多少坏话,恶意地揣测她断了腿会是一副什么颓唐模样,说不准还会愤世嫉俗粗鲁不堪,甚至因为自卑根本不敢来!

结果今日一见,人家除了坐在轮椅上,样样都比她们强!且坐轮椅还不用下跪呢!要知道按照本朝礼数,见了皇后以及高位嫔妃她们可都是要三跪九叩的,光是行礼就要了不少娇小姐的半条命!

现在七公主出师不利,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玲珑终于能一边敷衍皇后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美人歌舞,她若是存心让人对自己有好感,那真可谓是手到擒来,待到宴会结束,皇后都拉着她的手舍不得她走了!

阿馒觉得皇后娘娘好奇怪,居然管她家小姐叫什么妹妹……这辈分也差了吧?!

宴会是前殿先结束,后殿自然也不会拖太久,女眷们出了后殿,就只剩下玲珑一人没人来接——她也不着急,就坐在轮椅上,顺手抄起旁边桌子上一盘没人动过的金糕卷。皇后见她整场宴会从头到尾吃不停,与那些连茶水都少饮的女眷们形成鲜明对比,再一低头,好么,人家这小腰细的,这种怎么吃都不胖的体质真是令人羡慕!

想当年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呢,只可惜上了年纪,慢慢地就不行了,吃多了不舒服,难克化。

因为得了人家的好处,皇后相当贴心地派人去前殿打听沐鸿胪,结果小太监回来禀报说沐鸿胪大醉,渭阳王好心,说是要帮忙送他回府……

皇后倒是没多想,玲珑就挑了下眉:“既然如此,我一人回去便可。”

阿馒不高兴极了,但是在皇后面前没说什么,她虽然一根筋却也不傻,直到与皇后道别,出了后殿,她才忍不住抱怨:“姑爷喝醉了就不管小姐了?”

“他倒是想管,只可惜有心无力。”说实在的玲珑也许久没纾解过了,忍不住长吁短叹,“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阿馒歪歪头,不懂。

她继续推着玲珑向前走,胡御医不知从哪儿来的,把她给拦住:“少夫人来了?正好正好,我这有新研制出的药膏,你拿回去试试看,有没有效果都要告诉我。”

胡御医为了治玲珑的腿称得上是呕心沥血,玲珑虽然没有“感恩”这种情绪,但待她好的人,她也没有一口就吃了的习惯。

遂跟胡御医道谢。

胡御医便要送她出宫,让那引路的小公公先回去,他路上跟玲珑说话,玲珑谈吐有物又犀利辛辣,许多事经了她的口便另有一种感触,胡御医很爱跟玲珑聊天,若非他看不惯沐少清,非要认玲珑做个义女不成。

他那姑娘,若是长得这么大,定也是这样讨人喜欢。

不过走着走着,阿馒突然道:“胡御医,我怎么看这路跟我们来的时候不一样啊?”

胡御医茫然抬头,猛地拍了下大腿:“糟糕,一心跟少夫人说话,脚自动朝东宫走了!”

他醉心医术,除了钻研炼药外,也就朝皇帝寝宫跟东宫两个地方来,出宫次数都很少,说是送玲珑,结果双脚有他自己的想法,直接走到东宫来了!

恰逢太子也刚回来,见到胡御医还好,玲珑也在就很惊讶,他微微扬眉:“二位怎么会在这里?”

胡御医很不好意思道:“下官要送少夫人出宫,结果引错了路……”

太子失笑:“这倒是胡御医的不是了,还望夫人见谅。”

“无妨,横竖这轮椅又不是我推。”她早就注意到胡御医带错路了,只是没说而已,反正又不用她动脚,走哪儿不是走?这皇宫再大,走个大圈也能走出去。

太子见她性情豁朗,便道:“夫人若不嫌弃,孤也送夫人一程。”

这话玲珑没什么感觉,胡御医反倒惊讶无比,太子爷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什么性格他最清楚,没见过主动跟女子搭话的时候,东宫那么多貌美的小宫女,太子爷可一个没沾手,就连更衣沐浴都是自己来!

话又说回来,这两人对话的场景可真是仙人一般,赏心悦目,就是沐少夫人后头那个推轮椅的怪力丫头瞧着不大和谐,活似一副高雅山水画中掺杂了两笔鬼画符。

阿馒敏锐回头,感觉有人说自己坏话。

太子对玲珑的轮椅很有兴趣,毕竟他是用过自己的屁股亲自感受的,问玲珑可否让自己来推。这要真说起来,那可是男女大防,万万不妥。可惜玲珑天生不在意这个,阿馒缺根筋,胡御医本来就是叛逆之人,太子则是完全没想到这个。

他心中很自然地想跟玲珑亲近,倒不是有什么龌龊想法,只是欣赏她的性情,惊叹于她的想法,与她说话,觉着轻松,又觉着受益匪浅,再想起沐少清,对这位痴情女子十分同情。

这同情里,又似乎夹杂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太子想要暗示一下玲珑,让她不要痴痴地将一颗芳心都寄托在沐少清身上,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不值得、也没有意义的,如同他的母后,最终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父皇再是怀念,又有何用?不过他不会安慰人,也不懂女子心事,这得亏是对沐少清满不在乎的玲珑,要真是一往情深的李氏,听到有人这样诋毁自己的相公,怕不是断了腿也要蹦起来敲爆对方脑壳。

等送到了地儿,玲珑才知道渭阳王是个何等厚颜无耻之人,那厮嫉妒她占了沐少清妻子的名分,派人弄断李氏这双腿不说,这个老狗比,居然还把沐家的马车弄走了!

也就是说,玲珑回不去了。

她根本不着急,就问太子:“不知殿下可否让我在宫中借住一宿?”

东宫必然是能住的,可她身为臣妻,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到东宫啊!胡御医就想说太医院有空房间,或者宫中还有马车,结果太子却先他一步回答了:“可。”

胡御医顿时懵圈,不知道这两人是暗中达成了什么共识,总感觉哪里有些怪怪的,好像发生了什么自己没有察觉的事情一样。

住什么太医院,当然要住东宫。

凭什么沐少清能给她戴绿帽子?

这会儿怕不是正口嫌体正直的跟渭阳王滚床单哦。

还真叫玲珑给猜对了,宫宴上渭阳王示意自己的近臣一个劲给沐少清灌酒,沐少清拒绝不得,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趁机说要送他回家,又故意把李氏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丢在宫中,就是要让李氏难堪。至于断了腿的李氏要怎么回去,渭阳王才不在意呢,他现在眼里心里,都只剩下因为饮酒粉颊酡红,又被他拆去发髻,一头青丝披泄,妩媚无比的沐少清!

第617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十一)

这还是东宫第一次有不是宫女的女子入住,太子莫名觉着有些怪异,吩咐人伺候后,便在书房待了很晚。即便如今父皇看似很信任他,他也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当年父皇与母后许下海誓山盟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世上再没比人心更善变的东西了。

他看书看到很晚,直到眼睛都开始酸涩才回卧房。太子不爱人近身侍奉,一部分原因也跟元后有关,对元后来说,最让她怀念的不是登上后位的荣华富贵与高高在上,而是曾经同舟共济时只有彼此的温暖。那时,她可以亲自为丈夫梳发更衣,两人亲密无间,后来他成了皇帝,自己做了皇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太子洗漱后揉了下眼睛,吩咐内侍到外间候着,他晚上鲜少起夜,也不大爱折腾人,有时候口渴想喝水都自己起来倒,东宫的宫人们可是整个皇宫宫人都羡慕的!太子爷多好伺候啊!

