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罗晓培向团里请了三天假。对高飞说要去杭州开会,“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她故意问。

“这阵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抱歉——”他道。

她说没关系,“以后我们自己去。杭州这么近,有的是机会。”

罗晓培在高飞公寓附近的酒店订了个房间,住两晚。把行李打了个小箱子,对家人也说是开会,“后天回来——”没吃早饭便匆匆走了。

她包了一辆出租车,用来跟踪高飞。从他上班到下班,寸步不离。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对这事仿佛见怪不怪,“抓奸是吧?——现在女人都精了,抓到老公的小辫子,离婚时候就可以多分一点钱。头子活络的。”

罗晓培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很丢人。她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像那些无知无识的女人一样,被男人搞得团团转,完全丧失了理智。

她看到露丝——高飞的助理,留着长波浪的打扮性感的女人。连着两天,这女人都在高飞公寓里过夜。罗晓培没有太过意外。其实早该想到的。换了别的女人,或者早就提防男朋友身边的妖娆女子了。可她不会。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高飞。如今的社会,这几乎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子,除了拉琴,什么也不懂。

男老板和女助理。本身便是天然的屏障,再亲伲,别人也不好说什么。高飞是个大忙人。越忙,与助理在一起的时间自然越多。天南地北到处飞。如果愿意,他甚至可以与露丝二十四小时不分开。罗晓培团里有好几个领导,与女秘书关系也很暖昧。就连罗志国,有一阵温筠也不大满意他那个说话嗲叽叽的年轻女秘书,后来她调去总局了,才放了心。罗晓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好像,竟是为高飞找借口了。

讽刺的是,高飞居然还不忘常给她打电话。有一次竟然还是与露丝双双进了公寓之后。也难为他,两头都不落下。罗晓培站在他家楼下,拿着手机,不晓得该哭还是笑。

“老婆,你在干嘛?”他问她。

“刚吃完晚饭,在房间看电视。”她回答。

“有没有想我?”

“你呢,有没有想我?”她反问。

“当然有。三天太长了,比三年还长。宝贝,我很想你。”

罗晓培猜他这时应该坐在沙发上,一手打电话,一手摸着露丝的波浪长卷发。像抚着波斯猫的毛。露丝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热带地区的女人,皮肤微黑,但身材挺拔匀称。在罗晓培的印象里,她待人极有礼貌,话也不多。高飞曾夸她能干,“是个很棒的助手。”

出租车司机很满意这份三天的短工。他甚至留下自己的名片,“小姐,以后有需要,尽管找我。车子是我买下来的,比较方便。不像别的司机,都是租公司的车,做一休一。”

第三天下午,高飞和露丝去了恒隆广场喝下午茶。罗晓培到了那里,便打发司机走了。“师傅谢谢你,你可以离开了。”司机提醒她带好相机,“小姐你太老实了,这种事情一定要留下证据才行,最好是摄像机,照相机也凑合,要单反,可以连拍——”

罗晓培走进去,在咖啡厅的角落位置坐下。露丝站起来,去自助餐台拿食物。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在高飞肩上划过,随即给了他一个很妩媚的笑容。高飞趁势在她腰上轻轻一捏。这一串动作很快,旁人也许并不注意,却被罗晓培看个正着。这对偷情男女,有些忘乎所以了。

罗晓培一边喝茶,一边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三天的时间不算长,但也足够做决定了。要么摊牌,要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晚上约他出来吃饭看电影——罗晓培心跳加速,嘴唇也发干。好像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诀择。她又一次觉得难为情。在出租车司机的眼里,她不折不扣是个弃妇。而事实上,情况也差不多。高飞即便跟她结婚,只怕也未必会与露丝分手。就算分手了,罗晓培得到的,也只是个不忠的男人。背着未婚妻与别人偷情的差劲的男人。

她买了单,离开了咖啡厅。想另外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看表,快四点了。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选择做鸵鸟了。这时,她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罗小姐!”

不用回头,她便听出这是姚米基的声音。如果放在平时,她不介意与他寒喧几句。可眼下,她实在没那个心情。她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去。

“罗小姐!——嗨,罗小姐!”这声音却不依不饶,愈来愈近。

她只得停下来,转过身。见姚米基一路小跑,奔了过来,到她面前停下。

“罗小姐——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怎么越走越快?”他气喘吁吁。

“你好。”罗晓培只得道。

“墨镜老酷的,像大明星一样。”他嘻嘻笑着。

“谢谢。”

“逛商场啊?”

