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徐老太君已经有些年没进宫吃除夕宴的席了。

这回不行,她的儿子求着他去,说什么进了宫女眷们都在静妃那边,他看不到人,金钏、金钗都是丫鬟,有些地方她们进不去,儿子不放心阿渔,请求老母亲替他照顾他的小媳妇。

儿子都开口了,徐老太君哪舍得拒绝?再说阿渔肚子里怀着她的孙子或孙女,徐老太君比儿子还看重阿渔的这一胎。

是以,阿渔就跟在徐老太君身边进宫了。

徐老太君是建元帝的亲姑母,静妃看到徐老太君都得行晚辈的礼,敬重无比地将徐老太君请到了主位上坐,还在徐老太君身边给阿渔安排了椅子。

徐老太君来的晚些,皇亲国戚家的女眷基本都到了。

阿渔安安静静地坐在徐老太君身边,面带恬静的微笑,有人与她说话她便答,没人问她她就笑着听徐老太君与妃嫔们闲聊。

太子妃徐琼、曹溋都来了,曹溋只是太子的一个小小姨娘,姨娘是没资格的,徐琼就让曹溋站在她身后,把她当丫鬟用。

曹溋没有打扮,脸上一点胭脂水粉也没有,九分的美貌就减了三四分,再加上她有五年多没有在人前露面了,在座的诸位竟没有一个认出她来。

阿渔认出来了。

见徐琼把曹溋当宫女用,阿渔面上平平静静的,心里很奇怪。

再怎么样曹溋都给太子生了庶长子,太子、徐琼降曹溋的位分可以,直接让曹溋当宫女,不合规矩吧?

都是曹家的姑娘,虽然出两人的关系不太好,可见到曹溋被徐琼如此羞辱,阿渔起初还是有点悲哀的,为曹家女凄凉的命运。但,在徐老太君身旁坐了一段时间,阿渔几次隐晦地瞥向曹溋,都对上了曹溋窥视她的眼神。

那是一种让阿渔很不舒服的眼神。

阿渔就又想起了曹溋的为人。曹溋进宫当太子侧妃前,一直都表现的很关心她一样,可曹溋当了太子侧妃,宫里两人再见,曹溋便不再掩饰对她的厌恶,会明褒暗贬地贬损她,也会贬损阿渔的母亲江氏。

回忆越来越清晰,阿渔明白曹溋为何用那种眼神看她了,想来,曹溋更希望她死在了山崖下,也不希望她嫁给徐潜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意识到这点,阿渔再也不看曹溋了。

曹溋偷偷戳了一下徐琼的脊梁骨。

她很确信那就是阿渔,但为了圆昨晚对太子撒的谎,她得跟着徐琼走到阿渔面前,随便找到阿渔身上的一个黑痣,回去给太子一个交待。

徐琼真恨不得曹溋死了,她还记得曹溋受宠那段时间是如何在她面前炫耀的。但为了太子的大事,徐琼只好领着曹溋走到徐老太君身边,虚情假意地说些孙女想念祖母的话,再同阿渔这个五婶客套几句。

曹溋抓紧时间打量阿渔,看到阿渔左耳垂下有颗小小的黑痣。

徐老太君早忘了曹溋这个小辈。

但徐老太君身边有个能人,那便是从徐老太君还是个小公主时就跟在她身边伺候的芳嬷嬷。别看芳嬷嬷也七十出头了,可芳嬷嬷眼睛还没花,加上她天生过目不忘,尤其擅长记人,察觉太子妃身后的宫女一直在盯着五夫人看后,芳嬷嬷定睛一瞧,记起来了!

徐老太君是公主出身,芳嬷嬷在宫里住了十几年,出宫后又跟着徐老太君经历过那么多事,阿渔不清楚的、没想到的东西,芳嬷嬷短短功夫就琢磨透了。

曹溋早被太子贬成普通姨娘了,据说这几年从未复宠,太子宠爱的姨娘都没资格参加宫宴,曹溋为何宫女打扮跟着太子妃过来了?太子妃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她,那为何早几年没有,非要今年来?今年哪里特殊?

五夫人是个特殊。

所以,曹溋就是要来认阿渔的,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曹溋自己想认,她没本事说服太子妃,太子妃自己想认,她与阿渔是旧时,靠自己能认。妻妾同时上场,那一定是太子的安排。

阿渔与四皇子是亲表姐弟,阿渔嫁给了颇受皇上倚重的五爷,太子肯定是怕了。

芳嬷嬷理解太子的怕,但太子真把这事捅出去,五爷夫妻就麻烦了,五爷一发愁,就等于她的主子老太君也要发愁。

芳嬷嬷最忠心了,待徐琼领着曹溋退回席位,芳嬷嬷便弯下腰,在徐老太君耳边悄悄提醒了几句。

徐老太君看眼曹溋,不动声色。

她什么也不用做,因为老五已经在建元帝面前过了明路,她这个婆婆说儿媳妇不是当年的孙媳妇,建元帝也站在他们这边,那外面怎么议论都翻不了天。倘若太子还想干点大的,譬如说去建元帝面前告状,那无异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过了一会儿,建元帝派人来请徐老太君过去,皇上想与自己的姑母说说贴己话。

徐老太君带着阿渔一块儿去了。

建元帝终于看到了阿渔。

让建元帝失望的是,阿渔身上没有半点曹皇后的影子,姑侄俩都很美,但阿渔美得柔弱,惹人怜惜,曹皇后美得张扬,曹皇后不高兴的时候,连建元帝都觉得这女人通身一股威严,可越是这样,当他征服了曹皇后,当曹皇后心甘情愿在他身下露出妩媚妖冶的一面,建元帝越得意。

