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与雪,周旋久

弯月如钩,惨呼大作。

夜色太幽微,我瞧不真切,只听见湖水浩荡,声响哗然,显是不断有人坠水。但偷袭者心志坚强,水底从四面八方冒出数十支弩箭,一齐向船舱激射而来,我大骇,头一偏,险险地躲过两箭——

卒身形如电,已掠至舱内,在第二波箭势里大力拉过我。旋身飞腾间,我被他扔上后背,他带我避过凶狠箭簇,落在湖水中央,一路足尖轻点,一路反手扬起暗器袭向敌众。我这才看清,他的暗器竟是晚间搭建小明号时用剩的木屑,被削成尖尖细细的椎形,直中对方脚踝,击落沉水。

我急得大叫:“用剑!干掉他们!”

一代高手行事竟这般拖泥带水,气都要被他气死。敌多我寡,敌暗我明,若不速战速决,后果堪舆,我若有他的功夫,一剑一个,个个胸口开朵大血花,美不胜收。他倒好,只把人家弄成瘸子,一拐一扭地继续实施追杀计划,把绿湖搅得乌烟瘴气,还连累我被他背着四下逃窜,偏离故园不知几十里水路。

随着卒的双足起落,暗器频发,敌众渐少渐远。我刚松了口气,想直起腰,一瞬间只听得赫赫数声,寒光闪动,水面翻腾,取我性命的铁箭,等在此处——

最要命的招术,往往发生在最掉以轻心的时刻。我只觉肩胛一痛,侧头惊骇一望,箭尖戳了我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冒出了美不胜收的大血花。看看,这就是卒的妇人之仁。我痛得咝咝直叫唤,他凌空一个筋斗,手中木屑刷刷,钉住杀我者的手腕,武器沉落水中,其人惨号着借用臂力划水而逃。

不就是被挑落了手筋吗,叫得比我这个濒死之人还大声,没出息。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钱还没赚够,人却快死了,可卒犹在带我在水上斜掠,充分享受着打架(而不是杀人)的乐趣,我气急败坏:“快,帮我拔箭止血!”

粗人到底是粗人,他当谁都是练家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血气方刚,虎虎生威。可我就这点小身板,血不够用,经不起这个流法。再不得到救助,待他一回头,会发现背后挂着一只纸片人,又薄又白,吹口气就会散成纸铜钱。

小命捏在他手里,我怀着一线生机,不敢老发脾气,可这惜字如金的人五个字就掀翻了我的天灵盖:“箭上有剧毒。”

箭上淬有毒液,止也没用,而追兵正接二连三地从水下窜出头。若是鱼虾就好了,随便撒撒网,提起来就是一大笔钱。

雇这么多人来杀人,开销真大。这位幕后金主定然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不无同情地瞧了瞧卒的后背,他的主子惹麻烦了,杀手凶猛,人人都不屈不饶一心想置之死地,八成是在替自家女儿出气。

情债欠多了,难免劳民伤财祸国殃民。情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欧阳公子。

若不是靠着点胡思乱想撑着不让自己晕厥过去,我一定就此与世长辞。当卒终于意识到要扶持伤员时,天已微微亮,泛着蛋壳青,百里绿湖,岸,近在咫尺。

天光朦胧,杀手们如恶灵退散,就冲沿途一波又一波的出没,少说也有百余人,各自受着伤爬走了。卒把我放平在草地上,蹲下身查看了一阵,我总算不再流血了,抬眸对上了他的面容,赧然了。先前逃命时我太怕死,双手紧紧抓住他不放,活生生地在他脖子上掐出了数道血痕,他不呼痛,眉也不皱,只道:“去君山。”

“那是哪里?”

