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禁书(一)

书桌上堆起的课本和练习册有一尺多高,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黑板。这是高中教室的课桌上常见的景象。在这样的书山面前,是一颗颗留着制式短发的脑袋,看起来像是被埋在书山下的一只只小刺猬。

在这样一间教室里,正在上英语课。

英语老师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头发蓬松,袖子卷起,正在黑板上用力板书着几个常用短语的用法。教室里很安静,做笔记的沙沙声像幼蚕在啃食桑叶。

文仔还没来上课,估计还在宿舍睡觉。第一阶层的学生拥有很多特权,包括随意缺课、指定宿舍或公寓,甚至可以提请学校领导撤换某个老师。每月一次的段考中,全校前十名自动进入第一阶层——文仔从未掉出这一行列。

古河朝左右望了望,轻轻地翻开一本封面上写着“中阶语法”的书,当然内页早已被替换为了科幻小说。这种方法是文仔教的,据说非常有效,很难被老师发现。

“你可以试试!”那时,文仔一脸认真地说。

没事的,古河默默安慰着自己。况且,这是一本小册子,放在高高的书堆下面,老师应该发现不了。他推了推眼镜,把上次夹在书页中的书签抽出来放在一旁,然后在记忆中搜寻上次看过的情节。

心跳开始加快。

没事,他暗自想着,这个方法已经用过好几天了,从来没被老师逮到过。

他面前的科幻小说是一本“禁书”,按照校规,不仅不能在上课时翻看,就是平时也完全禁止阅读。当然,只要仔细研究过校规,你就会发现,所谓的禁书,就是除了教科书和辅导书之外的所有书籍。

古河始终记得自己首次遭遇查寝时的情形。那天傍晚,自己正靠在床上,拿着一本小说聚精会神地看着。阿木坐在床边上,小声念叨着什么,也许是在背英语单词。文仔则躺着发呆。这时门突然开了,陈松冲了进来,然后又猛地把门关上。

“查寝的来了!”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急促地说。

听到这话,文仔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赶紧把一个黑箱子从柜子里拿出来,然后跑进厕所,嘭地关上了门。

阿木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动作,继续自顾自地念叨着。

“你还不把书藏起来!”陈松压低声音冲古河喊道。

古河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四处寻找可以藏书的地方。床下面?估计不行,太容易被发现了。他打开衣柜,准备把书塞进叠好的被子里。

“不要放柜子里!”陈松连忙提醒道,“他们会搜柜子的。”

那藏哪里呢?古河的目光慌乱地四处游走,寻找着下一个隐藏点,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同学们好啊!”一位面容和蔼的阿姨走进了宿舍。

“老师好!”陈松和阿木齐声回应道。

“啊……老师好!”古河急忙把拿着书的右手放在身后,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还好,这位老师似乎并未留意古河的异样,她只是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陈松的床前,开始仔细翻找起来。

古河不自觉地后退,似乎那人并不是老师,而是一头危险凶猛的野兽。

不知不觉,他已经退到了位于宿舍最里侧的窗边。女老师这时已经检查完了陈松的床,抬起头来,准备到下一个目标地点继续搜查。这时候,她看到了古河。

“你手里面拿着什么?”她突然厉声问道。

“没……没什么啊!”古河哆哆嗦嗦地回答道。

“把手放前面!”

似乎嗅到了什么特殊气息,女老师向古河走来。

古河僵住了,身体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看着对面的老师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一股冷汗从背后冒出来。

“那个……老师,”这时,陈松突然说道,“我们房间的灯泡好像有点问题。”

女老师停下脚步,抬头看看,“灯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问题?”

