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片龙鳞

第530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一)

寒风凛凛,前几日的积雪已然冻成了冰,硬邦邦地杵在地上,村口的老柳树早叫冻得没了绿意,风声呼啸,结了冰条的树枝咔嚓一声便被吹断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破旧的衣服蹲在河岸边,他身边是个豁了口的木盆,里面堆积着小山似的脏衣服,但是河面已经上了冻,想要洗衣服必须得想办法把冰面凿开。

小男孩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像是深山里会吃人的狼,散发着凶光与兽性。他拿着石头一下一下凿着冰面,如此循环往复数百下,坚硬无比的冰面才有了一丝裂缝。刺骨的寒风让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好几日没有吃饭,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凿冰洗衣。

待到终于凿出一个小口,小男孩便用木舀子舀水倒进盆里,那木舀子也不知用了多久了,倒进盆里的水还没有漏得多。胳膊腿跟手脚都露在外头的小男孩,皮肤上到处都是红肿龟裂的伤口,冻疮发了烂,烂了发,层层叠叠,已经不能看了。

他用了好久才洗完衣服,然后抱着比自己体型大得多的木盆,又摇摇晃晃朝来时路走去,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身体已经失去知觉,踩到一块结冰的凸出的土块时,他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鲜血刚流出来,立刻就又被冻成了冰。

小男孩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他只是冷漠地将衣服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冰碴子,继续往前走。

最终他走到一家破烂的木门前,推开门进去,迎面就是一个揪住他耳朵臭骂的女人,骂他让他去干点活拖延这么久就知道偷懒,随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小男孩倒在地上,等女人打够了,他才慢吞吞爬起来,头破血流也面无表情地去到漏风的厨房,睡在了稻草堆里。

如果女人过来看一眼他,就会发现他眼睛里与年龄不符合的杀意。

又过了会儿,这家的男人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鸭子,女人一见,顿时喜出望外,到厨房来把小男孩踹醒,把鸭子丢给他让他处理,还特意叮嘱可以多放些油,把鸭子给做了。

小男孩在院子里,提起豁口的菜刀,手起刀落,那鸭子便身首异处。他毫不害怕,沾染了满手的鲜血,轻轻抬起来,凑到嘴边,伸舌舔了一下。

血是热的。

虽然很快就会冻结,但在流出来的一瞬间是热的。

屋子里的男女正在大声说笑,男人说今日运气好弄了只鸭子回来,又说这大冬天的好不容易吃上顿肉,一定得吃痛快了。女人也笑,两人很快就抱在一起滚作一团,也不关门,也不管外头是不是有个小孩子,就这样搞了起来,弄得满身大汗,舒爽了正好吃鸭子。

一整只鸭子都进了他们两人的肚子,一点油水都没给小男孩留,他吃没吃东西,他们是不在意的,反正只要没饿死就行。

夫妻两个在屋子里吃饭的时候,小男孩坐在厨房的稻草堆里,认真地用两块石子研磨几颗黑色的奇怪果实。

他们吃了肉不算,鸭骨头也舍不得丢,要小男孩拿来煲汤留着晚上喝。

这几颗果实是他从山里捡的,他亲眼见着一只兔子吃了这东西后抽搐了半天不动了,然后他就把剩下的几颗果实摘了下来,现在,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果实已经风干,被捣的稀碎,小男孩仔仔细细地把捣碎的果实拂到手心,掀开了冒着热气的锅盖——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做哦。”

他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粉末就都洒在了锅台上!

眼中顿时满是狠戾,一扭头,却发现是厨房的小窗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他愣了一下。

是隔壁瞎婆婆捡到的女孩儿,村子里人都叫她傻丫头,因为她被瞎婆婆捡到的时候还是个小婴儿,瞎婆婆是个孑然一身的老人,养了许久才发觉这孩子似乎是个傻的,但也不嫌弃,去年冬天瞎婆婆没熬过去死了,傻丫头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她了。

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不傻了。

傻丫头没在意他没有回答,自顾自道:“那个果子虽然能毒死一只兔子,可那是兔子吃的量大,且兔子体型较小,如果你想拿它毒死两个大人,不可能,顶多是让他们拉几天肚子,去找个大夫一看就知道了,你到时候要遭殃的。”

小男孩抿紧了唇,他一点都不信任傻丫头,甚至防备着她。

傻丫头冲他嫣然一笑,从窗户里伸来一只手:“喏。”

她手上是个很精致的小袋子,封面画着个黑色的骷髅头,即便小男孩不懂这个是什么,也感觉到了它的危险性。他往后退了两步,戒备而紧张地盯着傻丫头看。

“你不是想杀了他们吗?把这个放进去,他们很快就会得疯病死掉,还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安全无痛,夜夜轻松。”

“……你为什么要帮我?”

傻丫头看起来一点也不傻,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很真诚地说:“因为我希望世界和平。”

小男孩眼一冷,根本不打算接受她的“好意”。首先他决不会轻易相信人,其次,谁都不能保证傻丫头的药是真的有用。

见小男孩不领情,傻丫头便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记得来找我,我就在家里哪也不去。”

说完便从小窗口消失了,本来被挡住光的厨房顿时恢复了亮度,小男孩看着窗台上她留下的小袋子,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拿了过来,藏在了平时躺的稻草下面。

到了晚上,许是今天吃了鸭子心情极好,两口子还饮了酒,男人醉醺醺地到厨房来看鸭骨汤有没有煲好,火光下,坐在灶台前的小男孩虽然瘦,却生得面容如玉精致绮丽,像极了那曾经盛极一时千金难买一笑的花魁,男人口水都要流出来,忍不住轻佻地在小男孩脸蛋上摸了一把,心中暗自可惜,怎么就不是个丫头呢,不过说起来,这么点大的鲜嫩的小东西,倒也无谓男女了……

他正这样想着,叫小男孩一烧火棍给捅开了,火花差点把衣服烧焦,男人暴脾气上来,抓着小男孩的头就往锅台撞,又狠狠踢了两脚,这才把人踹到稻草堆里,嘴里骂骂咧咧:“老子给你饭吃,养着你,你还敢对老子动手?真跟你那婊子妈一个德性!早晚叫人睡成个破鞋!”

小男孩倒在稻草堆里,手猛地握成了拳。

“别装死!赶紧干活!一会把汤送到堂屋来!”

他慢慢从稻草堆里爬出来,早上磕破的头此时又开始流血,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到疼,或者说他已经对疼痛免疫了。他安静地又添了把火,摸出了那个小袋子,小袋子边缘有个锯齿痕迹,他从那里撕开,平静地倒进了鸭骨汤里。

鸭骨汤自然也是没有他的份儿的,他已经有三天没吃过东西了,胃部饿得火烧火燎。

也没对会儿,堂屋那边就开始对骂起来,隐隐还有翻桌子摔东西的声音,这很常见,两口子一言不合就开打,左邻右舍都习惯了。

但是这一回好像不太一样,以往总是见了血就停,这回非但没有,反而越见到血越兴奋。小男孩站在院子里,突然有人敲门,听着像是村长的声音。

他过去开了,呼啦啦进来一圈人,都是村子里的,大家伙儿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堂屋里两口子拿刀互砍的一幕,一边砍一边笑一边发疯,满地血肉横飞。

谁敢过去啊!

村长没带人来之前,那两口子就已经互相砍得只剩下半口气儿了,他们进到院子,也不过是看两人彼此又砍了几刀然后双双暴毙的场景——这也太邪门了!

满屋子都是血!

天太冷了,血很快就凝结起来,村长带着几个胆子大的进屋去,在桌子上看到了还没嚼烂的鸭骨头,有人惊叫:“我天!他们哪来的鸭子,不会是捡的那些病鸭吧!”

隔壁村子有家养鸭子的,不知怎么回事鸭子都病死了,正好大冬天没粮,这家人便烧了开水给死鸭拔毛下锅烧了吃,结果第二天就全死了!有饿得不行的捡了他们家的鸭子回家吃,也全死了,打那之后就没人敢捡了!就算是扔在沟里也没人敢碰!谢二狗两口子胆子不小啊!

按理说他们应该知道才是,怎么还敢捡鸭子回来吃?

等看到院子里的小男孩,村长顿时头疼起来,这孩子该怎么安置啊?

“让他跟我住吧。”

大家一听这声音有点耳生,循着声音去看,发现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个身着干净棉袄的小姑娘。她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脸蛋儿白白嫩嫩,瞧着漂亮极了,让人眼热。

村长:“这,你、你是……”

“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傻丫头啊。”

傻丫头?!

村民们惊呆了!这是那个一天到晚傻了吧唧连衣服都不会穿的傻丫头?瞎婆婆死了之后大家都没见过她了,还以为她冻死了呢!没想到……“傻丫头,你、你不傻了?”

玲珑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门:“婆婆死了之后没多久就不傻了,想来是婆婆在天之灵保佑我吧,村长,您看让他跟我住怎么样啊?我们家是邻居,而且婆婆还活着的时候也对他很好,我会像姐姐一样照顾他的。”

能解决掉小男孩这个烫手山芋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村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赶紧把人推出去,反正这边的房子短时间内是不能住人了,太晦气,这大冬天的,谁也不想因为谢二狗两口子暴毙弄得心情不好。

于是他叫人草草把谢二狗两口子用破被子一卷,抬到村里的祖坟给埋了,之后的事儿他就不想管了,倒是谢二狗的亲弟弟谢三狗见哥哥家房子空出来了,就想占,至于小男孩,那又不是他哥亲生的,当然是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这个村子里可没什么人情味,如今连饭都吃不饱,还讲究什么良心啊!

小男孩被迫只能跟着玲珑走,一进瞎婆婆的家,他就愣住了——以前他帮过瞎婆婆几次,也来过瞎婆婆家,一个瞎子一个傻子,日子能过得多好?到处都是灰尘,脏兮兮油腻腻,可现在这里面简直比他曾经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好!

玲珑把他拉进来就把门给栓上,很得意道:“我没骗你吧?他们吃的鸭子可不是捡来的病鸭,而是偷的人家的好鸭子。”

小男孩抿着嘴没说话。

“放心好了,再高明的大夫也查不出什么来的,只能说是他们俩发疯自相残杀,跟你没有关系,你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牵连。”

“……为什么帮我?”

这是他第二遍这样问了,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他图谋的。

玲珑点点自己的下巴:“怎么说呢,你要是一定要问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你帮过我吧。”

小男孩愣了下,旋即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件事。

村子里穷,许多光棍儿都找不到媳妇,有些三四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傻丫头虽然傻,但好歹是个女的,瞎婆婆知道她傻乎乎,怕她被人哄了占便宜,就把她关在家里不给出去,但瞎婆婆还得干活,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有一回就叫谢二狗钻了空子,用半个干饼子骗得傻丫头把衣裳都给脱了,要不是小男孩及时出现,他说不定真的会对傻丫头干点什么。

虽然最后又是小男孩挨了一顿毒打。

他垂下眼:“我没有要你报恩的意思。”

这世界上的人,个个薄情寡义,他早就学会不再期待了。

玲珑看他小小年纪却老成凉薄如此,忍不住敲敲他的脑袋:“你真的好脏,快去洗个澡,洗完澡姐姐给你上药。”

对她自称姐姐,小男孩表示很不服气:“我没有姐姐。”

“现在你有了。”

他今年七岁,玲珑这具身体也就比他大了三岁,不过瞎婆婆在世时紧着她吃喝,小男孩却食不果腹,因此看起来他还要更小一些。

浴桶、热水、香胰子……这些都是小男孩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看着玲珑的模样,感觉到她对自己脏兮兮的外表十分嫌弃,他也是爱干净的,只是后来谢二狗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他便把自己往脏了邋遢的方向弄,如今夜已经深了,谢二狗两口子一死,他便觉得浑身乏力疼痛。

见他站着不动,玲珑干脆推他一把,看着小男孩察觉不到疼一般撕下和伤口冻结在一起的衣服,她啪地敲了他一下:“不要这样粗鲁!”

小男孩被敲得想发火,想到什么又忍了下来。

玲珑先用热毛巾把伤口跟衣服分离开,然后用剪刀把破破烂烂的衣服给剪掉扔到一边,小男孩拒绝她给他脱衣服,玲珑嘲笑道:“什么看头都没有,等你长大了再捂吧。”

他又气又羞,总算是表现出了点孩子气的一面,一进入水中就蹲下去,只露出半张脸。

按理说热水侵蚀伤口是非常疼的,可他却没有感觉到疼,反而察觉到温柔的水在修复他身上的伤口。

太过神奇,他忍不住低头去看,想知道这水跟普通的水有什么区别。

玲珑拿过梳子,先用热水把他的头发打湿,然后慢慢梳理开,就跟给狗梳毛一样。小男孩是真的脏,头发都打结了,油腻不堪。她耐心地给他梳,一边梳一边教训:“你看看你,只知道毒死那两个人,怎么没想着善后?要不是我给你把村长弄过来,你现在已经被他们绑进祠堂严刑拷打了知不知道?”

小男孩抿着嘴不说话。

玲珑叫他名字:“谢沉芳,我劝你做个人,对我尊敬点。”

“……”

她气哼哼地拽了下他耳朵,因为生着冻疮,十分的疼,谢沉芳倒吸了口气,怒气冲冲地回头瞪她,玲珑得意地举起手,又拽了下。

他气成河豚!

玲珑便戳戳他:“把脸抬起来,瞧你这脖子,几个月没洗澡了?”

谢沉芳不说话。

过了会儿,他才道:“傻丫头……”

砰!

又被人敲了脑袋!

他抱着头生大气,恨不得咬她一块肉下来,玲珑却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不许这样叫我,我有名字,我叫玲珑,你得叫我玲珑姐姐!”

谢沉芳抿着嘴不肯叫,直到玲珑的手没入水下,他才惊慌地抓住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自己来!”

那种地方……她怎么好意思要帮他洗?!

“叫姐姐才行。”

谢沉芳跟她对视许久,终究败下阵来,嘴里挤出两个蚊蚋般的气音:“……姐姐。”

玲珑大获全胜,非常满意,甩手让他自己洗。

谢沉芳是个爱干净的人,他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玲珑为他准备了新衣,他还没来得及穿,就被她用浴巾裹了拎到床上去,然后一把掀开!

谢沉芳立刻捂住下三路,白净的身子都泛上了粉红!

实在是他太瘦太轻了,玲珑拎他轻轻松松。这会儿见他如此紧张,便撇嘴道:“别一副要被调戏的良家妇女模样,把手伸出来。”

就是因为谢沉芳天生肤白,于是伤痕愈发触目惊心,他身上到处都是冻疮,跟长年累月的旧伤新伤交叠,简直没有几处好皮。玲珑很用心地给他上药,谢沉芳则趁此机会偷偷打量起她。

傻丫头真的不傻了,还很厉害的样子。

以前傻丫头总是蓬头垢面,谢沉芳也不知道她竟然生得这样好看,比他记忆中那个女人最美的时候还要好看。

玲珑给他上完药,又给他套上一身绒睡衣塞进了被窝,谢沉芳小手到处摸,不知道为何这床暖融融的,屋子里也一点都不冷。他抱着被子,玲珑很快又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粥一碟菜跟一杯水,那水晶莹剔透,宛如琼浆玉液,十分惹眼。

他饿得狠了,狼吞虎咽,玲珑看着这吃相嫌弃的要死,忍不住戳他额头让他吃得优雅点。谢沉芳哪里还管这个,他把饭菜一扫而光又灌了一大杯水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巴,眼底露出贪婪的光——实在是太饿了,如此美味的饭菜,他还想再吃一些。

玲珑双手环胸看着这个小不点,这是个纯黑色的灵魂,无比强大。

人类的灵魂在她看来,有意义的只有两种,洁白的美好灵魂,纯黑的强大灵魂,纯黑色的灵魂比比皆是,可如谢沉芳这样强大的却十分稀有,必须得是穷凶极恶却又心性坚忍的枭雄才能拥有,如果通俗一点来说,后者就是整个现实人类世界的终结者,影视剧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反派。

谢沉芳是妓女之子,他的母亲本是艳冠群芳的花魁,谁知一时不察身怀有孕,导致她对这个孩子恨到极点,平日也是非打即骂。后来待她生了孩子,身价早不如从前,便叫一个富商给买了回去。只是她产过子,已不如当初年轻貌美,很快便叫抛弃了。她曾经心高气傲又年轻貌美,受尽追捧,如今却因为谢沉芳过上这般日子,更是将谢沉芳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的虐待。

再后来她一个女人实在活不下去,恰逢谢二狗进城,两人就勾搭上了,她便做了谢二狗的婆娘,只是村子里的日子太清苦难熬,她竟是跟外来的一个卖油郎私奔了!

谢二狗暴跳如雷,自然不会让谢沉芳好过,也不让谢沉芳走,他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谢沉芳身上,后来他娶的婆娘也有样学样,两人便将谢沉芳当奴隶养,什么活儿都叫他干,有事没事便一阵毒打。

谢沉芳越长越好,谢二狗就起了邪心,这邪念难以启齿,他倒也掩藏得好,直到谢沉芳在鸭骨汤下了药却没能药死他,他觉得要给这小兔崽子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是谁在养活他,便当着婆娘的面将谢沉芳……

本就性子阴郁狠毒的谢沉芳没有说话,他还太小,无法反抗,他越发乖顺地听话干活,谢二狗要怎么弄他他都不拒绝,甚至逼着自己迎合——等彻底卸下了这二人防备,他用菜刀活活将二人剐了!

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

可这只是噩梦的开始,上天似乎有意针对谢沉芳,给予他的苦难,总是比常人多得多。

第531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二)

即便是龙女,也觉得谢沉芳这不只是倒霉,而是来自命运对他深深地恶意了。

谢沉芳活剐了继父与继父的婆娘,立刻就引起了整个村子的轰动,他们平时看见这个可怜的被欺辱的孩子时,连给他一个眼神都吝啬,如今他杀了人,他们立即化身正义的使者,扛着镐头铁锨,要把这个才十岁,身高却不及常人一般,瘦弱的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孩子给打死。

他们称他是“恶鬼”。

谢沉芳踉踉跄跄逃到山中,村民们不敢再入深山,因为谁都不知道山里会有什么东西。谢沉芳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随便吃些山果,他逃的时候一无所有,捉到了野兔野鸡也只能生吃。他这样艰难无比地活着,原以为人生已经很残忍,却没想到远远不及。

他在深山中不知独自生活了多久,才遇到一个满身是血的老者,谢沉芳犹豫了许久才救了他——你以为好人就会有好报吗?

不是的。

老者是个狂热的毒物爱好者,他便是因为抓人回来研究这些东西,叫人家给追杀,一个失足跌落悬崖,谁知道命大未死,还叫谢沉芳给救了。他醒过来后,先以言语哄骗谢沉芳,待到谢沉芳逐渐不那么戒备,自己又恢复了力气,瞬间便恩将仇报。

那是噩梦般的日子,比谢二狗对他做的更恶毒、更残酷、更无情。

谢沉芳十五岁的时候下山,彼时他一身黑袍,真的宛如村民们口中的“恶鬼”。

他下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了整个村子。

老人、小孩、妇女、男人……就连家家户户的老鼠蟑螂都无一幸免。

而那老者,早被他挫骨扬灰了。

大抵命运玩弄他的同时,又是不允许他轻易死去的。

一位高僧有悲天悯人之心,无意中得见谢沉芳,为他身上煞气与血腥味所惊,便想要渡化他。只可惜自己大限将至,身先死,惟留此遗憾,灵魂不灭,去往荒海,换谢沉芳一世长安。

谢沉芳于世上了无牵挂,飘飘荡荡,他一身黑袍行踪不定,但凡出现之处,必是血流成河。这世上无人知道他,也无人在意他,人人都称他一声“恶鬼”,就连生他的那个女人再见到他,第一时间想的也是“杀了他!”。

他的心底,已没有一点温柔的地方了,他见到被凌辱的女人不再心生不忍,看到哭泣绝望的孩童也不再有慈悲,他除了眼睛能视物口鼻能呼吸,已确确实实成了以杀戮为乐的“恶鬼”。

他亲手杀死那个女人的时候,连黑色的灵魂都感觉愉悦无比。

谢沉芳的前半生是个父不详的人,当初鸨母毒打他的生母也问不出他的生父身份,而他的生母临死前,用看仇人的眼光盯着他,恶毒地诅咒他,告诉他说,当年她想攀附权贵而不得,本想为他怀个孩子,谁知那人与她春风一度便潇洒离去,而她在找不到那人之后很久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月份大了无法打掉,才将他这个拖油瓶生了出来。

她恨他入骨,认为若不是他,她不会从花魁变为普通妓子,不会从万人追捧到人人可碰,她上下嘴皮子一张,告诉他她之所以抛弃他,就是因为她后来找到了他的生父,而那个男人不愿认一个妓子生的孩子,正派了人暗地要将他杀死,以此抹去自己的“耻辱”。

可谢沉芳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母亲伤害的孩子了。

天下的人都怕他,天下的人都想杀他,那又如何?