他不答,又把我背起,上路去。我强忍剧痛,默默地把话替他补圆了,君山上有神医或灵药,能解我毒,但事不宜迟,得赶紧。他直向东南,步法极快极迫切,如暴风骤雨,我痛傻了也心知我中的可能是某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奇毒,多半是从“蝎子、眼镜蛇、孔雀胆”一类的大毒物里提炼得来,中毒后几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无边无际的想象里,我被自己的猜测吓破了胆,一嘴巴苦水。想问,但怕证实,不问,又于心难安:“我会死吗?”

卒答得干脆:“会。”

两眼一黑,我求他:“那别去君山了,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死在青姑眼皮下。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是她身旁蜷起来的一块死肉。我爹于她,活不见人,而我于她,死可见尸,她会安心。我了解她,与其让她心内空落落,不如看着实物,归于寂寂大荒。

卒不听我的,长途奔袭,锐不可当。连他这种身手不凡的人都解不了我的毒,还笃定地宣称我会死,那我何必要客死他乡?不行,我要回家。我又求他:“我还只有几个时辰可活,让我见见我娘吧。”

卒微诧异,转头看着我,眼底有疑惑。我被这人折腾得发不出火了,双方交流太困难,我生死未卜,不想和他玩猜灯谜大会,直通通地说:“我还有颗鸽子蛋,用不成了,我要交给我娘,必须回去。还有,我家的银子藏在哪里只有我知道,她太糊涂,一辈子也找不着,我得……”

卒的后背湿透,我的血将他的蓝衫染成暗红色,好一只圆不隆冬的红灯笼。灯笼不说话,只背着我跑路,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连饭菜也顾不上吃,倒是给我买了两只馒头一壶茶,往我手上胡乱一塞,接着跑。

沿路仍有零星的追兵,这一次卒倒不含糊,长剑在手疾如流星,当真是杀手风范,我看得眼花缭乱,喝了声彩:“你把人杀得真好看!为什么不顺便学下解毒?”

说书人的故事里不都有这样的情节吗,大侠们的怀中揣着几只瓶瓶罐罐装着速效救心丸,咽下去就悠悠醒转,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活蹦乱跳吃肉喝酒。然而灯笼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顺便学下治理绿湖?”

我愕住:“十三。”

他困惑地挑眉,我告诉他:“你说了十三个字,下次我要挑战十四个。”

挑起他的好奇心,他的话会多一些,寻医之路就没那么闷了。我咂摸着他的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不在绿湖杀人的原由了。宁城人靠水吃水,尸体会染污了绿湖,会连累柔娘号媚儿号的生意,可我自私,想到的是自己:“你不想连累大家有口饭吃,却连累了我的性命。你们江湖人就是这么理解道义的吗?空负为国为民的远大理想,惟独不考虑身边人的死活。”

“……我只为主公。”

真精彩!一位男青年和另一位男青年的故事。这条命是你的,这个人是你的,你随时要我出力,我都肝脑涂地。我以废话镇痛,沉浸在幻境里翱翔,但灯笼冷不丁又道:“若见着神医,你我以兄妹相称。”

我循循善诱,他的话多了起来,我很高兴,他再接再厉:“切勿说出你的来历,以免神医翻脸。”

“神医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我不能当我?”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我只是小明号的主人,世间的一只小蝼蚁,我能有什么来历会激怒神医?”

他答非所问:“那些人是来杀你的。”

我若有气力,定会惊得跳起来:“我?”电光石火,心念一转,“只因我夸口说日后会母仪天下,被太子的耳目听到,派人拿我首级,株我九族?”

最是狠毒帝王家,不行,我得回去,我娘有难,我要回家。怕死之人志气短缺,一惊一乍惹得卒竟笑了一下:“见着神医,还请娘娘慎言。”

一语未毕,我便听见了一些细微的铃声,荒野中忽然隐现一束流离的金光,在我眼前倏地一绕,旋即无踪。向来沉稳的卒一震,手握住剑柄,我探头一望,他的右手青筋迸出,竟是惊窒莫名。

连他都动容,对手是绝世高人吗?我环顾四野,茫茫荒草地,将是埋骨处?