“这么晚才回来,害得我好等。”

本来略有睡意的太子被这一声吓得立时清醒,他手上端着的茶杯都差点儿掉了,才发现自己床上不知何时多出个玲珑来。她盘腿坐在那儿,一只手掀开床幔,可能是见他一直在外面走动却不上床,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不对!这不是她等得耐烦不耐烦的问题!

太子失声道:“你怎会在孤的卧房?”

“不是殿下邀请我的么?”

太子:“……我只是让你在东宫暂住一晚,没有别的意思!”

“啊是吗。”玲珑早就换了衣裳,乌黑的发披散在身后,不梳妇人髻后,她看起来跟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样,脸蛋儿小小的鼓鼓的,嫩生生能掐出水来,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宛如雨后青空。“可是身为太子,邀请臣妻到东宫留宿,这样的事情叫人知道了,会不会不太好啊?”

不能怪当时胡御医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实在是这事儿怎么也说不过去,太荒诞了!哪有说家里马车先回去就留宿宫中的,更别提是以臣妻的身份留宿东宫了!

太子当时真没想这么多,现在被玲珑抓住这一点,顿时头疼不已。他道:“便是孤逾矩了,你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东宫未有正妃,有的是房间给你睡。”

“啊,那就是我意会错了,我以为殿下要我住在东宫,是想同我做对露水夫妻呢。”

太子哪见过这样大胆的人,偏偏她的大胆又不轻狂,反倒是自己叫她撩的面红耳赤,全然看不出寻常的稳重做派。“一、一派胡言!”

玲珑捶了捶自己的腿,她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的腿废了,是没法自己走出去了,要不,殿下送我出去,或是寻个相貌英俊的侍卫抱我出去?”

她今天晚上很有感觉,若是太子不从,随便挑个长相身材都好的就行。

太子磨了磨牙,道:“你是为了报复沐鸿胪,才这样作践自己?”

玲珑奇道:“你说什么呢?报复他?”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玲珑笑起来,“他有什么好报复的,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也是有需求的呀,断然没有他在外面跟人逍遥快活,却要我给他守活寡的道理。再说了,若不是殿下风姿出众,我也不会在这儿不是?”

太子一时间搞不懂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半晌,舔了下唇瓣,没法对玲珑说重话,潜移默化中他对她的感觉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只是他没有意识到。“孤……”

“你先过来呀。”

太子说话时一直不大敢跟玲珑对视,就怕那双看起来干净又天真的眼睛,不知道那样一双眼睛是如何妩媚到令人心弦颤动的,他甚至觉得,如果跟她对视,会不受控制地被她蛊惑,酿成大错。他自小便严格要求自己,决不能做出奸污臣妻的龌龊事来!

可玲珑这么一叫他,他情不自禁地朝她看,也不知怎地,等太子回过神,人已经走到床边了。他心下一惊,想赶紧撤,手指却被玲珑握住一根,她没使什么力气,他便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趔趄,坐在床上,她软软地依偎缠绕过来,朱唇微启,吐气如兰:“殿下在怕什么,难道是怕我要你负责?我保证不会,你情我愿之事,今宵快乐就好,不问其他。”

又软又香的身体蛊惑力十足,太子轻轻喘了口气,想将玲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结果刚碰到她,她就势反握住他,跟他十指交叉,太子顿时头皮发麻——这样的亲密,是他从不曾有的。

她的手又小又软,太子心中便浮现出四个大字,叫柔若无骨。他甚至都不敢太大力气,怕把她弄疼了。

“孤……不能……”

他断断续续地拒绝着,玲珑沐浴过后来的,她洗的牛奶花瓣浴,身上一股甜甜的奶香,只穿了薄薄的两件寝衣,稍微动弹就能瞥见衣衫内的雪白肌肤,太子眼一热,就感觉脑袋轰的一下不听使唤,热血全往一个地方涌,这样的绝色,世间罕见,独一无二,他又不是圣人,甚至对她有着隐秘的好感,她存心引诱,他如何自制?

竟是就此沦陷,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

玲珑如愿以偿,她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太子初尝云雨,青涩又热情,甚至亲自给她清洁了身体,又给她的双腿做了热敷。

玲珑看着他笑:“这会儿知道我这双腿的好了?只可惜不能动,否则——”

太子堵住了她总是叭叭不停的小嘴儿,用自己的薄唇,看得出来他有些羞赧,但木已成舟后,他并没有后悔、心虚,或是怨怼,反倒格外坦然。

“你与沐鸿胪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玲珑努努嘴:“你不是都知道的差不多了,还问我做什么,我可不信胡御医回来什么都没跟你说。”

兴许是成为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太子对她明显热络亲昵起来,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揉捏:“胡御医只跟孤说,你们成婚两年,迄今你仍是完璧之身——”

“现在不是了。”

玲珑突然插了句嘴。

太子俊脸爆红,他轻咳一声,又道:“可是外面都传言你善妒,无所出又不肯让沐鸿胪纳妾,如今更是坏了身子还要专宠。倘若你是完璧之身,沐鸿胪不会不知道,倘若他知道,他便不该任由流言满天飞,因此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堪重用。你,你可想离开他?”

“不。”

果决的回答让太子十分失落,“孤会娶你为妻,难道不比留在沐家好?还是说你对他……余情未了?”

后面那四个字,不知为何,玲珑听着总觉得有点咬牙切齿。

她揪着太子的耳朵玩:“咱们先前不是说了,你情我愿,露水情缘,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我的人啦?”

太子突然就不是很想跟她说话,但玲珑调戏人向来一流,她手指在太子下巴处挠一挠,又耙耙他的耳朵,他就温顺起来,仿佛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噜的舒服声。“我还是要留在沐家的,至少短时间内要,不过你大可放心,这个世界,就目前来说,你是我第二喜欢的人。”

“第一是谁?”

“阿馒啊!”

原以为会回答沐少清的太子顿时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阿馒是那个身强体壮的丫头,又不懂玲珑为何最喜欢对方。

“你要努力,等到你对我的爱超过阿馒对我,你就是我第一喜欢的人了。”

她可不是撒谎哦,她是很愿意回报爱的,只是有时限而已。

“不必担心我跟沐少清死灰复燃,我们俩之间就没有过感情,要真说有,那也是他单方面在骗我。”

太子一时不懂,她所说的骗,是指情感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玲珑凑近他耳边,其实整个卧房就他们俩人,内侍在外间啥也听不到,可她就是要神神秘秘地说,这样才有感觉。

当她说完,太子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出现极度错愕的表情:“嗯???”

“你要是不信,可以邀请他一起泡泡温泉,以彰显太子对臣子的关爱。”

“……沐少清是个女人?!”

太子觉得这太玄乎、太匪夷所思了:“他哪里像个女人?”