而此时的谢沉芳,坐在粉红色暖融融的被窝里,捧着一杯玲珑塞给他的热牛奶不知所措,眼底还有戒备,似乎不明白玲珑为何要对他这样好。虽然她跟村长说是因为瞎婆婆,但谢沉芳是不相信的,他不相信任何人。

她是知道他杀了人的,难保不会告诉旁人,到时候自己就要死了。如果那样的话……谢沉芳在心底盘算着,自己杀死眼前这个少女需要多大的力气,又需要什么武器。

“我劝你善良,不要对我动不该有的念头。”

他心下一惊,手里的热牛奶差点洒了,那少女正懒洋洋倚在一张奇奇怪怪的椅子上,软的似是浑身没有骨头,透出一股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慵懒娇媚。谢沉芳自幼在勾栏院长大,生他的那个女人更是名震一时的花魁,即便他根本不到明白女人美的年纪,也觉得她比那些人都要好看。

只是,跟记忆中的傻丫头,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玲珑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气,对谢沉芳道:“今天比较特别,是你脱离苦海第一日,睡吧,明日醒来,你就得干活了。”

果然!

谢沉芳听到她这样说反而一颗心落了地,他怕她不图他什么,倘若是要他干活,那倒也说得过去。他虽然年岁还小,却什么活都能干。他闻着杯子里牛奶的香味,试探着凑近,小小喝了一口。

香甜温暖的味道瞬间充满口腔,暖融融的被窝,鼻息间令人安宁的馨香……都是谢沉芳从来都不曾享受过的。他本就累得去了半条命,身上又有陈年旧伤,再加上谢二狗两口子的死,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村子里的人打死的,可从地狱到天上,原来这样快。

就算这是假的天上,他也愿意在死前享受一番。横竖他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傻丫头图谋的不是吗?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睡得特别快,也特别香。谢沉芳本是警戒心十足的人,他睡眠极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深度沉睡,玲珑躺在摇摇椅上晃了半天,扭头看床上的小不点。

说他是小不点真不冤枉他,七岁了看起来跟四五岁一样,又瘦又矮,感觉一拳头就能把他打扁,偏偏容貌又继承了他的生母,甚至青出于蓝,小孩子漂亮的雌雄莫辩,但谢二狗那样的人……

玲珑放下手里的杯子,把玩着掌心两团小小的灰影,仔细看灰影隐有人脸,俨然是谢二狗跟他的婆娘。它们似乎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这个掌握它们的人所散发出来的恐怖威压,让它们瑟瑟发抖,直到化为灰烬。

这样的灵魂作为食物,对龙而言可有可无,和尚的灵魂足以她许久的饱足,更何况她还有个更好的储备粮——龙女大人将目光停驻在被窝里酣睡的谢沉芳身上,嘴角轻轻一勾。

说起来这傻丫头也是有意思呢,她从不欠旁人的,夺了傻丫头的身份,便修补了其本身残缺的灵魂,与其傻乎乎地被溺死在便桶里,倒不如重新投胎去。

下辈子必定不会比这辈子苦了。

——这是谢沉芳自有记忆以来最美的一个觉。

他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云端,没有冰冷的河水与数不尽的毒打,没有漫天的辱骂与刺骨的疼痛,没有对世界的恨意与怨气……只有快活。他真想这样沉睡永远都不要醒来,他怕醒过来看到的又是破烂的农家小院,耳边又是尖锐的侮辱与蒲扇般的巴掌,他讨厌那样弱小的自己。

如果能变强就好了,变得比任何人都强,然后杀死所有让他感觉到痛楚的人。

谢沉芳足足睡了两天,当他醒过来时,鼻息间缠绕的是香甜而安全的气息,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轻的不可思议,却又十分保暖的被子——从前他只能睡在潮湿的稻草上,只有一条破旧的棉花跑得差不多的粗布被子。当下雪、结冰、寒冬,他只能裹着那床聊胜于无的被子瑟瑟发抖。

他睁开眼睛看着屋顶,他从来不知道瞎婆婆家里是这个样子的,整洁干净,有许多他根本不认识的东西。

因为睡得太久,刚醒过来的谢沉芳突然有种想要小解的感觉,他掀开被子撑起身,就看见玲珑还躺在那张奇怪的,似床非床似椅非椅的东西上。

她还没有醒来,如果想要逃走,这会儿应该是最好的时机吧?再不然,他害怕她把他的秘密说出去的话,趁着这个机会杀死她……谢沉芳握紧了拳头,他慢吞吞蹭下床,地上有一双新的毛茸茸的鞋子,看起来正好是他脚的大小,他踩进去,就听见玲珑的声音:“要到哪儿去?”

谢沉芳站着不动了,也不说话,就是站那儿。

玲珑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侧躺:“推开后面那扇门。”

而后嗤笑:“这么大的人了,要是尿了床,你可得自己洗。”

谢沉芳忍不住耳根泛红,他向来都是爱干净的人,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打理自己,怎么可能会、会尿床?她根本就是在胡说,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像这样的村子是没有恭桶的,家家户户用的都是茅厕,不过从前还住在勾栏院的时候谢沉芳是见过这东西的,也知道要怎样用,他的生母是名震一时的花魁,跟那下等妓子不同,鸨母是花了大价钱培养她的,谁知一朝有孕毁所有,但即便如此,谢沉芳耳濡目染,也学到一些琴棋书画的皮毛。

本来玲珑挺想弄个马桶出来,但是仔细一想还得跟孩子解释这是什么玩意儿,就算了。

谢沉芳小解完,净了手出来,就看见桌子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他迟疑地看了玲珑一眼,不知道那是不是给自己的,虽然睡前已经吃过东西,可睡了足足两天,他又饿了。

不过不吃也没关系,从前他也可以好几天不吃饭。吃过那样的好东西,谢沉芳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满足了。

玲珑穿上拖鞋走到桌前对他勾勾手指头:“过来。”

谢沉芳在坚持底线跟食物之间犹豫了十秒钟,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一开始还能慢一些吃,到了后面已经是两口一个豆腐卷,一口一个鲜虾馄饨……惟独吃相还是比较斯文,看不出跟谢二狗那样的人生活数年的痕迹。无论谢二狗如何列脊背便,谢沉芳始终没有受他影响。玲珑在老僧的记忆中所见到的谢沉芳也是如此,一身黑袍,即便杀人也是优雅的,像是在制造什么工艺品。

吃饱了之后玲珑又递给他一杯消食茶,谢沉芳慢慢接过来,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又大又黑,看人的时候显得特别专注和认真:“……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说了吗,因为你帮过我,你到底还要问几遍?”玲珑也喝了一口手里的奶茶,甜滋滋的味道让她心情很好,“而且我不喜欢谢二狗,就算你不杀他,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她微微一笑,“我这人最是讲道理,为人又宽厚善良,谢二狗对我做过什么,你应当记得,他本该把他的命赔我。”

谢沉芳本怀疑她不是真正的傻丫头,可自己也没见过傻丫头几次,即便见到了,傻丫头也是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瞎婆婆一个人生活都困难,照顾个傻子,也只能保证她饿不死。后来瞎婆婆死了,许多人都猜傻丫头也活不下去了,但没有人愿意帮她,这年头,活着都不容易,家家户户还吃不饱呢,谁有那个闲工夫去照顾个傻子啊!

可这个一点也不像傻丫头的傻丫头却知道当初谢二狗哄骗她脱衣服占她便宜的事……

“我跟你说,我收留了你,你可是要干活的。”玲珑倾身,单手撑在桌子上,另一手点着谢沉芳的鼻尖,“这回你能吃上现成的只是个例外,以后你得自己做饭洗衣服,知道吗?”

谢沉芳抿着嘴:“……你真的要留下我?不怕我给你带来麻烦?”

闻言,龙女大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此时还小的谢沉芳不明白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的眼神应该是要说:我才是最大的麻烦。

就这样,谢沉芳便留在了玲珑身边。他本以为她会压榨自己,叫自己去做那些劈柴挑水的重活,再不然就是下地种田的累活……可全都没有,他只要每天去做饭洗衣服就好了,食材都是准备好的,洗衣服还有源源不断的热水,瞎婆婆的家神奇不已,谢沉芳完全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他从来没有问过。

因为他贪恋这样的日子。

他曾听说过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他心想,也许傻丫头就是传说中的妖怪,修炼成精幻化出人形,所以才能平白变出这些食物被褥,才能让瞎婆婆的家变得这样温暖又神奇。

他不想戳穿,因为比起活人,他更愿意留在妖怪的身旁。

就算有一天妖怪要拿他当食物,他也不会难过的。

谢沉芳长得很快,他本来严重营养不良,又得不到足够的时间休息,加上身上的大伤小伤,谢二狗两口子动辄拳打脚踢毒打,没死都是命运的深深恶意。但是到了玲珑身边,有了龙的庇佑,再残酷的命运也不敢靠近。

他很快就变得白嫩起来,玲珑觉得他生父一定也是相貌出众,而谢沉芳结合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并且发扬光大,让喜好美色的玲珑对他的容忍度直线上升。

谢沉芳生平头一回吃到这样多的美味食物,穿上这样好的衣裳,住这样柔软的床铺。他给谢二狗两口子做饭做习惯了,村里比较穷,家家户户炒菜都舍不得放油,偶尔滴上那两三滴,谢沉芳给玲珑做饭也延续了这样的习惯,那菜做出来,要是叫谢二狗那样的人类来说,也许味道很好,可对挑剔的龙女大人而言未免太过寒酸。

她直接扔了一大堆食谱给谢沉芳,让他照着学,做不好饭就要挨揍。

谢沉芳抱着食谱不知所措,他倒是想学,可他认得的字并不多。

他认字都是在勾栏院里学的,但学得不多,也没有条件去练字,后来跟着生母到了谢二狗家,烧火做饭的时候谢沉芳便会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怕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他会连仅认识的几个字都忘记。

这个村子里只有村长认得字,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识。

玲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得教小孩认字,好在谢沉芳好学且聪明,过目不忘,什么都是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尊贵的龙教的十分轻松。而随着两人相处时间越来越长,许是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虽然龙女不肯承认,但她确确实实是谢沉芳生命中唯一一个对他好的。

他身上的刺软化了许多,当然这种软话是只对玲珑的,他不再总是戒备她,也不会总想着她会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他愿意跟她在这里过一辈子,虽然他都不知道人的一辈子会有多长。

以前他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都要很努力地呼吸才能活下去,可现在不了。

谢沉芳不得不承认,他想要永远跟这个人在一起,不管她是人是鬼,或者是什么妖怪。他不怕妖怪,如果她想吃了他也可以,只要在吃掉他之前,都对他这样好就行了。

不过村子里到底还是有人盯上了他们。

本来瞎婆婆一死,没人在乎傻丫头的死活,可那日谢二狗两口子发疯暴毙,村长带着大家赶去,院子里就站着个衣衫褴褛的谢沉芳,要说起这小子,那是真可怜。亲娘是个妓女,跟人跑了,你说换谁是谢二狗能不生气?谢二狗还留着他,给他一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这孩子干点活不也应该么?谁叫他有那样一个娘呢?

因此谢二狗两口子一死,谁也不想要这个烫手山芋。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可没法多出一张嘴吃饭。

偏偏那个傻丫头出现了。

傻丫头可一点都不傻了,白白净净的,特别美,那天见过玲珑的村民过了许久都还在回味,天上的仙女也就是这样子了吧?他们是没见过仙女,但觉得仙女就应当是傻丫头那样的。

然后就有人动了心思,傻丫头一个姑娘家,没了瞎婆婆,就住在瞎婆婆那破旧的房子里,能有什么好?她长得美,瞧着身段也好,不傻了,总能给人当媳妇生儿子吧?便有人想上门去说媒。

不知多少人动了心思,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去了傻丫头家就回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一个两个还好,接连上门的都这样,那就有点邪门了。

村长闻言,也高度重视起来,心想该不会是山里的什么精怪跑出来了吧?附在傻丫头身上?

村民们脑子不灵光,又畏惧鬼神,便都觉得村长说得对。那样绝美的少女,这世间就不可能会有,又怎么可能是鼻涕都不会擦的傻丫头?傻丫头又脏又臭,瞎婆婆死了之后都没出屋,怕不是早饿死在里头,身子叫山里的精怪给占了!

玲珑全然不在意村民们如何编排她,她问谢沉芳:“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她话一出口,谢沉芳瞬间警觉:“你要走?”

“嗯。”

见她承认,谢沉芳只觉一颗心冷到了骨子里,整个人都像是被丢进了冰水中,比生母跟谢二狗的百般毒打都绝望。

他面无表情惯了,谢沉芳从不哭,因为他一哭,生母便会暴怒,抄起手头的东西便打,久而久之,他连表情都没有了。此时他以为玲珑要丢下他不要他,眼底心底满是绝望,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瞬间笼罩一层雾霾,悲凉地令人不敢相信。

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玲珑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身边,捏了捏他脸上新长出的嫩肉:“想什么呢,我当然要走,这么点小地方我可不想再住了,寒酸得很,又没有人伺候,周围还有一圈卑微的人类盯着。”

“不过我要走,你也得跟我走。”

不顾他多么吃惊,玲珑都揪着人家的嫩肉不放,“怎么,难道你不想跟我走,你想留下来?那也不是不可——”

“我跟你走!”

谢沉芳大声打断她!眼睛亮晶晶的,“你到哪里,我都跟你走。”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第532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三)

玲珑算算时间,也快到傻丫头的亲人来找她的时候了,虽然她用了傻丫头的身份,可她没打算去过傻丫头的日子——一个千金小姐被抱错,找回去又能如何?她天生是个傻子,学什么都学不成,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装不了脸面,只会丢人,她的家人可不会把她当回事,只会将她当作耻辱,所以才能做出将她溺死在便桶声称急病而亡的事情来。而顶替她身份的那个女孩,依旧千娇百宠,甚至因为抱错的关系,能够与“哥哥”两情相悦。

龙女拒绝给机会。

这日她正在屋里圈着谢沉芳给他剪头发,这孩子头发之前长得不好,枯黄细软还分叉,被她强硬摁在床上剃成了小光头,直把已经很信赖她的谢沉芳弄生气了,剃完头足足有半个时辰没理她。

玲珑想起那日的事,嘴上谴责:“你看看,姐姐给你剃头是不是正确的?你之前头发又黄又细,发量少得可怜,这重新长出来的好不好看?”

谢沉芳叫她乖乖夹在两腿间动也不动,道:“……那为何连眉毛也要剃?”

“当然是因为眉毛也得重新长啊!”

谢沉芳不想说话。

他现在的头发乌黑浓密,只是参差不齐,玲珑便是要给他修一修,其实本来不用这么费事的,纯粹是出自龙女的恶趣味,不得不说谢沉芳颜值过硬,就算是个没有眉毛的小秃子也照样漂亮,如今眉毛头发都长好了,愈发显得精致,宛如金童,叫人看了都稀奇,这世上居然会有这样好看的小男孩!

剪好头发,她又给他洗了一遍,再把人包裹在浴巾里擦干,顺便塞他一嘴糖,谢沉芳乖乖吃糖,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声,雪白如玉的小脸立刻不开心起来。

他不喜欢有人来找他们,还有隔壁谢三狗一家,总是偷偷摸摸想朝他们家看,谢三狗家的孩子手脚还不干净,每次他在院子里玩,都能看到他们趴在墙头上盯着,非常讨人厌。

真想把他们全杀了。

玲珑站起身,谢沉芳的视线立刻黏在她身上,见她似是要去开门,嘴角微微地抿起来。

姐姐为何要去开门?

之前也有人敲他们家的门,她从来都不应的,那些人敲着敲着没有回应也就走了,可她今天却去开门了。

门外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村长。玲珑虚虚看了一眼,大约有三四十个吧,男女都有。只是和她比起来,显得格外贫穷与寒酸,他们兴许一辈子都没见过龙女身上这样的好衣服,也没见过她头上金光闪闪的首饰——一看就很贵很贵,他们想都不敢想。

而村长等人即便已经做过了心理准备,再见玲珑时也仍然忍不住惊艳,甚至眼神痴迷,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谢二狗两口子死了也快半年了,这小半年里不是没人上门找玲珑想给她说媒,可谁也敲不开她家门,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把人家门给撬开吧?虽然村子里传言她是山里的精怪化成人形,但读书识字的村长是不相信这世上有妖怪的。

村民们认为她是精怪,是因为她太美丽、太高贵,与这个贫穷的村子太格格不入。

村子里的姑娘大多皮肤黝黑五官粗糙,即便精心打扮也透着土气与庸俗,她不一样,她就像是传说中的仙女,有着魅惑人心的力量,那么不是妖怪还能是什么呢?

“干嘛?”玲珑低头甩掉手上不知何时沾染的黑色碎发,应该是刚才给谢沉芳剪头发时黏上的,她看着眼前这一群村民,对他们心里的贪欲了如指掌,只是不甚在意,不过区区人类。“成天敲我家的门,瞎婆婆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么热情呀,怎么说,我们欠你们谁家的钱了?”

村长道:“你是傻丫头吗?”

玲珑笑起来:“我不是傻丫头会是谁呢?瞎婆婆死了,我内心太过悲痛,就不傻了,一个人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你们今天找上门,还扛着锄头铁锨,又是想做什么呢?”

有人喊:“瞎婆婆跟傻丫头连饭都吃不上,你哪来这么好的衣服?你咋吃得那么好?”

光是看玲珑的气色就知道她必然伙食极好,再加上不知何时走出来站在她身边的谢沉芳,以前这小孩是什么模样,村子里谁不知道?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大冬天的连脸上都是冻疮,露在外头的身体都冻烂了,人更是瘦骨嶙峋,脸上仿佛除了那双眼睛都没了别的,可再看看现在的谢沉芳,白白嫩嫩,脸上甚至有了婴儿肥,气色更是白里透红,瞎婆婆家本来上顿不接下顿,怎么能吃得这么好?

“我穿得好吃得好那是我有本事,你们自己无能,反倒怪我厉害?”玲珑稀奇道,“这是什么道理啊?”

“那你就好好解释一下,你的这些好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喊话的是谢三狗家女人,她跟孩子天天闻到隔壁传来的肉香,那叫一个香啊,香的她晚上都睡不着觉,就派孩子趴在墙头盯着,看他们家吃什么好的,可盯了许久也没盯出个结果来。今天村长带人来问罪,她肯定是要支持的!按照惯例,好东西大家能平分呢!

她馋肉都要馋疯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们?”玲珑反问。

一个妇人大声道:“你住在我们村子里,你要是有宝贝,那就是村子共有的,你怎么能独占?除非你是山里出来的妖怪,那我们今天就要打死你!”

像她这样的山野村妇,对龙女这般从未见过的美人充满了敌意,没看见自家爷们儿眼珠子都直了吗?这傻丫头,甭管是不是真的傻丫头,小小年纪就这样骚发发的,以后长成了还不知道要怎样勾引男人呢!他们村子里可不能有这么个狐狸精!

玲珑听明白了。

合着这些人就是来威胁她要好东西的,她向来任性不知收敛,吃穿用度都用最好的也不在意别人知道,每天光是饭菜就能香飘十里,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村民自然好奇,再加上她是个年纪不大的孤女,身边只有个小孩子为伴,村民们聚集在一起,自然是不怕她的。

势单力薄,总是容易被人欺。

她很好奇地问:“我要是不把宝贝拿出来分呢?”

村长眼睛一亮,果然有宝贝!“瞎婆婆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住在村子里这么多年,大家伙也算是帮衬了她,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她死了,你一个姑娘家也得找个依仗。村子里没成家的小子不少,你要是信得过我,我给你找户人家,包管你嫁过去吃穿不愁!”

说完他就被少女身边的小孩那黑漆漆又危险的眼神吓了一跳!要说谢沉芳这孩子是真的邪性,也不知道傻丫头是怎么跟他住这么久的。

玲珑被村长的提议逗得笑出声,简直是花枝乱颤,她本就极美极美,如今一笑,更是宛如春花烂漫,光芒万丈,饶是村长这般一只脚踩进黄土的人都不由得看呆了。她一边笑一边对谢沉芳说:“你听听这些人多不要脸,又想要我的东西,又想留个美名。”

谢沉芳阴冷地盯着在场每一个人,视线宛如毒蛇,看得人心里发慌。他轻轻扯住玲珑的手指:“姐姐不嫁人。”

“当然。”玲珑回握他,“就是嫁人,也不能嫁这些废物呀,姐姐眼光可高着,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如你一半好看。”

谢沉芳耳根子慢慢泛红。

村子里许多小伙子说不上媳妇,于是共妻现象也不少。家里攒钱从外面买个姑娘回来,穿个红衣服拜个天地就算是成家了,几个兄弟一个媳妇,像是玲珑这样年纪小又美丽且还十分富有的,那真比传说中下凡的仙女都要受欢迎。

许多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看向站在堂屋门口,穿着一袭雪白裙子,外面披着粉色披风的少女。

“我要是不给,也不嫁,你们就准备把我当成妖怪打死,然后进去分了我的东西?”

虽然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被人直接说出来,还是有些人感到了心虚。很快地,这份心虚又被兴奋激动所替代,那屋子里得多少好东西啊!多少宝贝啊!

