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明乐从宫内出来,倪战已经等在院子里了。

金福金喜取下了明乐身上的披风,抖掉上面的积雪。

明乐走到倪战身边坐下,“阿战?”

倪战转头看向她,一脸的纠结和愁苦。

明乐长长的睫毛微动,“怎么了?”

“明乐,二弟不肯喝药。”倪战低下了头,三番两次的逼迫明乐给家里谋职位,现在他觉得自己在明乐面前挨了一节,他的自尊让他无法看着明乐说出接下来的请求。

明乐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倪战说道:“二弟听说你给三弟要了一个四品官,他去战场受了伤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心里不平衡了,所以才会不肯吃药。大夫说如果他的腿不好好治疗就真的废了。”

明乐低下了头,内心一片荒芜,“所以,你想我怎么做呢?”

听到明乐这话,倪战以为明乐已经体谅他了,激动的说道:“明乐,只要给三弟一个比四品高一点的官职,不管什么样的官职都可以。”

明乐拉开倪战握着她的手,“阿战,你说过爹那次是最后一次了。”

倪战无奈极了,“可是明乐,我也是哥哥,我能看着三弟前程尽毁吗?”

明乐认真的看着他,眼底深处满是失望,“可是,阿战,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妹妹,难道我能一次一次无耻的因为自己去逼迫皇兄吗?诚然,皇兄现在贵为天子,天下至尊,可是阿战,当皇上是很累的。他要平衡各方势力,他要保护他的百姓,他一旦行差踏错,大臣会骂他,百姓会骂他,史书工笔也会骂他。”

“明乐……”

“阿战,你总是让我体谅你对家人的无奈,为什么从来不体谅体谅我的难过和伤心呢?”明乐眼眶红了,“阿战,你是我的丈夫,我可以为了你去容忍很多事情,娘的欺骗折磨,弟妹的挑衅,小叔子的无耻。可是我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就去伤害爱我的其他人。”

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可怕的恐慌,倪战看着明乐的眼睛,手开始发抖,他讷讷的叫着她的名字,“明乐?”

“阿战,我们分开吧。”

“不,明乐,我们不分开!”倪战死死的拽住她的手,他舍不得,“明乐,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的,不要离开我!”

明乐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没想到,最可悲的是,我说出和你分开这句话时的心痛,竟然比不上当日母亲装病给我的痛苦。”

倪战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间他听见了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

他悲痛的问道:“明乐,你真的要和我分开?”

“阿战,对不起。”

“是因为母亲和三弟?”

“阿战,我爱的是那个把我救出皇宫的英雄。”明乐苦涩的说道:“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我爱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个想象中的英雄。”

“所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英雄?”

“你不是我爱的人。”

闻言,倪战从椅子上站起来,质问道:“所以你是铁了心的要和我分开?”

“嗯。”

“你是早就想和我分开了吧?是一直没有借口,所以一直在等我开口!”

明乐坦然的抬头看向他,“不管你信不信,在你今天开口之前,我是真的想和你厮守一生。”

“呵!”倪战嗤笑一声,“好,公主想分开,末将遵旨。”

倪战说罢,拂袖离开。

明乐伏在桌上哭泣,却不知道到底哭的是她,还是倪战,亦或者是过往,是曾经。

是这一年的夫妻情分。

明乐坐在马车上,金福金喜简单的收拾了一些她舍不得的东西就搬去了皇宫。

明乐打开帘子,回望曾经的也算是她家的倪府,突然觉得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你的爱情会和杜丽娘一样轰轰烈烈的来轰轰烈烈的去,但实际上它结束的那么平静,平静到你自己都不敢相信。

明乐回到陆泽给她安排的寝宫时,陆泽已经早早的等着她了。

京城的冬天格外的冷。

陆泽拿了一个暖炉给她抱着,“刚从外间回来,先暖暖手,喝点热茶去去寒气。”

“哥~”明乐扑到陆泽怀里,“我想和阿战和离。”

陆泽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都是命运使然,你努力的维系这段婚姻了,问心无愧。”

“哥,可是我还是难受。”

“那就在哥的怀里待一会儿。”

“嗯。”明乐闷闷的说道。

过了一会儿,安抚好了明乐,陆泽让人去把孙听云请进宫陪着明乐,然后召见了礼部尚书,令其负责公主和离一事,通知倪家,并起草和离判书。

倪家接到礼部通知的时候才知道明乐要和倪战和离,一时之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倪父和倪母到处去找倪战却怎么都找不到。

大家都急疯了,全都出去找人了,自然没人通知二房,倪恭还死挺着不吃药。

最终,倪父倪母是在军营不远处找到了醉酒的倪战,把人给拖回了家。

倪父让人一盆冷水把倪战给泼醒了。

大冬天的,倪父急的脑门全是汗,“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公主突然要和你和离?你们这两月不是好好的吗?”