铃声渐近,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呀晃荡的声响,一听就知是一乘竹轿。我身子陡然一轻,卒已一掠向前,避至一旁站定。

竹轿近了。山风卷起,香氛渺然,我无意识地望过去,那隐没于轿中的容颜清丽得不可方物,极简的白衣黑发,像初冬的新雪。卒握剑之手更用力了,突然间我便洞悉了他的心思,他的惊窒,只怕源于近情情怯吧。

恋慕使人慌。

竹轿停在卒跟前,纤手撩开布帘,女子看向他,声音悦耳至极:“是去君山?”

同样的美,我见过。某个长夜,我掌了一盏灯,划船入深水捕蟹,曾经幸会过一朵乍放的红莲。接近它时,它将开未开,我荡桨目注着它,霎时它就盛放了,映亮了暗夜的灵魂。

我在幼时的深夜,咫尺相迎过一朵花,明明是清淡之美,在夜色中却绝艳到极致,叫人登时屏住呼吸。只这一刹那,我便足够理解了卒,他低眉垂手,恭顺答道:“是去君山。”

女子秀眉轻蹙,漾着轻愁:“我等才下得山来,未遇神医。”转眸望见我,低声相询,“姑娘受了伤?”

卒答:“她中了‘暗含尘’。”

我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逸出的黑血问:“是毒药名?我还有多久好活?”好容易碰着一个能说话的,定要问个仔细才行。

女子眼神一凛,由此我得知了暗含尘的典故,说起来,那得追溯到本朝太祖年间了,太祖宠幸过一位胡姬,史书称她“美姿容,善歌舞”,太祖尤喜她披红纱赤足在高楼清歌曼舞的样子,并为她写下许多言辞美丽的诗句。然而胡姬在某个觥筹交错的筵席间,爱上凯旋归来的将军,背叛了太祖。

将军少年英武,白马银枪,要爱上这样的男子根本等闲。太祖震怒,然按捺在心,一如既往地赐绝丽无匹的绸缎给胡姬,她拿来穿戴,起舞在人间。然后,在将军和她私奔的月圆之夜,她死于剧毒,肌肤寸寸灰败萎缩,蜕变成海边礁石般斑驳凋敝,呈龟裂的灰白色,其状惨不忍睹。

毒液是浸透于红色绸缎里的,包裹她,贴紧她,捆绑她,摧毁她,日复一日,每时每刻,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最终,她以最丑陋的姿态死于爱人脚边,这是爱她之人给予的最大报复。

舞衣暗含尘,是皇帝启用的冷酷私刑。他享用了她最曼妙的年华,以偏执的爱意,毁灭了尘世间最华美的那件舞衣。

暗含的岂止是烟尘。后世的皇族便沿用了太祖的私方,惩治后宫的不贞妃嫔,本该作为一桩隐秘存在,并绝不外传,但近年来,全国各地竟接连有女子死于其毒,不得不让人揣测大内必然潜藏了高人,携走了配方。它本无药可解,但隐居于君山的神医诸事宜医术昌明,或许将有妙手回春之方,这正是束手无策的卒带我直奔君山的原因所在了。

诸事宜此人我也是听过的,食客们常有谈及,据说他的医术如仙法,医沉疴、除恶疾,手到擒来。总而言之,绝症患者被抬到他处的,都会起死回生,诸事皆宜。只可惜,这世外高人绝不好见,常年云游在外,连皇家悬榜重金寻访都不得,寻常人找他更是困难重重。

女子娥眉如黛,望着我的眼睛忧心不已:“天蓝本为救助友人而来,也无功而返,姑娘此去……”

卒一扫恭谨,硬生生道:“还请越姑娘放心,我必当找着此人,还会带往贵府,替您的友人治病。”