“谁说女人就得穿裙子抹胭脂了?人家心有抱负满腹经纶不行么?那你觉得我像不像女人?”

太子沉默了两秒钟没说话,她也不大像。可他确确实实亲自感受过了,她是个女人,至少身体上是。“这是要诛九族的欺君之罪。”

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也就算了,居然还隐瞒了这么些年,一路升官到鸿胪寺卿!皇帝最是重规矩,太子几乎想象得到,如果父皇得知他向来赞赏有加的沐鸿胪是个女人,诛九族真都是轻的。

太子跟沐少清来往并不多,只是欣赏对方的才华,他觉得书生斯文瘦弱很正常,再加上沐少清从发育期就开始束胸,现在不束胸前面都跟男人一样平,又没打过耳洞,举手投足根本瞧不出姑娘家的模样,是以太子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第618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十二)

看着太子匪夷所思的脸色,玲珑很想看他知道沐少清暗恋他后的表情——她想看,于是就说了,本来还轻拥着她厮磨的太子顿时浑身僵硬,恨不得自己的耳朵能跟眼睛那样闭起来,那样就不用听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语了。

玲珑捏着他的耳朵,两人有了亲密关系后她对他就特别随意,皇帝都没捏过太子耳朵呢!她一边捏一边笑话他:“怎么,发觉自己被暗恋,情绪激动,恨不得立刻以身相许?”

太子:……

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虽然玲珑跟他说沐少清是个女人,可他还是没办法从“沐少清是男人”这个观念改变过来,更不可能觉得“孤被沐鸿胪暗恋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玲珑瞥他一眼,回答的半真半假:“就在腿断了之后。”

事实上李氏直到临死前才知道自己无比爱慕的夫君是个女人的真相,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去问问他,就被沐夫人捂死了。她流下的那两行血泪,是一片错付的痴心,也是被辜负的情意。

太子敏锐察觉到“断腿”跟“得知沐少清是女人”这两者间似乎有什么联系,“你的腿……”

“当然不是意外。”玲珑想起来就牙痒痒的,“我醒过来的时候腿已经断了。”

不然她肯定是要避免这件事的,坐着虽然舒服,可不能跑不能跳,对于活泼爱玩的龙女来说,其实是件挺烦的事儿。好在她漫长的龙生中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可自己愿意,跟别人刻意造成,那是两码事。

太子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腿上轻轻摸着,像是在安抚她:“胡御医医术高超,他会找到治好你的方子的。”

“再说吧。”玲珑无所谓地摆摆手,“我饿了。”

她就是想吃东西而已,太子任劳任怨地从床上起来,披了衣衫唤人传膳,看着她一个人干掉了满满一桌子的夜宵,上了床后默默地伸手摸她仍旧平坦的小肚子,肚皮白嫩细腻,真不知道那么多食物都吃到了哪里去。宫宴上她也是这样,别人为了形象都不怎么吃喝,惟独她嘴巴就没停过。

玲珑双腿不便,整个人都窝在太子怀里睡觉,她软软的,太子都不敢太用力抱她,怕一不小心把她给弄坏了。可他也从未睡过这样好的觉,从身体到灵魂都轻松愉悦的不可思议,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太子,第二天早上居然是被内侍叫起来的。

他怀里的人儿早就不在了,太子立刻披衣而起,结果却得到沐鸿胪夫人天一亮便已离开的消息。

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落,可接下来一整天都抿着唇,心情不是很好。尤其是在早朝看见脸色略微苍白却还是坚持来上朝的沐少清后,更是荡到谷底。

这瞧着不是挺正常的么,怎么就因为醉酒,便把玲珑丢在宫中?且太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沐少清跟渭阳王关系那样要好了,可见此人平日里对自己的忠心都是假——等一下,他又忘记沐少清是个女人的事实了。

这也不能怪太子,跟时下的女子比起来,沐少清确确实实就是个男人样。

换作往日的太子估摸也瞧不出什么来,可昨夜他刚尝过世间极乐,再联想到渭阳王带走了沐少清,沐少清又是个女人……这孤男寡女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事?昨晚他跟玲珑就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渭阳王跟沐少清难道会是盖着棉被聊天的纯友谊?

不见得吧。

沐少清面色苍白,眼皮下带着淡淡的青色,可见昨晚定是没睡好,当然你要硬说是因为宿醉,那倒也说得过去,可太子有种神奇的第六感,他觉得不是。

于是这天退朝后,太子首次主动叫住了沐少清。沐少清有点激动,但更多的是心虚羞愧,他早晨起来时照了镜子,知道自己今日绝对称不上体面,精气神都糟糕透了。尤其是一大早他挣扎着下床要来上早朝时,渭阳王整张脸都是黑的,当下便把他又抓回床上胡闹了一通,沐少清沾地时两只脚都是抖的。

他真不知渭阳王哪里来那样好的精力,他反正是吃不消了。

“沐鸿胪昨日醉酒,今日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下官好多了。”

是吗。

太子想,这看起来也不像是好多了的样子啊。他状似不经意道:“昨晚沐鸿胪先一步走了,令夫人却没有马车回府,只得在宫中留宿,沐鸿胪难道都不知道?”

沐少清一愣,他还真不知道。昨晚渭阳王把他带回了王府,又折腾了他大半夜,早上更是不依不饶。他满心疲惫,哪里注意得到玲珑回没回去?他自己都没回去呢!

听太子这么一说,心里就有些发慌,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跟玲珑恩爱夫妻的形象有损,还是太子话里句句不离玲珑。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的事情发生了。

这种说不出的不安让沐少清提不起精神,太子也只是替玲珑觉得不爽,并没有跟沐少清多说两句的打算。主要他一想起那坏女人脸上促狭的神情,说着沐少清爱慕他的话,就别扭的不行。

哪怕沐少清是女人也不行。

太子对于爱慕自己的女人也是敬而远之的。

沐少清惴惴回到家中,沐夫人见他一夜未归,脸色又不好,慌张不已,生怕他在外面暴露了秘密。沐少清跟她解释了一番,沐夫人大惊失色:“你快去找李氏!决不能让她对你有心结!”

沐少清唇瓣微动,半晌道:“娘,我们真的要这样一直骗她吗……”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事到如今,你以为是只要说出真相就能解决的吗?你的命,李氏的命,沐家人的命,都在你手上握着!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的身份泄露出去,会招来多大的灾祸?”沐夫人压低了声音斥责,“这样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她只以为是女儿对李氏有愧,完全没想到女儿也会有想要恢复女子身份的一天。

母亲的态度摆在这儿,沐少清便没有多说,很多心里话,他是没有诉说对象的,也因此,即便他爱慕的是太子,霸道又得知他秘密的渭阳王也仍然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因为他知道他所有的不能说的秘密。沐少清想过很多,如果他能从小做一个女子,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左右为难。

他从前以和天下女子不同而自得,如今却又开始羡慕女子的生活。

沐少清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玲珑正在试几盒新首饰。说是新的那可一点不夸张,她走的时候太子塞给她的,还不许她不要,他真的想多了,玲珑怎么可能不要这些漂漂亮亮又亮晶晶的东西?这不,回来后换了身衣服,她就开始在镜子前面美了。

丫头们在边上时不时发出赞叹声,声声发自肺腑,谁叫少夫人这么美,美得不管什么首饰跟她比起来都黯然失色呢?

