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片龙鳞

第11章 第二片龙鳞(一)

从太子东宫查出巫蛊之书及龙袍后,皇帝龙颜大怒,废掉修文太子。成王奉命前去捉拿之时,修文太子拒不肯归案,反抗中眇了一目,断了右手,此后被圈禁于皇宫外的西祠巷子,再也没了声息。

巫蛊之术,对如今身体已逐渐衰败的帝王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只知道修文太子素有仁义之名,又得民心,怕是早有篡位之心,还是早些处理了,才能保住自己这座下江山。

修文太子被圈禁后,往日的风光便如昨日黄花,尽皆散去,再无人来西祠巷子看望他,世人很快就忘记了曾经的修文太子,转而去巴结如今如日中天的成王。在他人看来,修文太子已废,成王是剩下的皇子里出身最好也最优秀的,下一任太子人选估摸着就是他了,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废太子还能东山再起么?怎么可能,一个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还是右手的人怎么做太子?更何况皇帝现在恨极了他,更是不肯再见他,怕是废太子要一辈子被圈禁,终身无法重见天日了。

就连他那位准未婚妻,都被皇帝改了圣旨赐婚给了成王。废太子如今已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只能呆在那空荡荡且又破旧不堪的西祠巷子里了此残生了。

倒是成王有情有义,觉着自己娶了废太子的未婚妻太过对他不起,便说服岳父,将成王妃的一名庶妹许给了废太子。这名庶女据说是容貌出众又有才华,只可惜嫁了废太子,连个婚礼都没有,穿了嫁衣便被小轿子抬进了西祠巷子,此后就没了声息,更别提是嫁妆了。西祠巷子如今只住着些犯了错的宫人同废太子,可没人伺候也没人照料,连一日三餐都不能正常吃。成王能心系废太子,许废太子这么位美娇娘,可真是令人感动于这份情谊呢,毕竟在废太子还没被废之前,他与成王就手足情深啊。

可他们手足情深,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玲珑被抬进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时,整个人都处于生无可恋的状态。她毫不掩饰自己喜好享受奢靡的性格,可住在这种鬼地方,谁来伺候她,她吃什么?!

哇原主的记忆里可没提这个,全在回忆过去啊!

把她抬进来的人才不管她的死活,将人绑住手脚扔进屋子,院子一锁,这里头就只剩下玲珑和废太子两个人了,除此之外什么连个鸟都没有。玲珑的内心是崩溃的,她挣扎了一下,那群人生怕她反抗,捆的她非常之紧,手腕都勒的疼,真是白瞎了这么一副曼妙身躯。

看起来好像也不会有人来给她松绑,原主的记忆中,她是自个儿摔到地上用桌腿磨断的,桌腿是木头的,想也知道磨断得多少时间,也怪不得之后匆匆数年,原主就憔悴成那般模样——便是天仙美人,在这种环境里也别想保持美貌。

玲珑随意翻了下手,绳结应声而开,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又拿出塞在嘴里的红布。这身嫁衣也是粗制滥造难看的一匹,原主的父亲可真是大方,对待这个庶女没有丝毫怜惜,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人,由此可见,那样的人真的很适合当作食物被她吃掉。

不过算了,她现在还不是很饿,甚至有多余的力量存在,否则饿的没力气,还得委屈自己过这样的日子才叫憋屈呢。

这张床……别说是和归墟龙宫的珊瑚床比,就是和之前在永安侯府的比,也只有被吊打的份。天哪,这被子床单是有多久不曾洗过,又是用了多久的,真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布料更是劣质,玲珑抓起来随手一撕——没用多少力气就刺啦一声,碎成了数片。

再看看整个屋子,就更凄惨了。墙面龟裂长出青苔,桌子四个腿参差不齐,床帐子是粗布缝制,上头还沾染了奇怪的颜色,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被褥上甚至有已经积淀成暗色的血迹。房内的所有东西都七倒八歪,没有章法,乱的不成样子,玲珑简直想要昏过去,她最讨厌这种邋遢的地方了!

只吃掉原主的灵魂果然还是太亏了!

可是——她很想要废太子的爱啊,非常非常的想,如果能吃掉废太子的爱,下一个世界,她也许能够恢复一半的力量呢。

正在玲珑犹豫要不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油纸上满是破洞的房门被推开,其实玲珑不觉得这房门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风一吹就四处乱响乱动,挡不住什么风,何必多此一举开关门,直接卸了扔掉拉倒。

废太子走了进来。

他神情麻木而冰冷,自顾自坐在了三角椅上,吃起了手里的食物。那也能算是食物吗?玲珑被饿的快死的时候也不会吃的。碗里的汤水没有一点油花,只飘着几根干巴巴的可怜菜叶,至于菜——还有菜?有什么菜?根本就只有一个已经变得冷硬的粗糙馒头。可废太子却浑然不觉,在被废之前,他也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可现在他却在吃乞丐都看不上的食物。

……玲珑完全没有上去抢来自己吃的*。她嫌弃的眼神太过明显,可废太子却浑然不觉,似是完全不在意屋子里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对于这个被硬塞来连天地都没拜过的“妻子”,他完全当作她不存在。

更别提是跟她说话或是照顾她了。

玲珑心都要碎了,她看着废太子吃的东西,背着手走过去跟他搭话:“你就吃这个呀?狗都不吃哎。”

废太子不理她。

玲珑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又弯腰仔细打量他无神而黯淡的右眼,啧啧称奇:“居然真的瞎了啊,看起来跟左眼很不一样呢。”边说还边伸出手指想戳一戳,被废太子躲开了。他端起缺了一口的碗,喝掉最后一口汤,就着最后一口馒头,然后就步履蹒跚地朝床走,一头栽上去直接睡了,破破烂烂的褥子就这样盖在身上。这寒冬腊月的,冷风呼啸,破门夹杂着刺骨寒气,他却像是感觉不到,麻木的与外界彻底剥离。

玲珑打了个哆嗦,她被扔进来的时候,那群人什么都没给她,现在想想,这身嫁衣虽然垃圾了点,但至少能挡点风。可是她怎么能让自己不舒服,她要是不舒服了,所有人都得一起倒霉受罪。

所以她干脆利落地跳上床,直接给废太子来了个泰山压顶,饶是废太子再如何面无表情情绪全无,也被这一重压弄得险些吐血。他睁开眼,冰冷地看着压在他身上的玲珑。

如利刃般的眼神大概能杀人,可吓不到玲珑。她眉头一皱,拽住废太子衣襟:“我这么冷,你怎么不同我说话?你怎么能自个儿睡了?”

他的回答是再次闭上眼。

玲珑咦了一声,掀开那床姑且称得上是被子的破布,又把床上的被单草甸子什么的一股脑儿都拽了出去丢掉。废太子被她推到一边,睡在了空荡荡的床架上。这回他终于不能再不理她了,已经瘦的骨瘦如柴的脸上浮现出厌烦来:“你若怕冷,就不要总是动。”不过是徒然浪费体力。

“我就要动。”说着,她干脆将帐子也拆了下来,心里无限难过,想她之前被人伺候的,除了吃东西要自己咀嚼外什么都不用做,现在竟然要拿自己的一双玉手来处理这些脏了唧的破布。眼下她为废太子做了什么,待到他日,定要叫他千百倍的偿还。

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并不太饿,玲珑完全顶替了原主的身份,用的是自己的面容自己的名字,反正原主已经被她吃掉了,不存在了,有没有人记得不重要。玲珑幻化出的身体是她人形的模样,真可惜她的本体是龙,就算化作人形,每个世界也都是崭新的。

新的身体当然要好好爱护啦。

“我这么美,你忍心让我做这么多活吗?”玲珑甩开脏的都粘手的帐子,认真地询问废太子。“你难道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吗?”

她人形的模样,可谓是绝世美女,成王连见她都没有就送了她,到时候必然要悔青了肠子。

废太子从得知自己即将有个“妻子”开始,除却屈辱与愤怒之外没有任何情绪。玲珑“嫁”进来之后,他更是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的心,他的整个人都已经死了,可当她强迫捧住他的脸与他对视时,映入眼帘的这张如花娇靥,还是叫博学多闻的废太子感到了震惊。

成王的原意莫非不是羞辱他?否则为何选择那人的庶妹?

终于看见废太子的眼睛里有了些正常人的神采,玲珑满意地点了下头,威胁道:“快起来,把这些东西好好洗一洗,我可不睡这么脏的床。”

她使唤起人来,有种自然的傲慢与理所当然,仿佛这世间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应俯首称臣。

第12章 第二片龙鳞(二)

要是正下雪就好了,这样玲珑就可以对着废太子唱一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他实在是太过瘦弱,被她烦的不得了,可井水早已结冰,怎么洗床褥被单?玲珑就看着废太子一瘸一拐的出去,他穿的也很是单薄,感觉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整个人似是魂儿都没了,浑浑噩噩的过着这贫苦的日子。风霜侵蚀也好,他人欺压也好,他似乎再也感觉不到痛苦。

玲珑撑着下巴有点犯愁,她倒不关心废太子如何,她比较在意的是今天晚上自己怎么睡啊,难道要她再把地上那堆破布捡起来铺好躺在里头?才不要,绝对不要。

这个破屋子基本上是四壁漏风,冻的人起鸡皮疙瘩,玲珑不怕冷都抖了一下,看着废太子又要摸上床去睡觉,她伸手拽他:“不许睡。”

废太子甩开她的手,冷淡地看她。他的皮包着骨头,整个人脱了形,因而显得眼睛格外的黑且大,定央央盯着一个人的时候说不出的诡异吓人。这若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怕是早被吓晕过去,可玲珑却不为所动,又继续去拽废太子的衣袖:“我好饿啊,想吃东西,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早上他们就没给我吃的。”

废太子冷冰冰地盯着她,好半晌,讥讽一笑:“你觉得这西祠巷子能有什么吃的?”

看他刚才吃的乞丐都嫌弃的汤水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东西,可是玲珑的重点不是这个。“那我问你啊,西祠巷子住的宫人在哪儿?离你这远不远?”

她一双美目闪着亮晶晶的光,满是期待,废太子几乎要为她这份天真打败了:“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莫不成你以为到了这里,还有人能伺候你?往日的养尊处优,在这里还能继续?”

