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就是陆宁?”他在细风吹过的梨花树下低眉问我,衣袂乘风,襟上袖口都是梨花浅淡的香,我抬眼看到他背后的满树白花,枝桠伸展,有星星的白色碎花兜转而下,落在他鬓发间。

我从不知道黑和白会生出这样好看的光景,阳光晃的我睁不开眼,只听他似乎带笑的道:“陆宁……真是个好名字。”

好名字?我厌恶极了我的名字,大娘的女儿叫明玉,儿子叫明秀,独独随意给了我个宁字,我讨厌极了这个名字,呲牙对他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什么好的?”

他忽然便笑了,一肩一发的白花飘零,笑的那样好看,好看的我发愣。

发鬓一紧,他伸手别了枝梨花在我发端,轻轻柔柔的道:“宁静以致远,是个极好的名字,像你。”

我嗅到梨花的香味,极淡极淡,绕在发丝上竟像是他手指尖生出的香,我想去触,他却抓住我的手指,小声道:“哎……别动,很好看陆宁……”

陆宁,陆宁……

我从未如此喜欢过这个名字,只因为他叫起来格外好听。

如今他跪在我脚边,素白的手指攥着剑刃,轻轻柔柔的对我笑,叫我的名字,他说:“陆宁……你还在恨我吗?”

他眼睛里安安静静的都是我的影子,他说:“陆宁,对不起……”

他说:“陆宁,我能还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陆宁,陆宁……

我脑子里有一树梨花纷纷而落,有人在树下叫我的名字。

晏殊死攥着我的手指将剑一寸寸推进阮碧城的胸口,鲜血一点点喷涌上我的手指,我忽然觉得快要死掉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我的少年郎,我的梨花树,甚至还有我自己……

脑海里的梨花树瞬间被大滩大滩的殷红鲜血吞没吞没,晏殊在我耳边笑,“苏谢,杀了他杀了他……”

我发抖的不能自持,一瞬之间天塌地陷一般,“放手!”不知道哪里生出气力,在那刹那我挣开晏殊的手,转身将剑递了出去。

我听到剑刃破开衣襟钻入皮肉的声音,像破土而出的春笋,从剑尖直抵我手指,传入四肢百骸,雷电过体一般。

满眼的雾气蒸腾,我看不清,眼睛被水汽烧的熏熏。

晏殊盯着我半天,低头看刺在他胸口的剑,声音极遥远极不可思议的传来,“你要杀我?”

我握着剑的手上满是鲜血,我抖的要命,每寸指节都痉挛,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剑是怎么递出去的,只是看着晏殊胸口的血顺着剑刃一点点滑落,溅在地面之上,难受的要命。

“不要逼我晏殊……”我眼睛里大片大片的水雾涌出来,烫的我快要掉眼泪了。

晏殊抬头看着我,眉目拧的紧,没有愤怒,没有恼火,只是不可思议,像失望之极的孩子一般看着我,又问:“你要杀了我?”

我胸腔呼吸不出,涨的要裂开,“晏殊,我不想杀人……你不要逼我……我……”

他猛地提高声音喝我:“你为了阮碧城要杀了我?”

“是!”我浑身每个骨络都在发抖,看着他的眼睛,不自控的嘶哑了声音,道:“放了他!你放他走!现在马上!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他清清澈澈的眼睛一瞬间凝结成冰,痛心疾首的看我,道:“你以为你杀的了我?苏谢,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他,我既往不咎。”

我在那一刻忽然难过的快要死掉,就像我爹小时候不问因由的给我一耳光,然后告诉我,像大娘道歉,我既往不咎。

这个人多久之前才说过喜欢我?

“晏殊。”我眼睛里的水雾一滴滴往下掉,我看着他忽然笑了,“不要逼我后悔救了你……”

他盯着我,一瞬不瞬,“我数到三,一……”

“晏殊,你一定要逼我亲手抹杀曾经那个自己吗?”

“二。”他看着我,手指攥在剑刃之上,一点点用力拨出。

我眼里的雾气掉的太快,闭上眼都控制不住,我在他之前闭眼问道:“晏殊,你的喜欢究竟是什么?”

“得到你。”晏殊拨出剑刃,盯着我眉眼森寒的道:“不论用什么手段,三!”