“嗯。”

罗晓培冷冰冰地回答着。她希望他识趣,快点离开。可这人偏偏粘膏糖似的,又问:

“一个人逛商场啊?”

“没错。”罗晓培点头。

“怎么男朋友没来陪你?”

罗晓培朝他看。

“心情不好?——跟男朋友吵架了?”他兀自不识趣。

“姚老板,”罗晓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的,脚底像被什么粘牢似的,一下子怔住了。

——高飞和露丝站在不远处,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他们应该也是刚刚才看见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只一下子,便撞上了。像两辆失控的火车。那一刹间电光石火。

有那么几秒钟,罗晓培脑子里空白一片,整个人像块木头。手是僵的,脚是僵的。额头上都出汗了。很快,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挽住姚米基的手臂。亲亲热热地。

“下午好!”她露出微笑,向两人打招呼。

高飞目光移到姚米基身上,“这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我男朋友Micky,”罗晓培感觉姚米基整个人似乎在往外滑,只得加了几分力气,牢牢抓住他的手臂,“这是高飞,著名的建筑师。这是他的助理露丝小姐。”她听到自己有些夸张的甜得发腻的声音。像陌生人。

“男朋友?”高飞脸色很难看。

“没错。准确的说,是——新男朋友。”罗晓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本来想找个机会告诉你,现在好极了,大家都省力了,也免得拖来拖去,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高飞,请替我跟伯父伯母说声抱歉,看样子我们的婚礼只能取消了。”

罗晓培说完,拉着姚米基便要走。高飞抢上两步,拦住她。

“你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是我们分手的意思。”罗晓培不晓得自己原来这么坚强,“分手”两个字说出口,轻松得仿佛在说“早上好”,“很抱歉,耽误了你整整两年的时间。你送我的那些礼物,还有钻戒,我会快递给你——Micky,亲爱的,我们走吧。”

姚米基显然不太适应她为他新取的英文名字,表情有些恍惚,动作僵得像机器人。罗晓培挽着他,朝前走去。与高飞擦肩而过时,她忽然感到一丝快感。她连说分手的机会都不给他。——不晓得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她太傻。

走到商场外面,姚米基嘿的一声,朝她看:

“朋友,拍电视剧啊?”

罗晓培松开他的手臂,“对不起。”

“跟男朋友分手,也犯不着搭上我吧?”

“嗯,”她停了停,“因为——有点原因。”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把手****裤袋里,吸了吸鼻子,“你男朋友会相信吗?看他样子也不像傻子。”

“他信不信都好,反正分手是分定了。”罗晓培说着,佯装捋了捋头发,掩饰已经快要落下的眼泪,“我回家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下次请你吃饭。”

“吃饭倒不必了,有空到我店里做脚,多买几个疗程就行了。”他笑。

罗晓培也笑笑,随即别过头,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罗小姐。”他叫住她。

“怎么?”她并不回头。她猜他已经看到她微红的眼圈。

他摸了摸头。“这个——其实如果情况不太严重,又何必这样呢?就算不为他,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嘛——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瞎劝劝,有道理你就听,没道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他说完,道声“再见”,转身朝相反方向走了。罗晓培忍不住回头朝他看。这个人,莫名其妙被人利用了一下,倒是也不生气。反过来还劝她。

半小时后,她提着行李箱,回到家。打开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笑容。

“我回来了!”

吃饭时,温筠问她在杭州开会的情况。她说,蛮好。温筠说她这几天好像瘦了,“多吃点菜,都是你喜欢的——”罗晓培这才发现桌上的菜都是她的最爱。虾籽海参、粉蒸排骨、芦笋牛柳,还有罗宋汤。本来已没什么胃口,见这情形,便又去盛了半碗饭。

“天气一天天热了,要是不减肥,许多衣服就穿不下了。”她笑道。

温筠也笑笑,朝毛慧娟看了一眼。毛慧娟会意,催促冬冬吃饭:

“加快速度,我们要学大老虎,呵呜一口——”

温筠又让小梅到超市去买东西,“别去楼下那家,到家乐福,那里的面包品种多。骑车去。”

小梅答应了,出了门。一会儿,冬冬也吃完饭了,毛慧娟带他到楼上做作业。

饭桌上只剩下罗志国夫妇与罗晓培三个人。罗晓培其实有些猜到了。刚才看几人的神情,便晓得爸妈有话要说。她脸上若无其事,手心里却渐渐冒出了汗。

“菜味道蛮好,小梅的厨艺真是越来越棒了——”她笑。

“晓培。”罗志国叫了声。

“嗯?”