他以为她是要找人伺候,因此更加嘲讽。

玲珑却说:“当然不是,他们把我送进来我就知道是个什么处境。就算不知道,看你一眼也晓得了呀,可我过不惯这样的日子,趁着我现在还有点力量,先让自己过得好些再说呗。”她摇了摇废太子的衣袖,其实没用多大力气,可他的袍子已经穿了许久,玲珑就这么一摇——立刻就被撕裂了,露出他细的不像样的手腕来。

场面一度变得很是尴尬。玲珑当机立断的站起来:“我出去会儿,很快就回来。”

谁管她回不回来。废太子如是想着。床是不能睡了,他干脆席地而坐,倚着摇摇欲坠的危床闭目入睡。可没等他睡着,就听见一声巨响,那姑娘开门用脚,直接把破烂不堪的门板给踢碎了。废太子对此无言以对,他真是不知从哪里招来了这么个煞星,成王将她送进来难道是来折磨他的不成?

玲珑是嫌弃门脏才用脚,没想到这个门这么不经踹,她也没用多大力气,本来就吱呀作响的门,这会儿是彻底的死不瞑目了。寒风从门里灌进来,再穿墙溜出去,玲珑身后跟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宫人,他们怀里抱着干净的草席被褥还有帐子,一进来就主动靠近床去收拾了。

虽然是在西祠巷子里的奴才,可到底都是在宫中受过训练的,做事很是麻利,和往日里欺压废太子不将废太子看在眼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动作快点儿,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玲珑冷着脸,“给我弄干净些,改明儿天好些了,把四壁都给我补好,听到没有?”

“是、是,谨遵姑娘吩咐、谨遵姑娘吩咐。”

素日里见着废太子眼珠子都在头顶的奴才,如今对着玲珑点头哈腰,脸色泛青。他们这些都是在宫里犯了事的奴才,被打发到西祠巷子,也就是一辈子都别想再出去了。这西祠巷子偏僻荒凉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在这儿生活,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进不来,自成一片天地。三年前修文太子被废,西祠巷子里才算是迎来了这么位“贵人”。可这“贵人”是什么处境大家心知肚明,再加上成王特意打过招呼,要他们好好“照顾”废太子,宫人们更是极尽苛待。

原以为废太子娶了妻也不妨事,哪里知道这位新妻竟如此手段狠辣,二话不说就将他们狠揍一顿,踢着赶来废太子的院子,还抢了他们刚浆洗晾干舍不得盖的被褥,甚至逼着他们来干活!

心中怕是将玲珑恨到了极点,可形势不及人,还是要忍气吞声,迅速将床榻擦过铺好,又换下帐子,搬走破旧的桌椅换上比较好的,再把破裂的窗纸补好,这才勉强让玲珑满意。

今天晚上就先凑合一下,其它的留到明日再说。这四处透风的烂墙必须处理一下,不过现在她又饿又困。

西祠巷子里没什么好吃的,被贬到这里来的宫人自个儿种菜喂鸡,再加上内务府三五不时想起分的米面,一年到头倒也衣食不缺,勉强过活。要跟外头的人比,那肯定是拍马也赶不上,可在这西祠巷子里,有吃有喝有的住,就已经是造化了。

这里最可怕的,是没有希望。

他们是注定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的,这才是让宫人们最绝望的事情。也因此他们变得极为凶狠刻薄,废太子算什么,曾经高高在上的东宫储君,如今还不是成了个废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成王还特意叮嘱他们了呢。

再过些时日,叫废太子悄无声息的死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废太子早就该死了不是吗?他自己受不了这样的苦日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到时候成王开恩放他们出去,那才真是大造化啊。

玲珑觉得他们就太傻了,成王怎么可能留下他们这些祸患,等到废太子一死,皇帝就会想起他的好来,成王只消让皇帝知道废太子在西祠巷子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这群宫人就一个都别想活命。废太子哪怕是废了,那也是皇帝的儿子,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子,他能废掉这个儿子,可不代表别人也能欺辱他。

玲珑的晚饭并不豪华,也不怎么美味,可是和之前废太子吃的比起来,那就是玉盘珍馐。几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一碟腌菜一碟炒鸡蛋还有一盘炝炒青菜,杂粮粥煮的烂烂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杯盘碗筷虽然不怎么珍贵,但却洗的干干净净。玲珑挥手让宫人下去,还不忘威胁他们:“明儿一早,我要见到热气腾腾的早饭还有洗漱用的热水,听到没有?”

她眯着眼,气势凌人,宫人们见到她这样的人,自然而然就弯了腰杆,喏喏的应了,才退出去。

玲珑拿起筷子,先是喝了一口杂粮粥,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扭头看向废太子,邀请他:“你要吃吗?”

她甚少愿意将食物分给他人,哪怕这食物不能叫她果腹。可眼下废太子对她而言很重要,不能这样叫他死了,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瘦的这个样子着实难看极了,玲珑吃不下去。养猪不也得将小猪崽子养的膘肥体壮再宰杀吃肉?这一样的道理啊。

废太子没理她,玲珑便拿过一个白面馒头掰开,往里面夹了炒蛋酱菜,走到废太子面前,送到自个儿嘴边咬了一口,弯腰一使劲儿,就将废太子拽了起来,拖到桌边,简单粗暴地把筷子塞给他:“吃。”

见他还不动,玲珑突然间恍然大悟:“你是右手废了不会用左手?我喂你啊。”

她说话真是一点都不顾及他人,直接戳中废太子的伤疤,只是这三年下来,右手废了早已习惯,左手也早练就了,他只是不想搭理她罢了。然玲珑是那种能被拒绝的人么?她要给,废太子就必须接受。眼看废太子不肯张嘴,她的粥已经送到他嘴边,玲珑冷了眼,而后突然嫣然一笑:“我懂了,相公是牙口不好咀嚼不动是?没关系,我吩咐了宫人在院子外头伺候着,我叫他一声,进来嚼碎了哺给夫君,这样夫君就可以方便的吃东西还能保存体力了。”

这种恶心的事她也干得出来!废太子气恼不已,他左手成拳,在玲珑准备叫人之前拿走了面前的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自己来。”

“早点这样不就好了。”一起能用暴力解决的问题,在玲珑这里都算不上问题。一共五个馒头,她吃了四个。废太子严重怀疑她是猪,只见吃却不见胖,而且还颇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

废太子还是东宫储君的时候,不知见识过多少高门贵女,那些闺阁千金们都非常注意仪态,进食时都是浅尝辄止,更不会吃味道过重的菜色以免口腔异味。眼前这位可真是不折不扣的另类,叫人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四个拳头大小的馒头,她全吃了,且吃的极为享受,把菜汤都吃了个一干二净,盘子都不必去洗。

玲珑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颇为遗憾:“可惜了,味道实在一般。”

想念山珍海味,想念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想吃香的喝辣的。

第13章 第二片龙鳞(三)

这吃也吃了,被褥也换了干净的,墙上的破洞也都暂时堵死了,总应该消停了?

可废太子想的太简单了,如果这么随意就消停,那还是玲珑吗?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直接睡了?”玲珑几乎为废太子的个人卫生操碎了心。“洗脸刷牙梳头啊,你现在这么丑,还这么邋遢。这被褥虽然不怎么好,却都是干干净净的,你可别想弄脏它们。”

废太子本不想理会她,可不知何时,已经有宫人送来了热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浴桶。玲珑自个儿是干干净净的,她爱干净,本身生活在荒海之中,所以特别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脏兮兮,看着都碍眼。

“你是自己进去呢,还是我帮你呢?”玲珑露出分外天真的笑容,有礼貌的询问废太子。

她能将宫人们使唤的这样服服帖帖,很显然不是靠她的大脑。废太子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做了选择。他脱衣服的时候发现玲珑非但没有像寻常姑娘家那样非礼勿视,甚至还饶有兴味的盯着他。废太子再怎么心如死灰,也没开放到在一个姑娘家面前赤身裸体。他解衣服的手停了下来,转身去看玲珑。

玲珑也睁着清泠泠的眼睛看他,还奇怪:“你看着我做什么,看着我能把自己弄干净吗?”

废太子忍了又忍,他一点都不想开口说话,奈何在这少女面前却被逼得无路可走。“你不要看。”

“……我就是想看看你身上有多脏。”玲珑真诚地说。“我问过下人了,他们说你三年没洗澡了,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我给你讲一下?”当然她这话也没有要问废太子的意思,就是知会他一声,便自顾自讲了起来。“就是说啊,从前有一对懒人夫妻,他们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懒,懒到什么程度呢?从来不洗澡,也不换衣服,不叠被子,不洗锅子,他们觉得被子叠了晚上也要铺开,洗了澡也会弄脏,衣服换了还需要清洗,锅子干净了还要做下一顿饭……就什么都不做。后来有一天,家里突然进了贼,贼看了看他们的家,发觉没什么好偷的,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口锅,于是就将锅卸了下来背走了,后来这个贼就变成了一个正义之士,人称背锅侠。”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废太子一眼又继续:“后来妻子突然惊醒,发觉有贼,就将丈夫推起来。丈夫与贼搏斗的时候,贼掏出随身携带的刀,砍在了丈夫脖子上,丈夫应声而倒,贼就背着锅跑了。妻子吓得大哭,却突然看见丈夫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着脖子说,‘幸好我从来不洗澡,否则今日这小命就要交代了!’,妻子一听也十分高兴,两人点了灯,发觉家里那口锅竟然没有丢,原来那贼背走的,是锅上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那层垢。”

“综上所述,我想看看你身上的灰有多厚。”

废太子嘴角抽搐,他真是气都气不起来。他怎么可能三年不洗澡,便是心死成灰,也没得叫自己脏成那样的道理。宫人又不同他住得近,如何知道他洗澡不洗澡?

玲珑讲完故事满脸期待:“你脱啊。”

废太子:“……你一个女儿家——”

“我现在不是啦,嫁给你,就不是女儿家,是妇道人家了,你们都这样称呼的不是吗?”她仍然眨着漂亮的眼睛催促,“你到底脱不脱,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

她很少伺候人的,就是伺候了,日后也肯定要千百倍的要回来。

废太子被她气的,竟真的解开了破旧的外袍,玲珑看了两眼叹了口气,“一点肉都没有,这样的身材真不好看。”

废太子如今权当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天这么冷,他迅速跨入浴桶,暖意顿时席卷全身,他舒了一口气,然后就看见玲珑自顾自洗了手和脸又漱了口,竟自个儿上床睡觉了。

两床被子都很厚实,可玲珑不喜欢,这种普通的棉花被,里头的棉花不知道弹没弹,重的要死,压的她险些喘不过气来,这加重了她要过好日子享受的心,吃不饱已经很难过了,如果再睡不好,做龙有什么意思?