玲珑正在试一对琉璃耳环,两个小小的琉璃坠子愈发显得她绝美不可方物,脸蛋儿小小的,嘴巴又红红的,肤白胜雪,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儿!

坐轮椅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不需要挪窝。

听沐少清来了玲珑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她摸了摸自己粉嫩的耳珠,笑眯眯地回头问沐少清:“相公,你看我这耳环好看吗?”

沐少清不由得看向那对耳环,精致小巧,素净典雅,她戴起来说不出的好看。

而自己,连耳洞都没有。

他略微僵硬地点了下头:“昨晚……”

“你说昨晚呀,没事儿,我知道相公喝醉了,跟渭阳王走了,两个男人还能闹出什么花儿不成,相公不用跟我解释。”玲珑美滋滋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这张脸比起她自己的还是要差上许多,不过勉强算是人间绝色,她还能接受,偶尔换张脸感觉挺不错的。

其实太子给了她好几盒满满当当的首饰,里面更贵重更华丽的也有,可玲珑就是喜欢这对琉璃耳环,无他,这耳环不知是如何制作的,外面抹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介质,特别亮——没错,这就是龙女钟爱它的原因。

沐少清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全没用上,他讷讷道:“那就好,我实在不该醉酒……”

“没事的呀。”玲珑高高兴兴地转过身冲他笑,沐少清注意到她手里的那一盒珠宝,和她耳朵上戴的又是另一种风格,若是他记得不错,应是西域进贡而来,因为数量不多,当时太子又办事有功,皇上便全部赐给了太子……只有太子有的珠宝,为何会在玲珑手中?!

不觉神色古怪起来,“这些首饰是哪里来的?”

“嗯?”玲珑没想到沐少清也会在意这个,“你问这个啊,别人送我的。”

“谁?”

玲珑本来闲适的表情突然就变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相公想知道啊?那我让她们退下,我只跟相公一个人说。”

第619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十三)

严格来说,沐少清对玲珑是没有丝毫防备的,因为即便他不承认,他内心深处也和他的母亲一样,将他的妻子当作一个挡箭牌,甚至是一个得了他庇佑的挡箭牌——难道不是么?如果不是他,李氏现在还不知在娘家过得什么生活。虽然他不能给予她寻常女人应有的婚姻与孩子,至少给了她荣华富贵,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这是沐夫人一直在沐少清耳边说的,沐少清嘴上总是反驳,其实心中也是认可的。他必须这样说服自己,才能让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与惶恐变得心安理得。

“我有件事,恐怕要跟相公说一下,不知道相公愿不愿意。”

沐少清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夫人只管说。”

玲珑笑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笑起来眉眼风流,格外风情,沐少清哪里见过这样的李氏,哪怕自己也是个女儿身,也不由被这美色失了神。往日李氏美则美矣,却过于守旧刻板,何曾像这样美得鲜活?也正是这样的鲜活,勾起了沐少清的性别意识,让他也开始渴望能够正大光明做回女子的自己。

玲珑可不是那种迂回曲折也要给人留面子的人,她直接跟沐少清说:“我想这件事,相公很容易就能做到的。我与相公成婚两年,迄今未有身孕,过去我总是怨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觉得愧对相公,可昨夜过后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我的问题。”

沐少清顿时警觉起来,以为玲珑察觉了自己的身份,正在想要如何是好时,却听玲珑说:“……所以相公也不能怪罪我找别的男人了。”

一时间大起大落,沐少清紧紧地盯着玲珑,玲珑却丝毫不惧,把自己红杏出墙的事儿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这人活在世上,难免都有欲望,我原先以为跟相公睡在一张床上就是圆房,不曾想根本不是那样。相公既然占了好名声,就不能阻拦我自己寻欢作乐吧?说不得日后我怀个孩子,还能给你们沐家传宗接代呢!”

语气轻柔乖巧,真心实意,沐少清一时分不清玲珑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别的什么。他唇瓣动了动,半晌道:“你、你也太……”

“太什么?”玲珑在首饰盒子里扒拉,找出一支跟那对琉璃耳环配套的发饰,照着镜子戴在头上,愈发显得人比花娇。“世人都说相公是翩翩君子,对我情深爱笃,可谁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呢。”

她叹了口气,“我刚知道的时候,心中也很是难过呀。”

沐少清叫她嘲笑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又奈何人家说得都是实话,想指责玲珑不守妇道又想起自己并不是个真男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拂袖而去。

玲珑对着他的背影撇撇嘴,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两人算是撕破脸了,沐少清虽对玲珑有愧,可也没法正视自己头上那顶颜色鲜亮的绿帽子,他在心中说服自己是个女人不用在意那么多,却又因为这件事无比煎熬。

这种情绪被他带到了日常琐事上,就连被渭阳王带在身边时,他都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

渭阳王注意到了,很是不满,捏着他的下巴质问,沐少清如何能把这种丑事告诉这个对自己强取豪夺之人,可惜耐不住渭阳王手段高超,终究是破碎地说了出来,在一片狂风暴雨中溃不成军。

要说渭阳王对李氏那也是调查的仔仔细细,祖宗十八代都查的差不多了。这个懦弱又温顺的女人,怎么可能做得出红杏出墙一事?不过他心中窃喜,若是这般,那沐少清对李氏的愧疚就会少些,那个女人在沐少清心里的地位自然而然会降低。

他装模作样地安慰了几句,虽然他厌恶李氏占据了沐少清妻子的身份,却也见不得自己的人被人这样羞辱。李氏红杏出墙,惹沐少清不快,渭阳王怎么能放过她?一个残废,不知几斤几两重,还敢跟人谈条件了!

她得认清楚她自己的身份!

可派出去调查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与那李氏通奸之人是谁,渭阳王觉得奇怪,便让人盯紧了对方,总算是叫钻了空子!这李氏甚少出门,也不见外男,可每隔几日,那为她治腿的胡御医便会上门!渭阳王简直道尽胃口,这李氏也真是饥不择食!那胡御医保养的再好,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她倒也真的看得上!

于是便当作笑话跟沐少清说了。

沐少清没想到跟李氏通奸之人便是胡御医,顿时恶心的不行,他没有怀疑渭阳王查错,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即便他不想承认,也是信任渭阳王的能力的。

第二日退朝后他便主动求见太子,提出不需要胡御医为妻子诊治一事,还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没有将这桩丑事说出去,算是顾全了彼此的面子。

太子不悦:“胡御医说令夫人的腿已经有了好转,假以时日必能行走如常,沐鸿胪不让胡御医医治,难道是有了更高明的大夫?”

沐少清听出太子不高兴了,但他以为太子是因为面子,毕竟当初求胡御医的是自己,让胡御医不必继续的也是自己,便拱手解释道:“并非如此,还请殿下息怒,实在是……”

他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解释,太子只觉得此人着实虚伪,道貌岸然,竟一心不想玲珑腿好,冷冷地质问:“实在是什么?”

太子语气更冷,沐少清也没办法了,只好说出实情:“实在是胡御医与内人有染,下官好歹有些血性……”

???

