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逃亡(一)

电神祭典每周举行一次。

届时,全城的信徒在黄昏来临前就会从家里出发,聚集在中心广场上。广场中央,耸立着一根巨大的黄铜色圆柱,其顶端是一个银色球体。人们友好地互致问候,盘腿坐下,静静守望着圆柱,神态虔诚而安详。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从地平线上消失,一种凝重的氛围开始笼罩在人群之中。这时,教主便会缓步来到圆柱边上,挥动手中的法杖,念起祷词:

“伟大而仁慈的神啊,请饶恕我们的罪!我们曾经多么狂妄,试图主宰一切。我们滥用宝贵而神圣的神力,以致堕入邪恶的深渊。我们知道您洞察一切,因而降下黑暗惩罚我们。但我们亦深知您的宽容与慈祥,您的惩诫不过转眼之间,您的恩典乃是一生之久。当我们向您呼求的时候,您就应允我们,重新赐予我们宝贵的神力。神啊,您若究察罪孽,谁能站得住呢?但您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您。您没有按我们的罪报应我们。父亲怎样怜恤他的儿女,神也怎样怜恤敬畏他的人。万能的神啊,我们将从此依赖您,敬畏您,领会您的心意。在这暗夜将至之时,请您赐下神力,让我们仰望您的恩赐吧!”

教主高高举起法杖,然后猛地挥下。与此同时,从圆柱顶端的银色球体上,一道道闪电激发而出,降落在四周带有金属尖端的物体上。

在这紫蓝色闪电的辉耀下,人群纷纷将双手交叉置于前胸,手臂做出闪电般的弯曲姿势。他们闭上双眼,低声祈祷着。

一般而言,仪式会持续一分钟。在这之后,街道两旁的路灯会以广场为中心,渐渐向外亮起,象征神恩广播四方。而人们则会在祷告完毕之后,有序地离开,或者来到教主的面前,亲吻他的双足。

在信徒的眼中,教主就是神在人间的化身。没有教主,人们就无法领会到神的旨意,也就无法得到神力的恩赐。

但是这天,祭典活动上却出现了一个插曲。在祭典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个穿着褴褛西服的中年男子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他手里举着一块石头,口中疯狂地大喊道:“你这个骗子!你们听着,他是个骗子!发出闪光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力,只是一个特斯拉线圈,一个特斯拉……”

话音未落,就有人上前把他给扑倒,夺去他手里的石头,然后把他扔出了广场。他一边挣扎一边还继续高喊“特斯拉线圈”,直到有人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住,广场上才恢复了平静。过了片刻,有人附在教主的耳畔悄声说了些话。教主一直保持着微笑,点了点头,示意教众平静下来。

“恶魔终将现形!大家无须惊慌。我们只要虔诚地敬畏神,神的仁爱就会永远伴随着我们。”

人群终于恢复了秩序,平和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信徒的脸上。

这时,阿木默默地向着广场外退去。四个壮实的保镖护卫着他。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由索罗亲自挑选,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那人会怎么样?”他问旁边的一个保镖。

保镖没有听懂他的问题,直到他用拙劣的英语重复了几遍,后者才恍然大悟。

“Hanging(绞死)。”保镖回答道,接着用简单的汉语解释了一遍。他是这几个保镖里唯一懂一点汉语的。

阿木顿感一阵生理不适,愤怒和无奈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因为他对索罗的所作所为毫无办法。

“尽快给我找个翻译吧,”他只好换个话题,“他答应过我的。”

即使供电开始缓慢恢复,但大部分工厂仍然处于停工状态。特别是那些生产智能设备的高科技企业,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正常。因此,具有自我学习能力的智能翻译器数量极少。与其让索罗提供一个翻译器,不如让他给自己配一个翻译更方便。

翻译很快就找来了,是一个叫唐纳德的人。阿木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的汉语说得很好。

“我一直很喜欢中国文化。”唐纳德解释道,“我读大学时,交了一个很好的中国留学生朋友,我的汉语都是跟他学的。”

阿木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道现在中国的情况吗?”

“不知道。现在美国到处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我连佛罗里达变成什么样了都不知道,更别说遥远的中国了。”

“这一片不是恢复电力了吗?互联网恢复了吗?”