两床棉被压的她窒息,底下的床虽然铺了两床褥子,仍然觉得硬邦邦的,这更让玲珑怀念起荒海归墟的龙宫,她好爱享受,性格奢靡,从来不加掩饰。

谁会不喜欢过好日子?

废太子洗完澡穿了衣裳,站在地上冷的发抖,却不知自己要睡到哪里去。玲珑单手撑着脑袋对他打招呼:“上来啊。”态度自然毫无羞赧,模样似是在叫一条狗……废太子咬咬牙,这寒冬腊月的,外头冷风呼啸,没有棉被御寒想过冬十分艰难。他想了又想,才在玲珑的邀请下掀开被子上了床,只是离她极远,两人之间隔了好大的距离。

这本是一张双人床,这会儿废太子身上盖了被子,人却退到了床边,玲珑靠近一点,他就往边上挪一点,最后玲珑突然蹭的非常近,废太子一个惊喘,往后一躲——整个人摔到床下。

玲珑抱着被子笑起来。她容色极美,笑起来也格外动人,废太子从未见过她这般姝色,还是东宫储君之时,他最是仁义宽容,与女子连手都未拉过,所见的也都是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哪有玲珑这般不拘小节几近猖狂放肆的。

最后她一边笑一边伸手给地下的废太子,“还不上来?”

那一只纤纤玉手,美极了,仿佛最优秀的工匠雕刻出的白玉艺术品,废太子抿了抿嘴,没有接受,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掀开被子上床,结果刚上去就被玲珑推了下来,又是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抬起头,怒目而视。

玲珑噘着嘴,伸出小手:“快上来。”

和着是因为他刚才拒绝了她,她不高兴,才推他下去,却又非要他握住她的手才能上来。

废太子忍了又忍,还是屈服在了玲珑的暴力之下。掌心的小手柔若无骨,他甚至不敢用太大力气……就被拽上了床。玲珑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和他四目相对,气氛暧昧之时,她叹了一声:“你的骨头好硬,硌的我好不舒服。”

“……那你下去。”

“我不。”玲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就要这样。”

“……”

“瞧你闷闷不乐的,难道娶了我不比当皇帝快活?”她的价值可远超什么狗屁皇帝。“总是一张苦瓜脸,害得我吃饭都吃不香。”

你吃不香,五个馒头你吃四个。废太子如是想着。

“夫君啊。”她叫他。

声音柔嫩娇嗲,她本是绝顶美丽的女子,倘若有心诱惑,谁能逃过这温柔乡呢?这一声夫君叫的废太子心底狠狠一动。自他被圈禁在这西祠巷子,便似是死了般毫无声息,往日的友人也好,亲朋也好,都再无消息,亦不曾有人递过丝毫消息。他自己心死了,也什么都不想做了。既然已成废人,此生无望,又何必再过多强求。不过是得过且过,这样等死。

在西祠巷子缺衣少食,清苦孤寂,他都忍了下来,因为他早已丧失活下去的意志。他这样的人,就算有朝一日出了西祠巷子,又能如何?眇一目,断一手,不过是个废人。更何况父皇绝不可能放他出去,便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也不会重获自由。

既然这样的话,在里头还是在外头,不都是一样的么。

对废太子来说也许都一样,可对玲珑而言,非!常!不!一!样!

“夫君啊。”她又叫了一声,趴在他胸口对着这张憔悴消瘦却仍旧依稀可见往日俊秀风采的脸卖萌撒娇,完全不顾之前自己展现出了何等惊人的武力值,“你看我如花美貌,怎能在这样的地方了此残生?这儿没有好吃的,盖的被子也这么硬,还这么冷,甚至都没有人给我欺负,你忍心叫我在这里蹉跎吗?”

是……吗,废太子对于她最后那两句话很怀疑,她不是正在欺负他吗?“你如何会嫁进来,倘若这也称得上是‘嫁’的话。”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譬如玲珑说她是被骗的、被强迫的,亦或是其它种种理由,却不曾想她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嫁进来,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什么?!

若非她就趴在他胸口,废太子怕是要跳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玲珑,似是在问:你喜欢我什么?

倘若是三年前的东宫储君,学富五车,风流俊秀,待人宽厚,你会喜欢,自然无可厚非。可现在他不过是个阶下囚,是个满身狼藉永远不再拥有自由的罪人,没了身份不说,容貌也不复当初,这种情况下,竟还有人说喜欢他?

可玲珑的眼神真诚,又完全不似说谎,更何况,骗他,她又能得到什么?她这般美丽,世间任何男子见到,都会为之倾心,又何必将心思浪费在他身上。

第14章 第二片龙鳞(四)

玲珑这么说也并非全是谎言,于她而言,迷恋的是废太子的爱,于原主而言,废太子是她一生遥不可及的梦。

“夫君必然是不记得我的,那个时候,你尚且是高高在上万人追捧的东宫储君,而我一介小小庶女,如何入得了您的眼呢。”玲珑摸了摸废太子的脸,原主记忆中,这张容颜俊秀非常,眼下看起来虽然难看些,可玲珑想,多喂点吃的也就养肥了,养肥了,她才好动口嘛。不然食物太丑,会让进食的她没有心情的。

就当作是对已经吃掉的原主的成全,也让废太子知晓,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爱他如天边明月,可望不可及,不敢触碰,亦没有勇气靠近。她漂亮的指头磨娑着废太子瘦骨嶙峋的面庞,轻轻一叹,竟也透出几分忧伤轻愁来:“七年前,太子殿下于皇后娘娘寿贺寿,身着祥云锦衣,远远地走来,所有的女子都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惊叹这世间,竟有这般俊秀出尘之人。端的是温和清雅,高不可攀,衬的大殿的翠竹都失了几分颜色。”

“那么多人爱慕殿下,却唯独一人走上前去,而殿下眼中也只看得见她。”玲珑沉浸在原主的记忆里,她很喜欢这些美好的记忆,会让她觉得人类其实也并不是真的一无是处。“那位小姐自然是荆国公府的嫡出女儿,与殿下有婚约的那一位。殿下与她有了婚约,便再看不得其他女子了。因为这世上,唯独她一人,能与您相配。”

所以那个时候的原主,就安安静静又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她本也是生的颜色美丽,只是和嫡姐比起来又难免逊色几分,事实上当初大殿上美人无数,又有谁能与嫡姐争锋呢?嫡姐走过去,太子迎过来,真真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璧人,令人艳羡。

而她卑微地掩饰着爱慕之意,将所有情绪藏在重重心思之下,她爱极了那风华无限的太子殿下,却又弱小微贱的不够格同他相提并论。

可是,后来啊。

皇后娘娘病逝,太子被诬陷圈禁,眇了一目,断了一手,就此身陷西祠巷子。曾经仰望的明月坠落人间,所以当嫡姐转而嫁给如日中天的成王,而要将自己送进去给废太子的时候,原主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她在荆国公府过得不算好,也不算不好,没有人重视她,没有人在意她,她的生父荆国公妻妾成群,见到她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只是随意挑了一名不受宠的庶女送进西祠巷子,此后再也不管她的死活。

原主珍而重之的进了西祠巷子,可此后又能如何?太子殿下早已今非昔比,他再不是当年意气风发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而是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心内成灰,麻木悲观。

可就算是这样,原主也想要留下来。

她从不奢望太子殿下能够看见自己,她只是安静地活在角落里,想方设法给废太子送点吃的,为他浆洗一下衣物,再绞尽脑汁弄块布料给他做新衣。原主的美丽在这样的风吹日晒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逐渐褪去,可废太子却没有撑多久。成王登基,大赦天下,他不会让废太子活着出去,这位皇兄哪怕是成了废人依旧叫他忌惮,因此他登基之日,便是废太子被毒死之时。

毒死废太子的,正是原主想方设法从外头买来的几块劣质的绿豆糕。她满心愧疚,投井而死,死后魂魄飘荡,浮至荒海,为玲珑所吞噬,变作她的养分,也让玲珑对废太子充满了觊觎。

这个人的爱,是很干净很纯洁的。

“只是殿下。”玲珑对他微微一笑。“您还是太子的时候,自然与她相配,现在您不是太子了,与她就不配了。”

这话既诚实,又残酷。

废太子当初是储君之尊,配得上他的自然是最优秀最美丽的女子,在他心中也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与未婚妻并列,不再去瞧其它人,可后来他成了废太子,未婚妻却还是那个未婚妻,于是即将替代他成为太子的成王,最终也将替代他娶本应与他相配之人。

“怎么,你以为我要说,你不是太子了,就刚好与我相配了?”玲珑挑眉嘲笑他,“便是世间的九五至尊,所谓的真龙天子,也配不上我。所以想要与我相配,你要变得更加俊俏厉害才行。”

她又拍了拍废太子的脸,长长一叹:“你知道,现在的你有多难看吗?有个词叫辣眼睛,我觉得你可以感受一下。”

废太子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之女子,被她噎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玲珑从他身上翻下去,转身裹住沉重的被子绕了几圈,又是一声长叹,“我这副皮囊,便是走遍万千世界也难寻,多少人为求我回眸贡献灵魂我都不屑一顾,如今却要在这鬼地方陪你过这等日子。”倒也不是没吃过苦,可大部分的苦楚都不与人的快活成正比,在玲珑的记忆中,大部分的人经历的苦难都毫无意义,不过是逼得他们变得更坚强,然后继续受苦。

所以如果能不受苦,自然是不受苦的好。

她说完便睡了,徒留废太子一人睁着眼睛望着破破烂烂的屋顶出神。他也并非全然死了心,只是玲珑说的在理,人皆有爱美之心,遇到格外美好的东西便要忍不住去怜惜,她那样容貌的女子,就如同无价之宝,应该小心收藏束之高阁,断然没有叫美玉蒙尘的道理。

只是他如今,不过是个废人,连日常照料自己都难,又如何来照料这绝世的美人呢。

当然玲珑也就是说说,没觉得废太子一夜之间就能想通。反正她已经揍服了那几个宫人,日后虽然吃的差住的差穿的差什么都差,但总比自己动手舒服多了。曾经有一次,她饿的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吞了个灵魂,也只能保存自己的记忆去到一个鬼知道怎么回事的原始丛林。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不不不不,不存在的。

她凭借自己细弱的小身板,还得自己盖房子抓鱼打猎才能吃上饭,这样苦哈哈的日子过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解脱。总之那样的日子对于懒癌晚期患者玲珑来说,是绝不想尝试第二次了!又不是头一回到人类世界,她才不想累着自己呢。

她就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夜间尚有美男可抱,若是能吃饱就更幸福。可就这么点小小的心愿都要再三努力,活着可真难啊。

