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来如此(二)

魔界宫殿,一个魔兵来报:“魔尊,连城霜私自去了仙界,说是要报仇。”

“你们怎么不拦她?”冷面心正要从座上站起,看到洛曲抬起的一只手,忙又坐下。

洛曲漠不关心道:“她私自去的,后果自由她承担。”

“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魔兵道。

洛曲脸一沉:“那是她自己的事,我先前怎么说的,魔族伤势未大好,暂且把寻仇缓一缓。她既然去了,死也没啥可惜的。”

茫茫空地上,连城霜连退几步,脸上满是不甘和怨恨,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怀念。

“霜儿,我会一辈子呵护你。”

浓浓的恨意,让她活得不自在,活得艰辛。在他于府中像虐待奴婢一样虐待她的时候,在他嘲笑她猪狗不如并逼她吃猪糠的时候,在他将跪在地上磕了一夜头的她不屑地一脚踢开的时候,在他红烛滴泪搂着一个个美人而她生重病的时候……她是真的恨他的,真的很恨很恨他,恨不该认识他,恨不该相信他的甜言蜜语最终落了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曾记得那一天,被赶出府的她流落了好些年,终于被魔界冷面心遇到,做了他的部下,苦苦修行。三百年的努力,三百年的坚强。只为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想要看他痛苦的样子,让他后悔当初对她的残忍与绝无人性。

可等到在半山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现在的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有记忆中的他的影子了。

连城霜有些意兴阑珊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三百年,她到底为的是什么。是一雪前耻,报复他喜日的无情?是大展魔功,让他看到她也会变强?还是,只是为了能再看看他,可以再见见他。

三百年,一切都仿佛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连城霜深吸口气,缓缓抬眼,不紧不慢道:“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从今往后,我会试着忘记你,我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你的誓言。你,会变成我的的路人。”

“忘记?”捷师兄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不错,爱了你这么多年我也该清醒了。”连城霜说。

捷师兄说:“你真的要选择忘记?那……其实,有件事,很早就想告诉你。”他答应了大哥,如果她说选择忘记,那就说了吧。

他忽然伸手揭去颔部的一层薄皮,慢慢一路从脸上撕开,容颜竟开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捷师兄手中拿的,是人皮面具,乃用最好的材质做成,做工十分精细,堪称上品。而他的容颜,与面具的有九分相似。

仿佛有心碎裂开来的声音,却不是出自不是他。

看着那张与他相似的脸,连城霜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如冰凝固。

“你是……”

“你其实真的误会我了。”捷师兄叹道。

“怎,怎么会这样……”连城霜喃喃着,情不自禁地摇摇头,捂住脸,“不是这样的,我不信,我不相信!”

“我名捷,很多人都叫我捷,捷师兄,捷师弟,”捷师兄微垂眼睫,“其实主要是我的姓太长了。我姓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其实我的‘捷’,不是敏捷的捷,而是整洁的洁,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洁,这才是我的完整姓名。敏捷的捷,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捷,是家兄。”

众人无比震撼。

“鲁娜蝼蚁古墓……什么东西?”向远有点晕。

“因为我的姓太长,大家又嫌拗口,麻烦,就简洁亲切的叫我洁。我其实是哥哥的替身,我不是捷,是洁。”捷师兄说。

连城霜泪雨流下,说:“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捷,鲁纳娄于古母遮熟多吐母苦啊德补啊喜捷,捷,捷,捷……”

“这姓真的好长,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过。”关若锦看着捷师兄说。

“那他呢,他在哪儿?”连城霜一脸惊恐道。

捷师兄对身后的同门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然后转而迈出一步:“你跟我来。”

连城霜失魂落魄地跟着他,慢慢远去。

不知走了多久,飞了多久,他们进入了一片深海,然后,看到了一具冰块凝成的棺材。连城霜乍一见到那冰棺,原本煞白的脸色登时变得透明,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伏在边缘上,眼泪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

捷师兄长长的叹息一声,慢慢讲起了那些年的变故,以及兄长的不得已。

连城霜已经哭干了眼泪,脸上的妆容有些模糊不清,但她早不会在意了。

无尽的黑暗中,有一副冰棺,里面躺着一个人,一个长久生活在她记忆中的人。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寒凉的冰棺,熟悉的感觉,扎心的痛。在那一刻,恩怨情仇,爱恨纠葛,都解开了。连城霜忽然之间明白了。

捷,捷,是你吗?