“早着呢。虽然光纤之类的硬件设施都还在,但现在也就只有几个网站可以访问。”

“让索罗给我找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我试试看。”

电脑第二天就送来了,可结果令阿木很失望。

“我想知道中国的情况,”他对捣鼓电脑的唐纳德说,“特别是重庆。”

阿木的家便在重庆。虽然他一直对父母很冷漠,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竟然开始担心起家人来了。

那由来已久的冷漠如一辆刹车失灵的小轿车,终于在此刻开始减速了。

说起来,自从父亲坐上轮椅之后,爸妈就像集体转性了一样,对自己的态度也完全变了。只是那时候的阿木把自己的心灵死死地封闭着,总不肯接受家人的关心。现在想起来,如果能早些释怀,或许自己就不会去近腾读书,现在就能陪着家人共渡难关了。

那时,自己一心想像姐姐一样逃离那个家,在中考填志愿的时候,正好听到了近腾中学的宣传广告。那时候近腾中学已经声名鹊起,是一所很有实力的私立学校。广告上说,它们刚使用三年的新校区,正在大规模招生中。新校区虽然在学费上做了大幅降低,但却有一个很不近人情的规定:就读之后,所有的学生都将面临严格的封闭式管理。换句话说,从高一入学开始,直到高考,这期间学生都不允许回家。一去就得在学校待三年,这种极端严格的管理模式吓退了很多考生。正因如此,报名的学生其实并不多。可这正好满足了阿木当时想要逃离家庭的愿望,于是毫不犹豫地报考了近腾高中。

现在,他已经知道,新校区所在的位置是在地球同步轨道。对于这样的规定,他自然就完全理解了。

最近几天,唐纳德带来的消息全都糟糕透顶。据说重庆很早就断电了,而且歌乐山上还燃起过大规模山火。而阿木的家正好就在歌乐山下,他问过唐纳德关于山火的详细受灾情况,可唐纳德也无从知晓。

想要回家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急迫。在这样的乱世中,自己却不知道家里的任何情况,这让阿木焦虑不已。有时候阿木会觉得奇怪,自己的心态何以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呢?大概是一种补偿效应吧,他想。自己过去有意压制的对亲情的巨大需求,如今像怪兽一般饥渴难耐。

唐纳德答应向索罗转达阿木的要求,甚至答应会去华人社区问问看,也许能多了解一些有关情况。

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从唐纳德那里得到更多的确切消息。几张新发现的旧中文报纸,只简短地报道了东吴市的轻轨事故,对于近来的石碑和断电则没有丝毫提及,更没有重庆的消息。

他越来越心浮气躁,经常陷入沮丧之中,有时甚至对着墙壁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唐纳德每天都过来跟他聊天,告诉他一些外面的消息。在自动化武器的帮助下,政府军所向披靡,已经收服了全美所有的地方武装,马上就可以重建这个国家了。而且,为了恢复电力,包括加拿大和墨西哥在内,都相继要求加入美利坚合众国——哦,不对,现在应该叫美利坚神国了。

可这些消息完全无法引起阿木的兴趣,他只想早点回家。

石碑上的题目已经很久没有改变过了。有一次,他找到索罗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新的题目,那他也就不再需要待在这里了。可是索罗显然还有疑虑,他担心某一天又会出现新的题目,因此仍然不肯放阿木回中国。

阿木开始绝食。他不再吃教众送来的比萨和面包,就连索罗特地准备的中餐也不多看一眼。他铁了心要回去,本以为,如此一来,索罗肯定会屈服了,不料第三天,几个强壮的教徒冲进他的房间,把他强行带到一家医院里,然后将他的四肢绑在一张床架上,用一支冰冷的针管插进他的腹部,营养液汩汩地流了进去。

他彻底绝望了。他终于明白,自从跟着索罗踏上返回地球的太空船那天起,自己就彻底沦为了索罗的工具。

这身体,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感到愤怒,发誓再也不帮索罗解答任何问题。可这行得通吗?如果自己不配合的话,索罗又会怎么对待自己呢?他想起了那些被绞死的异见者,在神国建立的过程中,这种残酷的刑罚几乎每天都会在各大城市的广场上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被绞死的人——那些风干的尸体在绞刑架上晃动,他仿佛又闻到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渐渐地,愤怒消失了,连同对抗的勇气也消失了。他唯有无奈地长叹,一动不动地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

一天下午,病房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阿木面前。

“露丝,”阿木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小女孩阴沉着脸,指了指身后的唐纳德,“他们都不肯告诉我这些天你去哪里了,是他偷偷告诉我的。”

阿木这才看见唐纳德跟在露丝的身后,正紧张地向门外张望。

“他怎么能这么对你!”露丝气呼呼地说,“这太过分了!”

阿木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你想回家?”露丝问。

“唉,别说了。”阿木摇了摇头,“你爸是不会放我回去的。”

露丝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宛若一位女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