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沐少清说谁跟他的玲珑有染???

他匪夷所思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真想知道这结论是怎么得到的!

沐少清并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自曝其短,但太子是他要效忠之人,家丑也不算外扬,一咬牙就说出来了,还把玲珑那天嚣张跋扈的原话给还原了一遍,说完一抬头,发觉太子面色柔和,似是嘴角含笑,顿时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殿下怎会笑呢?又继续道:“下官仔细想了想,内人不见外男,平日也不甚出门,惟独胡御医每隔数日都会前来,尤其是中秋过后,更是来得勤了……”

太子清咳两声,胡御医为何去得勤他自然清楚……因为他每次都假扮药童去与玲珑私会,相思之苦难熬,自然去得勤……没想到却让人怀疑到胡御医了。

太子爷的良心难得痛了一下,他知道沐少清是女子,也不介意跟他说开:“沐鸿胪误会了,此事与胡御医无关。”

“殿下!”沐少清不敢置信,“下官知道殿下宅心仁厚,可——”

“与令夫人有染的,是孤。”

“……”

沐少清话没说完,就听见太子说了这么一句。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抬起头来,看见的却是太子坦然的面容,他当时就傻了:“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殿下怎会做出如此之事!”

只是一瞬间,他对李氏的愧疚便烟消云散!他只敢在心中爱慕,连喜欢都不敢说出的人,居然被李氏……李氏她怎么敢!!!

“既然沐鸿胪寻孤说这些,孤便不瞒沐鸿胪。孤见了玲珑一面,心甚爱之,若是可以,希望沐鸿胪能割爱。”

说是这样说,但这明显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沐少清声音不觉尖利起来,平日为了男子形象他都是可以压低的:“殿下说得甚胡话!强夺臣妻殿下未免欺人太甚——”

“沐鸿胪。”太子慢悠悠地叫了他一句,眼神冷淡,略带嘲讽,看得沐少清心里一凉。“沐鸿胪在孤这里惺惺作态,未免显得太过虚伪。你一个女人,跟孤说什么强夺臣妻欺人太甚?真要说起来,难道不是骗婚的沐鸿胪欺人更胜一筹?叫玲珑好端端一个清白姑娘,承受了这么些年的骂名,也不见沐鸿胪愧疚几分啊。”

沐少清已是彻底惊了!他惊恐地看着太子,为那双黑眸中的轻视阵阵齿冷。他以为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除了渭阳王外,又有人知道了!而这个人居然是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可除了惊恐外,他心中又难免有丝丝奢求,希望太子不会揭穿自己,甚至于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他能够接受自己。

太子却并没有将沐少清收入麾下的打算,观此人所作所为,着实令人难以信任。

他只是告诉沐少清:“孤不会揭穿你的身份,同时,孤也不许你为难玲珑。她在沐家,从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孤不管,日后,你们要将她当作太子妃侍奉。”

沐少清惶恐害怕未过,嫉妒就先一步袭来,他声音尖锐:“她是人妇,皇上不会答应殿下纳她为妃——”

“那是孤的事,无需你操心。”

太子神情冷淡,“胡御医日后也会上门为她诊治,沐鸿胪是个聪明人,沐家宗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命都握在沐鸿胪手中,孤想,沐鸿胪应当知道取舍。”

沐少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殿下这是为了李氏,拿沐家威胁他!

他眼睛不受控制变得酸涩,“殿下是在威胁下官?”

“威胁?”太子轻笑,“你觉得是便是。”

沐少清就这样浑浑噩噩回了家,沐夫人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了几句,沐少清也不知作何回答,游魂般回自己院子去了。可当他听到玲珑与那些小丫头的欢声笑语时,在东宫压抑许久的愤怒、嫉妒、怨恨,此时一股劲儿地朝头顶涌,他愤而起身冲了过去。

阿馒正笑看着小姐跟小丫头们玩耍,突然瞧见姑爷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那张被称为仙人之姿的俊秀面容上,满是怒火与杀意,惊得她立刻挡在了玲珑身前!

玲珑也看见了,不过她向来是煽风点火嫌事儿不够大那种,沐少清气得快死了,却见她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对着自己示威、显摆!他一把抓住玲珑的手腕:“我有话问你!”

威风还没耍完,他的手腕就叫阿馒给握住了,阿馒说:“放开小姐,你弄疼她了。”

她可不管这是姑爷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谁都不能欺负她家小姐,否则她阿馒第一个不答应!

沐少清疼得龇牙咧嘴,他何时受过这样的罪?饶是渭阳王强迫他,也不过是用软绳绑住他的双腕,阿馒却是实打实地捏,沐少清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哪怕阿馒撒开了也还是没有停下。

玲珑施施然道:“是在这儿说,还是回房说?”

端看沐少清要不要脸了。

显然此人是极度要脸的。

阿馒不放心两人独处,玲珑拍拍她的手:“他一对我动手我就喊救命,你来救我。”

一根筋的阿馒连连点头,她出去带上门,就把耳朵贴在门上,生怕听漏了小姐的呼救。

只剩下两人的房内,玲珑见沐少清那一脸吃了屎的衰样儿,就忍不住笑:“有话想说?说吧。”

她坐在轮椅上,人舒舒服服朝后一躺,两只手搭在两边,别提多惬意多嚣张了。若是太子在这里,自然觉得她可爱娇俏怎么看都讨人喜欢,然而落在沐少清眼里,那便是没有坐相轻浮放荡,真不知道殿下怎么会被蛊惑。

他咬着牙问:“与你有染那人……是太子殿下?!”

“你不是都知道了,还问?”

“你这是不守妇道!”

玲珑哎呀一声:“别说了相公,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呢,什么叫我不守妇道,说得好像你很守妇道一样。你在渭阳王身下嗯嗯啊啊的时候,也没见你想过我啊?”

嘲讽十级。

沐少清先前一肚子怨言,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跟见了鬼一样盯着玲珑看,偏偏玲珑还很无辜地说:“干嘛,我说错了?你一个假男人,我平时没拆穿你,就算对你有情有义了,怎么,你还要求我给你守身?不带你这么赖皮的吧?你跟渭阳王一夜七次的时候,我说什么了?”

她更嚣张了,威胁道:“以后我在沐家,我要当横着走的那个,你可别想把我给弄死,我要是死了,你第一个倒霉。”

沐少清心头就冒出四个字:小人得志!

可他也无可奈何。

因为玲珑威胁的,正是太子先前话里的意思。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爱慕的人一心为了另一个,便心如刀绞,不受控制地说出刻薄的话来:“你现在是我的妻子,难道你真以为可以和殿下双宿双飞不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也是你敢肖想的?!不自量力的二手货!”

玲珑自打成了李氏,还是头一回看到沐少清这样说话,不得不说,他刻薄起来就没沐老夫人什么事儿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祸害人时都一样一样的。反正她不生气,就玩着自己的手指头笑嘻嘻地说:“你这样的假男人都敢肖想太子殿下,我一个真女人有什么不敢?”