曹皇后初进宫那几年,建元帝只享受她的年轻美艳,只享受成功哄骗了这样一个美人的快感,但当两人越来越熟悉,当曹皇后成为后宫唯一一个懂他的女人,建元帝对她的感情也不一样了。只是,直到曹皇后突然离开,建元帝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情。

就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在他心里发了芽、开了花,曹皇后活着,建元帝只闻到了令他陶醉享受的花香,还不知道花已经开在了他心里,直到他看见沉睡一般死去的曹皇后,他才终于见到了那朵花。

也就是在这一刻,那朵花在它开得最美最浓烈时被曹皇后连根拔起,她带着它一起走了,只剩下他心里的千疮百孔。

没人知道,建元帝每晚都会想起曹皇后,哪怕他宠幸了新进宫的美人,那短暂的欢愉过后,建元帝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的女人不是她,接下来的漫漫长夜便变得越发孤寂空虚。

看了几眼阿渔,建元帝示意徐潜可以带阿渔走了。

建元帝今夜下了令,没有他的召见,谁也不得进入御花园。

建元帝与徐老太君在御花园的楼阁中叙旧时,徐潜带着阿渔来到了一座凉亭。

阿渔远远就见凉亭中有道身影,他懒散地靠着凉亭一侧的美人榻,面朝夜空,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什么,还是睡着了。

阿渔看向徐潜。

徐潜低声道:“是四殿下。”

阿渔不禁湿了眼眶。

徐潜将她扶进凉亭中,他便退到外面守着了。

从他扶着阿渔进来到他离开,四皇子只是歪头扫了他们一眼,便重新转了过去。

阿渔都快认不出四皇子了。

她上次见四皇子还是五年前,当时四皇子才十岁,活泼爱笑,看到她会开朗地喊阿渔表姐,无忧无虑的。可是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他脸庞瘦削,眼神冰冷带着生人勿近的戾气,阿渔看了想哭。

她也真的哭了。

四皇子搭在膝盖上的修长手指微微扣紧。

他听说了,宫里宫外都有传言,说徐潜在凤阳娶的夫人与曾经的六太太、曹家四姑娘很像。

四皇子连母后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只知道画纸上的母后不及真人三分,对于阿渔这个表姐,四皇子印象更薄。可四皇子记得,当年三皇子喜欢欺负阿渔表姐,只要阿渔表姐进宫,他几乎都会看到她哭,她一哭,母后就会替她做主。

三皇子还给她起了个“小哭包”的绰号。

现在她果然又哭了,还跑到他面前哭。

应该就是她了吧?

是又如何呢,他这样的处境,认了不如不认,好好去与徐潜过日子罢。

四皇子站了起来,看也没看阿渔,径直往外走。

阿渔再也忍不住,哭着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袖子:“殿下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阿……”

“你是我五表婶。”四皇子停下脚步,冷声打断了她。

阿渔不要从徐潜那边认,她心疼地抱住已经长得比她高的清瘦少年,眼泪落在了他衣上:“殿下,我是你阿渔表姐啊,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四皇子注意到徐潜朝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四皇子皱眉,徐潜也皱了眉。

但徐潜又转回去了。

他不来拽开他的妻子,四皇子顾忌阿渔腹中的孩子,也不敢甩开她,听着她呜呜的哭声,四皇子烦躁道:“都要当娘了,还是这么爱哭。”

就知道哭,哪里像个表姐?

阿渔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狂喜地转到四皇子前面,杏眼期待地看着他:“殿下肯认我了?”

四皇子抿着唇,偏过头。

就着灯笼的光,阿渔仔细端详十五岁的四皇子。

建元帝没在阿渔脸上找到曹皇后的影子,阿渔却在四皇子脸上看到了姑母的影子。

太子容貌酷似建元帝,四皇子更像姑母,修长的丹凤眼,冷着脸更显淡漠无情。

可阿渔知道四皇子是装的,他都肯认她了,一定也很高兴见到她。

阿渔笑了,脸上还带着泪。

四皇子垂眸看来,见此皱眉道:“哭包。”

阿渔:……

她有些尴尬了,松开紧攥四皇子的手,飞快地擦脸。

四皇子就在此时道:“既然还活着,安生做你的五夫人,没事少进宫,更不要对人提到我。”

曾经无忧无虑的小表弟,一晃眼都知道照顾她了。

阿渔在徐潜身边,什么都不怕,她只挂念四皇子的安危。

“殿下在宫里过得好吗?”阿渔心疼地问,其实在看见四皇子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答案。如果过得好,就不会这么清瘦,如果过得好,就不会这么冷,仿佛世上再没有关心他的人,也没有人值得他关心。

“废话,我堂堂皇子,谁敢对我不好?”四皇子轻斥道。

阿渔也知道自己问的废话,可是,表姐弟重逢,她又高兴又难受,心里乱乱的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了。”四皇子等了片刻,忽然道。

阿渔一急,再次抱住了他。

虽然四皇子长高了,但在阿渔心里,他还是那个比她矮的表弟。

“表姐没有用,帮不了你什么,只请殿下记得宫外还有个人日夜牵挂你,千万珍重自己,平时多吃些,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了。”

四皇子听着听着,眼里好像进了东西,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