我是霜儿,你最爱的霜儿,我看你来了。

她慢慢地在冰棺上摩挲,依稀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捷师兄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开了,把空间留给这两个人。或许,这是他们三百年第一次照面,三百年第一个独处的机会。

刹那间,百年前的记忆又在脑海中回现。

捷说,他遇害了。

“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你肯定会跟着他一起死。”

所以他让与自己有九分相似的洁戴上十分相近的人皮面具代替自己,那些年的欺辱她,只是为了让她恨,让她有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一个人真正会因为另一个人的离开而活不下去,他们有时候只是没有看开。可是捷担心连城霜会殉情,想让她继续活下去。

连城霜凄惨一笑;“捷,你骗得我好苦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连你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些年,我的确一直恨着你,恨着你的冷酷无情,可是恨得累了,又会马上想起你的好,然后又强迫自己回忆你的坏,继续痛苦地活着。”

最后,还是结告诉了他真相,可是早不告诉,晚不告诉,偏偏在她说要忘记了的时候,才告诉呢?

她不要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既然他们是相爱的,就要遵循对方的同意,这是恋人之间的尊重。

现在的她比他更明白仇恨的力量。

可她却是因爱生恨。

什么魔界,什么效命,又与她何干?她只要与他生生世世在一起。

“对不起……我恨了你这么多年,却始终骗不了自己的心。”冰凉的眼泪滴落在冰棺上,很快形成水汽。

连城霜打开棺盖,爬了进去,抱住尸体,又把棺盖合上。

“来生,我就来找你,不管你多少岁,我都会找到你,哪怕……弃了我这三千年修行。”

梦中,那个身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只是没有了冷漠与决然,只有满目的温柔。

“霜儿,我会一辈子呵护你。”耳畔仿佛回响着捷温柔的声音,连城霜甜甜地笑了,笑得十分冰冷,呼吸渐停,身形透明间,化作一朵朵飘舞飞散的雪花,环绕着冰棺,逐渐融化。

藏书阁,向远和东邪站在闵清身侧,闵清正在书架上一排排寻找什么。

“人死尚节哀顺变,仙魔本不两立,而正邪的两端,有爱便有荒唐。不过,我见过一部《六神宝器录》,其中了记载神界东皇宫的东极大殿的一面天地宝镜,能寻找任何你想找的东西,魂魄也不例外。但你想去神界这条路就已经遥不可及,更别提用天地宝镜了。”闵清说。

“那……我该怎么办?”向远说。

闵清说:“高手在人间,若能得到神的帮助,事情会进展顺利得多。可我说过了,神不一定会遇到,就算你真有大于古今的机缘,神也未必会帮你。也许有些神明会隐藏在人群里,能不能发现,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而且他们可能不愿意现身,但人间一旦有危难,仙人无法解决,他们还是可能乐意相助的。呃,少数的在暗中帮个忙。呃,维护六界太平,表面是以神族为代表,实际上做大多数事的是我们仙。”

向远指道希望渺茫,但仍然说:“我知道了。”

“人间不是有蜀天道吗?我听说那顶头就是凡界通往神界的入口,也叫一步登天。”东邪说。

闵清叹道:“蜀天道迄今从没有能攀上去的,你以为有多么简单?”

“蜀天道在哪?”向远着急问。

东邪没有回答,闵清却是从书堆中取出一张羊皮卷,原来是一幅地图。闵清叹道:“罢了,罢了,你若真想去,我也不拦你,因为这一切都有因果,有因便有果,我想你和玉槿微的缘分应该不浅,理应不拦。”

向远拿过地图,看了几眼,抬头说:“我要出山?”