他们私底下都在谈论,觉得瞎婆婆虽然死了,但傻丫头过得这样好,未必就是什么精怪附身——虽然有这样的传说,但没有亲眼见过,大家总是不会信的,就算信了,能过上好日子,也愿意跟妖怪拼一拼啊!大部分村民都认为瞎婆婆的家有宝贝,从前他们这个村子就有人说地下藏着黄金,傻丫头日子过得这样好,怕这传说是真的。

村长眼神逐渐冷了下来:“我看你是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才这样跟你说,你也别想着跑,你的户籍还在村子里,只要我不同意,你就是跑了,也会被差爷抓回来,我劝你听话。”

谢沉芳恨不得将这些人碎尸万段,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将他们的容貌都记在心中,倘若将来他有能力,必定将他们尽数屠杀。

玲珑笑得不行,她哪有寻常小姑娘听到威胁的害怕,也完全不惧这些人类心中的黑暗,只可惜她不以黑暗为食,实在可惜。

她巧笑嫣然:“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打我的主意。”

她都不想跟这些人废太多话,看他们这德性,根本连龙鳞都不配见上一片,她握住谢沉芳小小的手,问他:“说好的一起走,还算话吗?”

谢沉芳用力点头。

玲珑便轻笑,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而后恐吓村民们:“不是没见过妖怪吗?我这就让你们看看妖怪是什么样子的。”

她太悠闲自得,丝毫不惧,反倒让人心中不安。村长尚未来得及开口,脚下大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村民们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是拿稳农具了!随后地面像是魔鬼张开了巨口一般,出现了无数条恐怖的裂缝!只是一瞬间!他们的房子!鸡鸭!财产!就被大地吞了个干干净净!

实在是太恐怖!太恐怖了!

人的生命在这样强悍的力量前显得那样渺小!那样不堪一击!漆黑的深渊一眼望不到边,没有人敢去想象

村民们四处逃窜,混乱中踩踏了他人也浑然不觉,而深渊一旦吞噬了东西,就会立刻合上,地面迅速恢复原状,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玲珑牵着谢沉芳的手走过去,村长已经吓疯了,倒在自己尿湿的地上。她到了他面前停下,就在他以为她要做什么的时候,这美丽至极的少女却笑了:“我可不是会心软的人啊,可别跟我说什么罪不至死,冒犯我的时候,你们就应当有这样的觉悟。”

村长眼神浑浊狂乱,嘴里啊啊乱叫,玲珑却不再给予他一个眼神,带着谢沉芳很快消失在了村子——不,没有村子了,很快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

谢沉芳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却听到村民们的惊恐哭号,他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村子,问:“为何不把他们全都杀了?”

龙女很苦恼地道:“我可是为了给你做个好榜样才不杀人的呀!他们对我而言如蝼蚁一般,连塞牙缝的价值都没有。”

谢沉芳沉默了一会问:“……那我呢?我对你来说,有价值吗?”

玲珑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便笑着揉乱他的头毛,又顺了一把:“当然,你是我的小可爱。”

小可爱谢沉芳脸一下就红了,戾气顿消,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可爱。

他不在乎今后要去什么地方,也不在乎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要能跟着她,去哪里都可以,怎么样都行。

玲珑带着谢沉芳进了山。谢沉芳自己对山也颇为熟悉,以前谢二狗还活着的时候就赶他上山砍柴,他饿得不行了,就会在山上找些吃的。不过这山实在是太高太深了,村民们根本不敢进去,只敢在外围放个夹子做个陷阱什么的。

听说从前还有野狼下山进村叼小孩的事情发生。

玲珑一直牵着他往里走,直走到很深很深的地方,谢沉芳一开始还担心会有狼虫虎豹,他还特意捡了一根棍子捏在手里想要保护玲珑,可奇怪得是一路上都安全的不可思议,甚至他连鸟鸣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仿佛整个深山森林中,只有他们二人。

最后他们停在一个巨大的湖泊前,玲珑把披风解下铺在石头上,让谢沉芳生火。他去捡了柴火来,就看见两只羽毛鲜亮的野鸡磕磕绊绊朝这边跑,一头撞死在了树上!紧接着是一只野兔!随后湖里的鱼也主动跳上了岸!

谢沉芳头一回看到如此神奇之事,顿时目不转睛,他如今已很擅长做饭,按理说料理鱼的时候鱼会动弹挣扎,可他处理这些食物的时候,它们都乖巧地不可思议!

更神奇地还在后头。

他们本来是没有地方住的,而且天色渐暗,等到了晚上,火光很容易引来野兽,谢沉芳嘴上没说,心底却十分不安,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了,更不能让姐姐也死掉!

可是……

谢沉芳沾了满手的血,此时已是彻底呆滞,谁来告诉他,这一群群各种各样的鸟……是在干什么?它们要搭什么?!

玲珑顺手捡起一颗小石子丢向谢沉芳,催促:“愣着干什么,赶紧做饭。”

他回过神,也不生气,只是一边处理野鸡野兔,一边震惊地朝鸟群看。那些鸟,最大的比玲珑还要高,能够叼起人粗的木头!最小的顶多有他手掌大,嘴里也含着细细的枝条……从头到尾它们都在安静工作没有乱叫,因此湖边十分安静清闲,湖面上轻轻荡漾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景色宜人,宛如仙境。

等到他们吃上饭,屋子也搭好了。

粗木为底,这些鸟是大自然的使者,它们在野外生存,能做到许多人类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些粗木都被处理的非常整齐,断面圆润,稍微细一些的木头则被做成了台阶,房子离地面越有一米,屋顶门窗形状皆具,看起来精致又结实!

谢沉芳喜欢这里!

只有他跟姐姐,再也没有其他人!

他难得像个孩子一样兴冲冲跑去木屋里,发现不仅外面像模像样,里头家具也一应俱全!床也是木头做的!上下铺!桌子椅子衣柜……甚至还有姐姐最喜欢的躺椅!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缠着玲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玲珑捏他脸蛋儿他也不反抗,巴巴地看着她,她取笑他说:“村里人说我是妖怪,你是怎么想的,嗯?”

谢沉芳摇摇头:“就算你是妖怪,我也跟着你,我不怕。”

对他坏的从来都不是妖怪,而是身为同类的“人”。

玲珑被他无条件的信任取悦了:“他们错了,我不是妖怪。”

那种低等的生物,她怎么可能会是?

“那你是神仙吗?!”

玲珑皱眉:“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谢沉芳不解地摇头,玲珑低头轻轻亲了他的额头一下:“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也许你长大一点再来问我会比较好哦。”

她可是非常关爱小朋友的心理健康的。

谢沉芳想都没想就说:“我不知道也没关系,姐姐只要不抛下我就行了,姐姐是什么我都不怕。”

人也好,妖也好,鬼也罢,只要她愿意要他,他就不怕。

玲珑笑着搂他:“真乖。”

她对任何一种生物的幼崽都不是很喜欢,当然,如果他们长得可爱性格可爱,便另当别论。谢沉芳无疑是人类幼崽中格外可爱的那一种,初见时凶巴巴的,一旦为他信任,那真是一只乖巧忠实又霸道的小奶狗,稍微招招手他就能把尾巴摇出幻影来,且决不会背叛。

玲珑可没想过把谢沉芳变成五讲四美的大好人啊,她自己都做不到呢!再说了,当个好人有什么好?好人得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其他人,龙女大人觉得,还是任性些自由些比较好,毕竟她可是个独占欲很强的龙。

老僧想求谢沉芳一世长安,她便庇佑他,可多余的,得看她心情才决定给或不给——而龙女去了无数个人类世界,从来都没有想过培养谁成为标准的“好人”。

他们在深山中住了下来,山中不知岁月,直到有一日,正在练字的谢沉芳听到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东西砸入湖中。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在外面玩的姐姐出事了,连忙丢下手里的笔冲了出去,结果却只看见一个趴在湖边,浑身是血的老者。

谢沉芳抬头看了看几不可见的顶端,那里高耸入云,这人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就算没有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坠在水中,也不应该除了血之外胳膊腿儿还齐全啊!这冲击力足以让人残废的吧?难道这人就是姐姐口中会说的运气爆棚的幸运儿……不,幸运老头?

周围看了眼,姐姐不在,应是去森林里玩了,他读书写字的时候,她基本不打扰,会四处玩耍。

那人抽搐了下,谢沉芳后退一步,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

老者又抽搐一下,勉强撑开一只眼皮,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声音:“哬……”

谢沉芳丢掉树枝,原来没死。

他站在原地冷眼旁观,老者奋力动弹,以眼神向谢沉芳求助,可能是看这小男孩玉雪可爱年岁不大,便想求他救自己一命。生死之际,哪还讲究什么身份地位底线原则,能活下去,怎么样都行!

谢沉芳:“想我救你?”

老者眼底放光,可惜没有力气点头。

谢沉芳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脚步声,他眼睛一亮,转身就跑,迎向从森林中走出的玲珑:“姐姐!”

扑进玲珑怀里,小胳膊搂住她的腰之后,才指向水里的老头:“姐姐,有人从上面掉下来了。”

玲珑并没有刻意去培养他的性格,她觉得阴沉点冷淡点也没什么不好,听谢沉芳一说,便意识到是造成谢沉芳人生重要转折的人物之一出现,顿时很开心:“走去看看。”

第533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四)

谢沉芳敏锐地察觉到姐姐在靠近那个糟老头时有些变化,比如说她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胆怯的神色……这绝对是假的,谢沉芳知道姐姐什么都不怕。他不知道姐姐为何要表现地如此胆小,但他是个无脑龙吹,就安静地拽着玲珑的袖口,跟着她走到湖边。

老头在湖里泡了许久,山里昼夜温差极大,到了傍下午的时候,湖水简直冰冷刺骨,他受了重伤,还能吊着口气就已算是奇迹了,再在冷水里泡下去怕是命都要没了。

“啊,好可怜啊!”玲珑柔柔弱弱地说,她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位爷爷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快,弟弟,咱们合力将他拉上来吧。”

谢沉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两人将老头从湖水里拉扯上岸,玲珑看似温柔,拖拽的动作却不那么细心,总之老头就觉得自己的伤口在岸边的小石子儿上磨得生疼生疼……他眼下还有求于人,自然不能露出真面目,便竭力表现的人畜无害,俨然是个慈眉善目但身受重伤的老爷爷。

“爷爷,你伤得太重了,我们不敢轻易移动你,待会儿我会跟弟弟去找些软草来给你铺着,你、你还好吗?”

谢沉芳听着姐姐的声音,简直想要把眼前这个老头置之死地,姐姐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

老头慢吞吞眨了下眼睛表示可以,他心想,真是两个傻瓜,不过也难怪,住在这种深山老林,不跟外人来往,自然不知道人心险恶。这姐弟俩生得可真好,等他好转,就要把他们炼制成美丽的药人——那一定会是最好的艺术品,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他本拜在一位悬壶济世的神医名下,谁知不学好,不将病人的性命当回事,背着师父在病人身上做实验。被师父发现后,他便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师父不注意要了师父的命,从此再也没有人能管束得了他,他也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

从稚童到如今垂垂老矣,他最终的梦想就是研究出不死药,对此就算害死再多人也无所谓。

而实验是需要银子的,老头便研究出了一种“药人”。他抓来容貌出众身体健康的人,年岁要小,这样从小开始培育,打断他们的骨骼,注入药液让其重新生长,经过漫长的时间,就能培育出所谓的“药人”,“药人”的血可以入药,也可日常饮用以保延年益寿,很是受那些贵族的追捧。

除此之外,他还想试着培育出“毒人”,只可惜所有被他抓来试毒的人都死了,没人能撑过去。老头便想出了新的法子,既然普通人体十分脆弱,那么在“药人”的基础上,是不是培育“毒人”的可能性就越大呢?

只可惜他刚想实践这个猜想,就踢到了铁板。这回他抓的人是个官家小姐,那家人跟疯了一样追捕他,老头虽然药毒皆擅,拳脚功夫却不怎样,最后被逼跳下悬崖,没办法,他要是不跳崖,那家人估计要把他剥皮抽筋。比起死在别人手里,他更宁愿自己选择死亡方式。

但天无绝人之路,天不绝他,天不绝他啊!

不仅不绝他,还为他提供了两个绝佳的实验对象!

好在老头还记得眼下自己形势没人强,为了活命还能装一装,这姐弟俩容貌绝世气质惊人,姐姐瞧着单纯天真,弟弟虽早熟些,却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只要他有了力气,就能立刻制住他们,到时候……嘿嘿。

老头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他故意把自己说得很可怜,以此勾起少女的同情心。果然,那少女听他讲述了一番悲惨过去后,眼睛水汪汪的带着泪,一口一个爷爷叫得无比亲热,不仅给他吃给他穿,还给他处理伤口。小的那个虽然没有少女乖巧温柔,却也老老实实,就是总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盯着自己看。

真奇怪,这么点大的孩子,眼神怎么那么渗人?

这姐弟俩性子差得也太大了……

老头的警戒心刚提起,就又被甜美可爱的玲珑给瓦解了,他孑然一身,从未有人对自己这样亲密不设防过,任何人见了他都是戒备恐惧的,谁叫他这些年研究这些毒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呢?老头心底喜欢极了玲珑,决定炼制她的时候一定会少让她受痛苦。至于边上那个阴沉沉的小子,就得让他多吃点苦头!

谢沉芳见玲珑要亲自喂老头喝水,立刻上前一步:“姐姐,我来。”

他对老头不是很友好,因为他非常不喜欢有人破坏他和姐姐的生活!哪怕对方是个丑陋又猥琐的老头!

就这样,老头养了足足半个多月的伤才算是恢复,他本就是常人不能及的体质,自己又擅长药毒,恢复的自然比寻常人快得多。别看他现在年纪大了,逃跑的时候年轻人都不一定比得过!

今天是老头准备把谢沉芳跟玲珑“处理”掉的日子。“药人”也好,“毒人”也罢,如果死了就没有意义了,就是要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承受巨大的痛苦,这样才有药效。

玲珑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陪着谢沉芳下棋,见老头走过来,就对他嫣然一笑:“胡爷爷,您好些了吗?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呀?”

胡老头呵呵一笑,小眼睛闪过一抹精光,他伸出手想摸玲珑的头,却被谢沉芳挡住,小男孩白嫩精致的脸上冷漠无比:“不要对我姐姐动手动脚。”

胡老头叹气道:“你这孩子年纪不大,要求倒不少,你知道你姐姐有多么美貌么?便是我这一辈子没娶媳妇的糟老头子都能看痴了,这要是在外面……”得卖多少钱啊!若是成功炼成了“药人”或“毒人”,那更是价值连城!

谢沉芳像只小兽挡在玲珑身前:“不许你侮辱我姐姐!”

胡老头早就看这小兔崽子不顺眼了!他也就在这崖底养了不到一个月伤,这小兔崽子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平日里冷嘲热讽不说,还总是给他使绊子!朝他的饭食里放小石子什么的,根本就是个欠揍的熊孩子!

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虚伪的面具戴了快一个月也腻味了,当下就要给谢沉芳一点颜色看,伸掌就朝谢沉芳打来,谢沉芳瞧得清楚,这胡老头手心是乌黑的,肯定有古怪!

不过他没有想跑,因为姐姐就在身后,如果他躲开,就要打到玲珑身上。谢沉芳咬着牙,胡老头出手极快,就在谢沉芳以为自己要被打到的时候,胡老头突然僵住不动了,他的手心也就离谢沉芳的脸一厘米左右。

但他确确实实是不动了。

胡老头试着动弹,却发现自己跟被胶水黏住了一样,他只剩下两个眼珠子可以动,没等他想明白呢,就看见那温柔体贴的美丽少女笑出声:“可见还是我比较会骗人。”

胡老头:???

谢沉芳也难得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你以为你能骗过我们吗?谁会把你当成好人啊?”

胡老头眼睛瞬间瞠大,他暴露了?他怎么会暴露?!

“又老又丑,现在还加上个蠢,难道是掉下来的时候摔着脑袋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贼眉鼠眼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坏人脸,就差把变态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谁会把你当好人啊,叫你一声爷爷,还真把自己当爷爷了?”玲珑撇嘴。“不过呢,留着你的确是有用处的。”

她笑得更灿烂。

胡老头被她笑得浑身发麻,毛骨悚然。

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恐惧的感觉,而如此强大的威压,居然是这少女带给他的,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能说话了,只是还不能动:“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玲珑从头上拔下一根锐利的金簪,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胡老头乌黑的掌心,胡老头顿时疼得冷汗涔涔,叫得跟杀猪一般。

玲珑稀奇道:“怎么了这是,只是刺一下掌心,又没要你的命,叫得像生孩子似的,承受能力怎么这么差?”

她做的,比起他对谢沉芳做的根本不值一提。还以为是个有点骨气的人呢,没想到如此废物。“想活命吗?”

胡老头当然不想死!

“那就把你毕生所学都老老实实教给他。”玲珑指向谢沉芳,漫不经心道,“不要想着糊弄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下一秒胡老头就发现自己自由了,他不信邪,硬是要再攻击玲珑跟谢沉芳,他胡长顺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的亏!从来都是他睚眦必报,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威胁他了?!

然而他突觉浑身剧痛,再次动弹不得,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扮猪吃老虎的少女也是个用毒高手,这种毒必定是无色无味,甚至他还没有见过,否则他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玲珑才不会告诉他真相,就让这糟老头子自己一个人琢磨去吧。她叹了口气,很是遗憾,也很是温柔:“真的很可惜,你一定要选择挑战我的权威,那我也只能让你知错了,我本来可是温柔善良的人呀!”

话音刚落,胡老头瞳孔瞬间放大!眼底布满血丝,被突如其来的撕裂的疼痛弄得脸色惨白!他无法形容这种极致的痛苦!他炼制“药人”的时候就很喜欢看试验品们脸上痛苦的表情以及求饶的眼神,那会让他感到兴奋,让他觉得自己活着有价值,试验品们越美丽,他就越想让他们痛。

美好的东西就是要毁灭,才称得上美好啊!

然而现在,被毁灭的变成他了,五脏六腑仿佛被利刃剁成了肉馅后用力搅拌,疼得胡老头再也不敢嘴硬了!“教!教!我教!我什么都教!”

那被他认为是傻白甜的少女又露出个标准傻白甜的笑容:“那就好,胡爷爷真是的,何必让我费这么多的事呢?直接听话不就好了。我可是在你身上投资了很多东西的,你吃我的喝我的,总得有点价值,才能让你再多活几日。”

她很温柔道:“你能教他多久,我就允许你活多久。”

胡老头狠狠打了个哆嗦,那少女却又笑了,没再搭理他。

是他先撕破脸的,可不能怪她不留情面呀!

于是从这日起,胡老头的待遇彻底变了!从前他是等吃等喝,现在他得自己想办法吃饭!那无情的姐弟俩是连根肉骨头都不分给他了!可他老胳膊老腿儿的又能怎样?一开始胡老头想着先糊弄过去,答应了之后再跑也就是了,他这人别的武功不行,就轻功好,逃跑起来几乎没人追得上!

少女邪门儿又如何,到底是在山里住久了心眼不够多,否则怎么会给他这么大的自由,根本不知道看管?

此时此刻,胡老头已经忘了自己装好人玲珑也装好人结果自己上当受骗的事了。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等他逃走,就在这一块下毒,毒死那两个小东西!

结果他刚欢快地奔入森林,就看见漆黑森林深处慢慢冒出一双又一双闪烁着兽性的绿色眼睛……是狼群!胡老头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背部抵在了粗壮的树干上,手则摸到了什么奇奇怪怪滑溜溜的东西……他下意识回头,就看见一条比他腰都粗的巨蟒!

巨蟒张着大口,鲜红的信子嘶嘶地吐出,浓烈的腥味传来,胡老头差点吐了!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然而这些猛兽却一步步朝他靠近,直到他回到了来时的地方,猛兽们才留恋地看他一眼,慢慢退了回去,看不见了。胡老头惊魂未定,根本不懂事怎么回事,他抹了把汗,一扭头就看见玲珑言笑晏晏地站在不远处,明明生得美极了,胡老头却无暇欣赏,他觉得世界上若是真的有魔鬼,那一定是这个少女这样。

“胡爷爷不告而别,很伤我的心啊。”

胡老头一哆嗦:“不不不不不……”

“就这么想要离开吗?也太无情了吧,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场缘分。”玲珑轻轻一叹,“你想走,我是不拦着的,可你走不掉,又被我看见了,那就得受罚了。”

她打了个响指,胡老头敏锐地感觉即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还没来得及求饶,先前那条花色鲜亮的巨蟒就从森林里窜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咬住了他的头,带他扑向水里!

胡老头试过了,他的毒对这里的任何活物都不生效,然而如果交给谢沉芳就有用,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被针对了!