她嘲讽全开,各种暴击:“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啊,我一个残废都能睡到太子殿下,你这么个手脚健全又惊才绝艳的沐鸿胪却不能,真让人感到难过。”

沐少清根本不会跟人吵架,更没应付过玲珑这样牙尖嘴利的,一时间气得体似筛糠,伸出手指着玲珑的鼻子,你你你你个没完。

既然脸都撕破了,玲珑不介意更激烈点:“不瞒你说,明儿个太子殿下又要来跟我私会了,他就是喜欢我这个残废也看不上你,怎么办呢?毕竟人家是太子殿下不是,哪有接手破鞋的道理。”

她这是回敬沐少清先前那句震怒之下的二手货,不然她是不喜欢这样骂人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沐少清瞬间脸色惨白,他想起自己与渭阳王的日日夜夜,心中绝望不已,只觉得与太子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竟是自己无法控制了。

阿馒正贴在门上,冷不丁门从里面拉开,她差点摔个大马趴,就瞧见他们家姑爷失魂落魄地走了,赶紧进去查看她家小姐有没有受伤。玲珑无辜地摊手对阿馒说:“你看这人,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就说了几句话,至于么?可见平日大家都捧着他,所以这么点小小挫折就让他受不了了,我看还需要再历练。”

阿馒:“小姐说得都对!”

玲珑就喜欢这样的盲目崇拜,对阿馒比了个心。

沐少清那满腹悲伤绝望无从诉说,渭阳王不能交心,母亲也不敢说实话,祖母年纪大了更是要瞒着,天下之大,竟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他把所有喜怒哀愁都埋藏在心中,又止不住哀愁,为何自己是这样的命运?为何这沉重的责任都背负在他一人身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他一人在房里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第二日他看着镜子里双目无神眼下青黑形容憔悴的自己,顿时恍如隔世。

又听外面有人说话,似是胡御医来了,沐少清想起昨日玲珑所说,今日太子殿下会来,连忙叫人备水梳洗,可梳洗到一半他又停下了,这么一副样子,去见殿下做什么?不过丢脸而已。

挥手让人下去,沐少清贴近了墙壁,耳朵死贴着想听出什么来。他现在与玲珑不睡一个房间,但两个房间是相连的,跟玲珑的卧房也只隔着一堵墙。平时那边动静稍微大点儿,这边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都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做出这样猥琐之事,奈何心底太过不甘,无法自控。

玲珑正在笑话太子的药童扮相,他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朝沐家来的,于是屡屡扮做药童,胡御医知晓了他们二人之事,一开始还匪夷所思,不过他自己也是离经叛道之人,又得知沐少清的女子身份,自然不会阻拦,反而很是支持。太子进来后,他就去外面,一方面是不打扰,一方面也是望风。

太子不懂今日的玲珑为何如此热情,他只知道每多见她一次,自己就神魂颠倒一次,若说最初尚且能自控,如今已是无法自拔了。

玲珑被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在梳妆台上,他就挤在她身前拥着她的腰肢,玲珑背抵着墙吃吃的笑,太子被她笑得心痒痒,轻声在她耳边说着情话,这些话换作往日他指定肉麻不已,可如今这肉麻的情话说出来却无比流畅自然,盖因字字发自肺腑,一腔真情。

玲珑咬着他的耳朵,不介意让墙那边的沐少清听得再仔细些,杀人诛心,这事儿没人比她更会办了。

两人很快闹作一团,沐少清又痛苦又忍不住继续听,甚至拿渭阳王来跟太子比。

他与渭阳王在一起时,那人霸道强势蛮不讲理,从来只顾自己快活,逼得他丢弃自尊求他才肯满足,太子却温柔体贴情话绵绵,即便看不到,沐少清也能从语气中感受到太子对李氏的情意,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却属于了别人。

他背抵着墙壁,一点点滑下去,终于哭出声来。

太子沉溺于温柔乡中,俊脸在玲珑脸上蹭了蹭,“有什么声音?”

玲珑无所谓地抱住他:“狗叫,不用管。”

她无意评价沐少清的选择对错,他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沐夫人决定了,他优柔寡断又自私自利,这样的性格缺陷藏在道貌岸然的假象之下,是好是坏与玲珑无关。她吃掉的是李氏的灵魂,为的李氏那两行血泪,其他人的命运,她从来是不在乎的。

太子百般不舍地跟着胡御医离去,临走前又塞给玲珑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头是他这阵子看到的宝贝,反正他觉得好看,就收集在身边,见了玲珑便送给她。

他喜欢人的方式就是送礼物,吃的喝的玩的穿的戴的样样不缺,阔气得很。

玲珑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并且非常喜欢其中一个亮晶晶的戒指,当时就戴在了手上,这戒指是一对,于是太子顶着玲珑的不高兴把另一只给要了来。

戴到了自己手上。

第620章 第五十二片龙鳞(十四)

两人的手一大一小,握在一起格外和谐,太子捏着玲珑的手指亲了又亲,在她身边流连忘返不舍离去,玲珑推了他两下没动也就随他腻歪。这人生来孤独,元后死后更是不与人亲近,如今得了趣,简直像是患了皮肤饥渴症,疯狂地想要黏人。

总算是把他撵走,玲珑开始清点这回太子又送了些什么好东西。阿馒在边上看,哪怕她少根筋,也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好东西。

玲珑又优哉游哉地吃饭,吃完饭玩自己的,然后就听下人说沐少清病了。

这可了不得!

沐夫人得知后立刻冲了过来,看到正在解沐少清衣襟的玲珑,声音都变了:“你在干什么!”

玲珑很无辜地回头:“相公生病发热出了许多汗,我自然是要为他解衣擦汗,这有什么不妥么?”

沐夫人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不对,连忙换了口吻:“娘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你现在行动不便,这样的事情交给娘来做就可以。”

“我的天哪。”玲珑捂着小嘴儿佯作惊讶,震惊的无复以加。“不管怎么说相公都是已经成年的男子了,难道娘还要亲自为他擦身?这百无禁忌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要叫人知道还不嘲笑我们沐家坏了伦理?我是断了腿又不是断了手,给相公擦身还是能做到的。”

说完,她又语重心长地教育沐夫人:“这样的话娘以后还是别说了,传出去惹人非议,谁家也没有说母亲给二十岁的儿子擦身子的,人活着呀,还是得要脸。”

沐夫人被这冷嘲热讽搞得说不出话,又见玲珑继续解沐少清的衣服,她哪里会答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玲珑的手,“放开!”

因为太过着急,跟往日的慈爱形象大不相同。

玲珑立刻就掉了眼泪,委屈地绞着手帕,让阿馒把自己推到了一边。沐夫人正奇怪玲珑为何如此听话,一扭头就看见被请来的大夫就在身后,不仅如此,他还带了两个药童。

沐夫人顿觉眼前一黑!

玲珑心满意足过了戏瘾,她才不管沐家的丑事会不会传的到处都是呢,反正她知道这个大夫是个管不住的大嘴巴就行了。

沐少清自小到大很少生病,偶有生病,沐夫人也很少会请大夫来,有时候病得重一些请来了大夫,那也是不许大夫把脉的,生怕把沐少清的女子身份泄露。甚至于为了保密,每回她都会派人请不一样的大夫来,可见为了沐少清的身份,沐夫人是下了多大的工夫,处处严防死守,滴水不漏。

眼见沐夫人不许大夫把脉,玲珑怒了:“娘!相公都病成这样了,您还不让大夫把脉,您还是相公亲娘吗?天底下有您这样的亲娘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连脉都不许把?!”