闵清点头:“你若真想救她,就去找天地宝镜吧,不过这个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

“我想试试。”向远说。

“那你便去试吧。”闵清说。

东邪道:“向远,我看好你。”

向远点点头,又看向闵清,他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折成一只鹤,手一松,纸鹤扇着翅膀飞出。闵清道:”我已经代你请了假,你辞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吧。“

向远作礼道:“弟子谢过师父。”

闵清摆手道:“不必不必。”

东邪对向远说:“我留在山上,等你们回来。”

向远刚要点头,闵清却一眼扫过:“此事决不能让第四人知晓。玉槿微毕竟是魔,我们想救她,已经……实属不易。”后面没有说下去,但意味深长。

“那把她救回来后,该安置在何处?”向远问。

“魔界呀!”东邪说。

闵清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孩子呀。神界岂是那么容易去的,只有神自己来,没有其他族类去找的,向远一个不慎,被坏人骗去可大为不妙,但他心意已决,执拗非常,也只得随他去了。玉槿微曾是闵清的弟子,自己还是有些责任在的。

向远看了看地图:“我能看懂,不过不知道要走多久。”

“你御剑——不,御棒,如果不出意外,半年也差不多到了蜀天道。”东邪猜测道。

“有那么久吗?”向远看他。

“你想想,你中途没钱了,总要去讨饭求点吃的,然后……”东邪咳嗽着,不说了。

捷师兄进来,见了三人,忙道;“见过师叔,东师弟、向师弟也在。”

闵清颔首,道:“你可有何事?”

捷师兄道:“弟子想来寻找一本《避烦斗捷》。”

闵清微笑,取出靠近左手的一本,递给捷师兄。捷师兄称谢,双手捧着。闵清笑道:“你如此用功,可是想‘捷足先登’?”

捷师兄亦笑道:“师叔说笑了,弟子只是想学些课外的知识,补充自己。”

闵清点头,满意地笑了笑,眼光淡淡瞥过向远和东东邪:“学无止境,苦海无涯,有时候,一件事遥不可登,却可以选择另一件事来替代,若一门心思只花在一件不可能的事上,到头来可能得不偿失。”

东邪皱皱眉头。

向远浑不在意。

看到云想起她的容貌,花儿又与她很般配。一清风吹拂着栏杆,花上的露珠是那么浓盛,微冷。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接回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哪管那许多谣言,至少她是为他才这么做的,这就足够他也付出一点显得责任。回首向来潇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初见冰雪颜,迢迢云端间。她,若还是初见时的玉槿微,那他会如何呢?

世上美丽与繁华褪尽时,你可曾依傍过一个人?可否共醉,独醒?

落英缤纷,绿荫草地,一棵苍树下,一对男女的肢体紧密交缠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令人无限遐想的淫靡之音。

“嗯,嗯……美人儿,好紧……”

那按压着男子在地上的女人,竟生得貌美非常,此刻脸颊红如烟霞,春色盎然,双眼之间全是魅惑妩媚之态:“三郎,舒不舒服?”

“嗯,美人儿,啊,好舒服!”男子发出舒畅的叹息。

女子咯咯一笑,脸在他胸膛前蹭了蹭,一只手开始下移。

“咦?”

一声青涩带了稚意的男音。

女子耳力极好,加上做这件事本就可有可无,随性而为,美眸一转,发现他俩人身旁多了一个布衣小孩,大概十来岁的光景,五官还未长开,心智也未发育完全,此时看见他们古怪的动作,非但没有害羞,反而歪着头满脸困惑地打量着。

女子轻轻一笑,忽然被他勾起了兴趣,眼睛里的媚术稍稍收敛,身下的男子仍气喘吁吁,却被她娇柔的声音蛊惑道:“三郎,你先回家去,我晚上再来找你。”

那男子明显欲求未满,可居然完全听从于女子的话,闻言乖乖起身,不顾身下的灼热昂起,捡起衣物穿上,背影摇摇晃晃的走着。

女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也不管小男孩如何看待,随意地披在身,巧笑道:“小家伙,你在看什么呀?”