巨蟒张开大口,将他带入湖底,胡老头虽然会浮水,却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尤其那滴着口涎的毒牙以及腥气十足的口腔……冰冷的湖水漫过口鼻,带来恐怖的窒息感,他挣扎都不会了,身体下意识地抽搐。就在他马上要被溺死时,巨蛇带他浮出水面,而胡老头刚刚喘了口气,巨蛇便再度带他沉入水底……如此往复了几十次,胡老头已是涕泪横流,再不见之前的嚣张猥琐模样,奴性十足地哭着不敢了不敢了。

玲珑要的就是这句话。

巨蟒嫌弃地将这不能吃的食物丢在地上,讨好地游到玲珑身边,想要蹭她又不敢,只好把脑袋伸到玲珑手边。玲珑顺势拍了拍,它便人性化地眯起眼睛,显得有几分人性化。

“听话就好,我喜欢听话的人。”她把嘴里的糖块咬得咯吱咯吱响。“我说过的吧,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能教谢沉芳多久,你的价值,得你自己创造,明白么?”

之前胡老头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死了逃走与报复的心,老老实实留了下来,将自己毕生所学都交给了谢沉芳,而谢沉芳得到玲珑的许可,将自己学到的所有东西都在胡老头身上做了实验,胡老头总算是尝到了那些被自己做实验的人的痛苦折磨,然而在这无情的姐弟俩眼中,他只是个学习用的道具,不被任何人尊重。

谢沉芳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资质极佳,胡老头教了三年,就把自己和师父几十年来的心血结晶教完了。三年内他对玲珑的畏惧直线上升,已经到了她轻飘飘瞥过来一个眼神他就匍匐在地的地步。

而这三年内,谢沉芳长高了好些,十岁的他看起来还略带稚气,但一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比胡老头聪明多了,胡老头教他的他全都学会了不说,还能举一反三,反正胡老头拿来做实验怎么都不会死,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

与玲珑得到的记忆中比,胡老头没有谢沉芳这样的毅力,他炼制谢沉芳时,理论与技术都不够成熟,走了许多弯路,谢沉芳可以说是将人世间能承受的疼痛都承受了一遍。即便如此,他仍是咬着牙没有死,而因为他顽强的生命力,胡老头越发对他产生兴趣,认为他会是第一个集“药人”与“毒人”为一体的宝贝!

谢沉芳就这样偷师到了胡老头的所有知识,然后在胡老头没有察觉的时候,将他给杀了。

再看现在,胡老头没能受得住谢沉芳的实验,无比凄惨地死掉了。

已经荣升为宠物的巨蟒看准机会,一口将胡老头吞下,它早知道这个人不能吃,但现在已经死了,就可以吃了吧?巨蟒可是无所谓食物是死是活的。

谢沉芳看着巨蟒那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冷冷道:“你就不怕把自己毒死。”

巨蟒嘶嘶两声,又顺着台阶游了下去。它本身便是剧毒之物,怎么会怕这个,谢沉芳这几年学习,没少提取它的毒液呢!

胡老头的死对谢沉芳而言毫无意义,于玲珑也是,她哦了一声表示知道,就再也没问过。本来留着胡老头的命就是为了教谢沉芳自保的本事,胡老头死不死,生杀大权都掌握在谢沉芳手上,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在这地方住了三年,也该出去了。

谢沉芳得知玲珑想出去,他却不想,他难掩期待与紧张地问:“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吗?”

玲珑说:“这里已经玩腻了,想换个地方。”

他便很是失落。

他舍不得这里,倒不是恋旧,而是贪念与玲珑两人的时光,没有别人,没有饥饿与寒冷,只有两人相依为命的温暖与幸福。然而玲珑想要出去,谢沉芳便什么也没说,反正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永远不会跟她分开,虽然很讨厌见到其他人,可如果有她一起的话,就无所谓了。

两人也没收拾什么东西,轻装简从地离开了。巨蟒很想跟他们一起,然而它体积太大,怕不是一露面就要被人类举着火把给烧死,看着玲珑跟谢沉芳逐渐远去的背影,它委屈地嘶嘶两声,如同留守儿童。

从前那个村庄已经荡然无存,村子里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玲珑叹了口气,摸了摸谢沉芳的头:“对不起,终结了你屠村的机会。”

谢沉芳默默地让她摸着头,享受着这种亲昵。随着他逐渐长大,她一无所觉,谢沉芳自己却开始注意起了保持距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亲昵的,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这样下去,否则她永远都会把他当成小孩子。

她已经是明眸皓齿的少女模样了,他却还是比她矮近一个头,模样也稚气得很,要怎样才能快点长大呢?

这个问题,谢沉芳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跟着胡老头学了很多东西,却想不出有什么药物能让自己变成成熟的大人。

他迫切地想要长大。

至于长大后要做什么,为什么想要长大,他没有想过,只知道自己心底渴望如此。

也许长大了,就能得到答案。

无论玲珑想要去哪里谢沉芳都不在意,反正他不会离开她身边,于是他们一路南下,直到山明水秀美人辈出的苏城,这里常年气候温润,景色秀丽宜人,是无数文人墨客歌颂的地方。

第534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五)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苏城是个不夜城,即便天色将晚,也仍旧人烟繁华,笑语欢声。

一个身着朱红色锦袍蓄了一把美髯的中年男子身边跟随了一个白面无须的男人与高大强壮的青年,三人一行,走走停停,时而在摊子上驻足,时而围观杂耍,在美人辈出的苏城并不显眼。

他们逛了一会儿,迎面便碰上了另外几个人,中年青年皆有,见了他便恭敬地拱手行礼,中年男子摆摆手,便作一行走,进了一家酒楼,估摸是要品尝这儿最著名的醉鱼与杏花酿。

只是一进去,迎面便碰上一对少年少女。

按说他们到了苏城这样久,是什么样的美人俊才都见过了,可看到这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上苍是有多么厚爱他们,才给予他们这样一番出尘绝世的相貌!都说仙人之姿,可谁也不曾见过仙人,不知道那仙人应该是何等模样,可见了这二人,却觉得“仙人”二字都不足以赞美形容了。

尤其是那少女,眉眼间灵动风情,烂漫十足,看得众人呼吸一窒,甚至不敢眨眼,就怕眼前这美人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若是眨了眼睛便看不见了。

“这位老爷。”

本该擦肩而过,少女却巧笑嫣然开口:“我想今晚,您是品尝不成这醉鱼与杏花酿了。”

一行人顿时愕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却又是一笑,“我看这位老爷印堂发黑,龙宫凤池隐有郁气,今晚怕是有杀身之祸。”

她话音刚落,白面无须男子便厉声呵斥:“大胆!不得在我家老爷面前胡言乱语!”

许是她一个美貌少女,看起来人畜无害,即便说得不吉利的话也不至于让人生气,那老爷便呵呵一笑:“姑娘何出此言?莫非姑娘还会相面?那姑娘可知我是何人?”

谢沉芳冷冷道:“身边带了个不男不女一口子嗲气的阴阳人,这还用相?”

被称为阴阳人的白面男子顿时气炸!中年男子抬手制止:“姑娘说我今晚有杀身之祸?”

玲珑道:“信不信在你,相见即是有缘,这个给你,可保你不死。”

她伸出手,手心上是一块散发着晶莹光芒的耀眼鳞片,只用看得便知是无价之宝,便是骗子,也舍不得拿这样的宝贝出来骗人。纵然在场众人都见识过无数世间至宝,也不由得为这鳞片失了神。中年男子失声道:“这是……”

“我说它是龙鳞,你信吗?”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帝王都自称天子,以龙为象征,着龙袍坐龙椅生龙子龙孙,身为世间最尊贵之人,他们向往着、渴望着龙,而当真正的龙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却不认得。

中年男子伸出手,玲珑便松手,龙鳞落入中年男子掌心,从始至终没有跟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只道:“信或不信在你。”

说完便与谢沉芳先一步离开酒楼,众人不由得转身去看,这对少年少女却已不知所踪,若非中年男子手上还有那片龙鳞,真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

“老爷,这鳞片是否要检查……”白面无须男子询问。

中年男子摇头:“不必。”

他能感觉到鳞片内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奇力量,心中对那少年少女也充满好奇,只是两人行踪杳渺,瞬间消失不见,难道并非这尘世中人?难道这世上当真有神仙,当真有龙?!

怀着期待又复杂的心情,微服私访的皇帝与诸位重臣进入酒楼房间,点了菜,皇帝心中还记挂着玲珑先前所说的“杀身之祸”,而负责他安全的侍卫统领早已在四周检查过,怎么也看不出会是有杀身之祸的样子。想来那少女不过是信口胡言,幸亏她跑得快,否则非要将她抓起来治罪不可!

皇上吉人有天象,贵不可言,八方神佛庇佑,怎会有什么杀身之祸?

作为酒楼的招牌菜,醉鱼与烧鸡都是要在最后才上的,从第一道菜开始,到上醉鱼,一切都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重臣们的防备也不由得降了下来,想想也是好笑,他们这群人年纪加在一起都有几百岁了,居然听信一个小姑娘随口说出的话,真是惹人笑话。

“老爷们!醉鱼来喽!”

上菜的跑堂生了一张讨喜的面庞,眼睛弯弯似是无时无刻不在笑,他嘴巴甜,能说会道,每上一道菜还会给在座诸位讲解这菜的做法以及来历,或是有什么传说,听得皇帝捋着胡子不住点头,心想苏城果然是人杰地灵。

而变故也就此发生!

那跑堂借着为皇帝讲解醉鱼功效时突然翻脸!袖子中露出一把银色利刃!就朝皇帝心口刺来!这短剑极为狠毒凌厉,倘若刺中了,皇帝必然命丧当场!

公公尖叫出声,场面一片混乱,统领现在出手也是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短剑就要没入皇帝心口,他胸前突然闪出一道锐利金光!直直将那跑堂打飞,整个人重重摔在门板上,跌下来一声闷哼。

见不成事,他吹起曲调古怪的哨子,刹那间被统领严加搜索检查过的酒楼,便有十数蒙面人跃入!个个手持武器,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

在场除了统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大喊一声护驾!便挡在了皇帝身前。

此番与皇帝出巡的皆是重臣,见皇帝危险便要上来帮忙,只可惜那些蒙面人迎面洒出一片粉末,吸入口鼻内瞬间动弹不得,僵硬地倒在地上,只剩下神智还算清醒。

统领见多识广提前一步掩住口鼻,只是这样便愈发应付地乏力,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皇上便有危险,决不能让皇上出事!

皇帝稳坐椅上,没有丝毫恐惧,他有种神奇的感觉,怀里的龙鳞,能够保护他。

果不其然,在统领也受伤之后,那群蒙面人根本无法靠近他,但凡举起刀剑想要伤他的,全都被金光刺中甩飞老远,直撞到墙壁才停下!

其他护卫姗姗来迟,见倒了一地的人,纷纷下跪请求皇帝降罪。

皇帝摆摆手:“这怎么能怪你们,是朕嫌你们跟着不方便,才只带了安山一个,都起来吧,把这些人抓起来。”

而后又吩咐统领安山:“你去寻先前的那小姑娘,朕觉得他们不似凡人。”

他手中还摩挲着那片光芒莹润的龙鳞,可能是因为他死劫已过,龙鳞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光芒消散。皇帝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安山为难道:“属下去找人,那皇上呢?属下不放心。”

“无妨。”皇帝顿了一下,略带调侃,“你就是在,朕也还是遇上危险了不是?”

安山顿时羞臊难当,恨不得自刎谢罪:“是属下无能!属下——”

“好了好了,快去。”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若是找不到人,朕拿你是问!”

“是!”

皇帝还不忘叮嘱:“记得以礼相待!请他们过来,不要耍你的统领威风!”

玲珑跟谢沉芳很好找,因为整个苏城,乃至于这世间,都难找到他们俩这般姿容。但凡跟人一问,见过他们的人都印象深刻。安山带着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姐弟俩正在放花灯,玲珑手里还拿着一把烤肉串吃得满嘴流油,偏偏如此也掩盖不了她灵动的气息。想起皇上所说,安山整理了下表情,恭恭敬敬地上前:“见过姑娘,见过公子。”

玲珑咬了一嘴肉串儿:“你家老爷死了吗?”

安山脸一拉,皇帝的训诫犹在耳边,他又强迫自己变换脸色,一时间表情都要扭曲了,看得玲珑笑出声。“我家老爷吉人自有天相……”

“是嘛,那把我的鳞片还回来。”

安山:“……”

给人家的就是人家的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真是个小孩子。

他又正色道:“我家老爷想感谢姑娘公子的救命之恩,还请二位赏脸,见我家老爷一面。”

原以为会很难,谁知这美貌少女无比干脆地答应了,本来打算再多费口舌的安山:……

这姑娘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谢沉芳抿着嘴跟在玲珑身边,玲珑牵着他的手,他一张如玉的小脸儿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看谁都是一个模样,见了皇帝也不行礼,倨傲无比。

皇帝知道他们都是有真本事的人,甚至可能是传说中的仙人,便不敢怠慢,更不敢叫他们行礼。先感谢了救命之恩,然后才问起那片龙鳞,可玲珑笑笑不回答,谢沉芳也笑笑不说话,他心知神仙都是如此,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便温声道:“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谢沉芳看向玲珑,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听姐姐的。

玲珑对皇帝甜甜一笑,饶是皇帝是当祖父的年纪了,也没忍住呼吸一窒,险些喘不过气。这少女生得实在是绝美至极,他毕生不曾见过这般美人,艳光四射,娇媚欲滴,真不知道当她彻底长成,该是何等令人惊艳。

由此可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并非古人空口胡说,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美人存在。

“这不是我们二人今后有何打算,而是看皇上。”

皇帝微怔。

此时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随行太监庞大海,回过神后,皇帝问:“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想当个好皇上,可是怎么都不行,是吧?”

皇帝神色慢慢敛起,“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没办法呀,毕竟先皇那么多儿子,皇上的资质实在是平庸,任谁都想不明白,先帝为何要将皇位传给今上您呢?”

“大胆!”庞大海抖着腿怒喝,即便面前这两人是仙人他也不能容忍他们这样说皇上!“皇上是天子,自然深受上天眷顾,文韬武略可比三皇五帝——”

谢沉芳瞥他一眼:“撒谎会招雷劈。”

外面特别应景地响了一声惊雷,把庞大海给吓了一跳,他胆子本就小,一屁股跌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皇帝:……

“自然,皇上的兄弟们不能服气,因此这些年,皇上无论做什么,总有人在背后使绊子,就连微服私访来苏城,都有人暗中监视试图暗杀,可谓是相当困难。”

皇帝默默听着。

“尤其是皇上登基后,并没有什么建树,年年打仗年年输,什么涝灾干旱蝗虫瘟疫……那真是天灾人祸一个不缺,皇上,难道你不想改变这一切吗?你不想当个人人称赞的明君,让老百姓都以你为荣?”

谢沉芳在边上听得默默点头,姐姐这张嘴向来是厉害的,她说出来的话,不仅让人信服,还给人洗脑,你看皇帝已经一脸梦幻地去幻想如果自己变成青史留名的明君,被百官追捧百姓爱戴是何等幸福了……

皇帝也被玲珑说得激动起来,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字:“想!”

“是呀,若非今日我救了皇上,你可就要死在苏城了,你一死,这皇位谁来坐?你的儿子们互相猜忌,没有几个成才的,你的兄弟们虎视眈眈,你还有许多烂摊子没收拾,若是这样死了,史书如何记载暂且不提,野史怕是要说你是贪图享受活该在苏城叫人刺杀的!想想就来气,是不是?”

皇帝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来:“是啊!”

“所以啊,我与弟弟就是来帮皇上的。”

皇帝眼睛一亮:“怎么说?”

玲珑瞬间歪着脑袋,嫣然一笑。

外头等着的重臣们跟统领安山都坐立不安,安山尤其担心,里头那姐弟俩万一心怀不轨,只留个庞大海在里面有什么用?就庞大海那小鸡嗓子,一巴掌都扛不住!

就在他准备不管不顾冲进去的时候,房门打开了,那少女带着小少年出来,姐弟俩虽不相似却都美得惊人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来,安山便往里看,发现皇上跟庞公公都完好无损,顿时松了口气:“龙姑娘,谢公子……”

说来也奇怪,这二人都不是一个姓,怎么就是姐弟了呢?

“安统领!”庞大海拍了他一下,“不得无礼!以后这就是国师大人与圣女大人!是天降之子,是为皇上效劳的!”

安山:???

本朝何时有过什么国师跟圣女的头衔?这算什么官职?几品?俸禄如何算?

玲珑微微一笑,问:“安统领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啊,难道是觉得我们姐弟俩不配这个位子吗?”

没等安山回答,皇帝就斥责道:“不得无礼!”

从小跟着皇帝的安统领无比心酸,委委屈屈地给玲珑和谢沉芳赔罪,求他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计较,玲珑这才高兴起来:“这是自然。”

安山都不懂怎么回事,就过了这么一小会儿,皇上就算了,怎么庞大海也对这二人毕恭毕敬了??难道这还真是什么神仙下凡不成!

随后,皇帝向众臣说明,乃是自己做了一梦,梦中佛祖与自己说赐下二位仙人与他福泽万民,此番微服私访前来苏城也正是为了暗中寻访,国师与圣女一职也是为他们准备的,并且提前派两位心腹大臣回京城修缮窥天宫,等国师圣女抵达京城,便在窥天宫住下。

谢沉芳完全不觉得姐姐这是忽悠,姐姐这都是说得实话!

反正在他心里玲珑就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谁要说玲珑不好,定然是那人嫉妒。

此后有玲珑与谢沉芳在,皇帝一路上遇到的刺杀都能提前被化解,不仅是皇帝愈发信服,就连嘴硬的安山跟剩下的大臣们,见此情景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人的确是有本事。圣女神机妙算,国师精通药理,他们身上的陈年旧疾都被治好了!回京路上不仅不累还神采奕奕!眼见年轻了好些岁!

窥天宫位于前朝与后宫中间的地带,历来无人居住,皇帝派人回京提前将其修缮整理,惹得不少人瞩目。也慢慢地民间开始流传,皇帝梦遇祥瑞,佛祖口吐莲花,得二位仙人以福泽苍生,因而亲自下苏城将二位仙人请来……倒使得民间对皇帝一片夸赞,认为他心系百姓胸怀天下,至于高门贵族信不信那不重要。

皇帝还是头一回迎来如此多的五星好评,他看玲珑跟谢沉芳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亲人。

如此简单的舆论操控都做不到,可见皇帝不是个合格的节奏大师,龙女就不一样了,她相当擅长带节奏。

名声都变好了,青史留名的那一天还远吗?皇帝如是想,对玲珑更加信服。

实际上任谁见了玲珑与谢沉芳都不会不相信的,因为他们俩看起来实在不是凡间能有,且毫无穷酸之气,衣食住行上甚至比皇帝都要挑剔,哪家骗子能有这般本事?

皇帝回京第一天早朝,便是要将圣女与国师引见给文武百官。

皇上微服私访,回来带来一对年幼的姐弟说是什么佛祖指引的仙人,也就那些愚昧的老百姓会信,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纷纷揣测皇帝的用意,对于仙人的说法根本一个字都不带信的。

可这乍一见面,却又隐约明白皇上为何对这二人如此信服——生得一副天人之姿,像极了神仙!

一路上跟随皇帝微服私访的大臣们对姐弟俩早已是深信不疑,于是朝堂上迅速分为三派,相信玲珑谢沉芳的为一派,不相信的为一派,还有一派中立,玲珑都没开口,他们自个儿就已经吵的不可开交。

“子不语怪力乱神!皇上,您怎能如此愚昧?!”一位身材略肥的大臣手持象笏勇敢指责,“倘若要把一切成败都交给神明,那就不讲人的是非对错了吗?”

另一位大臣也出列:“请皇上收回成命!我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国师圣女之说,皇上怎能坏了祖宗的规矩?”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一旦开了先例,便有无数蝇营狗苟之人心怀不轨,到时国将不国,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

皇帝被吵得脑仁疼,他下意识看向玲珑,这一路上他对玲珑已是彻底信服,国师是个不爱说话的,他只能求助玲珑。

玲珑笑。

一堆男人因为政见不合鬼吼鬼叫,于是少女清脆的笑声便格外特别,被她一笑,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了撕扯争执,都朝她看去。大部分大臣不同意的原因也在这里,这对姐弟俩的确生得好,可实在是太小了!要他们以后对这么小的孩子卑躬屈膝,这谁做得到?!装神弄鬼就能有这样高的地位,那他们这些大臣算什么?!

玲珑看出他们心底所想,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不要看我这样,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哦。”

大臣们想,这肯定是巧合,是个人都能猜到他们不同意是因为年纪小。

“这位大人,你嘴上说皇上愚昧,又说不能将成败交给神明,可见是不信鬼神的。”她红唇微勾,“那为何生不出儿子,你却要带着妻妾去拜送子观音呢?”

第一位出声反对的大臣不敢置信地看过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有带妻妾去拜呢!只是在计划!

“大人今日下朝早些回去吧,我先提前恭喜大人喜得贵子。”

这位大臣都被说傻了,他呆呆地看着玲珑,想信又不敢信。他今年都三十有七了,膝下还是没有个一男半女,妻妾都怀不上,可大夫一诊脉,又说身子都没问题,兴许只是缘分未到——那这缘分究竟何时到呢?