倪战愣了愣,好像还没回过神来,他讷讷的说,“没想到她说分开就分开,半点情面也不讲。”

还情面?

现在是情面的问题吗?

是金疙瘩丢了!

倪父踹了他一脚,“你给我清醒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倪战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回事?给三弟要官位给爹要官位,现在还要给二弟要官位,你们一个个的狮子大开口把人赶跑了呗。”

“就因为这个,没有别的?”倪母显然不愿意相信这么一个在她看来十分荒唐的理由。

在她心里,明乐前面两次都忍了,他们也一直在她的底线上活动,并没有破坏明乐的底线。

而且明乐已经嫁过来了,已经是倪家的人了,为倪家光耀门楣出力不是应该的吗?

倪母不满的说道:“她就因为你帮你二弟要个官位就要和离?她怎么心眼如此坏?我看她根本不是为了这么点小事要和离,而是承得圣宠,升了骄纵之心,看不上我们倪家了!”

倪母完全说出了倪父的心声,可是倪父还是舍不得明乐这个金疙瘩。

他把倪战从地上拉起来,“你身为丈夫,自己的妻子都管不住吗?”

“爹,她铁了心了。”

“你去求她。”

倪战错愕的看着倪父,“爹,你说什么?”

他是男人怎么能去求女人?

“咱们倪家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踏足三公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就在明乐手上,你身为长子不想着为家族出力,反而沉迷于男女私情不知振作,你对得起倪家的列祖列宗吗?”

倪战难以置信的看着倪父,“父亲!难道咱们倪家所谓的光宗耀祖就是抓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吗?”

“成功的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父亲!”

倪父背过身去,“你现在就去求明乐,求不回来,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父亲,身为你的儿子,这个身份,难道只是你攀附权贵的工具吗?”

倪战这一刻,心惊肉跳,他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明乐的心情。

他被父亲当成了工具,然后他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把明乐当成了工具。

倪战看了看倪父,又看向倪母。

他看见两个人的眼睛同样的冰冷而无情。

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他的亲生父母只是在逼迫他。

“哈哈哈……”

倪战放声大笑,夺门而出。

停了许久的雪又开始下了,天地一片白,白的那么荒芜。

宫墙内,明乐和孙听云一起绣花,孙听云又送了她一支金钗。

金钗是牡丹花形制的,缀有几颗珍珠玉石点缀,十分精巧,明乐也把自己收集的一张古琴送给了孙听云。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孙听云眼看着天黑了,才准备离开。

孙听云刚走出明乐的寝宫没多久就被太监领人带到了陆泽面前。

孙听云恭敬的跪下,“臣女孙氏跪拜吾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泽没有说平身,孙听云只能跪着,不敢起来。

陆泽动了动手,富正拿出几卷资料走到孙听云面前缓慢的展开。

一笔笔记录的全是他们孙家的所有事情。

陆泽道:“你应该知道朕好奇的是什么事情,说清楚了就可以走。”

孙听云长长的睫毛垂下,那张平常总是充满笑容和活力的脸突然暗淡了下来,“皇上,这只是臣女的家事,臣女只是想和公主亲近亲近。”

“是家事还是国事,朕说了算。”

天子在上,已经问了,她怎敢欺瞒?

孙听云无奈之下,红唇轻启,说道:“皇上,臣女有个哥哥,比臣女大三岁,十二岁时曾随父入宫拜见陛下,臣女的哥哥生性顽劣,所以在宴会中偷跑出来撞见了偷东西的明乐公主,臣女的哥哥带着明乐公主偷了不少吃的,并且约定了下次见面。”

孙听云嘴角苦涩的笑了笑,“后来,臣女的哥哥一直在想方设法进宫,只是宫门深严,进宫很难,直到哥哥十四岁才有了第二次入宫的机会,是替当值的一位侍卫代班。”