他一气说了一长串,可见因人而异,只不过不想跟我多说而已。但越姑娘只淡淡一笑:“好意我心领了,但神医性情古怪,从不出诊,也是众人皆知的。”侧脸转向我,眸中关切,“我寻隐不遇,只盼你能得偿所愿,平安归来,也算一场谋面之缘了。”

她连劝慰之言都礼数周全一派温文,自是出身名门望族了。告别后,我向卒打听越天蓝,他又用几个字谋杀了我:“她是未来的主母。”

欧阳公子是他的主公,越天蓝的身份不言自明。欧阳世家和塞外越家一南一北,俱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历来又有联姻习惯,强强联手,共御外敌,谱写了佳话连篇。我不难想象,欧阳公子和越天蓝站在一起,将是何等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卒可不懂我瞬时的黯然,仍向君山挺进。我伏在他的背上神伤万分,少年公子鲜衣怒马,都爱起舞弄影、歌喉宛转的玲珑女子,可我……

我看着我的手,手指有茧,头上长角,腿上是疤,外加肩头中箭,浑身没一块好皮,竟还敢妄想那风流少年郎。我久久不言声,卒惊异地看了看我,我没力气和他说话,昏沉沉地闭上眼。

天蓝姑娘真美……单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叫几多看客失了神,白是瓷白,黑是酽墨,清脆伶俐如上好的玉。连我都感到心折,何况是男人。粗人如卒,不也为之神夺么,她的美实是过目难忘。

越天蓝像我自幼看熟的景致,白的、飘逸的,空灵的。嗯,我一直觉得,芦苇是有仙气的植物。

十四岁的午后,我在路途偶遇了一位仙子,然,她是那个人的未婚妻。

日头柔白而世间漆黑,欧阳公子,我一早就该明白,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君山沿途怪石嶙峋,冷风拂过山岗,枯枝瑟瑟鬼火飘摇,我怕得要死,咬紧牙关兀自强忍,卒说话了:“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这寡言之人莫不是想和我拉家常,在这荒郊野岭?我觉得此人有点不对劲,小心应对:“我连绿湖都没出过。”

他却沉静地说了下去:“我却是来过的。”

“哦?”

卒抬头望了望四周,语声平常,全然像在诉说他人的故事:“人生际遇很玄妙,没料到还是得再走这一遭,多少年了倒又想起了。”

夜色深晦,我却不知心头是何滋味。武功高绝,心志冷硬的背后,也有过苦撑的往事吗?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被苦痛反噬的时候?我说不出话,但也知道按照礼节,也应当安慰一二,尽管他不需要:“有些事……你别装进心里,该忘掉的,都忘掉;忘不掉的……”

卒打断了我:“到了。”

眼前压根不算医馆,我本以为绝世神医都住在超凡脱俗清幽淡雅之地,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外墙斑驳的老宅子。说来也算依山傍水,但门前一大片黑漆漆的水泽,屋后起伏错落的小山坡,无甚景致可看。

走进去,更傻眼了,病人坐得挤挤挨挨,有人在抱怨老寒腿又发作,有人为疥疮发作而低低呻吟——我以为神医是治绝症的,不想连这等婆婆妈妈半死不活的疑难杂症也一并包了,倒和传说中“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大不相同,很亲民,很给我希望。

卒径直跃过满地瓶瓶罐罐,饶是他身手轻捷,也难免碰到个把药钵木杵。这里乱得瞠目结舌,但他比我处变不惊,只低头询问那开方子的白须中年人:“可是诸事宜神医?”

伏案的人抬头,眉眼清和,唇边浮起一丝笑,只扫了我一眼即道:“你该找的人是棺材铺老板。”

这话卒也说过,我已作好心理准备,都怪他硬要来,不然此刻我可就躺在我娘身旁闲扯了,顺手捞点盐水花生吃吃,可比翻山越岭来得适意。死有什么怕的,这辈子我没干过坏事,下一世准能投身好人家。

投身好人家,才能跟意中人门当户对啊,十八年后他还活着,正值盛年,再又十八年,他已老去,我日夜徘徊他的家门,不信他看不到我。我纵不能家世显赫与他匹敌,好歹也青春,收拾收拾,也能捣鼓出几分样子,胜算也就大了几分。

死有什么不好的。可那中年人却勾出一抹笑容,颇有兴致道:“小姑娘,你却是不怕死的?”