玲珑又看向第二位反对的大臣:“你朝自开国以来便不曾有国师圣女,真要这样算,你朝开国皇帝本是前朝废帝的养马奴,区区养马奴,怎能做皇帝?古往今来不曾有过,不如你去皇陵问问开国皇帝,他配还是不配?”

他哪里敢!

“至于这位大人……”她又慢悠悠看向第三个,“蝇营狗苟说得是谁呢?你家中祠堂地下埋了三十万六千四百两黄金,我替皇上问一句,哪儿来的呀?”

第535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六)

三十万六千四百两……那大臣目瞪口呆,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唯一淡定的只有谢沉芳,他虽小小年纪,但这国师的名头他来担当却丝毫不虚,甚至他还能很体贴地问一句:“这位大人怎么还不说话,是想要为您精确到个位数吗?”

皇帝愤怒不已!这些年各种天灾人祸,国库空虚的他都把自己的小私库贡献出来了,结果这厮家里居然藏了三十万六千四百两黄金!!!是黄金还不是白银!!!!如今一品大员每年的俸禄也不过是白银五百两,这三十万六千四百两黄金,就是不吃不喝几十年也攒不下来!

玲珑看都没看皇帝震怒的脸,而是微笑着问大臣们:“各位大人还有什么不服气或是不满意的地方,欢迎随时提出,我就在这里,为各位大人解答,事无巨细,绝无遗漏。”

谢沉芳冷声道:“皇上,应立刻派人去搜,看看圣女姐姐所言是否为真。”

皇帝从愤怒中清醒,想起自己心爱的却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小金库,立刻派人去该大臣府上,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三十几万两黄金!

大约半个时辰后便有侍卫先来回话:“禀报皇上!祠堂下面全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黄金,一眼望去数不胜数,一时半会怕是无法清点完成,安统领让属下先来回话!”

也就是说,是真的了。

那大臣腿一软,顿时跌倒在地,面色惨白!

玲珑坐在皇帝特意赐下的椅子上吹了吹手指甲,众臣们焦急等待消息时,她便慢条斯理地掏出一瓶宝蓝色的指甲油,这会儿将将风干,衬着玉指纤纤,格外好看。面上仍是笑着的:“诸位大人是人,有私心,有贪念,有畏惧,我不一样。”

她笑得更深些:“我没有,因此我什么都不怕。”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应当怕我。

她可不跟这些官场里翻滚多年的老狐狸们玩什么文字游戏,也懒得同他们虚以委蛇,任何人让她不高兴了,她必然是要一击致命的,不会给对方弥补或是后悔的机会。换而言之,她要绝对的掌控权与高高在上的地位,谁都不能越过她。

今日早朝,玲珑显尽了威风,至于后续那些黄金要怎么处理,那是皇帝的事。

谢沉芳先一步站起身,两人只对皇帝点了头示意,随后便离开了,头都没带回的。

偏偏皇帝还就吃这一套,要是玲珑跟谢沉芳对他毕恭毕敬谄媚讨好,他反而要瞧不起他们了。两人越是高冷神秘,皇帝便越是笃信他们“仙人”的身份。别的不说,就说圣女玲珑先前以龙鳞救他——是的,皇帝如今已经相信那是龙鳞了,否则他也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宝物能那样美丽而珍贵。

即便救他可以演戏,可朝堂上的这些大臣,他们姐弟俩要靠什么才能将其收买?更别提祠堂下面藏着三十几万两黄金那位,可是皇帝兄长,如今魏王的心腹。

难道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所以制造了两个“仙人”送来,还得再搭进去一个钱袋子吗?那也太得不偿失,魏王不傻。

而第一位反对的大臣,亲耳目睹了圣女金口,直到下朝回到府中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不信鬼神的,只是玲珑表现的太不同寻常,饶是他也不由得感到惊愕,甚至怀疑起自己来。

他心想,难道世间真有神仙吗?

刚回府,就看见笑逐颜开的嬷嬷。这位大人心里一惊,顿时想起圣女所言,说他将要喜得贵子……没等他想完,就听见嬷嬷欢喜雀跃的声音:“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有孕了!老爷终于得偿所愿了!”

这、这未免也太准了!

夫人有孕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圣女断言他将要做父亲,且得的是儿子,这位大人开始将信将疑,然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夫人果然为他诞下麟儿!由不得他不信!

而那位家里祠堂藏了三十几万两黄金的大臣则被判了斩首,全族流放三千里,打这以后,再也没人敢怀疑圣女与国师的权威。随后几年,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帝连连称这二位仙人是上天赐予,对他们也更加尊敬,窥天宫俨然成为了京城圣地,除了皇帝,外人不得私自进入。

时间宛如流水,一眨眼数年便过。已是十七岁的谢沉芳彻底脱去幼年时的稚气,眉眼如画面目深沉,不再是那个跟在玲珑身边要矮上一大截的小豆丁了。他前些年还被养的有些婴儿肥,如今也褪去了,五官棱角分明却并不会显得凌厉,是种说不出的美。饶是皇帝,每每见了谢沉芳都觉得这孩子较之上回见面更加难测,好在还有个玲珑能制得住他。

而玲珑则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没有再变化,瞧着倒是要比谢沉芳还小些。

皇帝今年要过五十大寿,排场前所未有的大,十月底的生日,这刚开春礼部就开始准备了,作为本朝尊贵且独一无二的圣女与国师,每年皇帝过寿,他们都没有送上礼物,今年是个例外。

皇帝安分了好些年,眼看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又兴起了去苏城的心思。他上回去苏城,就带回了这对姐弟,虽说两个都是绝色无双,可是怎么说呢,皇帝还真不太敢靠近。

说起来随着玲珑彻底长成,皇帝也不是没动过色心,他本就是个没什么自制力的家伙,讨好地问玲珑可否做他的妃子,又许她无上荣耀,玲珑还没回答,旁边的谢沉芳就已经浑身散发出惊人的低气压。皇帝是个有眼色的,虽然他觉得自己是天子,是真龙的化身,应该足以配得上玲珑这个仙女儿,可谢沉芳那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的疯子啊!有本事归有本事,他可不想跟他结仇!

打那之后,他就开始怀念曾经的苏城之行,当初因为得了两个仙人火急火燎地赶回京,连美人都没捞着带回来几个。如今上了年纪,又开始渴求美好的少女了。

不过这几年他对玲珑跟谢沉芳无条件信任,就连微服私访都要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要是玲珑说不吉利不能去,皇帝心想,就算再想要小美人儿,他也是能忍的!

谢沉芳不懂这皇帝脑子里都在装些什么,他们刚入住窥天宫不久,后宫那些高位嫔妃便隔三岔五地找理由,想探个究竟,四年一次大选,也没少见皇帝后宫添人,他怎么就对苏城美人念念不忘呢?

由于玲珑不在,皇帝偷觑了眼谢沉芳的脸色,觉得这小子空长了一副丰神俊朗的好相貌,骨子里却丝毫不懂女人的妙处,真真是清心寡欲的令人怜悯。便同他说:“这后宫的美人,如何能与苏城美人比?”

谢沉芳不懂,但他并不好奇,因此不问。

皇帝却是难得有机会跟他发牢骚,平日里谁见着皇帝不是毕恭毕敬的?身为一国之君,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也玲珑跟谢沉芳不拿他当皇帝看。他小声道:“有句老话怎么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后宫的美人儿们出身好,才情容貌都是上佳,也正因如此,她们没有民间美人那样的活泼天真,这很容易理解嘛,你爱吃山珍海味,可山珍海味吃久了也会腻味,也会想要尝尝清粥小菜的呀!”

“沉芳,你有没有在听朕说话?”见谢沉芳闭目养神,皇帝着急了,甚至想伸手拍他。

“我身上到处都是毒,死了我不会救你。”

皇帝伸出去的手就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他又问:“那你有没有听朕说话?你有没有听懂!”

谢沉芳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还是没懂,但皇帝心酸地感觉出来他压根就没把自己的话放心上,谁叫他在他们姐弟俩面前就是个空气呢?完全找不到一个皇帝应有的尊严。没办法,谁叫他不是仙人他没有本事?皇帝还想多活些年来着,多多讨好二位必然是没错的。没见那圣女,都二十岁了,还跟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这不是看起来的年轻,而是根本就没有变化,头发指甲不会生长,个儿也不会再长高,皮肤体态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她就是停在了那个年纪。

对比逐渐有了皱纹且皮肤逐渐粗糙老化的自己,皇帝能不羡慕吗!唉,讲到这里就忍不住要叹气,上回大选,他后宫进了些年轻娇嫩的小美人儿,他本来一人一晚睡过去来着,结果刚睡了三个,就使不上劲儿了!

皇帝好面子,又不敢找太医,便悄悄来寻谢沉芳,这事儿连玲珑都不知道,男人总是耻于将自己肾亏的事实告知女人的。

要不说国师就是国师呢,这一手制药功夫简直出神入化!皇帝就吃了三天药,此后雄风大振夜御三女而巨蟒不倒!

原本在他看来阴沉难接近一点都没有圣女讨喜的国师,也瞬间变得无比顺眼。可能是因为那次深♂入交流,皇帝自顾自将谢沉芳视为自己的忘年交,屁大点事都要跟他说,让谢沉芳烦不胜烦。

他怎么可能会有事瞒着玲珑,皇帝转身刚走,肾虚早泄的事就被谢沉芳告知了玲珑,她大笑了一通,谢沉芳看到她笑就开心,毫不犹豫地卖皇帝。

皇帝以为这是谢沉芳跟他两人的小秘密,可这是他自己以为,谢沉芳又没答应。

“圣女那么美,说真的,你就没点别的想法?朕知道你们不是亲姐弟,难道你就不想女人?”

谢沉芳慢慢睁开眼,看向眼前一脸猥琐的老皇帝,轻声说:“最近很闲?”

皇帝顿时寒毛直竖,直觉有危险,连忙摆手:“不闲不闲,这不是想微服私访,想感受一下民生,所以来问一下,此番出行有无危险?”

“未来之事,我一概不知。”

“朕知道,那圣女人呢?”

谢沉芳也从今天一早就没看见玲珑,并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过说人人到,玲珑正好进来,瞧见皇帝也在,立刻乐了:“今天是吹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皇帝眼尖地看见她手里雕刻精致的檀木盒子:“那个是……”

“哦,你说这个啊。”玲珑把盒子上下抛了抛,“这是皇后送我的礼物。”

在得知她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后,后宫的女人们都不受控制地喜欢上了玲珑,尤其钟爱给她送各种各样亮晶晶闪耀耀的礼物。玲珑投桃报李,也经常会画些新裙子新首饰的花样,还会教她们如何保养自己的皮肤——二十岁的人了,顶着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孔,说服力十足。

皇帝不解道:“朕真是不懂,你为何总是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圣女这样一听就很高洁很尊贵的人,为何会喜欢黄金这般俗物,原因就一个字:亮。

送她价值连城的宝石,不如送她一套黄金头面能让她高兴。

皇帝觉得圣女大人有点俗气,当然这话他是不敢当着玲珑的面说的,也就在心底腹诽。

“不要说我坏话哦。”玲珑警告,“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皇帝清清嗓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会呢,朕今日来是想问你——”

“能不能下苏城是吧?”玲珑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能。”

皇帝失望万分,“是不吉利吗?”

“不是。”玲珑回答的也干脆,“我答应几位娘娘,不让你从民间带女人回来。”

皇帝:???

“总之你就老老实实待在皇宫里吧,你今年不适合出宫,至少也得等到你的寿辰过后,否则出去倒大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闻言,皇帝如临大敌:“你的意思是说,朕如果微服私访,会有危险?”

“……”玲珑往他下三路看了一眼,“算是吧。”

被她这凉飕飕的眼神看得胯下一紧,皇帝下意识夹紧双腿,姿势相当不雅,谢沉芳见状,起身挡在玲珑身前,对皇帝说:“皇上可以回去了。”

又变成那个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谢沉芳了,皇帝想。他在这两人面前习惯了听话,且有一种无条件信任的架势,谢沉芳赶他走,他也不留,麻溜地走人,顺便交代下去不必准备,今年不去苏城了,明年再去也可以。

玲珑随手把檀木盒子丢到一边,对谢沉芳道:“听说今天晚上整个京城都会放烟火,要不要去看?”

谢沉芳自然是要跟她在一起的,他轻轻颔首:“你去,我就去。”

“当然要去。”玲珑说,“不然总在这里待着都要闷坏了,我可不像你,能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还不厌烦。”

跟总喜欢到处玩耍的玲珑相比,谢沉芳性格更加沉稳冷静。他不喜欢出门,只喜欢待在熟悉的地方制药或是制毒,再不然就是看医术,除非是玲珑要走去比较远的地方,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出门的。因此无论前朝后宫,都对国师大人最不熟悉,因为这位大人基本不露面,一露面那必定是天灾人祸的重型灾难现场。

就好比五年前的瘟疫,一爆发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看来,加上天气炎热,瘟疫传播更快,也正是那时,国师大人第一次走出窥天宫,甩给皇帝一张药方。

皇帝立刻命人到各个瘟疫蔓延的城镇进行施药,这药十分奇特,效果极快,不仅能抑制瘟疫扩散,还能净化水源与食物。每隔个十几年都会爆发,并且一爆发便是两三年之久的瘟疫,这次就如此简单地被解决了,病死的百姓人数还不到往年的零头!

除此之外,他还研究出了一种新的汤药,虽然黑乎乎的闻起来很诡异,但只要根据年纪与体型饮下,便能预防瘟疫!

如果说最初皇上将圣女与国师请回来,还有许多人对他们充满不服与怀疑,那么经过这些年,大家已经对他们心悦诚服了,许多人都能以目睹圣女国师的真容为傲。

到了晚上,玲珑便与谢沉芳离开了窥天宫。

每年的今天,为了庆祝春日到来,也为了鼓舞百姓,官府会特意批准大量烟花与炮仗的买卖,人们释放烟花来表达对新一年的向往与热爱,还有深深的祝福。

街上人来人往,玲珑买了两个面具,一个给谢沉芳一个自己戴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沉芳仔细地跟着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把她弄丢。可她实在是太顽皮了,总是看这个有趣,看那个也有趣,谢沉芳只好紧紧扣住她一只小手。

这样亲密的接触,近些年已经很少再有了。谢沉芳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要疏远又渴望靠近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很矛盾,如今将玲珑的手扣在掌心,他才恍然间发觉,自己已不再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他不需要她再来保护了,他的手已经比她的手大出很多了。

玲珑举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质问:“你觉得我像小孩子,觉得我会走丢?”

谢沉芳目色沉沉:“我怕我会走丢。”

玲珑:“……”

她接过刚做好的棉花糖,塞在嘴里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让她很是满意,就递到谢沉芳嘴边,“要不要尝尝?”

本来她是给他自己没咬的那边的,可谢沉芳却刻意偏了下头,咬住了她咬过的那个缺口。玲珑眨了眨眼睛,不过也没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谢沉芳心底的茫然,他对感情之事毫无经验,玲珑也没想过点醒他,看他笨拙的模样挺有趣的,可见天才也并不是什么都擅长。

因为又看见了想吃的东西,玲珑把剩下的棉花糖团成一颗糖球全部塞进嘴巴里,跑到了一个烤肉串儿的摊子前。

谢沉芳默默伸出一只手掏钱。

两人一路吃一路逛,玲珑吃剩下的全进了谢沉芳的肚子,他跟胡老头学了东西后,慢慢就不再执着于口腹之欲,只是玲珑喜欢吃,他便跟着,如果玲珑不在身边,谢沉芳是不怎么进食的。

这样一路逛到京城有名的十二长桥,这里便是历年来烟火节举行的地方,此时已经聚满了人,有独自一人的,也有举家前来的,男女老少都有,好不热闹。

谢沉芳本来面目柔和,玲珑买了几根细细的仙女棒准备点着玩儿,他本是要帮她的,只是无意间看见了长桥对岸的一家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是富态的中年男子带着妻儿,谢沉芳不认识别人,但认识那家的夫人。

他脸上不觉布满寒冰,玲珑察觉到他不对劲,顺着视线一看,哦吼,真的巧,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的邂逅?要不也不会在这里遇上生母啊!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她向来如此。

那是谢沉芳的人生,自然要他自己做选择。

片刻之后,却是谢沉芳给她点燃了仙女棒,玲珑问他:“要在这里陪我玩,不过去叙叙旧?”

“我跟她有什么旧好叙。”谢沉芳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那人放在心上,“不过我的确是要找她的,既然见到了,我便要报复。可比起报复,还是陪你玩更重要些。”

玲珑笑着塞给他一根,他也不怎么爱玩,就那么安静地捏在手上,等到快烧完的时候才丢下。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若说谢沉芳这一生有个最恨的人,那么是生母无疑。她将他生下来,又不给他长大的机会,如果不是谢沉芳自己争气,早不知道成了哪儿的孤魂野鬼。生母心里没把他当作亲人,他也只当她是仇人——遇到仇人,哪有不报仇的道理呢?

谢沉芳永远都忘不掉人生最初的七年啊!

看她如今,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家庭幸福,谢沉芳有了玲珑,并不嫉妒,只是看不顺眼。

如果经历了他的报复之后还能这样幸福美满,就算是她的本事,如果不能,也只能说她倒霉,谁叫她不知道去往更远点的地方呢?

第536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七)

孔氏温柔地掏出一方手帕将小儿子嘴角边沾染的糖渍擦掉,眉眼含笑道:“都多大的人了,怎着吃糖还把嘴巴弄得这么脏,也不怕人笑话。”

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脸一红,藏进她的怀里不去看爹爹跟哥哥姐姐,分外不好意思,跟身体抽条的兄姐相比,他实在是“圆润”过了头,浑身都是肥嫩嫩的软肉,还特别爱吃甜的,平日里全家人都看着,严格限量他吃甜食的数量,他却偷偷藏下,趁着家里没人注意的时候再吃。今日烟火节,他们全家都出来放烟火,爹娘的心情明显很好,才许他吃一块软绵香甜的桂花糖。

见小儿子害羞了,孔氏忍俊不禁,她正沉浸在这感人肺腑的母爱中,突然察觉有人盯着自己看。她本生了一副惊人的美貌,饶是不再年轻,也仍然美得令人震惊,气质又温婉如水,因此总是有人会看她。

一开始孔氏也没在意,直到她无意间看向河对岸,那里有一对戴着面具的璧人,瞧不清楚面容,之所以说是璧人,是因为他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无论身段气质都十分出众。

孔氏就是随便一看,却注意到那男子朝她的方向看来,然后取下了面具。

她手一抖,刚刚点燃的烟花便掉在了地上,差点烧着她的裙裾,吓得她的家人连忙嘘寒问暖,孔氏却似是不曾听闻,身体冷得吓人。旁人也许认不出来,可她、她是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那张融合了她跟那位贵人的脸,她恨极了!恨自己攀附不成留下这么个耻辱,恨这个耻辱让自己一朝沦落,更恨自己蹉跎的那些岁月。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难道他还想来打扰?!

中年男子见妻子面色难看,便关怀道:“夫人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我们要不要先回府?”

“是啊娘,您有哪里不舒服吗?您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较为年长的一双儿女也很担心,小儿子则直接抱住了孔氏的大腿:“娘,我们回府吧!”

越是被关心,越是不能离开这样的生活,孔氏就越是害怕。

从前那样对谢沉芳,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牵绊,那些能够证明自己价值的身外物也因为这个孩子彻底毁灭,所以她恨他,能把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可怖的想法用语言化为刀子去刺伤他,她从没把那个孩子当做自己的骨肉,她将他当做一个标记,他的存在证明了那个势力贪婪的她的存在。每当孔氏看到他,都会想起那位要了她却又瞧不起她的贵人。

因为谢沉芳的出生,她几乎要被命运逼疯了。

直到她遇到现在的这家人。

当初她跟了谢二狗,并不是因为谢二狗对她有多好,而是她实在没有办法靠着自己活下去。跟随谢二狗在贫瘠村子里的生活是那样拮据而破碎,她很快就撑不住了,于是冷眼看着谢二狗虐打谢沉芳——打吧打吧,反正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谢沉芳带来的,换而言之,这孩子出生就克她,且因为他,她这辈子都不能再生孩子。

于是当花言巧语的卖油郎出现,年轻俊俏嘴巴又甜,难道不比谢二狗好?孔氏便想都没想与他私奔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带上谢沉芳,她恨不得将这个孩子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驱除。

可惜好景不长,卖油郎也不过是个只会嘴巴上哄女人的花货,孔氏在村子里蹉跎数年,早已不是当初艳冠群芳的花魁模样,他很快便厌倦了,丢下她不辞而别。

孔氏无处可去,她只会那些讨好男人的手段,并不能谋生。就在她险些饿死的时候,遇到了探亲返家的冯家人。

冯夫人心善,救了她之后,见她老实温顺,模样又生得出挑,便将她留在身边。冯夫人还怀着孕,冯家人一家子都很好,这真是从小就被亲爹亲娘卖入青楼的孔氏不曾见过的。一开始她只在心里想,这家人定然是伪善,私底下不知如何藏污纳垢,可在冯家住了一阵子,她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温馨的家庭。

可她却是个外人。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生活,谢沉芳不能存在!那是她令人作呕和厌倦的过去,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因为我扫兴呢?你们开开心心地玩就行,我去马车里休息一会儿。”

冯家小姐担心道:“要不我陪您一起去吧,您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的。”孔氏柔柔一笑,“又不是一个人,这不是还有婢女么。”

在她百般安抚和拒绝下,冯家人总算是相信了,孔氏迈着僵硬的步伐朝马车停的地方走,她心乱如麻,便让一名婢女贴到耳边,交代了几句话。那婢女是她的心腹,很快就去了,孔氏却还不能放下心来。

她决不会认错的。

而这边,玲珑已经很谢沉芳分开,她一个人玩得更自在些,不过谢沉芳在就有人给她掏钱,现在她得自己花钱了。本朝对于男女之防并不严谨,许多姑娘家也能抛头露面,尤其是今天烟火节这样热闹,街上人来人往,从高门贵族到平民百姓应有尽有。玲珑始终戴着自己的面具,她因为好玩又多买了几个,来回换着戴,蹦蹦跳跳地在人群之中穿梭。

但是有个冒失鬼撞上了她,还把她手里拿的面具给撞掉了!玲珑很不满意,她拉住要跑掉的人:“你去哪儿?你把我的面具撞掉了!不许你走!”