我在他跃向我之前,退开半步,剑刃抵住了自己的喉咙,看着他笑了,眼睛里潮潮热热,“我谁也杀不了,阮碧城,你……我没出息的要死,除了对我自己,除了我自己……”

“苏谢,不要威胁我。”晏殊定步在我眼前。

我一步步往后退,也不知是哭是笑,“你们都有滔天的本领,我打不过,躲不了,不给你的不能要,给你的不能拒绝,好玩吗?晏殊,我也是个人……”

“陆宁,把剑放心。”阮碧城挣扎着要起身。

晏殊一步步逼过来对我伸手道:“苏谢,把剑给我。”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只知道往后退,后退,脖颈上不知为何湿漉漉的一片,伸手一抹满手殷红的血。

“苏谢!不要以为你用你的命就能威胁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将阮碧城一刀两断!”晏殊攥着阮碧城的衣襟喝我。

我紧攥着剑柄道:“他若死了,我陪他一起死!”

“苏谢!”晏殊沉声喝我,伸手拨出守卫的佩剑,指着阮碧城的胸口道:“你把剑给我,不然我即刻让他下地狱!”

我往后退,晏殊眉目一蹙,一剑递了进去。

“我宁愿你死,也不会放过他!”晏殊一字字道。

我愣愣的看着晏殊一剑捅进阮碧城的胸口,鲜血喷涌了他一身一面,洞穿而出,细小的血珠挂在寒凛凛的剑刃上,盈盈欲坠。

我手指还来不及用力,晏殊就略到我身边,一掌拍在我脖颈后,眼前被一片一片的血色吞没,沉没沉没……

像是没有底的深渊,一直下沉,下沉,没有人在,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光,没有可以让我攀附的。

谁对我伸出手来,素白的手指在黑暗之中像是生了光的白花一般。

我感激涕零的去抓,那手却突然收回。

有人对我道:“陆宁对不起,我有太多的逼不得已……”

有只手再次伸来,在触碰到的瞬间就攥住了我的脖颈。

有人对我道:“苏谢,我宁愿你死,也容不得半分背叛!”

千百双白手忽然四面八方的涌向我,一个个撕扯着我,扯的我生疼,喘不过气,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躺在榻上,却不愿意睁开眼,只听身侧有人攥着我的手,有些疲倦的问道:“你不是说她伤的不重吗?为何睡了这么久还不醒?”

晏殊的声音吗?我有些害怕的想收回手,却又不敢动。

脖颈上凉凉的并不疼,我听到沈青费解的声音,“按理说脖子上这些皮外伤,睡上三四日也早就该醒了……”

“你看仔细了吗?”晏殊声音倦的有些发哑,“是不是还有哪里的伤你没检查出来?”

沈青啧的笑了,“你是在蔑视我的医术?她如今身上只这一处皮外伤,这般沉睡不醒只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刺激太大,傻掉了,一个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总之就是被你刺激到了。”

晏殊没有讲话,我额头忽然被一双手轻轻的覆盖了住,半天没有人讲话。

等了许久许久才听沈青叹气道:“我真搞不懂你,既然喜欢干嘛下这么狠的手?非逼的鱼死网破你才甘心啊,这下好了……”

“出去。”晏殊略沉略哑的道。

“还不让人说啊……”

“出去!”晏殊重了语气,我听到当啷啷的杯碗落地的声音。

沈青低骂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听他远了丢过来一句,“禽兽!翻脸不认人,活该一辈子不招人待见!”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似乎下雨了。

我只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晏殊细密的呼吸声,他攥着我的手心出了一层热汗,潮潮黏黏的,让我很不舒服。

静了半天,手心一松,他捧着我的手指,一根根小心翼翼的吻过,轻又凉,我听到他哑哑的声音道:“你在跟我生气吗?”

“苏谢……”他像小孩子一样将脸颊蹭在我的手背上,轻又呢哝的道:“我其实很怕你醒过来……我怕你会离开我,怕你又会像之前那样惹我生气,你为什么不能乖乖的留在我身边呢?”

我听见雨声一空一落的敲在屋檐上,嗒嗒的响。

他热热的呼吸在我的手心里,疲倦到极致的跟我道:“如今好了,阮碧城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跟我抢你了,你也该死心了,苏谢,以后你都是我的……我的。”

落雨的夜里,我生汗的手指在他的脸侧手中一寸寸冰寒结冻,我怕极了他,每次呼吸每次心跳都会心惊胆战。

我不知道他这样在我身边待了多久,直听到门外有婢女恭恭敬敬的道:“祭司大人,教主请您过去。”

他应了一声,将我手放好在被子里,低头吻在我额头,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风声一抖,脚步声一点点走远,听他对婢女道:“叫长欢过来照顾苏谢,其它人没有我的准许不得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