侍卫代班没有那么容易。

相比花了不少功夫。

陆泽静静的听着。

“后来,哥哥回来后,皇上决定攻打柔然,哥哥随军出征,没有回来。臣女只是常听哥哥提起公主,所以想亲近公主。只是公主嫁入倪家后甚少出门,两个月前,臣女才有机会接近公主。”

孙听云殷切的看着陆泽,“皇上,臣女对公主绝无恶意,只是想替哥哥守护他喜欢的人而已。至于臣女送给公主的那些礼物……哥哥曾说,他会在这次战场上立功,向皇上要公主,到时我会多一个嫂嫂,那些礼物原本就是哥哥给公主准备的,臣女只是想完成哥哥的心愿。请皇上明鉴。”

孙听云再次叩首跪拜,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她头顶传来陆泽低沉的声音,“你哥哥是在柔然的那场战役中去世的。”

“回皇上,平成六年九月初十的屠谷之战。”

“你起来吧。”

“臣女谢主隆恩。”

陆泽幽深的目光看着她,“明日你再入宫,或许有些事情朕和明乐都想岔了。”

“皇上?”

“退下吧。”

“是。”

倪战在外一路流浪,京城冬日的夜特别的冷,冷的人发抖,街上早就没人了。

连酒馆都打烊了。

倪战脑海中一遍遍的回想起和明乐在一起的曾经。

他努力的想回忆多一点,他们开心幸福的时光,却总是在回忆中见到倪母,倪父,倪恭,倪顺,二房媳妇,三房媳妇。

他和明乐独处的时光竟然那么少。

倪战在外歇了一夜,才在凌晨的时候回到倪府。

一回府迎来的是倪母担忧的询问和让他去换回明乐的急迫。

接到召见圣旨的那一刻,倪战觉得自己疯了,既然有一种总算逃离这个家的松气感。

宫腔内,倪战在见到陆泽之间,再一次见到了明乐。

明乐手持弓箭,对准前方,一箭射出,直中靶心。

金福金喜鼓掌叫好。

她嫣然一笑,宛如初开百合。

曾经在他身边的明乐有这么笑过吗?

原来明乐也喜欢射箭吗?

倪战想起曾经,心念一动,“明乐。”

听见熟悉的声音,明乐错愕的回头,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只剩沉默。

“明乐。”终归还是倪战打破了凝重,他走到明乐面前,“原来你喜欢射箭,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可以教你。”

“你太忙了。”明乐淡淡的笑着,“而且,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射箭,直到长姐提起,长姐教了我,我才喜欢上的。”

倪战深情哀痛。

明乐的话,在他的耳朵里仿佛在说,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不喜欢你,现在,知道了。

“不,明乐,你是爱我的,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倪战想去牵明乐的手,金福金喜两人却挡在了他们中间,“倪公子,请自重。”

她们对他的称呼从驸马爷变成了倪公子。

“明乐,再给我一次机会。”

倪战还想挽回一切,太监公公提醒道:“倪大人,皇上还等着呢。”

御书房,倪战跪在地上,陆泽高高在上的坐着。

陆泽单刀直入,“倪战,你可知罪?”

倪战心神一颤,“皇上,臣知道自己没有照顾好明乐公主,甘愿领罪,但请皇上再给臣一个机会,臣发誓,臣一定会用下半辈子对明乐好。”

“你不会。”陆泽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倪战的决心,“朕给过你无数个机会,明乐也给过,如果你能改,你早就改了。人,是永远不会知错的。”

“皇上?”

“行了!”陆泽抬手打断倪战,“朕是天下的皇上,不是来跟你聊儿女情长的。”

倪战不解,除了明乐这件事,他还做错了什么需要皇上亲自问罪。

陆泽对着富正点点头,富正把孙听云带了进来。

孙听云跪在地上,看向倪战,“倪大公子可还记得我的哥哥,孙听禹。”

孙听禹,多么久远的名字,久远到倪战已经快忘了。

那是对柔然的一场战役,血战,他们在峡谷中围剿柔然大将,柔然大将浴血厮杀逃出,将军带着他们一小队的人马奉命追杀。

一路之上,他们被柔然聚拢的残部包围,队伍死伤无数。

将军也战死其中。

孙听禹和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两个人。

“柔然大将到底是谁杀的!”孙听云凄厉质问的声音在倪战耳边响起。

柔然大将的头颅仿佛再一次从他眼前落下。

随着一起倒下的还有孙听禹。

孙听禹胸口被柔然大将死前一剑贯穿了整个胸膛。

鲜血染红了沙地。

临死前,他抓着他的手让他把头颅带回去,用柔然大将的头颅把明乐从宫里换出来。

“柔然大将到底是谁杀的!”