那人是个身着墨色锦袍贵气十足的青年,面带焦急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被玲珑抓住后用力一甩,怒气十足:“我可没有功夫浪费在你身上!给我放开!”

龙女大人被吼的一愣,随即大怒,一巴掌就呼了过去,直把这俊秀高贵的青年养尊处优的脸给抽肿了一半。没等青年生气,她先发起怒来:“用你刚才的语气再说一遍?”

这一巴掌可毫不留情,青年被打得说话都说不清楚了,他捂着半边脸,另一手颤巍巍地指着玲珑,这时候人群中一阵骚乱,几个家丁跑了过来:“少爷!少爷您别跑这么快!府里已经派人去找三小姐了,您别着急、别着急呀!”

却见自家少爷面前站了个一身红裙的少女,因为戴着面具,瞧不清楚面容,倒是自家少爷一张俊脸肿了大半,家丁们瞬间吓出一身冷汗,我滴个乖乖!少爷可是国公爷、夫人还有老夫人的心头肉!这是谁,居然敢打他们家少爷一巴掌?!要知道他们家少爷,那可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受尽多少贵女追捧!居然有女人舍得在他们家少爷的俊脸上打巴掌?!

“把、把她给额zua起来!”

因为太疼加上脸肿,导致青年连话都不利索,不过还是很好理解的,家丁们见玲珑孤身一人,料想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看着烟火节热闹出来玩的。反正她打了少爷,总得有个人背锅认罪,否则等到回府他们还不得被主子们命人打死?

玲珑眼见自己的几个面具掉在地上被这些人踩碎,只剩下脸上这个兔子的,她非常非常非常不高兴:“抓我?你把我的面具撞掉了,还要人来抓我?”

青年捂着剧痛不已的半张脸,眼神又凶又恼:“若四坏了额滴四,让额滴妹妹有了危险,额绝对饶不了你!”

家丁们上前要抓玲珑,她眯起眼睛:“你们确定要抓我,不后悔?”

青年大声道:“带走!”

玲珑格开几个家丁伸过来的手:“别碰我,我跟你们走。”

她倒是想看看这位美男子要如何饶不了她。

青年恶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也不顾肿了半边脸,就继续焦急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叫唤:“沛沛!沛沛!”

这边寻人暂且不提,那边谢沉芳已经成功见到了孔氏。她本来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只是心思不宁,不知为何,眼皮子跳得厉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想去见谢沉芳,警告他不要在她面前出现,她还想找人寻个门路,将谢沉芳给杀了!至少不能让他在冯家人面前胡言乱语!

那孩子打小就跟一头野狼般,总是野性难驯,用那双黑漆漆阴森森的眼睛看人。谢沉芳小时候孔氏会打他泄愤,后来跟了谢二狗,她每次对谢沉芳动手,他都不躲不避,每每用那双眼睛看得孔氏毛骨悚然。她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化身为魔鬼将她给撕成千万片。

谢沉芳并不想跟玲珑分开,可玲珑却要一个人玩,他也不是很想见孔氏,知道她人在京城就好了,他总有办法让她吃苦头。曾经她对他做的那些,他会千百倍奉还到她的身上。

孔氏在马车上实在憋闷得慌,便掀开了车帘,恰巧看见孤身一人的谢沉芳进了一家首饰铺,她连忙叫来婢女也下了马车,跟在谢沉芳后面进去了。

谢沉芳是想,待会儿回宫,得给玲珑买一份礼物,她不在身边也好,要是她知道他给她买了什么就没有惊喜了。

掌柜的惯会做生意,一眼就瞧出谢沉芳身份不一般,绝对的大主顾!立刻亲自上来引路:“您好这位客官,想看点儿什么?”

“你们这什么首饰最亮?”

掌柜的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达官显贵向来都买那种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最为闪耀发光的金子头面反被认为俗气上不得台面,除非做工极为精细,否则那些高门贵族的夫人小姐是看不上的。他们这个首饰铺最难卖出去的就是金饰,这位一看就是人中龙凤的公子,居然张嘴就问什么首饰最亮?

你就是问什么首饰最贵,也比这最亮雅啊!哪有人买首饰是往亮上面买的?

谢沉芳像是没看见掌柜的表情,也可能是看见了当做不知,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柜台一下:“快些,取出与我相看。”

掌柜的如梦初醒,立刻去找最亮的首饰!

谢沉芳还没来得及看,就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他面无表情地看过去,恰好与孔氏四目相对。对视之下,孔氏不由打了个寒颤,她跟卖油郎私奔的时候谢沉芳才只有七岁,瘦的只有骨头,她没想过她跑了之后他会怎样,因为无论谢沉芳是生是死,她都不在乎。

孔氏甚至想过这个孩子死了才好呢!死了就代表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了,她只要矢口否认就可以。

再见谢沉芳,她不再是那个充满权威,随便一拳头一脚都能让他疼的大人,他比她更高,也更强壮,眼神也比记忆中的更加冰冷。

“滚开。”

谢沉芳嘴里冷冷吐出这两个字。

孔氏的手在衣袖中握成了拳头:“我有话同你说……”

她不说她是他的谁,也不叫他的名字,自欺欺人这样两人就没有关系,还很自信谢沉芳一定会跟她谈。过去就算再苦,她对他再不好,他也没有对她动过手,更没有骂过她一句。

孔氏只是想求谢沉芳不要打扰她现在平静的生活。不知为何,方才在长桥对岸看见谢沉芳,孔氏心中突然生出了恐怖的危机感,她有预感,倘若不跟谢沉芳约法三章,他的出现一定会毁了她!一定会!

“滚。”

这回两个字变成了一个字,谢沉芳根本不愿意跟孔氏谈!

孔氏忍住从心底生出的畏惧,咬着牙又道:“我是真的有事情跟你说,如果你愿意,待会儿你看上了什么,我可以买给你。”

她现在嫁的这人也是个商人,只是跟第一任跟的那个富商比起来,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此家境很是殷实。孔氏做了冯家夫人后,冯家人也都将她当作自己人,冯老爷虽然中年富态,却成天跟个弥勒佛般笑呵呵的,心态极好,又疼老婆,给孔氏花起钱来一点都不心疼。

大儿子跟大女儿都懂事了,也很尊敬孔氏。孔氏对他们也是嘘寒问暖照顾的无微不至,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付出了那么多,孩子们自然就接受了她,尤其是小儿子,他出生的时候就没了娘,是孔氏一手带大的,更是早早把孔氏当成了亲娘。

不然孔氏也没有底气说要帮谢沉芳付银子。

这时掌柜的取出了店里最贵——啊不,是最亮的首饰,整整齐齐放在柜台上,谢沉芳一一看过,都不是很满意,他完全不把孔氏放在眼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当做没听见,孔氏见他油盐不进,想发火又不敢,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可不是那个任她打骂的小可怜了。

他长大了,她打不过他了。

没能找到满意的首饰,谢沉芳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准备去下一家首饰铺子看看,孔氏想了几秒钟也跟了上去,“我想让你跟我保证,不会找我,不会跟别人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要你肯保守秘密,我可以给你钱!”

这回,谢沉芳停下了,不过他不是为了钱,只是说了三个字:“你也配?”

说完,难得不再惜字如金,缓慢而阴沉地警告孔氏:“你想的倒美,但是不可能。”

孔氏失声:“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你众叛亲离,一无所有。”谢沉芳勾起嘴角,只是这不像是笑,反而像是邪恶的预告,“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报复你这回事,我已经想过千百次了。”

孔氏被他语气中的阴狠吓得后退好些步,直到后背贴上了墙。这回她没再敢追上去,眼睁睁看着谢沉芳消失在视线中,而后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身上衣衫早已被冷汗打湿。

她都愿意给银子了,谢沉芳却还不答应,所以他果然是专程来报复她的吧?

她决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孔氏回到了马车,那个被她叫去一直跟随谢沉芳的婢女也回来了,满脸不安:“回禀夫人,奴婢无能,把那位公子给跟丢了!也不只是怎么回事,奴婢就瞧不着他了,明明之前奴婢一直没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孔氏也觉得略有邪门儿,只是事到如今也来不及去猜测是怎么回事了。本次进京是因为冯家要接受成为皇商的考核,倘若能成为皇商,以后冯家的男子们便可以借助这个身份参加科考,是振兴家族的一大机会!所以短时间内,就算孔氏称自己身体不适想要先回去也不行,而且孔氏也不敢走,她一旦走了,谢沉芳又心怀不轨怎么办?!

如今也只剩下一个法子……

若非万不得已,孔氏是不想走到这一步的。可谢沉芳根本不肯跟她沟通,她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与其继续纠缠,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横竖这样的事情她也不是没做过。只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孔氏什么都做得出来。

谢沉芳又逛了几家铺子,终于买到了一份满意的礼物,他去约定的地方等她,可等啊等,等到烟火大会都结束了,行人纷纷回家,也没有再见到她。

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可还是忍不住要担心。谢沉芳看了下天色,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窥天宫,找老皇帝想想办法,那家伙也就这点用了。

玲珑,你在哪里?

谢沉芳面无表情,眼神却透出冷冰冰的戾气,甚至他的指尖微微缠绕着黑气,像是要吞噬那些不安分的生命。

玲珑是被带到鲁国公府了,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鲁国公长子,只是尚未请封世子,因此府中人还作少爷称呼。玲珑到了鲁国公府也没人问她,就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她顺势睡了一觉,从头到尾没想过谢沉芳会不会担心,结果天将亮的时候,鲁国公府一阵混乱,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还有喘息声,简直吵得玲珑的耳朵不可开交,她从椅子上起身,就听见外面在喊:

“三小姐回来啦!”

“快快!快煮上姜汤!快!”

“快去禀报老夫人跟国公爷!”

“少爷!三小姐回来了!少爷!”

……

玲珑心想,这排场倒挺大。

青年听到三小姐回来了,激动地从厅中跑出来,不顾院子里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跑过去,一把将女子抱入怀中!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心疼又爱怜:“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三小姐声音细柔:“哥哥,让你担心了,是沛沛不好,沛沛不该跟哥哥走散的。”

说着,眼睛里已经慢慢蓄满泪水。

这时鲁国公带着夫人也出来了,见到女儿安然无恙,都重重松了口气,鲁国公道:“回来就好,你这孩子,可把我们担心死了,你祖母为了你,到现在都还没合眼呢!快去梳洗换身衣服,让她老人家宽心!”

鲁国公夫人轻笑,正要说话,却惊讶地咦了一声:“这位是……”

因为天还不够亮,所以看得不真切,但玲珑戴着个兔子面具站在那儿也是相当显眼,只是他们之前沉浸在三小姐回来的喜悦里没注意到。如今注意到了,鲁国公夫人才发现这少女瞧着贵气十足,她怎么不记得府里有这么一个人?

青年也是才想起来还有个玲珑,顿时告状:“就是这人!沛沛走丢了她拦住我的去路,还胡搅蛮缠,气得我直接让人把她给抓回来了!她还打了我一巴掌!”

“什么?!”三小姐沛沛第一时间惊呼,立刻注意到兄长虽然已经消肿但还是略显痕迹的脸颊,“哥哥,哥哥你挨人打了?她、她怎么能打你呀!”

“没事的沛沛。”青年万分柔情地握住她的小手,“哥哥没事,看到你安好,哥哥就放心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玲珑:……

龙身上是有鳞片的,但她现在是人类形态来着,她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青年是鲁国公府的宝贝疙瘩,谁敢动他一下?却被玲珑这么个小姑娘给打了,别说是鲁国公夫妻,就是青年自己都不能轻易罢休!

第537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八)

方才因为三小姐平安归家,都没有人注意那个被关起来的少女走出来了,房门从外面锁上了,她是怎么出来的?

青年见妹妹完好无损,这才有功夫指控玲珑:“此女粗鲁蛮横,实在令人生厌,也不知是何来历,今日是沛沛平安归来,我便不与你计较,快些离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玲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慢慢朝青年看过去:“你、再、说、一、遍?”

青年吸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却突觉心口一阵剧痛,痛的他连心爱的妹妹都无暇顾及,整个人扑倒在地,直把三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国公爷同国公夫人也紧张地冲了上去,只这么看,着实是幸福欢乐的一家人。

玲珑往后倚在了柱子上,面具下嘴角微勾,眼神嘲弄:“一声令下将我抓来,随口一句又赶我走,怎么着,我瞧着像是任你捏圆搓扁的人?”

她今天还就不走了!

根据弟弟的能力,要不了多久就能找来,她倒是要看看,到时候这方家要怎么办。

三小姐看着地上痛苦捂心的哥哥,心疼得泪珠不停往下滚落,她怨恨地瞪着玲珑:“是不是你对哥哥做了什么?!你、你这人怎地这样恩将仇报?你打了我哥哥,我哥哥不同你计较还要让你走,你却要害他!”

玲珑玩着自己的头发:“你这说的是什么屁话,你哥哥突发心疾狼狈地像条狗,我看可能是因为冒犯我老天爷看不下去惩罚了他,怎么到你口中就变成我害的了?你有证据么?”

说完,恶意道:“便是我害的,你又能拿我如何?”

三小姐呆了几秒,瞬间扑簌簌流下眼泪,她先前与青年走丢吃了些苦头,已经弄得有些狼狈了,如今再一哭,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看得下人们都对着玲珑目露凶光,活似她是什么大恶人。

“那、那我求你,救救他吧,若是你真的生气我哥哥冒犯了你,请你惩罚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国公爷却怒喝:“沛沛无须求她!你这妖女!快些停下作恶!”

玲珑:……

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

她摸了摸下巴:“听你叫他哥哥,可我见你对他的态度,不像是对哥哥,倒像是对情郎啊,怎么说,国公府里还有这样的秘密呢?有情人终成兄妹?”

不是她眼睛毒,实在是这三小姐跟少爷表现的太明显了,那郎情妾意的,要是院子里有张床,玲珑觉得他们都能直接抱着躺上去。再看这三小姐,已不是少女模样,却还是梳着未出嫁的女儿家发髻,谁家这样大的姑娘还留在家里?

被玲珑这样一问,国公爷一家瞬间忘记要讨伐她,青年也发觉那种锥心刺骨的心痛不见了,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还残留着方才痛到头皮发麻的感觉。刚刚好转,便又听到玲珑嘲讽他们兄妹的话,当下恼羞成怒,矢口否认:“休得胡言乱语!”

“不见得是胡言乱语吧。”玲珑觉得站着倚柱子有点累,就坐到了走廊的栏杆上,她还戴着那个兔子面具,这面具做工不错,很是憨态可掬,只是顶着这样一张可爱的兔子脸,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中听了,至少是让好面子的国公府的主子们被扒下了一层皮。“谁家兄长会跟及笄的妹妹如此亲昵,瞧那手,再往上都摸着人家胸了。这国公爷跟夫人也是,难道瞧不出这两人之间的亲昵?倒像是习以为常了,难不成国公府就是这样的地方?不知道当今皇上是否有所耳闻呢。兄妹乱伦,传出去可不怎么好听。”

“你胡说!”三小姐先急了,“不许侮辱我爹娘和哥哥的名声!”

国公爷当机立断:“来人!将此女押下去!关入柴房!”

玲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吓得她赶紧起身,脚尖在栏杆上一踩就翩然跃至屋顶,仍旧是施施然坐下,单手托腮看热闹,顺便挑衅:“上来啊。”

她飞身而上的动作轻盈优美,下人们连她的裙摆都没能碰到一下,反倒是因为坐在屋顶上视野更好,玲珑一眼就看见了身着黑袍眉眼冰冷的谢沉芳,他还带了许多侍卫,皇帝居然也来了。

国公爷气急败坏,正要叫人去将屋顶上的妖女给揪下来,就有个家丁连滚带爬地跑到他面前,语气惊惶:“老爷!老爷不好了!来、来人了!”

国公爷正在气头上,他在府中积威极深,向来说一不二,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挑衅,誓要抓住玲珑以泄愤。“什么不好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是吗,朕也不行?方驰华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在玲珑跟谢沉芳看来,怂且庸俗,可在其他人看来,却是日渐强势威严,国公爷自然认得,这一见来人,腿一软,登时就跪了下去。他一跪,其他人哪还敢站着?院子里顿时跪了一片,就连被妹妹抚着胸口安慰的青年,也不得不与妹妹彼此搀扶着跪了下来。

皇帝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先看向屋顶的玲珑,心想这得是被欺负成什么样啊,都逃到屋顶上去了!

他所见到的玲珑,从来都是娇气任性不管事的,顶多是打打嘴炮,说完了也就完了,还没亲自见识过玲珑恐怖的武力值,因此想当然地就认为玲珑是被欺负了。毕竟在皇帝心里,圣女国师二人组里,能打的是后者。

谢沉芳冷着一张脸朝玲珑伸开双臂:“下来。”

玲珑便直接跳了下去,被谢沉芳稳稳接住,他很快就放开她,想教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万语千言汇聚成一句话:“……你错过了烟火大会。”

“以后还有机会。”玲珑摆摆手,没把烟火大会放在心上。

谢沉芳又看着她脸上的面具,无奈道:“怎么还戴着,也不怕闷坏了,其他的面具呢?”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为玲珑将面具取下,露出人比花娇的一张容颜,第一次瞧见的人都傻了,玲珑便再次想起自己可怜的无辜的面具:“还说呢,街上那么多人,就这人毛毛躁躁,撞了我也就算了,还把我的面具给踩碎了,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害得我只好打了他一巴掌。你看……”

她把白嫩嫩的掌心摊开,“手现在还疼呢!”

谢沉芳眼神更加阴狠:“我杀了他给你出气!”

皇帝吓了一跳,这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是什么鬼!赶紧阻止!“等一下国师!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他冒犯了圣女的确罪无可赦,可是你也不能随便杀人啊!”

谢沉芳阴森森地问:“为什么不能?”

他想杀就杀,难不成还要跟皇帝打报告?

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谢沉芳发怒的一面,他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不,朕不是这个意思,朕的意思是……”

“行了你别吓唬他了,他老了,胆子也小了,再吓出个好歹赖上我就糟了。”玲珑如是说。

对着皇帝都磨牙凶得可怕的谢沉芳一对上玲珑就成了小白兔,他用隐晦的眼神警告地看了皇帝一眼,随后才道:“皇上,冒犯圣女,该如何处置?”

国公府一家子这才听出来他们抓回来的少女是什么人物,居然是最为神秘的圣女!谢沉芳把玲珑面具取下来的一瞬间国公爷就惊呆了,他上朝时曾见过玲珑几次,她做出的预言全都准确,且能看透人心,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儿子叫人从街上抓回来的女子就是圣女啊!

她不好好在窥天宫待着,出来做什么!

他又开始恼怒儿子不懂事,找妹妹就找妹妹,何苦与人起冲突?竟是冲撞了圣女……他立刻道:“小儿年少不懂事,还求圣女宽宏大量,网开一面,饶他一回!”

玲珑从谢沉芳身前探出一颗脑袋,任性道:“我才不宽宏大量,我也不网开一面,我不是说了么,先前你们抓我来,我来了,你们要我走,我却不走,要是叫来就来叫走就走,那我面子往哪儿搁呀,你说是不是?”

青年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踢到铁板,谁会想到无意中撞到的人里,其中有一个就是圣女?这些年圣女与国师的威名深入人心,饶是他也不敢轻易冒犯,但烟火节这么多的人,圣女出来怎么就能什么人都不带?!