“你不是诸神医。”我说。

中年人倒是吃了一惊,问:“哦?”

“你写的字我都认得。”历来医师的方子都是鬼画符,只有抓药的伙计才看得明白,可这中年人的字未免太帅了点吧,往学堂一搁,保准是书法鉴赏课。

中年人被我弄得哭笑不得:“照这么说,老夫的字也是罪过了?”

一旁捣药的小童道:“君山难爬,神医难见,师父特意将字写得清楚些,乡亲们拿了方子,就近也能抓药。”

传说真是以讹传讹,他们说,欧阳公子是个大坏蛋,我瞧着尚算礼貌;他们说神医不好相与,我瞧着也还可亲……世间万物在我眼中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可我这就要死了,真是红颜薄命呜呼哀哉。

但中年人很快就说了实话:“姑娘蒙准了,老夫只是神医的副手,他今夜方才抵家。”冲小童努努嘴,“茯苓,带他们去后院吧。他会不会出手救助,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

于是我便见着了真正的诸神医,然而他比中年人更不像神医。确切地说,是她,不是他。她穿桃红色的衣裙,脚趾涂了孔雀幽绿的蔻丹,正倚在暗红色的门边,赤着足,一下一下地晃着脚,像在踢开一朵又一朵的晚风。

她的眉目是嚣张的艳丽,但身姿婀娜,灯光中,她是艳情小说里的好风光。但小童茯苓喊她:“神医,这位姑娘病得不轻……”

神医皱着眉,也判定了我该躺棺材板:“我从不医死人。”

门内有一张雕花大床,卒将我放平,自己转身去找神医,凑近她,略略说了几句,神医一愕,我只听见她说:“你是他什么人?”

“七年前,在下救过他一命,他说与你亲厚,若我有难,可来寻你救命。”

这两人恐有渊源,但我瞧卒不像是认识她的样子,心下正疑虑,神医已走进门中,绯色衣袖盈盈渺渺。这等曼妙做点什么不好,偏生要当个医师,终日见着的不过是些残胳膊断腿,纤纤玉指搭上病患的脉,多败兴。

看来“暗含尘”果然不好治,神医为我搭脉,沉吟半响,从书架前抽出几本书翻了又翻,随后又写了一张方子,让茯苓去抓药,自己捣碎了闻了闻,点点头又摇摇头。卒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满屋子乱转,好容易神医才停下来,手中一本古书扔得老远,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姑娘怎么称呼?”

卒叮嘱过我,不可说出真实来历,我便信口开河:“姓石,家中排行第六。我家住在宁城,世代都在做饭庄生意,人都称我石六姑娘,这是我兄长石五。”卒是武者,安个“五”字给他想来也不过分。而石六即石榴,石榴是我最爱吃的果子,它整天咧着嘴巴,你永远不知道它是在哭还是在笑。

身世信手拈来,牢记于心。旧日种种悉数淡去,在绿湖之外的广阔天地,我挥洒自得地做着我的石榴姑娘,宛若新生。天高云淡,我无赖且快活地爱着这个全新的自己——

爱死了阳光万丈,植物鲜亮。

“石榴姑娘年纪轻轻,是惹到什么人,竟遭此狠手?”