那小孩把一根手指含进嘴巴里,迷迷蒙蒙地说:“姐姐,你好美。”

任是哪个女子听到赞美自己的话内心都会高兴几分,更何况这个小孩明显不会撒谎,女子笑意更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傻呵呵地说:“我叫小栓儿。”

女子微蹙眉:“这是个小名。”

小孩说:“爹爹娘亲就是这么叫我的。”

“好吧,小栓儿,姐姐看你生的可爱,以后长大了还不知道有多俊俏,指不定会迷倒多少姑娘呢。”女子调笑道。

小栓儿懵懵懂懂,不晓得女子说什么,只内心觉得这个姐姐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了不禁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穿好衣服,闻言理了理头发,道:“妙子弦。”她弯下身,对着他嫣然一笑,带着诱哄说:“你把家里地址告诉我,有空时姐姐就来找你玩。”

“真的?太好了!”小栓儿兴奋地看着妙子弦,一蹦三尺高,早已毫无保留地透露了家里信息。

妙子弦听得分明,嘴角依旧是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心中早已暗暗下了打算。

微风吹过,泛起涟漪似的绿浪。凤凰裹着斗篷,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旁边一道黑光闪过,洛曲现出身来,一袭淡黄色的长衫,墨发高束,干净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堪称万年瑰宝的岫玉冠,自发冠后边垂下蓝白两色丝质纱带,衬着深黑瀑布,尊贵儒雅,嘴角微勾,拱手恭敬道:“启禀小槿,事情已办妥。”

凤凰颔首:“知道了。”半晌,又说:“何事?”

“你去人间之后干嘛?”洛曲问道。

凤凰说:“我不可能一直保护向远,救个一两次我便要去过去。”

“过去?”

凤凰走了几步,洛曲在她的身后,她淡淡道:“我只听说向远前生罪孽深重,却不知是怎么个深重法。既然他左右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那我不如先去探究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有必要吗?”就算知道,也没多大意义。

凤凰像是无奈发出的一声,仰起头:“就当是看故事,不枉认识一场。”

洛曲喉结微动,挣扎了会儿,才说:“小槿你为何要选向远,而不……”

“而不选你洛曲,”凤凰直接替他说了,“洛曲,不是我选择向远,是命运选择了向远。”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是,我不爱魔界,也不爱这天下,我只爱你,小槿。”洛曲道。

凤凰微弯的嘴角有些僵硬:“你以后会知道的,其实你也是幸运的。”

不,他早就明白了。他是幸运,她来到他的魔宫,与他一起合作;他是幸运,她给了他那么多回忆,值得他去追求。可是,他还是贪心,觉得不够。他想强求,她不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既然这样,不负自己,他亦应当强求!

凤凰笑道:“真那么喜欢我?”

“嗯嗯。”洛曲说。

凤凰敞开怀,故作轻佻道:“那来吧。”

洛曲大喜,急忙扑上去。然而没抱一会儿,凤凰就放开他,洛曲掩下眼底意犹未尽的寂寥神色。

“你这一去,是多久?”洛曲问。

“我也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管理魔界,妖族那边没事别与他们往来。哦,我给向远下了一个护仙印,他一般不会有事。”凤凰说。

洛曲点头。

凤凰消失后,洛曲的脸色终于冷了下来,眼眸中闪过一抹杀意。

阴暗的密室,壁上刻了许多神秘的符文。一座台上盘着一条全身漆黑的小蛇,像是沉睡了很久。洛曲走到石台前,拍了一下小黑蛇,说:“我有个任务交给你。”

小黑蛇苏醒,抬起头,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抖着兴奋的光芒。

“有一个叫向远的广常山弟子,在人间,你好生监视着他,必要的时候……”洛曲拖长音,意味明显。

小黑蛇听懂了,摇着尾巴,化作一道黑光遁去。

洛曲冷笑一声,转过身,走数步,寒声道:“向远,我倒要看看谁才是最得小槿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