真羡慕人类,他们渺小又短暂,区区几十年就眼睛一闭两腿一伸,人世间种种快乐悲伤都忘得一干二净,普通人去投胎转世,不普通的人去往奈何桥,还有一些与水有关的人会来到荒海,总之短暂有短暂的好,永恒有永恒的妙。玲珑是很享受自己的永恒的,除了吃不饱这一点,她觉得自己的龙生没有任何遗憾跟缺陷。

这么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总算是不刮风下雪出了太阳,宫人屈服于玲珑淫威,早早准备了热水跟补墙用的器具,只是西祠巷子虽然是叫巷子,其实是个巨大荒废的宅子,青草长得有一人高,活死人墓似的。生活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已经彻底绝望了,玲珑的出现简直就是一池死水里激起的巨大水花,闹的所有人不得安宁,却又不得不动起来。

没有上好的米面做饭?没关系,她可以弄来;

没有精致的布料做衣裳?没关系,她也可以弄来。

玲珑进出戒备森严被死守的西祠巷子跟去茅房一般随意,每次回来都带了一大堆东西,食物自然不必说,衣服她只弄了自己的,穿的舒适豪华躺在破床硬被子上晒太阳,顺便叹了口气,这种顺手牵羊的感觉很不好了,虽然东西都是她在成王府顺的。身上这件珍贵的织锦云绡是嫡姐私藏舍不得用的,听说是成王搜罗天下至宝送去讨嫡姐欢心,结果因为太过珍贵,嫡姐舍不得用,玲珑就拿来随意缝了缝当衫子穿。

她又不惧冷热,外头下着大雪她也能露胳膊腿儿,只要她乐意。

千金难买玲珑高兴。

废太子日渐被喂的丰腴起来,他太过瘦削,简直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如今胖了些却仍旧不够,玲珑恨不得给他弄些增肥丸来吃,那张脸跟原主记忆中的所差甚远,还她绝世美郎君来!

而废太子,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被玲珑折磨摧残中成长了。他本是性格温柔宽厚之人,经历了此番磨难,变得沉默寡言许多,也心狠许多,玲珑觉得他现在这样挺好的,过去未免太好,才叫人骑在头上撒野。

废太子如今穿的是干干净净的衣裳,房内多了张粗糙却能用的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是玲珑给的,架子上的书是玲珑弄来的,他每日的吃食也都是她的功劳……即使她总抱怨说西祠巷子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废太子也感觉得到她对他的好。

那颗已经被彻底伤透,原以为不会复原的七零八落的心,终于开始渐渐愈合。

从此之后,龙女就是他毕生的信仰。

她救他于危难水火之中,他便许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锦衣玉食,珍馐华服。

第15章 第二片龙鳞(五)

玲珑的日子终于舒坦了点儿,这种舒坦不仅仅来自她的日常生活,也来自她的眼睛。

废太子有吃有穿之后,逐渐恢复了人样,玲珑撑着下巴看他,内心一片快活:长成这个样子,就是性格再差一点她也喜欢,更何况废太子不知为何突然良心发现,对她十分的温柔体贴,虽然跟个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但被她调戏捉弄时红着俊脸的模样也十分可爱。

长得好看,有什么不能被原谅呢?

冬日逐渐过去,西祠巷子也逐渐有了改变,曾经长满杂草荒芜一片的院子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虽然没有什么名贵花草可以栽种,但却开辟出了大块菜园子。破旧的屋子也修葺起来,春日一来,顿时生机勃勃,秋日初至,已是硕果累累。

屋子里就更不必说了,虽然桌椅板凳床板仍然老旧,但用的碗筷,铺的床褥,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然被套都洗的发白了,可里头的被子却是上好的——玲珑缺了什么就去成王府顺一波,至于她那条缠枝云锦的名贵寝衣,早已被她穿坏,又被废太子改成了抹布。

他身上,是再没有一丝太子的架子了。他甚至亲自挑水浇菜洗衣煮饭照顾玲珑,对她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完全活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男子。

这世上唯有玲珑一人愿意在他满身污秽不堪时留在他身边,所以为了留住这个人,他势必要谋划一些什么。

在西祠巷子的日子安宁而祥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真是寻常人家,这样活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可废太子每每看见玲珑,都觉得她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她的美貌不该在这样的地方默默无闻,她应该配上锦衣绸缎玉盘珍馐,住进金屋受世人膜拜。就像是玲珑所说,这个世间,唯独那个真龙天子才能坐的皇位,尚且有资格让她注目一二。

废太子长得可真好看。

“修文!修文!”

废太子听见玲珑在屋子里叫他,忙将湿漉漉的双手在简易的围裙上擦干走进房,她刚刚睡醒,尚且美目朦胧,正娇嗔地望着他:“我的肚兜找不着了!”

听闻她要找肚兜,废太子面不改色,“我给你做了新的,旧的我拿去洗了。”说着转身去将红漆斑驳的衣柜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粉白绣花的肚兜来。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天资聪颖被众大臣夸赞睿智卓绝的修文太子,连绣花裁衣都摸索着学会了。前几日玲珑不知从哪儿弄来精致的料子,她肌肤娇嫩,他便将布料做成了贴身衣物,还绣上了几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玲珑歪着头看他从柜子里取出新肚兜,接过来:“可是那件我只穿了一天啊,又不脏。”

“嗯……”废太子语焉不详,“你先换衣服,我出去了。”

活似身后有什么鬼怪在追一样,玲珑看着他的背影,扑哧一声笑出来:“呆头鹅。”他们日日夜夜睡在同一张床上,她毫不设防,他却谨遵礼数不敢碰她,可能是觉得自己如今待罪之身埋没了她,平时玲珑滚进了废太子怀里,他都浑身僵硬,又想抱又不敢抱,生怕唐突。可最近一段时间,呆头鹅似乎也开窍了,虽然仍然没对玲珑做些什么,却敢大着胆子亲亲她,虽然最亲密也不过如此,可玲珑怎么会不知他拿她的贴身衣物做了什么事。

废太子出去后,瞧见已经洗干净挂在绳子上半干的牡丹肚兜,俊脸一红,旋即镇定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

玲珑的早饭很简单,一碗熬的稀烂的米粥,两碟废太子亲自做的酱菜还有一小碗蛋羹。废太子早早起了,她起不早,向来是他吃过了,再做一份她喜欢的。不过最近他又开始折腾自己,又瘦的不成人形,可丑了,玲珑也不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粗茶淡饭清粥小菜虽然也别有一番滋味,却到底比不上山珍海味鱼翅熊掌,尤其玲珑本就深受饥饿之苦,口腹之欲若还要如此煎熬,真和杀了她没什么分别。

龙女的一天除却吃之外,大部分都在睡,她在归墟龙宫的时候,如果没有飘来灵魂,甚至可以睡上很久很久以阻止消化太快。人间虽然烟火旺盛,但玲珑活了这么久,再好玩的东西也比不上美味的爱来得诱人。

她坐在屋子外走廊上的长椅上,这是废太子给她做的,他饱读诗书,涉猎颇广,因而那会儿摸索着做木工,还险些将手指头锯断,最后做出的长木椅虽说粗糙了些,可放上软绵绵的棉花垫子,倒也舒服。玲珑坐在上面看废太子舀水种菜,又掀开咸菜缸子上的石头查看里头的腌菜情况,眼神放空。

废太子一回头看见的就是玲珑这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下顿时一慌。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经过这半年多的相处,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扑在了玲珑身上。她高兴了,他就跟着开心,做事也更有干劲,她皱一皱眉头,他就心慌不已,想方设法要她高兴起来。可不管过去多久,废太子仍然担心有朝一日她觉得不耐烦要离开,自己又如何去留住她。

西祠巷子这种地方,太过简陋清苦,她生活在这里,着实是十足委屈。

“玲珑。”他洗了手,擦干净,来到她身边,没有坐下,而是在她身前单膝跪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放在膝上的青葱玉手。这双柔荑白嫩纤细,没有一点点茧子,那是他拼尽力气娇养的,可仍旧不够。她住在这里,没有漂亮的衣裳,没有华丽的首饰,更没有妆点容颜的胭脂水粉。

她本可以活得更美丽、更动人。

“你不要生气,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他亲了亲她的小手,认真地说。

玲珑懒洋洋地看他,她想要的是废太子的爱,并不会帮他做什么,更不会为他去夺皇位,他自己的事,当然要他自己去做。“什么时候,何时何分何秒?”

“很快的。”废太子见她表情微变,立刻露出笑容,他向来知道她喜爱自己的容貌,也不吝于用这张俊秀的面孔来讨好她。“你暂且忍耐最后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比所有人都好的日子。”

此时此刻,皇位也好,报仇也好,竟然都不再重要。废太子只想留住眼前这个少女,用他的全部。

玲珑看了他几秒,本来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当然相信你啦,我很想出去的。”她抱抱废太子。“凭什么我们要被这样欺负啊,随遇而安也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我还等着你带我出去,让我风光,我好去把嫡姐也欺负回来呢!”

废太子这才放下心来,任他如何谋算,也算不出究竟要如何讨好疼爱,才能叫她对自己的情意更多几分。

此后第三天,宫里便来了人。

这可是西祠巷子里头一回来了宫里的人,还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总管江公公!

这位江公公是看着废太子长大的,皇后还在的时候,他受过皇后恩惠,所以皇后不在了,他也一直很照顾修文太子。后来修文太子被废,他想方设法找人多多照拂一下西祠巷子里的修文太子,只可惜西祠巷子这个地方,即便是江公公也不能任意来往。此番收到修文太子给自己递的密信,他自然唯命是从,皇帝果真心软,叫他来西祠巷子,召太子入宫。

“殿下——”

“江公公。”废太子先一步扶住江公公,“我已不是东宫,担不起这殿下二字了。”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在奴才心里,您永远都是太子殿下。”江公公抹了抹眼角的泪,“一切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了,皇上心里还是惦记您的,否则不会叫奴才深夜来请您入宫——”

“我不去。”

“届时与皇上见了面,殿下您服个软也就——什么?”

