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妇

成亲虽然仓猝,但是以何家在杭州城的财力,没有什么是置办不出来的,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将何府装扮得红彤彤的一片,连树上都挂了彩。

杭州城的人听说何家娶媳妇,还是娶的京中贵女,不管有事没事的都涌了过来看热闹,何家置办流水席,随吃随走,七日七夜不休。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了一丝喜气儿,就连卫蘅顶着盖头,被喜娘参扶着去给老太太行礼时,老太太的脸上都多了几丝笑容和喜气。

洞房布置得华丽典雅,是早就留了出来要给她和何致成亲所用的。

卫蘅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着送入洞房,她浑身冷得厉害,不停发抖,连合卺酒都全部洒在床帐上。

何致轻轻地从卫蘅手上拿走酒杯,“表妹换身衣裳用点儿饭吧,我去前头招呼一下客人就回来。”

木鱼儿和念珠儿替卫蘅拆了凤冠霞帔,扶她进净室梳洗之后,才发现,卫蘅的脸色惨白一片。

“姑娘,用点儿粥吧,你整日没用饭了。”念珠儿轻声道。

卫蘅木愣愣地喝了几口粥,至今都无法从已经成亲的事实中清醒过来,眼泪无意识地就流成了河。

木鱼儿和念珠儿都陪着默默流泪。

何致是满身酒气地被扶回新房的,他望着笔直地坐在喜床上的卫蘅,转身进了净室。

梳洗干净之后,厨房上送了一碗醒酒汤过来,何致喝下后,这才挨着卫蘅坐了下来。

“你们都出去吧。”何致道。

念珠儿和木鱼儿虽然不放心卫蘅,却也没有留下的理由,走出去后带上了门。

何致转过头去,卫蘅就忍不住往旁边缩了缩身体。

“表妹。”何致唤道。

卫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到了一边儿的榻上坐下。

何致看着卫蘅,叹息了朝卫蘅走过去,“蘅姐儿,我有话对你说。”

卫蘅抬眼望着何致,总算镇静了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嫁给了何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怪别人逼她,毕竟是她自己点的头。

“对不起,蘅姐儿。”何致开口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卫蘅摇了摇头。

何致叹息一声。

龙凤对烛下映出两个偶偶私语的男女,轮廓都秀美异常,叫人看了只觉得羡艳这对金童玉女,可惜谁也猜不到卫蘅现在是何等的愤怒。

“你们都联手在骗我?!”卫蘅只觉得口中一腥,吐出一口鲜血来。

何致脸色一变,“蘅姐儿,你不要急。”

卫蘅本该泪流满面,但是对着何致却再也流不出眼泪,眼里只有痛恨,“你喜好龙阳,为什么要和罗氏设计来害我,害我内疚所以跟你定亲,你们为了怕夜长梦多,连外祖母都跟你们连手来设计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要这样对我?”卫蘅歇斯底里地吼道。

“蘅姐儿,你听我说。”何致急道。

“我知道,我知道,大舅舅、小舅舅还有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母子,是怕外祖母死后,娘亲再也不帮你们,所以就想方设法逼着我嫁给你,今后我爹爹和娘亲,就会护着你们是不是?”卫蘅屏住呼吸,不肯在何致这种人面前掉下眼泪,“你们休想得逞,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们全部给我陪葬。”

卫蘅的脸如玉罗刹一般,狰狞可怖。

何致一下就跪倒在了卫蘅的脚边,“不是,大舅舅和父亲根本不知道。只有我母亲知道,当初玉垒山的事情是她做下的,我毫不知情。可是事后,的确是我没有对你说出真相。母亲一心想抱孙子,可是我从小就不喜欢女人,唯独只对你另眼相看,母亲就着了魔似地,觉得只有你能重新让我走回正途,她才设计了那样的事。蘅姐儿,都是我不对,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杀了我,我也认了,只求你冷静一点儿。”

卫蘅根本无法冷静。

“蘅姐儿,我不会碰你的。一切都是为了外祖母,等外祖母大安之后,我们就和离。”何致道。

卫蘅冲到何致跟前,冲着他的左脸和右脸就抡了两巴掌,“你们母子好无耻,骗婚在前,和离在后,有没有想过我,我今后怎么办?你们都就是看我人傻、心软,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我,伤害我是不是?”

卫蘅长这么大从来没这样恨过自己,恨自己太心软,太愚蠢,难怪陆湛一直骂她是大草包,蠢材,她可不就是天下最最愚蠢的人么。

陆湛,卫蘅如今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恨不能羞愧自裁。她这个天下最愚蠢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幸亏他不用娶自己,否则自己还不知道要拖他多少后腿。

魏雅欣害卫蘅时,卫蘅虽然愤怒但是能够理解,那是外人,可是到了她的小舅母罗氏和何致这里,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也这样害她。

卫蘅愤怒得想撞墙,“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要告诉娘亲,你们这群伪君子,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我要去问外祖母,她是不是也跟你们是一路的,来骗我!”卫蘅拉开了门就想往外头跑。

“蘅姐儿。”何致一把拉住卫蘅。

卫蘅回身就抽出了腰上的鞘刀,一刀刺在何致的手背上,恨得到了极点地道:“你给我滚。”

可就在这时,府里却响起了云板声。

木老太太升天了。

卫蘅提起裙子就往老太太的院子跑。

罗氏却从角门溜入了新房所在的院子,看到满手是血的何致,不由惊呼道:“致哥儿!你手怎么了,是蘅丫头刺的?这丫头太心狠了,根本就是被她娘宠坏了。”

何致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罗氏又焦急地问道:“蘅丫头会不会说出去?”