我叹息:“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随后海阔天空地信马由缰,饭庄在招待宁城某位要员时,遭客人抗议,理由是一道响尾脆鳝的味道不正,石榴姑娘尝了一尝,就中了毒。显是有人想害要员,但殃及了石榴姑娘。大概是我说得楚楚可怜,神医揉揉秀美的额角,一咬牙,重新开了方子,“暗含尘毒性颇沉,已经侵入内腑,五脏六腑无不受损,它本无药可解,我姑且下几味猛料试试。”

又似安慰卒:“夜里便能看到药效了,你且帮她把箭拔了,我备些药粉止痛。”欠身按按我的肩,“可怜的小姑娘,还经历了一场打斗吧?那位要员得罪的想必不是普通人,处处杀招。”

“这箭也有来头?”我获此豪华待遇,受宠若惊。

“钩令箭,入骨后形成回钩,连拔除都殊为不易。”神医见多识广,为我指点迷津。

索命恶鬼亦步亦趋,但怕也没用了,索性大方些:“我好困,先睡一觉,等醒了就该有药喝了吧?”

神医指点着卒:“带她去里间休息吧,那儿有被褥和枕头,她睡得会安适些。”随即她就走了,留给我一个迷茫而美艳的背影。我趁卒将钩令箭丢出门外时,挣扎着坐起来,捞过桌上一样物事揣进怀中,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等我醒来,约莫已是寅时了,室内的气味不好闻,一盏药茶正搁在窗边。卒守着我,歪在窗下盹着了,但他睡眠极轻,我略微一侧身,他就醒了,端着药走来:“喝。”

“我怕苦,你帮我讨点陈皮来,好不好?”

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讨价还价,卒气结:“你……”但翻着眼,还是出门了。

当卒再进来时,我已将药茶喝了一大半,只剩一只浅底儿亮给他看:“好苦!陈皮给我嚼嚼!”

卒依言递过陈皮,我这才缓过劲来,问他:“你没见过神医?我还以为会是个小老头。”

“我没见过。”他老老实实承认,“但我的故人说,神医精通易容术,不以真面目示人,扮作小老头,大约也是不难的。”

“……那还是扮个美娇娘来得妙。”

卒刚要说话,窗外人影一闪,他的眉峰微微敛了一敛,风声起落间,他两指已截获了一束蓝幽幽的暗器。我骇然:“谁这么想杀我们?”

“你还有三块陈皮。”

“什么?”我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嫌我话多,但我吃东西时也能说话,我不是你那越天蓝大小姐,我不讲究仪态……”

又是几道尖利暗风破窗而入,卒手一扬,将暗器倏忽抛远。外面陡然一静,继而惨叫四起,而我身处的房间,地上有几枚铁蒺藜闪着幽光。

暗杀如影随形,但多么难明所以。当第三波暗器挟风而来时,卒按捺不住,在触目火光中掠出门外,窗边的烛火跳了几跳,站住了。

我不是江湖人,却也知对手的用意,调虎离山耳。卒啊卒,你未免对这里太自信了点。算算时间,药茶也该发挥作用了,我探手在怀,抓住那样物事,假装沉睡过去。

不到半柱香时辰,人来了。蹑手蹑脚地走进门内,二话不说地把我往背上一扛,从后门溜出去。我偷偷睁开眼,在黯沉夜色中辨认方向,同时紧紧地握住了怀中的剪刀,只等时机成熟就对准他的后颈戳下去。我必须一击得手,否则永不消停。

是的,中年人不是神医诸事宜,但那艳媚入骨的女子同样不是。如果说我识破中年人是使了诈,但女子却被我瞧出了底细。他们这招恐是用过好些次吧,承认先前有假,再换一人,大家就掉以轻心,信以为真——按思维定势,哪有一假再假的?但我是小明,我在绿湖讨了多年生活,三教九流全都见过,遇事若不多留个心眼,恐怕活不到14岁。

只可惜,浑身长满了心眼也无济于事,刚迈进14岁,就病入膏肓,即将毒发身亡。我在心里默默叹气,一任这黑衣男子带我七弯八扭,穿过齐腰深的荒草,走向不明所在。

我对女子的疑心是从她的手开始的,无论怎么天赋异秉,修炼成神医,也少不了有采药草搓药丸的经历,保养再精心得体,也不可能有双洁白柔软得毫无瑕疵的手。我也就是剖剖鱼炒炒菜洗洗碗,双手就布满了趼子呢,她再天生丽质也不会全然幸免。