“我不进宫。”

江公公惊呆了:“殿下糊涂!此番正是与皇上和解的机会,您怎能——”

“公公不信我吗?”废太子轻轻一笑,眼中却丝毫没有被皇帝想起的激动,他瞎掉的那只眼睛此刻漆黑如深夜,再也没有比这只眼睛更冷的了。“你回去就如实告诉皇上,说罪人修文欲求在此了却残生,没有福分再做帝王之子。”

江公公瞪大眼:“殿下——”

“照我说的做,如果你心中还认我这个主子的话。”

江公公欲言又止,却终究是退了出去。

他回宫后,皇帝正在寝宫等着,见江公公回来身后却没有其它人,顿时变了脸色,再听江公公说废太子根本不愿回来,甚至不愿再承认彼此之间的父子亲情,皇帝勃然大怒,拂袖摔了桌上的茶具,气恼的胸口不住起伏:“反了他!反了他!他竟敢这样说!他竟敢——”

“皇上!”江公公跪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老奴还记得,殿下出生时那小小一团,后来长得多好呀,皇上疼他,皇后娘娘更是把殿下当成眼珠子,可后来皇后娘娘走了,殿下就没人疼了。皇上若是见到如今的殿下,定然是认不出来了。殿下的一只眼睛瞧不见了,右手也废了,写不了字,拿不起笔,老奴见了,这心底,就如刀割一般的难受啊,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不知要多么伤心。”

第16章 第二片龙鳞(六)

虽然身边有许许多多的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在皇帝心里,真要说谁占据的份量最重,还是要数先皇后。

她是他的发妻,在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时便陪伴在身边,同甘共苦,他们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光阴。美好的、痛苦的、悲伤的、喜悦的,他们共同经历。皇后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修文太子,皇帝身边有无数的美人,等她死了,就会有其它女人代替她的位子,皇帝也会有许许多多儿女,可她却只有一个修文。她死了,修文要怎么办?

因此她临终前还不忘抓着皇帝的手,要他好好照看修文,千万不要忘记他们是一家人。

这也是为何废太子将手头最后一件母亲的遗物想方设法送到江公公手里的原因。那是一串时年已久的佛珠,是很久很久以前,皇后刚刚有孕时,皇帝微服私访为她带回来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成王的生母,一个才色双绝的江南美人。

这串佛珠并不珍贵,所以废太子被关进西祠巷子时才得以保存。皇帝看到这串佛珠,便想起了先皇后,想起自己待她有愧,又罔顾她临终托孤,将他们的独子关入西祠巷子。

江公公又适时感慨了一句今晚是十五,很快便中秋佳节了。

这是废太子叮嘱他说的话,皇帝听了后果真面露动人,中秋节也是废太子的生辰,他还记得这个孩子刚出生时,自己有多么欢喜。修文太子一直都是皇帝的骄傲,他自幼便为人宽厚天资聪颖,皇帝用尽了心血来教导他,可这份父子之情在废太子成年后就发生了改变,逐渐苍老的皇帝开始忌惮正年轻的太子,怕他会效法先人逼宫夺位,因而对太子百般提防。

这也是为何东宫查出巫蛊之术跟龙袍,皇帝想都没想就命人前去捉拿废太子的原因。他心中的恐惧被勾了出来,于是就忘记了修文太子是他的儿子,完全将其当成了要抢夺自己皇位的敌人。

眼下已过去四年,看到先皇后的遗物,想起自己对先皇后的亏欠,在她临盆之际,带回来一个美人,又有负她临终所托,将修文太子打入西祠巷。种种心绪上来,便命江公公去西祠巷子,将废太子带来。

可废太子却不愿再见他!

他是皇帝,亦是父亲,为人臣,为人子,修文怎敢不来?!

江公公见皇帝气恼,连忙道:“皇上息怒,殿下他如今……老奴见了,都忍不住落泪。”

“修文他……他怎样了?”皇帝忍不住问。

“唉。”江公公一声叹息。“皇上,殿下的心死了,他再不是过去的修文太子了,他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都在四年前化为灰烬了。如今的殿下,不过是个废人。眼不能视物,手不能执笔。殿下说,皇上再也不必怕他有异心,因为他已是个废人,此生便老死于西祠巷,再也不会出来。”

修文太子,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天下人都知晓他少年出众,惊艳绝伦,是无数高门贵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身份尊贵,高高在上,他本是天上的明月供人仰望,可如今却坠落尘世,再没了那份光芒。明珠蒙尘,白璧有瑕,覆水难收。

皇帝满腔愤怒,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了声息。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日后再有更多儿女,也没有一个如修文一般叫他费尽心血。

可这个孩子,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闭上眼,轻轻叹息:“你……明日安排一下,朕要出宫。”

“皇上?”

“朕老了。”即便是帝王也不得不承认,他越来越老了,他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可他再也不复当年的年轻力壮。如今后宫已经有数年不曾有新生儿诞生,他自己的身体,他比谁都清楚,早已是有心无力。“有些人的心就开始活络了。”

“皇上——”

“什么都不必说。”皇帝摆摆手。“既然修文不肯来见朕,朕便亲自去见他。当年……也是朕不察,竟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如今他对朕心灰意冷,也是理所当然。是朕寒了他的心,这人心一冷啊,就再也暖不了了。”

江公公看着皇帝仍旧高大的背影,帝王鬓边已经生出华发,可身边却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皇后娘娘去后,皇上就更寂寞了。修文太子被废,他便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如今除了自己这个阉人,竟再没有谁能叫皇上信任了。

这就是帝王吗。

坐拥江山,却又形只影单。

第二日,皇帝脱下龙袍,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两个侍卫同江公公出了宫,直奔西祠巷子。

西祠巷子这个地方,向来是圈禁皇室中人的,皇帝从未来过,所以也不知道这里原来如此荒凉残破。里头的人怎么活,外人不晓得,但禁军死死守着这里,不会给任何人出来的机会。进去的人,都死在了里头,连迁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就地掩埋,一抔黃土,一具白骨,此生便销声匿迹,再无人记起。

这里的宫人也不多,大多身形消瘦面色青白麻木不仁,便是见了皇帝也没有多少畏惧之色——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行尸走肉,还怕什么死不成?在这活着,比死都难呢。

皇帝在江公公的引路下到了废太子居住的破院前。近乡情怯,他竟不敢跨进去。

在门口站了许久,皇帝才迈开脚步,进了院子。入眼是一片青翠菜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到处是补丁的粗布衣裳的男子正背对着人在浇菜。他从水井里自己打水上来,提到菜地里,弯着腰,双手满是泥土也不甚在意,安静地做着自己的活。

哪里有一丝贵气,又哪里还有一丝人气。

听闻脚步声,浇菜的人回头了。从他的背影可以看出这人十分瘦弱,粗布麻衣套在身上竟只剩个架子,可再怎么有心理准备,当看到废太子瘦骨嶙峋的脸时,皇帝还是经不住这打击,噔噔噔后退了数步,眼眶一热。

四年了,再多的愤怒都已经过去,废太子“谋反”的罪责在皇帝心中逐渐被洗刷,这四年里,他每每梦中惊醒都会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太过武断了呢?若是给修文机会解释,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万一是有人陷害他呢?他又总是记起废太子的好,修文自幼聪明,读书习字都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快,他又孝顺懂事,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皇后,都恭敬孺慕。皇帝有颈椎疼的毛病,修文便想方设法找来调理的方子,逢年过节及皇帝生辰,总是修文的礼物最用心最珍贵。

修文被废的时候,会不会怨恨他这个父亲,连一点机会都不给就定了他的罪?

来西祠巷子之前,皇帝最怕的就是修文会怨恨自己。可现在他才知道,可怕的不是被孩子怨恨,而是孩子看见他,如同看见一草一木。“皇上。”

他的儿子,不叫他父亲,叫他皇上。

“修文——”

“我不过是个罪人,四年前,皇上便剥夺了我的名字及封号。”废太子淡淡地站直。“如今我是个没有名字的人,这里也没有叫修文的人。”

“你在恨父皇——”

“这里简陋,皇上真龙天子,还是莫要踏足的好。”废太子完全不在意皇帝说了什么,他继续去浇自己的菜,吃力地提着大水桶到井边,皇帝对着身边的侍卫呵斥:“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叫太子做这等粗活!”

侍卫被他口中的“太子”惊呆了,连忙去抢废太子的水桶,这时候屋子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她见到有人抢废太子的水桶,顿时如同护崽子的母老虎一般,抓起门口的苕帚就冲了过来,对准这群人一通胖揍,就连皇帝也不小心挨了好几下,疼的他龇牙咧嘴。“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相公!否则别怪我打死你们!”

相公????

江公公悄悄附到皇帝耳边:“皇上,老奴忘记说了,这位女子便是成王殿下做主,给修文殿下娶的妻子,是荆国公府的庶出小姐。”

什么?

他的修文,就娶了个庶出的姑娘?!

成王哪里来的这个胆子?!

这天底下的女子,本应任由修文挑选,可眼下他竟和这样一个抓着苕帚无比粗鄙的女子结为夫妻?!皇帝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女子虽然身段曼妙,可面部跟身上却不知做了什么粗活蹭了许多的灰,十足的邋遢粗陋,叫他更是心如刀绞。他为修文选中了荆国公的女儿,素有才女之称的第一美人,可如今修文身边伴着的却是这般女子,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恼怒的手都在颤抖。玲珑揍完他们后迅速把扫把丢到一边,对着废太子嘘寒问暖:“相公没事?有没有受伤?”

虽然脸上脏兮兮看不出仔细容貌,可她声音清甜,又唤他作相公,这段时间刻意瘦脱型的废太子脸颊悄悄飞红,虽然是演戏,可她这样叫他,真是让他心中无比欢喜。

第17章 第二片龙鳞(七)

“我没事。”废太子轻声回答,玲珑点点头,挥舞着扫把对准皇帝,“你什么人啊,到这里来撒野?敢欺负我的人,信不信我吃了你?!”

皇帝活了几十岁了,头一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气得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放肆!你知道朕——我是谁吗?”

“我管你谁,欺负我的人就是不行,你就是皇帝我也不怕你!”玲珑冷笑一声,作势拿扫把要上去揍人,江公公吓坏了,生怕皇帝万金之躯有什么损伤,连忙上前挡住:“夫人且慢!这位是当今圣上!”

皇帝听他叫玲珑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修文怎么能娶这样的女子做妻子!

原以为表明身份,这粗鲁的妇人总能安分,谁知道玲珑却又是一声冷笑,压根儿就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哦,我说是谁呢,合着就是那位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昏君啊。”

“大胆!来人,给朕将此人拿下!”

废太子挡在了玲珑身前,没有说话,可眼神冰冷,分明是“你们谁敢动她先杀了我”的表情。他回头看了玲珑一眼,面露不赞同,之前说好的剧本里可没有这句话,她这么说,皇帝会记恨她的。

玲珑要是怕才奇了怪,她不仅不怕,反而还要继续说:“怎么,被我说中了就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四年前你也是这样对修文的?不然他怎么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只手呢?我说你有眼看不见事实,有耳朵听不到别人的冤屈还委屈你了?”