他这会儿也不骄傲了,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这二位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得罪她没有任何好处。

他道:“是我唐突了圣女,圣女若是要罚,我一人承担,请不要殃及我的家人。”

玲珑:“我偏偏就喜欢连坐。”

青年立刻抬起头,却望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里,这双眼睛可真是美极了,他所见过最珍贵的宝石也比不上她耀眼夺目,一时间竟失了神。

谢沉芳不着痕迹地挡在玲珑身前,隔绝了青年看过来的视线,他不喜欢其他人用那种眼神看她,会让他感觉她被亵渎了,这世上怎么能有人亵渎她呢?

他们不配。

皇帝轻咳一声,万事都得先问玲珑的意见:“那个,圣女,你说说,这事儿你想怎么处置?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听你的。”

“皇上,本朝虽然男女之防并不重,可我若是没记错,并不容许兄妹乱伦吧?”

皇帝一听立刻炸了:“当然不许!绝对不许!”

“那国公府私藏这对乱伦兄妹,将丑闻掩盖不发,要如何处置呢?”

国公爷一愣,国公夫人比他反应还快,第一时间是喊冤:“皇上圣明!我的一双儿女并无任何越轨之处,何来圣女口中‘乱伦’之词!如此罪名压在我一双儿女身上,他们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沉芳声音阴鸷:“圣女不会胡说。”

他已经缓缓抬起手,皇帝见过他这个架势,有一回他跟他俩悄悄出宫,遇到了刺客,国师就是这样抬起手,那群刺客便肠穿肚烂而死,连他们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不管怎么说,国公夫人都是正儿八经的诰命,不能在没有罪证的时候就这样随随便便让国师给杀了!皇帝连忙阻止:“国师且慢!且慢!先听他们有何话说!”

谢沉芳哪里会理他,皇帝的话在他这儿半点分量都没有,而玲珑也不曾阻止,说了句别弄死了,于是只瞬间,国公夫人便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又拿手指头疯狂抠挖喉咙,形容狼狈。

皇帝吐了口气,没杀了就好,没杀了就好。他用乞求的目光看向玲珑,希望她能劝劝国师,世上只有她制得住国师了啊!

玲珑却完全不曾感应到皇帝内心深处的疯狂呼唤,她看到国公夫人倒在地上口舌不能言语的模样,心中十分快乐,拍着小手叫好:“这个好这个好,只是我怎么没见过,是你新制的么?”

谢沉芳点头:“正好拿她试药。”

两人相谈毫不避讳他人,言辞间便是将国公夫人当做了试药的试验品,她是不是诰命,出身如何,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皇帝后悔死了,他干嘛要来!直接让国师自己一个人带人来不就好了!闹出什么事儿都跟他没关系!现在可好,自己跟来了,反倒左右为难,不过圣女所说的兄妹乱伦……他仔细打量了下那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女,皱眉问国公爷:“这二位就是你的一双儿女?”

国公爷一边扶着夫人,一边忍着恨意回答:“回皇上,正是。”

“可有婚配?”

国公爷浑身一僵!“回皇上,不曾。”

皇帝点头:“朕瞧着这两人年纪也不小了吧?”

“犬子今年二十又二,小女整双十年华。”

皇帝心想他猜测的也差不多,便道:“朕想起数位爱卿家中还有子女未曾婚嫁,既然你的儿女也不曾,朕便做个月老——”

谁知那青年立刻拒绝:“皇上!请恕我不能从命!”

国公爷脸色一白,低声斥责:“晟儿!皇上面前,休得胡言!”

青年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握住妹妹的小手,两人十指相扣,举起来给皇帝看,看得皇帝头脑发晕急需速效救心丸,大声道:“不瞒皇上,我心悦沛沛,皇上若是真的想要为我们赐婚,便为我们二人赐婚!除了彼此,我们谁都不想要!”

这下子别说皇帝,就连国公府的下人们都惊呆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少爷跟三小姐感情好,有时候也过于亲密了些,但毕竟人家是亲兄妹,国公爷跟夫人都不说什么,他们做下人自然也不敢多嘴,倒是嚼舌头被发卖了可不是好玩的。可谁也想不到,少爷跟三小姐居然、居然是这样的关系啊!

见皇帝表情龟裂,方晟立刻意识到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皇上!我与沛沛并非亲生兄妹,还请皇上明鉴!我们二人两情相悦,情不自禁,决无圣女所言兄妹乱伦!”

皇帝被这一出又一出弄得脑壳疼,越发后悔自己今日跟过来,但事已至此,已不容许他甩手扔下走人了,强打起精神问:“此话怎讲?”

方晟看了下左右:“还请皇上屏退左右。”

皇帝摆摆手:“都下去吧。”

很快,院子里的下人们都退下了,方晟这才将一切故事娓娓道来。原来当年国公夫人在礼佛回府的途中生产,阴差阳错之下经过一家医馆,便想在医馆接生,谁知混乱之下,被人将生出的女儿替换了,于是便抱了个错的回来。

如珠如宝地疼了十几年,当初那替换了孩子的医女上门,哭诉自己时日无多,只想在临死前看看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不好,国公府众人这才得知三小姐方沛并非亲生。那医女哭了一番,说是自己当年与人相恋,珠胎暗结后方知对方已有家室,一个人苦苦撑着生下女儿,无比彷徨,恰逢国公夫人在医馆生产,她在同一天发动,便动了将孩子调换的心思,因为不想自己的孩子,日后也如自己一般过苦日子。

后来她怕事情败露就远走他乡,只是一直孑然一身,如今得了恶疾眼看要死,这才想要见见亲生女儿。

国公府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老夫人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决不能让人知道国公府的三小姐是冒牌货,也不能让人知道国公府真正的小姐被人换了出去!

再问那医女,那医女却说当年自己把真正的三小姐带走后,无法抚养,便在离开京城后放在了一户人间门口。

也就是说,根本找不到了!

“爹娘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妹妹,还请皇上明鉴!”方晟面露哀求,“求皇上成全我与沛沛,我们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想过做出苟且之事!我们甚至许下誓言,要等找到真正的妹妹才会在一起,求皇上明鉴!”

皇帝见他说得真诚,一时间也无法判断真假,下意识看向玲珑。玲珑不知何时与谢沉芳二人都坐在了栏杆之上,她在手指上缠着头发转圈圈玩儿,冲方晟道:“你应该知道吧,在我面前,说谎是不可能的。”

方晟并无功名,连见玲珑的机会都没有,倒是国公爷亲自目睹过几次她的预知,也见过那些对她不敬或是不满的大臣们的下场,心底顿时咯噔一下。

“你说你们一家都在全力寻找妹妹,我看不见得吧?”玲珑嘴角微勾,“你是你们二人发乎情止乎礼,也不见得吧?说你们许下誓言要等找到真正的妹妹再在一起,倘若是真的,你为何现在求皇帝给你们赐婚?继续等啊!”

她加深了笑容:“你们早知道,那孩子回不来了。”

此言一出,国公府众人如遭雷击!不明白这样的事情玲珑怎会知晓!而皇帝也惊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为何回不来?”

“自然是因为国公府的主子们不想认她呀!”玲珑怜悯地看了皇帝一眼,似是在叹息他怎么活到这个岁数还是个傻子。“那孩子被医女偷走,那么点大的婴儿,得不到妥善的照料,自然会生病。医女怕她哭泣惹来人,便喂药让她保持安静。小婴儿吃了那么猛烈的药……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又问皇帝:“倘若是皇上,养女才貌过人样样出众人人追捧,亲女却是个在泥巴里打滚的傻子,换作您,您会选哪一个?”

皇帝惊呆了。

“别人我不知道,国公爷跟夫人,自然是选了前者。他们找到亲生女儿,发现那是个两岁多了还不会爬的傻子,想都没想就不要了,命人将她丢的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可谁知道她却不肯死,又被个瞎眼睛的老婆婆捡回家,含辛茹苦地养大,傻是傻了点,却很听话。”

“直到瞎了眼的老婆婆死去,她一个傻子,听话的不敢走出家门,活生生饿死在屋子里。”

玲珑嘲弄道:“怕不是国公爷跟国公夫人知道了,要鼓掌叫好呢,毕竟他们当初可是把孩子丢在了山里,生怕没有狼来吃了她。”

皇帝已经彻底无法直视往日里自己熟悉的臣子了,他将心比心地想了想,倘若是他的女儿被人调换了,十几年后得知真相,便是亲生女儿是个傻子,他也不会丢弃!皇家不缺她那一口饭吃!

国公府难道就缺吗?

他问国公爷:“圣女所言,可有一字是虚?”

这事儿做出来了,不觉得羞愧害怕,甚至理所当然,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脸烧得慌,连为自己辩驳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一看他们都不敢说话,立时明白玲珑说得都是真的,他失望至极,看着国公爷,摇着头:“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是如何将那么小的孩子给丢弃的?她可是你们的亲生骨肉!”

第538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九)

“皇上不必如此激动。”玲珑道,“这世间有爱子女如命的父母,自然也有视儿女如敝屣的父母,有人疼爱女儿,有人看重儿子,有人贪图名利,有人捧上真心,人间便是如此,谈不上荒唐不荒唐,也谈不上残酷不残酷。”

她漂亮极了,哪怕是天上的仙女儿也不及她美丽,可她也凉薄极了。

谢沉芳神色淡淡,安静地陪在玲珑身边,从始至终没有看过国公府的人一眼。

“他们保持了这么多年的父慈子孝夫妻恩爱,要的就是美名,皇上成全他们也就是了。”玲珑不觉打了个呵欠,顺势把脑袋枕在了谢沉芳肩头,察觉到他身体僵硬,便得寸进尺地又蹭了两下,谢沉芳顿时连呼吸都忘了。“让世人都见见,这兄妹乱伦一肚子腌臜的国公府是多么高端大气上档次。”

皇帝心想,够狠。

国公爷听了,立刻求道:“皇上!皇上宽恕!沛沛并非我们亲生骨肉,她与犬子两情相悦,便是碍于伦理纲常才直到如今都不成家,臣愿意立刻为他们安排——”

“可别。”玲珑出声阻止,“那娶她的跟嫁他的两个人何其无辜,你这不是祸害人么?到时候两人各自婚假私底下藕断丝连?你的儿女是宝贝,别人家的儿女就是草芥?好不要脸啊。”

皇帝也觉得方驰华不要脸,不过他到底是皇帝,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且他想起玲珑口中的傻丫头,便心生不忍。皇帝是个脑子不怎么灵光,也不适合当皇帝的皇帝,可玲珑跟谢沉芳住进窥天宫之后,他怕是古往今来最轻松的一个皇帝了!玲珑愿意庇佑他,便是因为这皇帝虽说小毛病挺多,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就比如说现在,他只是想象那个可怜的孩子,便已感到了心痛。

本该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受尽万千宠爱长大,却从出生到死亡,连一丝灵智都无。最令人悲哀的是,她的父母知道她的存在却不肯要她,只因为她是个傻子。而养女本是仇人,他们却将她留在身边,一家亲爱,还眼睁睁看着独子与养女互许终身。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方驰华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错在哪儿,还觉得皇帝生气是因为他的一双儿女相恋,忙不迭就表明立场要给这二人成亲,虽说先前皇帝也说要赐婚,但那是诈他们的,皇帝自己有儿有女,他虽好色,对自己的儿女却很是看重,将心比心,谁家愿意让好好的儿子娶方沛这么个祸害?又有谁家愿意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嫁到这龌龊的国公府来?!

圣女所说,二人成婚后背着众人私通一事,瞧这俩的黏糊劲儿,皇帝觉得十分有可能。所以他得从根源上把这种可能性给斩断,一点机会都不给留!

他也懒得再听方晟跟方沛两个人诉说衷情了,总之这样的爱情无法感动皇帝,便道:“这国公之位,是先帝亲封给老国公的,不曾想老国公方故去二十年,国公府已然变成这般,既然如此,这国公之位,你不坐也罢。”

若是老国公在,那位古板严肃却又正直善良的老人,定然不会允许糊涂的儿子儿媳将小孙女丢在外头。可怜那孩子,也许活下来,就能知道,这世上也会有人爱她。

皇帝又想起自己刚出生的几个小公主小皇子,内心深处突然父爱澎湃,他金口玉言,说捋了国公爷的爵位那就决无转圜的余地,方驰华立时傻眼了,玲珑与谢沉芳也准备离开,临去前嘲笑道:“不要傻丫头是因为国公府丢不起这个人,好了,现在你们丢得起了,不过……还是考虑一下,被人唾骂扔鸡蛋该怎么应对吧。”

比起国公府小姐是个傻子,想来“国公府兄妹乱伦”这个话题更有爆点,百姓们平日闲闲无事,茶余饭后聊聊天儿也算有了新谈资。

老夫人还在屋子里躺着呢,她从昏迷中醒来,听说荣耀了大半辈子的国公府不复存在,且马上他们就得从府里搬出去,因为这个规制的府邸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住了,顿时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方晟与方沛之间的感情,方驰华夫妻俩从一开始也是反对的,奈何这两个孩子坚持,谁也不肯放弃,于是一拖就拖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原本方驰华夫妻俩想着给方沛寻个新的身份,可这京城贵女们大多是见过方沛的,要让方沛光明正大嫁进来还真有困难。谁知道办法还没确定,方晟就不长眼的惹了那个煞星,他跟方沛的事情暴露了也就算了,还连累了整个国公府!

回宫的路上皇帝无限感慨:“唉,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朕也算开了眼界,这方驰华本不是个糊涂的人,怎地在此事上就如此拎不清!”

谢沉芳瞥了皇帝一眼,没说话。

皇帝又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玲珑跟谢沉芳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反正他这碎嘴的样子也只有这俩人看得见。不趁着现在两人都在碎嘴,难道要到妃子们跟儿女们面前碎嘴吗?那太有失他一国之君的形象了!

等回了窥天宫,玲珑走在前面,谢沉芳跟在后面,他轻声问:“……你不是傻丫头,对不对?”

从小时候她帮了他开始,她就跟他说她是傻丫头,谢沉芳一开始不信,后来也就信了。因为他觉得,就算他被欺骗也没什么,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那时候的想法,到现在也还是没变。

当玲珑说出傻丫头的故事时,谢沉芳心中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与失望,反而充满释然:她果然不是傻丫头。

至于她是什么,谢沉芳没有那样强的好奇心,她还愿意留下来,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根本不在乎其他。

玲珑踢起面前一颗小石子,漫不经心地:“不是说了,傻丫头是个傻子,她的灵魂都是残缺的,我怎么可能是她。”

然后她回头冲谢沉芳笑了一笑:“不过小时候的你实在是太难接近了,防备心又强,我只好给自己弄个身份,不然村子里的人举着火把要把我给烧死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谢沉芳轻声说,“方驰华……”

“你不想知道就不用问我。”玲珑停下脚步,伸出食指抵在他的薄唇上,凝视他俊美又常年苍白的面容,“有些人活得清醒,有些人愿意糊涂,都挺好。但如果提到的这些事让你不开心,那么你就可以不提,因为有我庇佑着你。”

谢沉芳喉结上下滚动,他突然一把将玲珑抱进怀里。

如今他已经比玲珑高许多了,身材虽然略显瘦削,却精瘦强壮,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就这样把玲珑紧紧抱住,过了许久,才说:“就算我做不成一个好人,也没关系的吧?”

“啊。”玲珑任由他抱,微笑,“尽情做个坏人也没关系。”

谢沉芳将她抱得更紧。

他想,他再也不能放开她了。

————————————————

却说孔氏回到家中,愈发坐立不安,她的不对劲连最小的儿子都察觉了,可家人一问,她便说不妨事。

她让婢女去寻的人有了眉目,可给了信息,却说找不到谢沉芳人在哪儿,自然也不能按照她的要求杀人。孔氏因此愈发辗转难眠,心情极差,就连保养的很好的面容也因此愁出了几道皱纹。

她满心惶惶,不知道谢沉芳要怎样报复自己。

那孩子从小就跟头野狼一样,眼珠子又黑又大,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忒地吓人。孔氏从他还在吃奶的时候便会泄愤地掐他拧他用针扎他,恨不得掐死他,又不甘心让他这样痛痛快快地死,她把对那个男人恨,以及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的羞辱都转移到了谢沉芳身上,在孔氏看来,谢沉芳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个讨债鬼。

因为意外有孕,她被妈妈捋了牌子,生了孩子的花魁怎么能跟正当年少的新人比?恩客们最是薄情寡义,他们从一个女人臂弯流连到另一个女人臂弯,嘴上说着甜言蜜语,转头就忘了你是谁。

等她生了孩子,早已没了她的一席之地。

她原以为自己能靠着男人过上好日子,可为她赎身的富商也很快厌倦了她,随后她只能跟谢二狗那样的村夫过日子——从前她还是人人追捧的花魁时,谢二狗这样的,她连一个眼神都不屑施舍,他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而如今,她居然要做这种贱民的媳妇。

等到她一直怀不上谢二狗心心念念的儿子,孔氏才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生育了。

她更恨谢沉芳了。

在跟了谢二狗之前,谢沉芳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她都是小杂种小贱种的喊他,其他人也跟着这样喊,似乎越是虐待毒打这个孩子,孔氏心中的恨与绝望就能少一点。她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谢沉芳。

后来她跟卖油郎跑的时候,想都没想把谢沉芳带上,她跑了之后谢二狗会怎么对谢沉芳她也不在乎,她只想过好日子,她再也受不了那破旧的农家小院,跟浑身汗臭的谢二狗了!

卖油郎也不是个好的,孔氏沦落了大半辈子,才在遇到冯家人后好了起来。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深处,还是想要从良的。

她不敢跟冯家人说自己曾经是做什么的,也很怕遇到从前的恩客,因此做个冯家主母后并不爱抛头露面。冯家的三个孩子都很乖巧听话,孔氏不能再生了,她便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从小被当做花魁教养,一生颠沛流离,勾心斗角,在爱慕一位贵人而不得后数十年,她终于再一次真正敞开心扉去爱人。

决不能允许谢沉芳将这一切毁灭,决不允许!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不能让谢沉芳开口!即便是要杀了他!

孔氏暗自下定决心,不过这样的事肯定是要避开老爷跟几个孩子的耳目的,说起来老爷说今日要带她跟女儿出门购置些新首饰,他总爱给她们花钱,不管说了多少回都改不掉。

“夫人!”

一听到冯老爷的声音,孔氏眼底的阴狠怨毒顿时散去,又变成了温婉贤惠的美妇人:“老爷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冯老爷笑道:“今日与大人们谈得十分顺利,若是接下来都如此,咱们应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孔氏也希望冯家能成为皇商,便笑道:“瞧把老爷高兴的,可是饿了?要不要妾身命人传膳?”

“不用不用,今儿心情好,咱们一家子出去吃!听说京城有许多名吃,咱们到了之后一直在忙也没机会去尝尝,今儿个正好去见识一下。”说完了,冯老爷又补充道,“等用完了午膳,再带你和闺女去买新衣服新首饰。”

孔氏摇头笑:“你呀,就不能省着点儿花!以后儿子们要娶媳妇,闺女还要攒嫁妆呢!”

冯老爷哈哈大笑。

儿女们听说要出去用午膳,都很是兴奋,一家人上了马车,便直奔京城最著名的仙人楼而去。冯老爷亲自扶着夫人下马车,夫妻恩爱可见一斑。

孔氏面上幸福不曾淡去,谁知他们刚要进酒楼,迎面就撞上一波吃完了饭出来的人,冯老爷想护住妻子,可对方力气太大,直接把他撞开了。

为首那人似是喝醉了,步伐不稳,正要道歉,却瞄到了孔氏的脸,嘴巴一张,酒气熏人:“哟、哟!这位夫人!看、看起来好生眼熟!可真像我曾经有幸亲过芳泽的一位名妓!哈哈,不过后来老子玩腻了,就把她给丢、丢了!”

孔氏心一惊,再仔细看,顿时脸色惨白!

居然是为她赎身又将她丢弃的那位富商!

冯老爷一听自己的夫人被人侮辱,立刻恼怒起来:“这位兄台请你自重!不得唐突我夫人!”

三个孩子也一脸凶相地瞪着人,那富商被这一家人瞪的一机灵,酒都醒了大半,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从不管别人名声,始乱终弃的事儿不知做了多少。这家人越是凶,他越是要找回场子,就算这妇人不是那名妓他也要说是!谁敢给他不好看,他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顿时大怒,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谁?捡了老子睡过不要的破鞋当宝贝?老子睡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贱人不就是洛虹?这世上嫖过她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你搁这儿跟我横?也不看看这大街上的男人是不是都是你连襟!”

孔氏面色如纸,她怎么也想不到能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遇到认识的人!

“呵!”那男子又是一声冷笑,指着孔氏的鼻子。“这贱人心肠可恶毒得很,想攀附贵人没成功,生了个人家不肯认的儿子,成日里拳打脚踢不当人看,老子看她这样狠毒,哪敢让她留在身边?这位兄台,我倒是想劝你,别跟这种毒妇睡久了,就认不出她的真面目,拿她当宝贝!她可是个不能生的,你这后面都是你家孩子吧?可别给人弄死了还不知道咋回事!”