她的手不是神医的手,甚至不是医师的手。当她为我诊脉时,我瞧得分明。之后她查医书也好,捣药也罢,只是在故弄玄虚,目的是消弭我和卒的疑虑。所以我就编了瞎话来套她,若是真的神医,她不会看不出箭上有毒。可她没有拆穿我,反而顺着话说,要么是她的医术不够用,那就不是神医;要么是她心中有鬼,姑且顺应了我,那也不该是一位跟我无怨无仇的神医作为——无论是哪种,于我百害无一利,我不能喝她的药。

小明不仅中了毒,还患上了疑心病,连卒也信不过了,既然他们是有渊源的,我得支开他。当他去拿陈皮时,我滚下床,把药倒进了窗外,给他造了假象,并留书一封,就搁在枕头下,他很容易就能发现。

我得摆脱他,横竖活不成,我要回家。可眼下为人所制,我动弹不得,握着剪刀的手更紧了些。

月光明晃晃,当黑衣人即将带我走出荒草丛时,我下了手——

再不懂武功,也知道脖子是要害所在,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当然活不了。我没杀过人,但这是玩命时刻,我豁出去,拿出对付活鱼的架势来对付活人,转眼间就结果了他的性命,还省却了开膛破肚的麻烦。

坦白说,额头已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本想吃点辛苦饭,却被迫卷进了江湖,学着做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真乃造化弄人。我被死者的血腥味熏得想吐,手一软,染血的剪刀落地,茫然瞅瞅四野,心知跑不动,也跑不快,不如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躲进了医馆门前的水泽里,它浩大无边,最是安全可靠。寻了一处水草茂盛的所在,扯了些藤蔓遮身,本凶手沉进湖中。

我对自己居然杀了人一事至今仍不可置信,很是心惊胆战,脑子完全是木的,没一会儿就犯困了。天大地大,蹦达不了几天了,逃回绿湖一事,明日再议吧。可老有人吵得我不得安宁,医馆举起了火把寻人,寻到水泽边,眼见离我近了我学了几声鹧鸪叫,他们照了照,转到一旁去了。

我学鹧鸪叫可像了,多日不练宝刀未老。我心落下来,那女子说:“君山太大,石榴姑娘可能不识路,想必走不远。”

然后是中年人的声音:“京城往东,我们仔细找找。”

他们一定是打不过卒,怕他一剑荡平医馆,就顺着我那封小信的话说,石榴姑娘身体略有好转,连夜上京城投奔亲戚了,感谢他的照顾,改日定然亲自登门答谢云云。

卒信了我的谎言,也认定了我是出走,但力排众议:“不,她是回了宁城。”

他的主子是大坏蛋,他是大笨蛋,我腹诽道,你还瞧不出来吗,这伙人全在害我,你还看不出来?有勇无谋,要你何用。我才不要跟你一同上路,若不留书一封,被你发现我是被人掳了去,以你的想法,定当把山头翻了个遍,你有这执着劲,我知道。

但我不想被你找着,宁愿沉没湖底,欣赏月圆。

好在是春天,湖水不冷,我在水泽里生活了三天,渴了喝点不干净的水,饿了就逮点小虾吃吃。这种小米粒河虾生吃味道最好,清甜鲜脆,若有酱油和醋,我能吃掉一百只。

暗含尘本是专为贵妃所制,却被我一介布衣享受了,折了福,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涯。既骗了人,还杀了人,愈发配他不起了吧。今生没了指望,来世呢,会不会不这么坎坷?请让我早一些和他相认吧,因为我想要的,不止是他的晚年。