老气横秋的语气,皇帝简直像是看到了先帝,他指着玲珑,手都在颤抖,“你、你……修文!你便如此让她跟我讲话?”

“我娘子说的没有错。”废太子冷淡地说,“请回,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他牵着玲珑要往屋里走,皇帝叫住他:“修文!你、你不想跟父皇出去么?”

“出去?”废太子自嘲道。“一个废人,在西祠巷子里头,还是在外头,都没什么两样。”

“皇上想接我们出去?”玲珑站住脚步问。

本来皇帝不想理她的,可废太子不听他说话,眼下只有玲珑是他们父子间唯一的联系,于是他点头:“不错。”

原以为玲珑应该大喜过望,没想到她讥嘲般撇了下嘴角:“那还是请皇上先查明四年前的真相再说,到时候若皇上还想接我们出去,我们也会从命,不过。”她又笑了笑,这回的嘲讽是针对皇帝了。“四年前皇上脑子都不动一下就废了太子,四年后自己打脸推翻过去的金口玉言,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哦,冤枉了太子,毁了太子,皇上又要如何自处呢?不怕天下人戳着皇上的脊梁骨,史官如实记载,千百年后,也有人指着史书,就是这位帝王,黑白不分,贤愚不辨,错待太子昏庸无能?”

闻言,江公公冷汗都出来了!他真是怕了这位小夫人,说话如此不留情面,殿下平日里是怎么与她过日子的!幸好自个儿是个阉人不必娶媳妇,否则还不被拿捏的头都抬不起来。

皇帝被说的又是羞恼又是愤怒,可废太子在这里,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对玲珑做什么,而且不知为何,他对着这粗鲁的小妇人,竟然莫名有一种畏惧感,那种感觉简直像是幼年时对着严厉的先帝,可区区庶女如何能与先帝比?

玲珑说的这话真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但皇帝居然没有要砍她的头,可见对废太子还是有几分真心,倒是废太子恼她说话不客气,这些话就算要说,也该他来说。

皇帝对废太子有愧,必然想放他出去,可玲珑表达的很清楚,出去可以,必须查明四年前真相为废太子正名,不能叫他一辈子都顶着一身污水过日子。

始料未及的是皇帝的速度贼鸡儿快,也就过了三五天,江公公就带着圣旨来了,说是查明四年前太子谋反乃是遭歹人陷害,如今皇帝用四年时间查明真相,总算还太子一个清白公道。

玲珑听这圣旨都服了,那歹人是个异姓王,皇帝早就想废除,正好借了这次东风。还说什么查了四年,四天还差不多,火速找了个替罪羊弄死,真是一举两得,真正的罪魁祸首成王还活得好好的呢。

不过他们还是出去了,住的地方正是那位异姓王的府邸,东宫暂时是回不去了,王府牌匾被摘下,废太子重出西祠巷子的事情也火速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记得那位丰神俊朗光风霁月的修文太子,可如今的修文太子什么样,真没人知道,想一下也能明白,在西祠巷子过了四年,能落得什么好?

“太丑了太丑了,多吃一些才能长胖。”玲珑一边劝废太子吃,一边自己吃,吃相优雅而迅速,很快一盘糕点就见了底。废太子见了内心十分复杂,他真的不懂,她吃的那么多,为何一直不见胖。

可是她说要多吃些胖一点才好看,他就要满足她的心愿。

在一起过了半年日子,废太子比谁都清楚玲珑颜控的属性,对她来说,只要好看,做什么错事都可以被原谅,反之就是好上天也不值钱。她喜欢他就是喜欢这张脸,为了出西祠巷子,他糟践过一次了,可不能再来第三次。

因此他吃的也很认真,玲珑看到他乖乖吃东西就高兴,他们刚出西祠巷子搬到王府那天皇帝也来了,看到洗干净的玲珑惊呆了,可惜玲珑仍旧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大概是心底有愧,对废太子也好,玲珑也好,都纵容得很,但玲珑瞧得出来,那老家伙对她有点意思,可惜他太老了,又丑,又没有气质,而且对废太子不好,她很不喜欢。

那种人的灵魂可以吃下当作零嘴,可爱绝对不好吃。

灵魂没有味道,爱却是甜美的,对玲珑而言,皇帝的爱大概和屎差不多,她怎么可能去吃那种东西?

所以现在的要事就是把废太子喂胖,让他变得跟以前一样好看!

正在两个人埋头苦吃的时候,下人进来禀报说成王及成王妃来了。异姓王全家因为“陷害太子”被砍了头,玲珑跟废太子接收了王府的全部,当然也包括下人,尤其是厨子玲珑觉得皇帝没有砍他真是太棒了!那位肚子圆圆脑袋圆圆哪里都圆圆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非常对玲珑的胃口。

如果不是长得太富态,在玲珑心里,厨子会超越废太子占据排行榜第一名。

“黄鼠狼给鸡拜年。”玲珑说。

废太子也有四年不曾见过这两人了,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说:“让他们进来。”毕竟他跟成王兄弟情深可是人尽皆知呢,若是将人拒之门外,保不准成王要派人怎么败坏他。

“进什么来啊,你是不是想看你的旧情人啊?”

这阴阳怪气的问话让废太子笑出声:“不会的,玲珑,你知道的,除了你我不会再看其他人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她们都没有你好看。”再不会有人比你好看了。

这话玲珑爱听,她露出笑容:“那好,可待会儿见到她,你可不许看她超过五秒。”

“好。”

成王是个身长玉立容貌出奇俊美的男子,只是一双眼睛有些阴沉,不讨玲珑喜欢。成王妃则不愧第一美人之称,不仅样貌端丽,且书卷气十足。夫妻两个并肩而站,倒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不过此时,他们夫妻俩的目光都先在瘦弱的不成样子的废太子那停留了片刻,就不约而同的都集中到了玲珑身上。玲珑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吃完最后一口绿豆糕,露出灿烂的笑容,可说出口的话就不那么动听了:“看什么看,丑八怪,再看我小心你们的眼珠子!”

可她哪怕是说这样不客气的话,也仍然是美极了。即便她做了天大的错事,闯了天大的祸,说出再冷酷无情的话,只要看到这张脸,一切就都可以被原谅。

上天给予她这般容貌,就是为了让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随心所欲玩弄凡人。

废太子闻言,唇角含笑,他们在一起过了半年,玲珑不止一次说他瘦的时候丑,可从没叫过他丑八怪,他那会儿是真的丑,但成王夫妇绝对与这个字不沾边,她瞧见了却没有丝毫动心,总算是让一直担心玲珑移情别恋喜欢上其他好看的人的废太子放下了心。

这样看来,她选择他,一定是因为真的喜欢他,否则谁会愿意跟随一个眇一目断一手的男子呢?

光是这样想着,废太子便觉得内心暖洋洋的,再看成王也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了。他问玲珑:“要不要先去休息会儿?这里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玲珑刻薄地说。“对待披着人皮的畜生,还是我比较拿手。”

第18章 第二片龙鳞(八)

饶是玲珑讲话如何刻薄难听,成王仍旧被她的美貌惊呆,原以为自己的王妃号称第一美人,便已艳冠群芳,可见了玲珑方才知晓,这世上竟还有这般绝色。如此一想,王妃要他送庶妹进西祠巷子,怕也是嫉妒这位庶妹的容貌,才想让她老死其中,再不见天日?

如今成王可真是悔恨极了,当时他与王妃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说什么他都答应,不问缘由不问来头,否则如何会把这么个举世罕见的美人儿送去西祠巷子,跟他这废人太子哥哥做了夫妻?

这般美人,合该在他身下,叫他把玩才是啊。

废太子不希望玲珑在这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成王,此时此刻,成王看玲珑的眼神已叫他十分愤怒,直接起身挡在了玲珑身前,随即看到成王皮笑肉不笑地道:“兄长这是做什么,叫本王看一眼小嫂子,难不成还能掉块肉?”

“肉倒是不至于掉。”玲珑从背后扯废太子的衣服,把脑袋搭到他手臂上,不耐烦地看了成王一眼,“只是会让我恶心想吐。”长的好看又不代表好吃,至少眼前这两个人散发出的气味让玲珑非常不喜欢,她讲话可不顾及什么身份,也不在意其中利害,现在又不是在荆国公府,哪怕当初还在荆国公府的时候,她表面上可怜巴巴,背地里也没少作威作福。

成王妃回想一下就知道,从前她何曾见过玲珑跪一下受一点伤?甚至连哭都没几次,也就是她觉得玲珑畏惧自己,当下柳眉倒竖呵斥道:“大胆!谁教导你的规矩,让你这样放肆不懂礼数,敢这样跟王爷说话?信不信我罚你?来人——”

“来什么人啊。”玲珑抓起桌上一把瓜子皮丢过去,恰好丢了成王妃一头一脸一嘴,“你以为我是能让你欺负的?信不信我让废太子打死你!”

人前她都毫不客气地叫“废太子”,人后才会亲昵地叫他修文。废太子知道她是狐假虎威,轻轻一叹,“玲珑,你不要闹。”

“我哪儿闹啦?”玲珑睁大眼。“你怎可如此诬陷于我,瓜子皮先动的手,我作证。”

成王妃又要保持优雅气度,又要维护皇家尊严,她不觉看向废太子,眼中露出一丝嫌弃来。如今的废太子哪里还有当年修文太子的半分风采,瘦骨嶙峋暂且不说,光是他黯淡的一只瞎眼还有无力的右手,就足以让成王妃庆幸自己最终嫁的是成王而非废太子。日后成王登基,自己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总比在西祠巷子老死好过。

虽说现在废太子出来了,可那又有何用?与如日中天的成王相比,废太子实在是太可怜,也太落魄了。这份优越感让成王妃忽视了玲珑先前的嚣张举动,她语重心长地跟废太子说:“兄长,虽说你我如今身份各异,可毕竟也有几分情意。我这位庶妹,在家中时便顽劣不堪,不听管教,原以为送进西祠巷子能好些,却不曾想兄长得以脱身,带的她也骄纵任性起来。这桩婚事,我看便就此作罢,庶妹由我带走管教,也不算侮辱兄长。”

“一口一个兄长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亲妹妹呢,就是不知这亲妹妹,曾经还是他的情妹妹。”玲珑嘲讽地说。

成王妃的表情就不那么好看了,她跟废太子的那段过去,对她来说是一种耻辱,如今她贵为成王妃,还是隐形的太子妃,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过去。玲珑却像是生怕她不生气一样,继续开口道,“说起来我也是没见过王妃这种人呢,你们都说什么一女不侍二夫,王妃可真厉害啊。”

“不是。”

这不是成王妃反驳的,而是皱着眉头的废太子。他本来正跟成王对视,听玲珑说什么一女不侍二夫,立刻转移视线到她身上,珍而重之的解释:“我是你的夫。”

玲珑觉得他很乖,就捏了捏他的鼻子,废太子被她捏习惯了也不曾躲开,眼露宠色,看得一旁的成王妃心惊不已。

她与太子是未婚夫妻,自然知道修文太子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她与修文太子在一起时,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态与谈吐,一点点小失误都不敢犯,累的要命。修文太子还不是废太子时,为人温文儒雅彬彬有礼,十分的恪守礼数,像是这样的话,怎么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他难道不应该做个永远的冰块儿么?