“有件事情——”罗志国说到一半,嘎然而止,朝温筠看。示意还是她来说。

温筠暗怪丈夫推卸责任,停了停,随即把毛慧娟告知的事情说了。“慧娟说她有一天在机场碰到高飞和一个女人——她也是犹豫了好久,不晓得该不该说。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自己人嘛,有啥不能说的。如果是误会——”

“真的是个误会,”罗晓培笑着打断妈妈的话,“慧娟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长波浪,个子高高的?”

“好像是的。”

“那是他助理,露丝,我都认识的。——他们两个绝对没问题,就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非常单纯。那次应该是他们一块儿坐飞机回来。新加坡人呀,和我们不一样的,勾肩搭背很正常。是慧娟误会了,没事的。”

罗晓培连珠炮似的说完,又盛了小半碗罗宋汤,小口咪着。朝温筠笑。

“别那么严肃嘛,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爸,你也是的,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你也管?你女儿又不是傻子,他们俩要是有事,我还能等到今天?嘿。”

罗志国夫妇对望了一眼。

罗晓培放下碗,“不过——”她停了停,“你们既然已经说起了,那我索性宣布一件事情。”

“什么事?”罗志国夫妇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和高飞分手了。”

“啊?”温筠忍不住叫了出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感觉在一起没劲了,”罗晓培瞥见爸妈的神情,继续道,“——我有了新的男朋友。是我的问题,不关高飞的事。”

“新的男朋友?什么时候,怎么没听你提过?”罗志国问。

“最近的事。还来不及告诉你们。”

“那高飞呢,”温筠急道,“他同意分手了?”

罗晓培点头,“他不是那种死缠不放的人。大家都是成年人,好来好散,再见亦是朋友——你们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没什么问题。”

罗志国夫妇沉默了。事情太突然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上楼了。”罗晓培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下午在超市买的两包手剥小核桃,“杭州买的,吃吃白相。”

她飞快地瞥过温筠的脸,眉头深锁,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忽然觉得挺难过,让妈妈担心了。她编的谎话,只是用来维护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可不管怎样,终究是伤了父母的心。婚礼的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小半。温筠连婚礼时穿的衣服都备下了,是一套滚金边的中式套装,配黑珍珠项链。他们甚至还曾半开玩笑地说要一起去夏威夷度蜜月,“两个老电灯泡,加起来超过两百瓦——”

罗晓培不敢再停留,生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掉下来。她走上楼,在转角处遇到毛慧娟。后者一脸愕然。很明显,她也听到了楼下的谈话。

“纯属误会,”罗晓培索性先发制人,“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晓得你是为我好。”

毛慧娟问:“你们真的分手啦?”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毛慧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半晌,憋出一句:“其实也没关系,你条件这么好——”

“你不是劝我别太早结婚吗?现在我听你话了。”罗晓培朝她笑。

“你这样讲,好像我存心触你霉头似的——”毛慧娟觉得自己这话讲得像个白痴。她朝罗晓培看,总觉得她笑容里隐藏了些什么。笑得那样灿烂,竟像是碰到天大的喜事似的。毛慧娟读书再少,也晓得“矫枉过正”这个词。一句话在嘴里转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不是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没啥好不开心的。我现在这个,比前面那个不晓得要好多少倍!何况我还带了个孩子呢。你就更不用说了,有本事,人又漂亮。所以啊,你现在这样,未尝不是件好事——”

罗晓培脸上笑容不改。她晓得她是在安慰自己。只是话说得太白,生生道破了她的谎言。反而让她更难堪了。她有些悲哀地想,竟会落到与眼前这个女人差不多的境地。——谁用你多管闲事?谁又稀罕你拿自己的例子来安慰人?

那层厚厚的盔甲,被她穿了整整大半日,几乎已承受不住,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

“我买了杭州的小核桃,有空剥给冬冬吃。”罗晓培说完,再不停留,快步走到自己房间,进去,随即把门关上。

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落下。她掏出手绢,牢牢捂住口鼻,生怕屋外的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