“现在没事,可有时候会突然一闪一闪的。”陈松煞有介事地说。

“哦,这个问题我会向后勤反映的。”女老师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简单地写了几个字。

趁着女老师不注意,古河微微晃动手腕,把书从窗户的铁栏间扔了出去,似乎还听到了书壳和地面撞击的声音。

总算过了一关。古河大大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把手伸了出来。

带着怀疑的眼光,女老师仔细检查了古河一两分钟,这才不悦地放弃。不曾想,她突然转身,用力拍打起旁边的木门来。

“厕所打开!”她严厉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丝恼怒。

“马上就好。”文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就在古河为他担心的时候,门却突然打开了。“老师好!……有点拉肚子,真是的,什么时候吃坏了……”他嘟哝着从厕所里走出来。

一股恶臭传来。女老师皱着眉,探头朝厕所里扫了一眼,然后便嫌恶地关上了门。

“你到底藏哪儿了?”女老师走了以后,古河进入厕所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文仔的那个黑箱子。

“嘿嘿,好好学着吧。”文仔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走到厕所的窗边,握住铁栏用力一拉,整个栏杆竟然从窗框上剥离开来。这时古河注意到,铁栏杆的底部,系着一根纤细的线,在线的另一端,正是那个垂在窗外的黑箱子。

“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把书都扔了。”古河抱怨道。

“没事没事,待会儿再去捡回来就行了。”陈松安慰古河说。

“怎么捡啊?大门都关了。”

“放心,”陈松挤了挤眼睛,一脸自信地说,“包在我身上!”

“我说你们啊,”阿木突然说话了,“以后还是不要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吧,多做点题不是更好?那些东西就像混在油里的杂质,只会让轮轴发涩。”他扬起手臂旋转了几圈,似乎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轮轴还能正常运转。

像往常一样,阿木说完这句话,宿舍里瞬间冷场了。陈松对着古河抖了下眉毛,然后便麻利地躺上了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本还没看完的小说已经完好无损地放在了古河的枕边,而宿舍大门还没开。古河看了看陈松,那小子正一边哼歌儿,一边刷牙呢。

“陈松,你怎么捡回来的?”古河好奇地问。

陈松转过身,冲着古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坏笑,然后继续刷牙。

那是一本凡尔纳的经典科幻小说,昨天查寝的时候,古河正看到一个关键的地方,事关主人公能不能活下来。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停止阅读,简直就像半中途被拖出厕所一样,那种痛苦无以言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自己不接着看下去,这一天都没办法安心上课。

他拿着书,犹豫着要不要带到教室去。

“带着呗!”文仔一眼就看穿了古河的心思,说着从床上懒洋洋地坐起来,“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偷天换日大法!”——其实就是换书壳。

书有不同的性格,就像写书的人一样。有的书总是板着脸,一脸严肃,你翻开到哪里,它就跟着训你到哪里;有的书则温和许多,它努力用一些你不会反感的话语,跟你对话,当然,骨子里还是那一套道貌岸然的东西;但是,还有一种书,它不会主动接触你,只露出冰山一角,让你好奇。当你主动向它靠近,它会让你情不自禁地跟随它的脚步,带着你不疾不徐地走进一个瑰丽而美妙的世界。无须细看,你只要翻开一页,就能从字里行间嗅到它的气息——是古板的、伪装文雅的,或是诱人的。

当你跟随一本诱人的书走进异世界之后,你的身体就只剩一副躯壳,真正的你已经来到了彼岸。你的呼吸将时而深沉,时而急促,眼睛像扫描仪般机械地左右转动着,身体轻微地晃动,偶尔又突然停住。

就像梦游。

古河现在就逐渐进入了这样的状态。

梦游的时候,突然惊醒,往往是危险的。

刚开始,古河只是觉得光线有一丝微弱的变化,然后肩膀出现了一种似痒似麻的感觉。就像在大梦将醒的前夕,整个人陷入了某种眩晕状态。然后,眼前世界的色彩开始一点点剥落。

终于,灵魂重新回到了躯体里。

英语老师一手搭在肩膀上,一手拿起古河面前的“中阶语法”。几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注视。