美人对自己不假辞色,对着形容丑陋的废太子却那般温柔体贴,这让成王不悦极了。他觉得是不是光线不够好,让美人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子才会扒上废太子,便刻意弯腰,放柔了声音:“这位妹妹——”

“谁是你妹妹,可不要好哥哥好妹妹的胡乱叫一通。”玲珑毫不客气地赏了成王一个白眼。“我才没有你这种丑八怪的哥哥,我呀,我只有一位情哥哥,废太子哥哥,你说是不是?”

废太子又是欢喜她叫自己情哥哥,又好笑她非要加上废太子三个字,无奈地道:“玲珑乖,你去后面歇着可好?”

“不好不好。你看王妃的眼神都要吃了我了,我要是跑去后面,你不在,没有人保护我,她的人把我抓走可怎么办?”玲珑鼓起嘴巴撒娇,“难道你不喜欢我了,想把我送人了?可是你那没良心的异母弟弟又臭又难吃,我可不喜欢他。”

“又臭又难吃”的“异母弟弟”成王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一个小女子侮辱,终于叫他起了火气:“放肆!来人啊——”

然而就在这时,江公公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成王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江公公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内总管,成王可不想得罪他,到时候这老狐狸在父皇面前说几句挑拨离间的话,那他可就没好果子吃了。当下堆起笑脸,“江公公。”

看到成王这副德性,江公公心中不由轻叹,这份讨好的姿态,与太子殿下比起来可真是差远了,自己就是再得皇上信任,那也是个阉人,是个奴才,哪有主子讨好奴才的道理。今日成王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来日成王登上大宝,曾经让他低头的自己怕是老命难保。

江公公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光极准,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成王,因此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希望太子殿下能从西祠巷子出来,不说重获新生,只要得到自由,就总归有希望。

就如玲珑之前跟废太子说的,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还能视物,右手虽然废了,可左手能写字的人也不在少数,他还活着,还有时间,还有翻盘的机会,这比什么都重要。

现如今,不过是他们共同演的一出戏。让皇帝内疚后悔,让成王寝食难安,然后取回本应该属于废太子的东西。

“王爷,王妃。”

“公公来这里所谓何事?可是父皇挂怀兄长,派遣公公来看他?”

假惺惺故作关心的话江公公听得多了,他露出官方的微笑:“并非如此,奴才是奉皇上的命令,为小夫人送免死金牌来的。”

那日皇帝与废太子说话,问废太子想要什么,废太子就为玲珑求了这么个恩典,他在心中已经视她为妻子,因此更要保障她的安全,只要有这块金牌在,就谁都不能动她一根汗毛。

成王妃要教训她?可以啊,看她有没有这个胆子。

“好重啊……”纯金打造的吗?玲珑上下抛了抛抱怨道,“好丑。”

她完全不在意这面金牌的价值及其含义,但是她明白,这是皇帝示弱及示好的象征。

成王嫉妒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惜玲珑玩了会儿就收了起来,像是想起什么般突然哎呀一声,“王妃不是说要带我回去管教?那我们什么时候走?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呢。”

怕是她仗着有免死金牌,能玩死一整个成王府的人。废太子颇有些好笑,握住她柔软无骨的小手,“乖,谁都不能把你带走。”

这是他唯一的珍宝,任何试图与他抢夺的人,都要遭受他最无情的复仇。

真以为他离开西祠巷子,是为了苟延残喘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吗?他是要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为玲珑奉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让她吃饱,让她开心。

这就是废太子如今活着的全部意义。

成王妃面色难看至极,半晌,拂袖而去。她一走成王就也呆不住了,说了两句客套话表明自己还有要事,就跟着一起离开了。这两人来时气势汹汹,走的倒是颇为爽快,只可惜什么都没捞着,后来听下人说成王夫妇可不是空手来的,带了数名美貌婢女来,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也就人人尽知。

第19章 第二片龙鳞(九)

废太子重出西祠巷子一事,世人皆知,只是这废太子出来后却并不曾当众露过面,也不知他如今究竟是何等模样。就这样大约过了有两三个月,眼看就要十二月份了,皇帝终于向众臣及其家眷下发宫宴帖子,言明是要为太子接风洗尘。

“太子”。

他竟然还称呼废太子为“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后知后觉的众臣这才意识到,四年前皇帝龙颜大怒扬言要废掉太子,并派遣成王前去捉拿修文太子归案,可废太子的名字并不曾从皇家玉碟上下来,修文太子他确确实实……还是太子啊!

那成王又算什么?

这未免也太尴尬了,要知道无论是臣子还是百姓,又或是成王自己,都觉得太子这个位子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现在却告诉他们说废太子不是废太子?皇上这又是什么意思?人人都知道废太子眇了一目断了一手,这样的他凭什么做这一国储君?由古至今,便不曾见过哪个朝代的君主身有残疾。

只是众人仅敢在心中腹诽,并不敢说出来。明眼人一瞧就知道皇上这是后悔了,觉得四年前做的太过了,想给修文太子补偿,然而如今这般状况,补偿又有何用,那神仙般的修文太子,到底是回不来了,也趁着这次机会,再瞧瞧修文太子是如何的模样。

异姓王府中,玲珑今日盛装打扮。

她本是十分的颜色,经由点缀,更是美的惊心动魄,便是为她上妆的婢女都不觉看痴了,更何况是旁边坐着的修文太子。如今他已不是数月前刚出西祠巷子那会儿皮包骨的形象,这几个月养了些肉出来,虽然还是稍微有些文弱,但也恢复了几分往日风采。若论起风华正茂,自然是不如四年前,可要说深沉冷静,却又是如今的修文太子更胜一筹。

总之玲珑比较喜欢现在的,四年前的修文太子太奶油了,还有些许天真,四年后这样会护食的修文太子更可爱些。她从坐下来让婢女梳妆开始,修文太子就坐在一边凝视,坐了好一会儿了也不觉得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认真而专注地看着玲珑,当她发髻梳好之后,修文太子起身示意婢女退下,自己拿起头面为她戴上,又为她取过耳坠,轻轻穿过她的小耳洞。

白玉般的耳朵贝壳般形状,甚是可爱,修文太子温柔地摸了摸,扶着玲珑起身,发自肺腑地赞美道:“你可真美。”

玲珑毫不谦虚地受了这夸奖,她也不嫌这满头金钗过重,还穿了一身艳丽的红色宫装,这一套细金打造的头面价值连城,一般女子哪里撑的起来,偏偏戴在她头上,不仅不叫人觉得她稚嫩,反倒气场十足,贵气天成。

“你今日也很好看。”玲珑拍了拍这张总算被她投喂的有些肉了的俊脸,微微一笑,她此刻心情的确是愉悦极了,什么不需要她做,修文太子自己拿回了皇帝的信任,并且勾起了皇帝对成王的猜疑,今天这场宫宴,表面上是君臣同乐为修文太子接风洗尘,实际上却是御林军对成王府的搜查。

四年前成王诬陷修文太子意图起兵谋反,四年后也该回馈一二了,更何况这次可不是假的,自打修文太子回来,皇帝对他越发信任,成王可着急了,看样子若是皇帝不准备立他为太子,他就准备逼宫了。

皇帝对修文太子那可怜的薄弱的慈父之心,总算是有了点用处,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修文太子听玲珑夸赞自己,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他如今的容貌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比起四年前,实在是沧桑许多,再不是当年那样清冷如仙,沾染了人间烟火气,哪里配得上她的天人之姿。

“怎么穿的这么朴素啊。”玲珑看他身上的月牙白袍子都难受,“今儿个去又不是跟他们称兄道弟搞好关系的,是去示威的,你不穿的漂亮些怎么能成?去,把我之前叫人做的那套袍子给太子拿来。”

“是。”

“你给我做衣服了?”修文太子的重点是这个。

“不是我做的,是我吩咐下人做的。”

无所谓,哪怕是她的吩咐修文太子也高兴,这份高兴一直持续了很久。

玲珑让人做的是一件茜色衣袍,很是扎眼惹人注目,修文太子活了二十几岁,从没穿过这样的颜色,因此拿在手里颇有些不知所措。玲珑见他傻傻地站着不动,不由得问:“你是想让我伺候你换衣服么?”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圆房,修文太子简直把玲珑当成了神女般小心翼翼的对待,丝毫不舍得唐突,平日里偶尔亲亲她抱抱她,他都满足的不得了,哪里还敢想让她伺候自己更衣的美事。见玲珑面露不愉,他连忙哄道:“你不要生气,我去换就是了。”

他拿着衣袍转到屏风后,悉悉索索的更衣声传来,不一会儿他便穿了新衣走出来,玲珑见了不由得眼前一亮。

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废太子穿着月牙白袍子时显得很是温和,若非面部表情不同,又瘦了些,和四年前其实也没多大区别,然而当他换上茜色袍子,整个人便多了一分锋冷之气,显得格外深沉难测,再加上他如今不苟言笑,再不像过去那般温文尔雅,便更是让人仰慕。

“我就说嘛,这个颜色很适合你的,你看,咱们像不像是情侣服?”

听到情侣二字,修文太子眉头瞬间展开,十分愉悦,他喜欢听玲珑说“我们”,也喜欢她说他们是一对爱侣。他大步走过来牵起玲珑小手,“其实今日你不去反倒安全,到时候若是见到皇帝脸色变了,你可要小心,在我身边不要到处乱走,千万不可离去,听到了吗?”