何致又摇了摇头,“表妹心肠最软,这时候肯定不忍心告诉父亲和姑母的。今日不说,日后她就再不好开口了。娘,以后多忍着表妹一点儿就是了,毕竟是我们对不起她。”

罗氏本想再多说两句,可一想起的确是她们对不起卫蘅,便点了点头,“娘知道的。”

卫蘅跑到院子里的时候,何氏已经哭晕了过去。院子里全是哭声,卫蘅的大舅舅、小舅舅全哭得肝肠寸断。

人死了,这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一时间,衬得卫蘅的痛苦是那样的渺小。

卫蘅又跑去了何氏住的院子,何氏还没醒,卫栎守在旁边伺候,见卫蘅慌忙忙地跑进来,赶紧走过去一把抓住卫蘅的手臂往外走。

“娘刚睡下,你别去扰她。”卫栎道。

“哥哥。”卫蘅见着卫栎眼泪就流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可是卫蘅的红眼的模样却让卫栎误会了,“珠珠儿,外祖母去世,娘亲伤心欲绝,哪怕你有什么烦恼,也不要再给母亲说了,她受不住。你也是大姑娘了,看样子你和致哥儿还没圆房,可是你们已经拜过天地成了礼了。”

卫栎是误会了卫蘅,以为她听见木老太太去世,这时候就想悔婚。其实也不算误会,只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隐情。

卫蘅看着卫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卫栎皱了皱眉头,拿出长兄的派头,“蘅姐儿,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哥哥也知道你委屈,可是当初这桩亲事是你自己点头应下的,人不能言而无信。你现在已经是何家妇了。”

卫蘅看着卫栎,好容易止住了哭,想说话,却又被卫栎打断了,“娘现在受不得任何刺激,你身上的红衣服也该换一换了,珠珠儿,现在你不许添乱。”

卫蘅所有的委屈,顿时就被打回了她的肚子里,只能独自吞咽。

卫蘅从何氏的屋子里走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黑沉沉一片,没有任何光芒。

卫蘅孑然地立在院子里,雪花一点一点飘在她的头上、发上、肩上。江南的冬季阴冷潮湿,格外寒刺骨。卫蘅冷得发抖,却不想回去面对何致,她将身子缩成一团,抱着膝盖蹲靠在游廊外,就像一只被亲人遗弃的小狗,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怜惜她,没有人会再帮她。

卫蘅想起卫栎的话,何家妇,何家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好像爹娘都不再是爹娘了,哥哥也不是哥哥了。所以她大舅舅和小舅舅才会算计她的娘亲和她,而她的亲哥哥卫栎也根本不会在乎她。

卫蘅将脸埋在膝盖里,努力地团成一团,像一个在母亲肚子里的小婴儿一般,只有这个动作,才能让她稍微有些安全感。

风呼呼地刮着,院子里偶尔有两个丫头跑过,可都没人留意到缩在廊下阴影里的卫蘅。

卫蘅的眼睛已经肿得有些睁不开了,她迷迷糊糊里看到陆湛就站在不远处,卫蘅想说话,却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一般,可是陆湛只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就不见了。

卫蘅才想起来,她已经成亲了,哪怕今日就和离又如何,她和陆湛反正是永远都不可能了。卫蘅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有些错,犯了,就再也没有补救的可能了。

“姑娘,姑娘。”念珠儿的声音在卫蘅耳边响起。

卫蘅艰难地睁开眼睛,见念珠儿正回头对木鱼儿道:“烧已经退了,快去把药端进来。”

原来念珠儿和木鱼儿昨夜在何氏的院子里找到昏厥的卫蘅后,险些没吓死,可是卫栎挡在门口,她们也不敢去打扰何氏,只得将卫蘅背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卫蘅已经睡了两日了,用过药,就像是从死人堆里又爬了起来似的。

卫栎大踏步地走进来,“珠珠儿,好些了吗?”

卫蘅看着卫栎没说话。

卫栎叹息一声,坐到卫蘅的床边,“你的脾气就是这样任性,哥哥不许你给娘亲添麻烦,你就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非要弄得娘亲和我心力交瘁是不是?”

此时的卫蘅已经再也没有向卫栎倾吐的欲望。就像被斩断了线的风筝,只能随风飘荡了。

“你赶紧养好身子,娘一直担心你,我没敢跟她说你病了,只说你忙着招呼来吊唁的人。可是这个借口挡不了两日,珠珠儿,这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那天晚上你发烧晕厥,是致表弟连夜去给你请的宋太医,生怕你就个闪失。你就惜福吧。”卫栎劝道。

卫蘅神情灰败地点了点头,让念珠儿给她上了妆,把憔悴的脸色遮住,去何氏的院子看了她。

老太太死了之后,道场连做了四十九日,何氏日日都以泪洗面,大病了一场,就这样还拉着卫蘅的手道:“珠珠儿,真是委屈你了,可是你外祖母去得很安详,叫咱们也安心了。是母亲对不起你,下辈子母亲再还你。”

卫蘅的眼泪断了线似地掉,只喃喃地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