冯老爷是个嘴笨的,哪里骂得过这破锣嗓子,偏偏这人刻意嘞着嗓子喊,直把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颤抖着手指着对方:“你胡说!走!跟我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老子怕你不成!”男子丝毫不慌,更横了,“妈的老子连她屁股上有三颗红痣都知道,要是老子认错了,老子任你处置!”

他这话一说,冯老爷立时愣住了。

仙人楼二楼视野最好的一个包厢恰好可以把这场闹剧尽收眼底,玲珑品尝着仙人楼最著名的煎鸭掌,啧啧有声:“你可真坏。”

居然把当初那富商都给找来了。

谢沉芳面无表情地给她倒了杯果子酒,“不过是说出事实,无一句构陷。”

那富商见到他的时候吓得屁滚尿流,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自己跟孔氏的过去,没有一句假话,且有他保着,孔氏也不能拿他如何。

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孔氏,道:“原来她也有如此普通的一面。”

他记忆中的孔氏是凶狠、冷酷、绝情的,从未见过她如此人性化如此正常的样子。

以为撒谎得到的幸福能永远保存?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居然如此愚蠢。

玲珑笑嘻嘻地吃着东西,“这回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冯老爷人再好,也很难接受这样的妻子吧?更别提那三个把孔氏当做母亲敬重的儿女……一家人心中只要有了裂痕,关系就再难修复,更何况谢沉芳手上还有个大招——前任冯夫人是如何死的,怕是除了孔氏,无人知晓。

人家好心好意救她,给她吃穿给她照顾,她回报了人家什么?见冯夫人临盆,生产困难,竟生出歹意,想取而代之。冯夫人的长子长女还以为这位是个好的,对她那般感激,若是知道恩人实则是杀母仇人,他们会如何做?

就是要孔氏动情,就是要孔氏认真,只有她发自内心地去爱了,被放弃的时候才会真正绝望。

她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她不配得到任何爱意与怜悯,也永远无法恢复荣光与青春。她蹉跎的这些时光,都会在后半辈子里以无比残酷的方式回到她身上。

冯家的少爷小姐一看孔氏那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若是假的,她怎会是这样一副惨白的面孔!心中对孔氏慈爱温柔的印象,和她妓女的身份交织在一起,兄妹俩顿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继母,惟独年纪最小的孩子,不懂名妓是什么,却能看出那些人是在欺负自己的母亲,立刻凶巴巴地冲上去,伸开双臂挡在孔氏身前:“坏人!不许靠近我娘亲!”

孔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她咬牙道:“你这般污蔑我,可是要吃官司的!”

“吃什么官司,你当老子怕你?”肥胖的中年男人很是不耐烦,“我说你找着冤大头当下家,也不至于这样不认老情人吧?信不信老子一封信把你那些相公都叫来?也让这位兄台看看他头上到底有多少顶绿帽子!”

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冯老爷大吼一声,冲上去对着男人就揍,他这边是带了下人的,不过中年男人这边人也不少,两边就这样打了起来,一时之间,闹得不可开交。

谢沉芳饮了一口茶,眉眼冰冷,像在看一出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远远不够。

这场斗殴闹得太大,很快就引来了官兵,两边人这才罢休,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只是经此一事,冯家人是彻底没了胃口,只能打道回府。

为了给冯夫人证明清白,冯家父子都挂了彩,一到家,孔氏便让人取来药箱为他们处理伤口,冯老爷似是没察觉到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夫人,那人的话……”

孔氏有心否认,却知道否认没有用,倘若冯老爷起了疑心,只要派人去查,就什么都能查到。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过去都浑身冰凉,还有她对谢沉芳做的事,根本瞒不过。如果老爷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能维持住现在的生活吗?

她的嘴巴动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这已经足够冯老爷明白很多东西了。

最终,他叹了口气,问:“夫人,你的那个……孩子,他现在何处?”

孔氏一愣。

“夫人已经是我的夫人了,是我孩子们的母亲,我们敬你爱你,我们所看到的你是什么样子,我们心里有数。”冯老爷轻声说,“这里无人识得我们,我们快些回家也就是了,皇商一事可日后再提,夫人在这里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夫人的那个孩子,倘若夫人有意弥补,我愿意将他接来,视为己出。”

他想说,他不在乎她的过去,因为在他心中,她是个温柔的好女人,就算过去是那样不堪的身份,他也愿意相信她的心是好的。

孔氏猛地捂住嘴巴,泪如雨下。

第539章 第四十五片龙鳞(十)

就在孔氏泪流不止想要说话之时,外头的下人突然慌张地闯了进来:“老爷!老爷出事了!官爷上门了!”

冯老爷吓了一跳:“官、官爷?!”

孔氏内心咯噔一下,顿觉不祥,言语间官差们已经闯入正堂,为首的那位差爷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扫视了一圈后将目标定在孔氏身上:“你便是孔如燕?”

孔氏花名叫洛虹,她跟卖油郎跑了后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孔如燕,户籍上也是这个名字。本朝对于户籍管制颇严,决无冒名顶替的可能。

“你涉嫌谋杀,请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孔如燕脸一白,“我没有!”

“不管你有没有,到了衙门就知道了。”差爷一声令下,“将她给我绑了!”

“老爷!老爷!”孔如燕吓坏了,迭声叫冯老爷,“妾身是冤枉的、妾身是冤枉的啊!老爷!”

冯老爷与她相识多年,她在他面前始终是温柔善良的,倘若是装的,那为何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好?惟独到了京城,遇见些人都说她不好,可她好不好,他相信自己所看到跟感受到的。“这位差爷,你说我夫人谋害他人性命?这定然是误会,我家夫人心善,常常布粥散银接济穷人,决无可能做出差爷所言之事。”

他十分肯定,因为他做人光明磊落,便有底气,安慰孔如燕道:“夫人不必慌张,我们随夫人一同前去衙门,夫人没有做过的事,我相信大人定会秉公处理,回夫人一个清白!”

他是有底气了,孔如燕却慌了神,因为她手头的确攥着一条人命!她看着一脸担心的丈夫跟儿女们,内心深处逐渐生出绝望……她似乎看到她的幸福在一片一片崩塌,永不再回来。

差爷听了,古怪地看了冯老爷一眼,冯老爷没懂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拱手相问:“敢问官爷,我等可否同去?”

差爷点头:“自然,只是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冯老爷连连道:“该是如此,该是如此。”

因冯老爷一家态度十分配合,且的确都是好人,官差们对他们态度也很温和,甚至没有怎么为难孔如燕。待到了衙门,刑狱大人已经着了蟒袍坐于正堂,两边是两排威风凛凛的官差,水火无情棍往地面一敲,声音听到人心底,正直之人只觉耳清目明,而如孔如燕这般心术不正的,却能被吓掉了魂。

冯老爷十分相信她,因着成婚这些年来,她始终对他和孩子关怀备至,对待下人也是宽厚有加,认识她的人谁不夸她一句好?无论她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他记得的,都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

刑狱大人惊堂木一拍:“堂下可是孔氏如燕?”

孔如燕叩拜:“正是妾身。”

“今有人状告你谋害其主母孙氏,你可认罪?”

孔如燕心下一凉。

冯老爷并几个儿女都愣了,主母孙氏……那不是他的亡妻么?是他孩子的生母啊!可、可如燕怎么会谋害她?亡妻是难产而亡,当时在场的还有产婆与医女,事后也没人说有哪里不对,怎么会……“大人!大人这一定是误会!不可能……”

“肃静!”刑狱大人冷冷道,“公堂之上,本官话尚未问完,尔等不许多言!”

冯老爷顿时用期待又慌乱的目光看向孔如燕,她却没有看他,而是坚定地说:“妾身冤枉,妾身从未做过如此之事,还请大人还妾身一个公道!”

刑狱大人见她冥顽不灵,便道:“孔氏,你以为本宫命人绑了你来,是因为你有嫌疑?那本官不妨告诉你,被绑来的,都是罪证确凿的犯人!”

孔如燕瞬间脸色惨白!她嘴唇哆嗦着,大脑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不能承认!不能承认!决不能承认!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生活!她不能承认!她决不能承认!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承认的!

“不!妾身没有!不是妾身做的!大人身为朝廷命官,难道破不了案子就要随意找人顶罪?!”

这位刑狱大人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皇帝的面子他都不买,是以当了几十年官,仍然是个小小刑狱。之前八皇子于闹市纵马伤了稚童,旁人不敢办,这位刑狱可是亲自带人去找的皇上,把八皇子结结实实给绑了,按照律例赏了八十鞭子,直到现在八皇子还趴在床上没起身呢!

“来人,传原告!”

冯老爷率先看见来人,他震惊地站起身:“桂香……你是桂香?!”

这是亡妻孙氏的陪嫁丫鬟,他决不会认错!

桂香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叩头:“见过大人。”

随后才看向冯老爷,她面容衰老憔悴,看不出丝毫年轻时的娇俏秀丽,嘴皮子上下一动,道:“老爷你好糊涂啊,叫这个女人骗了好些年!夫人她不是难产而亡,是这个女人害了她!”

孔如燕尖声道:“你住口!你这是在污蔑我!”

“老爷你就不奇怪吗?夫人的胎明明养得好好的,怎地到了生产的时候就出了事。”桂香凄惨一笑,“也怪奴婢贪心,做了那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事,奴婢的相公跟儿子这些年都死了,奴婢想,兴许这就是报应吧。”

毕竟她也算是夫人死亡的帮凶。明明那个时候她可以说出来的,可是却被孔如燕一威胁就不敢说了,生怕老爷因此怪罪,毁了自己的婚事。便借着夫人故去的名头为自己赎了身,原以为能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不曾想这些年没有一件事顺遂,就把自己蹉跎了这样。

刑狱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命人呈上证物。

孙氏亡故,是因为生产时吸入了能导致孕妇血崩的药粉,而她的身体与衣服都是干干净净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就出在当时陪在产房的孔氏手上——她曾经拿过一方帕子为孙氏擦汗,那帕子上绣着孔氏的名字:如燕。

一见那方绢帕,孔如燕矢口否认:“这绝不是妾身的东西!妾身早已——”

她猛地捂住嘴,不等她说话,便有人替她说了:“早已将这帕子销毁,是么?”

原来是从隔间转入一名身着红衣的少女,她貌若天仙,眉眼含笑,“你嫉妒孙氏有这样美满的家庭,嫉妒她夫君体贴儿女乖巧,在你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冯老爷这样的男人,他善良又宽厚,这样美好的感情是你一辈子都不曾拥有的,于是你想要。可是孙氏不死,你要怎么得到呢?冯老爷可是个连通房都没有的男人。”

刑狱大人连忙下来要把自己的椅子让给玲珑,玲珑摆摆手表示不必,又继续道:“于是你便横了心,要孙氏的命。可怜孙氏临死前还将你当作好姐妹,你害她的时候,可曾想过,若非孙氏好心,你早已饿死街头?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你这样的人……”

“死一千次一百次都不为过!”刑狱大人厉声说。

他这一吼,声音浑厚沉重,重击在孔如燕心头,她原本跪在地上,此刻也承受不住,玲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戳中了她的心窝子,她忍不住咬着牙说:“你又知道什么!你又不是我!你——”

“别因为自己过得不好就去怨恨过得好的人啊。”玲珑真是搞不懂,为何许多人类都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啊,不幸福不是很正常的吗?”

说是爱慕贵人,其实是贪慕虚荣,她做花魁的时候也不乏真心爱慕她愿意为她赎身之人,可她心高气傲哪个都看不上,不愿意去过平凡普通的日子,用傲人的美貌与青春造就了悲哀的下半生。

她又不能吃苦,便跟了品行败坏的谢二狗。

她看不上谢二狗,就又跟村子里来的卖油郎私奔。

她嫉妒孙氏,便要抢孙氏的丈夫与孩子。

结果冯老爷一家人真的让她这个从来不懂得真心付出的人动心了,她真的去爱了、去呵护了,却忘了这是她偷来的,她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上的平稳,却忘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能瞒着五年十年,难道还能瞒一辈子吗?

“圣女所言极是,似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刑狱大人刚正不阿油盐不进,惟独对圣女很是钦佩,他对玲珑几乎是盲目信任,跟皇帝一样,都是某一方面来说特别天真的家伙。就好像孔氏认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刑狱大人却坚信人间应有正义与公道。

“凭什么!”

孔如燕看着眼前明媚绝美的少女,她青春年少,有着绝世的美貌,尊贵的身份,人人追捧爱戴,她知道什么!她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为自己打算有什么不对!孙氏自己短命,难不成是我的过错!”

若是孔如燕没有年轻貌美过,兴许不会如此恼恨,可偏偏她看着玲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是她已经逝去再也不会回来的年华,嫉妒就跟毒虫一样啃啮着她的五脏六腑,以至于口不择言。

看到这里,冯老爷一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堂下的孔如燕状似癫狂,哪还有平日的温柔贤惠?竟全是装出来的好!

孔如燕吼完了,玲珑也不生气,拍拍手掌:“别叫得这么大声,看,你男人跟你的儿女们都被你吓坏了。”

孔如燕这才如梦初醒,她也不知为何刚才自己迷迷瞪瞪不受控制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眼见冯老爷红了眼眶,眼泪掉下的同时,还拿那种陌生的眼神看她,她终于开始惶恐了。“老爷……老爷你听妾身解释……老爷……”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你最渴望的美好的感情,世上许多人都有,偏你是没有资格得到的。”玲珑笑得很开心,“以后就在牢里享受你的余生吧,你这样的人,活着可比死了痛苦多了。”

冯家人还处于这事实中无法清醒,孔如燕费尽心思得到的家庭与幸福,终将离她而去,甚至他们会恨她,以她为耻辱,将她视为仇人,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了。

啊,也许还是有的,比如说牢房里那些凶暴的女囚。

后续那就跟玲珑没关系了,她先一步离了正堂,偏厅里有一人在饮茶,正是谢沉芳。他眉目平淡,耳际还听到孔如燕的哭喊与挽留,然而他已心如止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孔如燕被拉下去的时候,冯家人已经离开了,她签字画押后被收监,恰好看见与玲珑相携而出的谢沉芳,那张绝望的满是泪痕的脸上顿时又全是恨意:“……是你!是你毁了我的生活!谢沉芳!我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你这个魔鬼!你这个不该活在世上的畜生!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死!你永远都是个父不详的杂种!狗杂种!狗杂种!!”

玲珑手一抬,孔如燕便发不出声音来,她惊恐地瞪大眼,只觉唇齿剧痛,张嘴一呕,竟是满嘴鲜血淋漓,吐了一地碎牙!

玲珑缓缓走过去,右手食指点在孔如燕额头,笑道:“原本没想着怎么着你,既然你主动送上门,就不能怪我不客气了。”

孔如燕的眼睛瞪到极限,只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在被利刃搅动,除此之外一时是极致酷热一时又是零下冰寒,她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间恨不得立时死去!

而玲珑不过是将谢沉芳幼时从她那里得到的毒打,翻了个倍作为礼物赠与她,伴她余生而已。

谢沉芳冷冷道:“方驰华已被贬为庶民。”

孔如燕疼到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方驰华……她梦想的开始也是破碎,毁了她一生的那个男人……居然没有要了谢沉芳的命,还被谢沉芳弄倒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你应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谢沉芳很平静地告诉她,“本朝有一位医死人生白骨的国师,你大约听过。”

上到耄耋老者,下到垂髫小儿,已经被编成歌谣传唱的国师与圣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孔如燕自然也知道。

她不能接受被自己当做耻辱的儿子有了这样崇高的地位!他怎么配?!

谢沉芳却不屑再看她一眼,连一点点的注意力都不想给她,牵起玲珑的手:“我们走。”

大抵是解决了孔如燕,谢沉芳心情有着说不出的放松。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孔如燕打骂,不将他当人看,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他被生下来是个错误,是个耻辱,是个污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谢沉芳都无法忘怀。

而现在,他好像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回窥天宫的路上要经过长街,玲珑爱吃这些小吃,谢沉芳便随身带着银钱,她在前面开心地买买买,他就负责跟在后头掏钱,在一个小摊子坐下来吃抄手时,还听到有人议论那被皇上厌弃的国公府,还有带着香艳色彩的兄妹乱伦——又不是皇帝丢人,他才不管方家的面子呢!

如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说是那方家的少爷跟三小姐,啧啧,打小一起长大,早有苟且,还连累了已经嫁出去的几个姑娘,虽然方家宣称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可谁信啊!真是丢人现眼!

方家人都不敢出门了,他们从国公府搬出来后住得也不差,只是平日里奢侈成性,这样的日子难以维持。府里的铺子也被京城的百姓们自动自发抵制,出了这样的丑闻,谁跟他们家做生意谁秽气!

还有人半夜去方家宅门上泼大粪呢!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谁会愿意把自家闺女嫁进去,或是娶方家的闺女?

不过听说那兄妹俩最终也没能成,方三小姐哭了一场,说是不能让家里人因为她承担了这骂名,竟是一咬牙,与人做妾去了!

玲珑咬了一个抄手,边吐着热气边说:“嘶……骗谁呀,还不是在方家没有好日子过,去攀高枝了。”

谢沉芳眼中似有笑意:“无妨,也叫方家人看看她的真面目。”

想整一个方家实在是太简单了,只要他稍微表示对方家丑闻的鄙夷,就有无数的人为了讨好他这个国师而去落井下石——谢沉芳可不介意让他们过得再凄惨一点。不过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方沛介绍的这个夫婿,那厮家里妻妾成群,个顶个都不好惹,方沛进了门还想过好日子?不叫她大冬天着纱衣空手接雪水煮茶,就是对她仁慈了。

客人们聊得高兴,老百姓嘛,平日里没事做就好聊个天儿什么的,玲珑听得津津有味,谢沉芳看着她一个一个吃抄手,轻声问:“傻丫头……其实和我,是……”

玲珑一个抄手堵住他的嘴巴,歪头一笑:“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可以了,别把我当知心大姐姐呀,你又不叫我姐姐了。”

说到这个就很惆怅,谢沉芳这家伙,自打长大了些后就不叫姐姐了,玲珑倒是没什么遗憾,就是觉得这人开窍实在是慢,眼看皇帝都一条腿踩进棺材里了,谢沉芳还不懂对她是什么心思呢。

直到有一天,谢沉芳看见玲珑与今年的新科状元相谈甚欢,那是位斯文俊秀的青年,看向玲珑的眼睛满是倾慕爱意,甚至耳根子都泛着红。玲珑也笑嘻嘻地同他说话,看得谢沉芳心头刺痛。

此后每天她都会出去,巧的是每次都会与状元郎遇上,谢沉芳就是再好的脾气也有点受不住。晚上玲珑回来,发现往日灯火通明的窥天宫暗的伸手不见五指,伺候的人也不在,她喊着谢沉芳的名字去摸索点灯,身后却有个人从黑暗中将她抱住,宛如深夜。

“……跟他说话,很开心?”

玲珑假装听不懂:“跟谁啊?”

谢沉芳气急败坏:“你明知道我说的是谁!”

玲珑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他被逼急了,笨拙地把她扳过来就要亲,嘴巴磕到一起,玲珑完好无损,他都流血了也不知道疼,乱无章法的亲,一边亲一边威胁:“你若是,跟别人在一起,我便、便死给你看!”

玲珑笑出声:“真是个没长大的弟弟。”

谢沉芳最不爱听她叫弟弟,他都许多年不叫姐姐了,一时气愤,就将玲珑摁倒在地上。本来没打算这样粗暴的,可她总是撩他,每一句话都让他生气,让他不能自已。

事后才后悔自己太过不体贴,连带着毁了精心准备的布景跟礼物,因为黑暗中四处换地方,早已是一片狼藉。他又期待又不安,搂着玲珑逼她承诺,玲珑烦他烦得不行,一脚把人踹下去,谢沉芳默默收拾不敢吭声,活似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

第二日皇帝来找他们,一见谢沉芳那样儿,就露出老司机的坏笑,用肩膀撞了撞谢沉芳,感慨:“不容易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见谢沉芳面露愕然,皇帝摇头:“你这脑子是真的好使,也是真的不开窍,就你那心思,只差没在脸上刻俩字:玲珑。”

谢沉芳对玲珑是一个态度,对皇帝那又是另一个态度:“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别!”皇帝赶紧凑到谢沉芳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见谢沉芳皱眉,又忙道,“你再给朕配一次上回那药!这回那俩异域小美人儿可真带劲儿,朕又有点顶不住了,放心!朕包准给你教些新花样,让圣女永远都不会嫌弃你,让你夜夜做新郎!”

本来打算把这个人踢出去的脚又慢慢收了回来,谢沉芳觉得这个提议可行,他永远都忘不掉昨天晚上第一次的时候,她溢出嘴角的那声轻笑,虽然后来他是证明了自己,可总是心有不甘。

她太过游刃有余,愈发显得自己青涩懵懂,谢沉芳觉得不行。

皇帝虽然是差了点,但这方面经验丰富,他倒是可以取取经,学习一下。

于是皇帝胳膊一伸,一副忘年交哥俩好的模样,搂着谢沉芳的肩膀,看他忍着不把自己推开的样子就得意:“来,朕跟你说,你要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之后呢……”

余下窥天宫门口悬挂的风铃叮铃作响,余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