这几个月他可不是白白过来的,皇帝对他的愧疚到达了顶点,其实皇帝只要愿意去查,早就能给修文太子一个清白,只可惜九五至尊的面子非常重要,于是修文太子便在西祠巷子里活活待了数年。现在修文太子告诉皇帝说,真正谋反的另有其人,皇帝立刻紧张了起来。

正因为修文太子眇了一目断了一手,才更容易得皇帝信任。因为在皇帝心中,这个儿子已经废了,不能再担起一国太子的位子,因此他更能放心地去任用修文太子。

当年修文太子之所以被诬赖谋反,正是因为他无意中撞破了成王的一件事。说起来那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他在成王府发现假山处有个密室,如今各个府上谁家没个密室通道什么的,修文太子当初也没放在心上,可成王显然不这么想,于是他先发制人,并且在皇帝下令之前,就命令手下“不小心”伤了修文太子的眼睛跟右手。

修文太子没有谋反,可成王确确实实是准备了,否则怎么解释东宫突然多出来的大量铁器还有龙袍?也就是皇帝当时心慌难耐,连查都不愿意查,否则哪里会有今天这场鸿门宴。

只要御林军在成王府搜出东西来,成王就自身难保了。

不管怎么说,他也得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啊。成王还以为他这几个月安安静静待在府里不出去,就还是过去那个好说话的修文太子吗?

他就是要打成王个措手不及,然后也“不小心”弄瞎他的眼睛,顺便废掉他的手筋脚筋。

“不要。”玲珑干脆利落地拒绝。“我就是要去,我还要去威风一番显摆一番呢,你这么傻,去了怕是要被人欺负,难道不需要我保护你?”她可不在意自己是什么形象,人类所喜爱的那种温柔体贴三从四德的女性,她可做不来,她就是要嚣张放肆,皇帝才会对修文越发的没有戒心——有这么一个跋扈的妻子,皇帝的心能咽回肚子里。

听玲珑说要威风要显摆,修文太子顿时失笑,他也知道她的确是憋坏了,既然她想去,那么他就都听她的。可是临出门的时候玲珑突然嫌走路好累,硬是要他背,边上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修文太子却无奈地弯下腰,从善如流的背起她。

她是那么小那么香,又那么软,他那么喜欢她。

所以不仅不觉得累,反而非常开心,开心的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

玲珑在修文太子背上揪他耳朵玩,他好脾气地任由她折腾,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玲珑在他耳根呵气,他就敏感地哆嗦一下,但还是温顺地放松,任由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折腾。

从没有哪一刻,修文太子对那个位子如此渴望过。

他一定要当皇帝,一定要。

然后为她献上无限荣光。

第20章 第二片龙鳞(十)

这宫宴之上,来的人可不少,然而叫人背着进来的,可只有玲珑一人。就算是皇帝看着都差点儿气歪了嘴,奈何儿子太痴迷,他这做老子的也没办法,父子情刚刚修复了一丁点儿,他要是这会儿叫人把玲珑从修文太子身边弄走,修文太子非跟他急眼不可。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扪心自问了一下,假如他的后宫也有这么美的妃子,他怕是也要从此不早朝,愿意她作愿意她闹了。

光是背着进来,不算什么大事儿。

等到玲珑甜甜地叫他一声父皇,那张赏心悦目的绝世美颜让皇帝最后的一丝火气都消去了。

修文太子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也不顾及他人的想法,他在西祠巷子待了四年,也不曾见有谁关怀过他。玲珑是世上唯一待他好之人,他便为她付出一切,只要玲珑开心,怎么样都可以。他去在意其他人怎么看自己又有何用?其他人不能让他觉得快乐,也不能让他喜欢。

“小嫂子真是有趣,这般举动,怕也只有兄长做的出来。”成王笑呵呵地端起一杯酒要敬修文太子,可他的酒杯端的老高,半天下来手都酸了,修文太子也没有接他话茬儿的意思,只是冷淡的看着他,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你继续,我看着呢。

成王脸上的笑容终究是挂不住了,这时候却见玲珑拿起酒杯,他心下一喜,还以为美人是要给自己解围,结果却看见玲珑把酒杯举起来,将里头的酒泼到了地上,对他笑,甜蜜蜜地说:“真是叫成王操心了,我不让他喝酒,你若是想喝就自个儿一人喝。”

她其实很不喜欢人类勾心斗角的模样。明明心里头想的是一回事,可嘴上说的,行为上做的却和内心所想完全相反,一句话也要拐个十七八个弯,玲珑不是不能应对,她只是懒,如果简单粗暴的可以达到目的,干嘛非要委屈自己虚以委蛇呀。

又不是受虐成瘾。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成王被当众下了面子,这若换做平时,脾气早上来了,非叫得罪他的人吃苦头不可。然而今日是皇帝的宫宴,对方又是废太子的女人,手上还有皇帝赏赐的免死金牌,无论如何成王也什么都不敢做。身旁的成王妃一脸雍容华贵,解围道:“夫人真是一片赤诚之心,是我家王爷失礼了。他素来与兄长交好,如今兄长平安归来,心中难免高兴几分,还请二位见谅。”

“你叫我夫人啊?”玲珑撑着下巴。“我可是跟太子拜过天地的,既然太子还没有被废,无论如何,怕是成王妃都得称呼我一声太子妃,来,叫来听听。”

太子妃?她也配?!

成王妃险些将手中酒樽砸到玲珑脸面上去,那是她的位子!

“唉,看样子成王妃不乐意敬我这杯酒呢,在座的各位不会也这般无情,不肯敬我这太子妃一杯酒?”

这位太子妃是哪里来的,谁不清楚,荆国公府的庶女,被送进西祠巷子,原以为没法活着出来了,谁能知道她还有这么一番造化。众臣及家眷不敢造次,有些眼尖的瞧见皇帝脸色如常,并未拒绝,立刻主动起身恭贺。这一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就跟着动了起来,最后大殿上响起一片恭贺之声,玲珑满意极了,只是成王夫妇的脸色可就难看起来。

本来探囊取物般的事儿,如今竟变得如此复杂!皇帝一旦承认了废太子的东宫身份,那么自己的一切努力就都白做了!这怎么可以?还有这些大臣是怎么回事,竟然口称什么太子、太子妃?一个废人怎么做太子?!

说到废人,众人在太子刚进来时基本没觉得太子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较之四年前清瘦了许多,但也成熟了许多,据说瞎掉的那只眼睛……是哪一只来着?看起来都差不多啊,太子殿下真的是眇了一目吗?

还有据说断了的右手,方才背人进来的时候不是也如常?这样看来,太子殿下似乎也并不是个真的废人……难道这就是皇上重新将人从西祠巷子放出来的理由?比较修文太子是真的优秀出众,这一点是其他皇子拍马都追不上的,其中当然也包括成王。成王之所以能够得到众臣拥护,就是因为在皇帝剩下的儿子里,无论是年龄还是能力,都属他最为合适,最为优秀。

可眼下修文太子东山再起,也让朝中本来已经站队成王的人心中的天平再一次倾斜——二选一,选谁?

这个问题在宫宴进行半个时辰后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只见御林军统领匆匆上殿说是有要事禀报,身强体壮的矫健军士们突然将整个大殿围的水泄不通,统领走到皇帝面前,先是下跪行礼,然后俯身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随即就见皇帝勃然大怒,指着成王怒喝:“给朕拿下!”

铁通般的包围中,成王就是想逃都没机会。他还要喊冤,却见修文太子微笑的看着自己,他心一沉,难道是那些东西被发现了?可是在修文太子出西祠巷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尽数转移了啊!

该死的,早知道今日逼宫,也好过这样坐以待毙!

成王妃已经傻眼了,她完全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勃然大怒要抓成王,她只知道自己的富贵,荆国公府的富贵都系在成王身上,成王若是失势,那么她要怎么办,荆国公府又要如何自处?!

成王私造兵器意图谋反一事,在皇帝查清后立刻昭告天下,不过修文太子宅心仁厚,特地为成王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做主,将成王及其家眷尽数圈禁于西祠巷子。数月后,皇帝大病,这场病来势汹汹,终于叫他倒下了。如今他唯一信任的人就只剩下修文太子,便令修文太子监管朝政。

可最终,他却死在了修文太子手中。

宫女喂的药,修文太子平静地看着皇帝一口一口喝了下去,皇帝喝完药,很快察觉到不对,他的喉咙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用尽最后的力气指着修文太子:“你、你……”

“皇上还欠我一句对不起,不过我不需要了。”修文太子走近,将皇帝的手放了下去,语气平淡。“皇上再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的玲珑真正成为我的妻子呢?”

皇帝瞪着眼睛断了气。

一个月后,新帝登基,并大婚,娶了那位荆国公府的庶女为妻,并封其为后,终身不纳后宫,唯她一人,自成佳话,流芳百世。

玲珑的新婚生活过得无比舒服,新帝待她温柔体贴,又逐渐长出了肉,还很注意锻炼身体,简直完美,她就是喜欢这样的日子!

不过虽然已经大婚了,新帝却仍然将她视为神女,不敢多有唐突,从前睡在一张床上偶尔还能亲亲抱抱,现在他连碰她一下都跟烫着了似的,玲珑实在是不懂。

直到成婚半年,她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没有性生活的日子,可到了晚上,新帝却翻身压住了她。玲珑正准备闭眼睡觉,突然被人压住,有点吃惊:“你这是做什么?”

新帝不说话,就是干!

玲珑好不容易推开他,眯着眼睛,她一这样看他,新帝就发怵。“修文,还不说实话?”

实话就是……他觉得之前的自己不够好看,身体不够结实,着实配不上她,所以努力地锻炼了许久,又天天吃药膳,如今风采更盛当年,宫里不少小宫女看见他都心肝儿乱颤,直道皇上生的如此好看,真真叫人移不开视线。

“哦……”玲珑毫不客气地上手摸了摸试了两把。“所以最近这几个月你说有政务要忙,只陪我用一日三餐晚上回来睡觉,其他时间都去锻炼了?”

他老老实实地点头。

玲珑瞬间高兴起来,她笑的甜美,新帝便看痴了,红烛燃起,凤帐落下,帝后终于合二为一。

很久很久以后,过去了几十年,新帝已然老去,他垂垂老矣之时,她尚且如年轻时貌美。因而在很久很久以前,皇后便“病逝”了,没有人知道她一直陪伴着他。

能够一直维持年轻美貌,她定然不是凡人,可皇帝不怕,他爱她至深,这份爱临到死亡之际,更是浓厚纯净,如海水汹涌。他用苍老的声音问她:“下辈子……还能……与你相遇吗?”

玲珑仁慈又残忍地回答:“不能哦。”

虽然不能,但是你可以得到一段崭新的人生,你的灵魂完美无缺,自然会活得很好。不像是西祠巷子里那些个短命鬼,竟是活生生给饿死的。

没有爱的时候,她才吞噬灵魂。

可这一份爱,足够她受用许久。

“去,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