沐夫人对这个关键时刻拆自己台的儿媳气得要死,正要争论,突然听人说老太太来了。原来是老太太听说宝贝孙子生病,实在放心不下,便过来了。

老太太一来,沐夫人心底更是暗暗叫苦,有老太太在,这要拦住可就难了!

玲珑率先上去告状,老太太虽然不满意她善妒无所出,却知道她对沐少清一心一意着想,听说沐夫人不许把脉,当下拐杖一敲,厉色道:“你在瞎折腾什么?这病了就要找大夫,找大夫哪有不把脉的?”

说着就让大夫上前把脉,沐夫人还想拦着,老太太却示意人把她拉住。大夫拱手行了个礼,上去把两根指头朝沐少清脉搏上轻轻一搭,勃然色变!

这表情,现场除了玲珑跟沐夫人心里有数外,其他人都不懂是怎么回事。

把出脉象的第一时间,大夫心底就闪过四个字:我命休矣!

窥伺到如此高门内辛,他还有命活着回医馆吗?!

这、这沐鸿胪,居然是喜脉!!!!

只有女子才会有的喜脉!

一时间,大夫不知道是先震惊于沐鸿胪是个女子,还是先震惊于这个女子居然怀孕了。他呆滞地看向在场众人,像是碰到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收回自己的手,干巴巴道:“这、这……”

“怎么啦大夫,相公他怎么样了?你尽管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大夫咽了口口水,哪里真敢说?他看了玲珑一眼,见这位少夫人美若春花,一双水眸中满是对沐鸿胪的爱慕关心,顿时无比同情,世人都说沐少夫人善妒残废无所出,根本不配成为沐鸿胪的妻子,这黑锅背的也太大了!

“这个……请恕在下学艺不精,实在是诊不出沐鸿胪的脉象……在下心中十分愧疚,决定回去后苦读医书!今番的诊金在下不要了!在下受之有愧,在下告辞!”

说着背起药箱那叫一个健步如飞,他带来的俩小药童傻乎乎地追在后面喊师父,大夫拔脚就跑,一边跑一边在心中疯狂悼念佛祖道君,总之求救就对了!

大夫跑得太快,老太太都没反应过来,玲珑忍着笑,担心地说:“方才胡御医刚走,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应该来得及。”

沐老夫人这才对她刮目相看,只是吝于夸奖,而是矜持地说:“这做得倒像是回事儿。”

玲珑低眉顺眼:“谢祖母夸赞。”

沐老夫人哼了一声,不是那么想搭理她。没办法,要不是这个李氏,她说不定早就儿孙满堂了,怎会像如今这般膝下连个曾孙儿都没有?自己不能生,还不许清哥儿跟别的女人生,这样善妒的女人,沐老夫人真是头一回见!

这胡御医刚走没多远就被沐家的人叫住了,说是少夫人请他回去给少爷诊脉。胡御医当时就有点懵,直到边上扮做药童的太子打了个手势,他才颔首:“我知道了。”

这回太子肯定是不能去的,万一被人认出来未免麻烦,胡御医到了沐家,沐老夫人对他很是欢迎,玲珑也冲他笑,惟独沐夫人愁容不展,还说什么沐少清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不必麻烦他之类的话……

换作过去别人这么不想他诊脉,胡御医还不乐意给诊呢!可他知道沐少清的底细,自然也知道沐夫人这奇怪的态度是因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这位沐夫人还一心想着面子,真是令人作呕。

胡御医从前不爱给王公贵族看病就是因为这个,甭管大病小病,他们总有办法找出无数个理由,利用这些病症来得到自己想要的,虚伪又自私。

眼看胡御医真要给沐少清诊脉了,沐夫人心跳如雷,她上去就要拦住,却被沐老夫人一拐杖敲到了背上,老太太怒斥:“你在胡闹什么!清哥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沐夫人着急啊!可她又不敢说出来,她靠着这个“儿子”在老夫人面前硬气了大半辈子,要是叫老夫人知道清哥儿其实是个女人……不说老夫人气不气,光说这欺君之罪,就够他们沐家喝两壶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沐夫人阻止不及,胡御医的手已经搭在了沐少清脉搏上。他因为早知沐少清是女人,所以对脉象没有太大惊讶,甚至于沐少清与渭阳王,胡御医也略知一二,他只是没想到,渭阳王那厮连避子汤都不给沐少清喝,他可知道,以沐少清的身份,一旦怀孕暴露,皇帝会如何震怒?

收回手,胡御医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大病,只是怀孕引起的情绪紊乱,一时昏迷不醒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想太多。

沐老夫人傻了一样,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

“老太太在这装无辜给谁看呢?”胡御医不耐烦地收拾自己的药箱子,“沐鸿胪女扮男装考取状元入朝为官,已触犯我朝律例,我会如实向太子殿下与皇上禀报,此等荒谬之事,亏得你们做得出来!”

沐老夫人说不出话,半晌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沐夫人则扑通一声给胡御医跪下了:“胡御医!求您不要泄露此事!我儿命苦……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胡御医宽恕我们吧!”

胡御医把自己的衣袍从沐夫人手里拽出来,冷淡道:“我又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没有这个宽恕你们的权力,既然当初为了荣华富贵将女儿假扮成儿子,就该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泄露的一天。”

沐夫人苦苦哀求不成,眼底猛地闪过一抹杀意,在场的都是她的心腹,胡御医又是独身回来,没带药童,那么就算死在沐家,也顶多算是意外,没人能证明跟他们家有关!毕竟比起欺君之罪被砍头,她宁可担待御医死在家中的罪名!

胡御医见沐夫人目露凶光,顿时暗叫不妙,他来沐家给玲珑治腿,每每遇见这位沐夫人,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模样,听说平日里也是吃斋念佛体恤下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佛口蛇心的人物!

从头到尾被无视了个彻底的玲珑很不满意,她在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才是!

沐夫人一声令下,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就冲胡御医扑了过去,原以为很快就能把这看起来瘦弱斯文的胡御医抓住,谁曾想还没靠近胡御医就被人扔了出去。沐夫人定睛一看,那挡在胡御医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玲珑身边力大无穷的阿馒。

她立刻就恼怒了:“李氏!你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玲珑自己推着轮椅到胡御医身边:“明明是你心起歹意要杀害胡御医,我可是个大好人,怎么能看到如此残忍之事发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辽。”

沐夫人被气得要死:“你让这丫头给我让开!”

“我就不。”

沐夫人阴恻恻问:“这么说来,你是要与我作对到底了?你还是不是沐家人?”

“不是。”玲珑冷笑,“你们骗我当了两年活寡妇,让世人对我指指点点败坏我名声,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你还敢叫我配合你杀人灭口?”

“来人!把少夫人跟这个丫头给我一起拿下!”

沐夫人是铁了心今日一定要封口!