一片安静。

这下完蛋了,他茫然又自觉地站了起来。

同桌的文仔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古河。这个方法是他教给古河的,本以为不一定会被采用,没想到后者毫不犹豫地照做了,这很大程度上当然是源于对文仔的信任。对此,文仔也心存愧疚,可是,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违心之举。古河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文仔这种好心行为的背后,还深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隐情。

当古河沮丧地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文仔抬起头来,偷瞄了一下古河的双眼。只有文仔知道,那是一切的源起,或许也将是一切的终结。

十分钟后,古河已经站在了训导室里。是温控调节系统的温度设定太低的缘故吗?在他低头站立的时候,手臂上竟不停地冒出鸡皮疙瘩。

“你听,仔细听!在你的身边,整个房间里——有种什么声音?”稍显干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古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是时间流动的声音。”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低下头来,对他严厉地说。古河知道他是高一年级的训导主任,也是学校的心理辅导员。

“无论你在做什么,请时刻记住这一点:时间不等人!我们既不能让它暂停,也不能减慢它的脚步。在你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它就一点一滴地从你的指缝间滑走了,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他低沉的声音里有某种诱人的频率,那频率直刺听者的心房,使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负罪感。

“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穷人,没人可以无谓地虚掷——即使是你们这些高一的学生!看上去你们离高考还很遥远,其实现在正是打基础的关键时期。如果因为现在的松懈,导致自己的知识结构中出现了漏洞和缝隙,那你以后可能需要花费数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补回来。所以,从进入高中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每一节课,都要全力以赴;我们的每一秒钟,都无比珍贵!”

训导主任的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熟练极了,显然已经说过无数次。古河挺直了身子站在他面前,认真地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模样,但心中只有忐忑不安。

因为“小黑屋”三个字不断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听过很多关于“小黑屋”的传言。那是一种可怕的惩罚机制,据说是由军队和监狱中的某些措施演变而来的。犯错的学生会被关进一个非常狭窄的小房间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这样的黑暗和静寂会不断蚕食你的理性,渐渐地,你仿佛来到疯狂山脉的悬崖边,仿佛置身于一无所有的太空,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虚无。你拍打着墙壁,可是发不出声音,这里的一切都是用最好的消音材料制成的,就连说出的话,也会迅速弥散并消失在空气中。你只能靠喉肌的震动来感觉自己的惶恐嘶吼。你希望看到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但眼前只会出现一些光影的幻象,像鬼火一样在眼前捉摸不定地改变着形状,却又看不真切。

主任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古河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因为他看到在自己的身侧,就有一扇木制的棕色小门。就是它!那个传说中的小黑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那简直是——比死还难受!”曾有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道,“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就有一个!”

熬过了最初几个小时后,希望之光会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在一无所有的黑暗中,一块电子屏幕渐渐亮了起来。在显示屏上,所有的物理模型、数学公式、化学反应,像流水一般从你眼前滑过。你会如饥似渴地趴在上面,看着这些字母和数字,就像沙漠旅人看见了绿洲,在这一瞬间,它们变得无比亲切可爱——那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文字和符号。它们会深深地刻印在你的脑海里,即使在梦里它们也如影随形。

这就是所谓的“饥饿感官教学法”,不少叛逆的学生都被这种教学法“调教”过。

正当古河陷入焦虑不可自拔时,他突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主任正皱着眉头看着他。古河愣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

“没听见吗?赶紧回去上课!这本书没收了。你的成绩不算差,多用点心,不要浪费时间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下次再犯,就没这么轻松了!”

古河如蒙大赦一般连忙鞠了个躬,想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他的身体却并不听话,仿佛被冷藏得太久,变得僵硬无比。他艰难地挪动脚步向门外走去,重若千钧。

就这么让我走了!难以置信的同时,他又感到无比庆幸。

他有些出神地走在走廊上,直到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古河才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风暴过去了,他想。

然而,这时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场席卷全校的巨大风暴已经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