上苍,我的心愿很微小,盼你成全。

卒在清晨就告辞了,三天后,这个显然是临时组建的医馆人作鸟兽散。我观察得细致,第二天黄昏还有几个小童留守,第三天上午,连他们也走了,到正午也没回来,我捱到傍晚,一跃出湖。

此地甚妙,先前我潜入湖底,摸到了一支青色的笛子、一把缺了两齿的玉质梳子,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还从一只骷髅头的眼睛里,掏出了一只翡翠铛。真不知这位仁兄是谁,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谋害?他可能也是某个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吧,她为他有过旖旎的情思,却不知经年后,他变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换作从前,我是会怕的,但今非昔比,我在鬼门关边游荡着,却老没死成,胆子也壮了些。再者,我发现当我把人当成鱼看待,我就什么都不怕。骷髅头是可怕,但钱财很可爱,两害相权取其轻,财迷的取舍一向简单明了。

杀了一个人,捡着几两金,渔娘小明在一个月夜拖着濒死的残骸匆匆折返故里。经此一役,气力是不够用的,但心眼却越发活络,当我下得君山时,已想得明白了,我得乔装打扮才能潜回村子去看我娘,我不能连累她,被坏人们一网打尽。

花了两枚铜钱,从君山脚下的村民手中买了斗笠和破烂衣衫穿戴整齐,到河边一照,浑然天成的小老太,破绽是脸,好说,斗笠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就是。本就乏力,又一意想扮成小老太,身子骨越发佝偻着,沿路都无人问津。

当我蹭回村子时,遮遮掩掩地掀起斗笠,心一沉。桂花树上,已不见了我娘。往常她总是在的,我慌了神,着紧向村童打听,嗓子也不忘压得沉些:“青姑呢?”

名叫大虎的村童掀下我的斗笠:“小明,你装什么鬼神?”

“啊?”我傻眼了,“你认出来了?”

大虎哈哈笑:“你跟我太婆的装束差不多,但走路的样子就差太多了。”

我细细地琢磨了一回,小老太走路都爱垮着胯,我装都装不像。大虎捶我一拳,我哎哟直叫唤,他又说:“除了小明,还有谁会找青姑?呀,也不对,前几天……”

青姑不见了。据村长说,几天前,村里来了一伙达官贵人,个个都衣着不凡,径直找到他说,青姑是云王爷当年偶遇的一段情,多年来萦绕在心难以释怀,现特派使者接她上京城。

对方阵仗颇大,出手又阔绰,料想身手也不差,村长本想等我回来再议,但对方说,小郡主早就被她的王爷爹爹接走了,村长这才放下心来,恭送了云王妃青姑进京。见我回来,他一头雾水:“这、这……”

我家黄瓜被人偷走了,真窝囊。我往村长家门槛一坐,教育他:“云王爷?当朝哪有什么云王爷!我的客人们都没说过。”

“可他们很有阵仗,你是不晓得,惊动了十里八村的老百姓……”村长挠着头,“再说了,我想着,若有诈,又何必,何必……”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没说下去。但我听懂了,以我娘这副疯魔的状态,对方若不是真心,何苦打她的主意?只有那“难忘旧情”的“云王爷”,才会不辞辛苦来寻她。端着贵人身份浪子回头,教村人们既羡慕又感动,村长妻还抹上了眼泪,一个劲地说:“青姑苦尽甘来啊苦尽甘来。”

待见着我,她也愣了:“假的?”

“他们长得什么样?有没有一个穿蓝衣的,浓眉大眼的?”

“都是贵人,没敢正眼看……”村长见好心办坏事,给我赔不是,“小明啊,你看这……”

村长妻已将那伙人送来的珠宝捧给我了:“他们说,这是答谢我们照顾你娘的,都在这里了。”

我略挑了几样当成盘缠,余下的都还给他们,村长一家于我家有恩,知恩图报我还是懂的。问明了那些人是往东去了,我也踏上了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