玲珑拍拍手,拉着胡御医往后退几步,胡御医不敢相信都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她还能这么悠闲,咬着牙问她:“你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玲珑鄙视他,“让你看看我阿馒的实力,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再说了,阿馒打不过,那不还有别人么。”

胡御医恍然想起来,这丫头身边是有太子暗卫的,反正在太子眼里玲珑在沐家就是吃了很多苦头,为了保护她所以特别派了人在她身边,平日里没有人能察觉,一旦玲珑遇到危险就会出现。

想到这里他也松了口气,有心思看阿馒一打十,眼见玲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五香瓜子开始磕,他也伸手抓了一半:“给我也来点儿。”

两人咔嚓咔嚓嗑瓜子,那边阿馒拍拍身上尘土,相当自豪地对玲珑说:“小姐我打完了!”

“阿馒真棒!”

玲珑不吝夸奖,顺便把自己剥好的瓜子仁放进阿馒掌心。阿馒不是那种会推辞的性格,高高兴兴地一把丢进嘴里,嚼的口齿生香。

自己人都被打的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沐夫人终于知道害怕了,她节节后退,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

玲珑看了眼还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啧了一声摇摇头:“放心我对你没兴趣,再说了,也不用我动手啊,只要皇帝知道了,就治你们个欺君之罪,这算啥。”

沐夫人顿时脸色惨白!

这时候床上的沐少清醒了,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地上躺了许多人,脑子还没彻底清醒,就听见玲珑真心实意的祝福:“相公醒啦?恭喜你怀孕了,你要当娘啦!”

沐少清:???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他听到了什么?他、他怀孕了?!

玲珑认为这就是性教育缺失的悲哀,渭阳王那家伙太懂,沐少清太不懂,归根究底这一切悲剧都是沐夫人造成的,她为了在家中站稳脚跟,把好端端的女儿当成儿子养,还狗胆包天地送去读书科考做官,这要换作几百年后肯定正常,可惜在这个时代,就是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

足以诛九族。

像是此刻,沐少清慌乱不已,怀孕的消息让他彻底失去了往日清风朗月的翩翩君子形象,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玲珑不准备再看了,让阿馒推自己走。

她也不能继续在沐家待了,沐少清的身份一泄露,沐家肯定要问罪,作为沐家少夫人,她到时候也没好果子吃啊,当然是要脚底抹油先溜为敬,至于娘家会不会受牵连,那干她什么事!

不过走归走,悄咪咪地消失跟正大光明的殉节那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沐鸿胪女儿身一事在胡御医禀报了太子及皇帝后迅速传遍了天下,听说天子大怒,认为被沐家戏耍,当时就下了谕旨,将犯有欺君之罪的沐夫人及沐少清斩首,沐老夫人及沐老爷等不知情人等尽数流放,沐氏一族自此男子世世代代不得入朝为官!世人都赞誉皇帝英明仁厚,否则这样的欺君之罪,乃是要诛灭九族的!

惟独沐家那位少夫人,在得知沐少清的女儿身后,竟是悬梁自尽以示清白,倒是让皇帝唏嘘好久,还夸赞了几句。人人都可怜这位女子被蒙在鼓中数年而不自知,背负污名而不怨怼,可谓天下女子之楷模。

李家在这场祸事中得以生存,四处诉说自家可怜,博取了不少同情,可惜很快就被人爆出李氏未出阁时在家中屡受欺辱一事,也不知是谁看不顺眼,暗中将李家整的更加潦倒,一日三餐都难吃上,愈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太子东宫温暖如春,玲珑坐在太子大腿上把玩他手上的戒指,对他说的话兴致缺缺,“哦……”

“你不高兴?”她不高兴,太子就不高兴,尤其是在他想到某个可能性之后。“难道说沐少清是女子也不妨碍你爱慕她?听说她过得不好,你就跟着难过了?你是不是觉得孤不够好?”

玲珑眨眨眼:“你真厉害。”

能从她一个哦字中得到这么多结论,也是脑洞够大的。

太子悻悻然哼了一声。

他是知道的,渭阳王以一死囚替换了沐少清,偷梁换柱将沐少清带回了王府,只是沐少清从此要隐姓埋名,除非渭阳王能登上那个位子,否则她一辈子都别想光明正大地做回沐少清。因此日日郁郁寡欢,渭阳王对她十分珍爱,又见沐少清心中还念着太子,对太子的怨念也愈发大了,这阵子朝堂动作不停,看样子是想把他从太子的位子上拉下来。

只可惜太子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沐少清家破人亡,母亲被斩首,祖母父亲及姐妹尽数被流放,惟独她一人住在王府,享受万千宠爱及锦衣玉食,心中如何能不焦灼?吃不下睡不着,对腹中孩子自然没有好处,再加上王府中尚有渭阳王其他姬妾,这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便没能留住。渭阳王因此大怒,将美人们全都遣散出府,只留沐少清一人,百般呵护,也不见她有丝毫软化,心中愈发怨恨太子,誓要将太子拉下马。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太子没了,沐少清就会只爱他一人。

这两人虐恋情深,谁都不肯先低头,渭阳王咬着一股劲儿要给沐少清一个母仪天下的未来,只可惜到底是计输一筹,折在了太子手中。

皇帝年纪大了,舍不得儿子们自相残杀,可渭阳王心怀不轨也是事实,他便将渭阳王赶去皇陵,渭阳王起事前为了保护沐少清,将她转移到了安全地点,如今未来得及寻她,已被送出京城。

这次起事,他断了两条腿,毁了半张脸,他心想,沐少清更不会喜欢他了。

沐少清则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她痛苦了许久,失去了渭阳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便马不停蹄地想要去皇陵找他,谁知道被拦在城门口,她那张脸太过出色,立时就叫人认了出来,押解报官,皇帝方知自己的好儿子渭阳王居然做出了拿死囚顶替沐少清砍头的事!

他本就因为渭阳王谋反而大怒,本着最后一点父爱给了他一条生路,见到沐少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得是个什么祸害,把他的儿子迷成了这样?!

这一次,没有了渭阳王,沐少清终于躲不过去了。

临死前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怕死的。

这辈子她都没吃过什么苦,总是有人护着她,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她身边,她临死前却还想再见他一面。

皇帝恨极了沐少清,认为是她带坏了渭阳王,便连个全尸都不给,更不会给渭阳王与沐少清合葬的机会。

经此一事,皇帝元气大伤,只得退位。

他以为太子是自己最靠谱的一个儿子,直到太子跟他说自己要娶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做太子妃!皇帝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他给太子挑了那么多高门贵女,他一个看不上,就找了个普通民女!

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尤其是在他负了元后的情况下。

太子把这新媳妇藏得非常好,直到大婚第二天,皇帝见了新鲜出炉的太子妃,瞬间就晕了过去——这个姑娘他见过!这不是那个李氏?!

他总算是知道为何这段时间,皇后总是拿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自己了!他还以为皇后是要给渭阳王求情,合着是因为这个李氏!

皇帝这回气得更厉害,他的儿子们没一个省心的!

可惜大婚与登基是在同一日,他后悔退位也晚了,只能苦哈哈地一个人捶着床痛骂,骂完这个再骂另一个,骂的口干舌燥昏昏欲睡之时,眼前突然浮现起发妻那张温婉美丽的面容。

她一如当年青春年少,听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

是他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