“到底是谁杀的!”

孙听云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刺耳,一次比一次凄厉。

倪战脱口而出,“孙听禹。”

得到答案,孙听云自己都懵了。

她只是按照皇上的计划在执行。

是,哥当年死在战场她很伤心和爹娘哭了很久,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哥的军功会被人冒领。

“那你为什么!”孙听云疯了一样的掐住倪战的脖子,“为什么要冒领我哥的军功!那是属于我哥的!”

“我没有。”受害者的质问让倪战慌了神,“我没有。”

他一再的强调自己没有,辩驳道:“是你哥让我用军功把明乐救出宫的,是你哥死前求我的。”

“我哥求你?”孙听云歇斯底里的吼道:“我哥让你用军功把明乐救出宫,说了让你冒领吗?说了让你娶明乐姐姐吗?你是个骗子!骗子!”

“不!我不是!”倪战推开孙听云,“当时那样的环境,如果不说娶明乐我要怎么用军功把她换出来?而且我是真心爱她的。”

“真心爱?你有资格吗?”孙听云握紧了拳头,愤怒的嘶吼道:“我哥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的人,为了你被你爹娘虐待,跪在雨里一天,被陷害收留禁、书,倪战,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爱她!你对得起我哥吗?”

“不,不是……”

突然,御书房的门开了。

明乐就站在门口,“你再说一次,当年换我出宫的军功是谁的。”

明乐!

倪战和孙听云齐齐愣住。

明乐死死的看着倪战,“你再说一次,当年换我出宫的军功是谁的。”

她提高了音量,让人能听清她声音中细微的颤抖。

“明乐,你听我解释。”

啪!

狠狠的一巴掌让倪战止住了脚步。

“你怎么能如此下作?”明乐泪流满面的质问

“我没有,我只是想救你出宫,明乐,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字。”明乐痛苦的说道:“你所谓的爱建立在欺骗和掠夺上,这个字,你不配!”

你不配三个字成了压垮倪战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颓然的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倪战很快出宫了,问罪的圣旨跟着他一起到了倪府。

因为冒领军功,倪战被发配边塞。

倪父倪母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倪顺和三房媳妇抓着倪战拼命的问,“大哥,圣旨上说的不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明乐公主对我们的报复?”

倪战沉默着,沉默着,他还是没有勇气去认罪。

倪顺和三房媳妇瑟瑟发抖的看着沉默中的倪战,倪战冒领军功问罪,那么他们倪家呢?

不!不可能,他们拒绝相信这个真相。

一定是明乐打击报复,一定是她!

该惩罚的人必须接受惩罚,该恢复的荣誉也必须恢复。

明乐和孙听云带着富正回到了孙府。

孙父接着圣旨的手不断的发抖,孙母和孙听云拥抱着哭在了一起。

孙听云带着明乐来到了孙听禹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只是那柜子里放着的东西都让她刨了出来送给了明乐。

孙听云含泪笑着说:“姐姐,你还记得有一次宴会有人和你一起去御膳厨房偷东西吗?你看不见,以为哥和你一样都饿着肚子,把最大的鸡腿给了哥,哥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鸡腿。”

明乐点头,她记得。

只是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和她一样饿着肚子偷东西,只有过一次交集的人,会把当时从来没有人关心过的她放在心上,一放就是那么多年。

明乐抚摸着脖子上的白玉。

孙听云说道:“姐姐,你戴着的这只白玉哨子是哥做的。哥说你看不见,等他从战场回来,想皇上要了你,以后你戴着这个哨子,他带你出去玩,如果不小心走散了,或者你遇到什么危险,只有吹动这个哨子他就可以找到你。”

“姐姐,那把匕首也是哥找人打造的,他说你看着性格柔弱,其实骨子里胆子很大,渴望着更大的天地,所以他想和你一起去四海看看,所以我才会和你说那么多外面的事情。”

“姐姐,其实哥走了应该是没有遗憾的,因为他知道你会从皇宫的那个牢笼中出来。姐姐,不要把哥的离开挂在心上,不要觉得亏欠了他。我了解我哥,他付出只是因为他想付出。姐姐,哥想看到你幸福,姐姐,这也是我最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