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学校(三)

阿木一口喝下那泛着微微苦味的药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舒畅的呻吟。

此刻,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焕发出活力来,他仿佛听见了无数个齿轮完美咬合着欢快转动的声音。

他拿起一本习题册,看着题目,在脑海中进行着匹配。题目很简短,只有三行铅字,在阿木的眼前,那些铅字渐渐变得模糊,唯有几个关键的词组和数字越来越清晰。他把这些关键字映入脑中,静静地等待着。几秒钟后,他仿佛听到了叮的一声——那意味着匹配已经完成。在这个题目与它的解答方法之间,出现了一条清晰的线,把它们连接了起来。

他拿起笔,飞快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一分钟后,他得到了答案。

还不错,他想,保持这个速度应该就可以了。

阿木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尖子生,他并不聪明。相反,很多人都觉得他有点呆。从小学开始,他的成绩便一直在中下游。上了初中也没什么进步,唯一的亮点就是历史和政治——他基本上都是满分。

他逐渐发现,对于那些需要记忆的内容,无论多么繁杂枯燥,自己总能将其完美地复制到大脑中,就像在电脑上“复制—粘贴”一样简单。而对于那种需要灵活处理的题目,自己就完全不知所措了。同样的一个物理问题,就算自己曾经做过,但只要稍微改一下题目的条件,让解题过程变得曲折一些,自己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这可能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笨”吧。

高中的时候,他自己选择到了“近腾”。虽然父母被他游说得也开始对这所学校寄予厚望,但阿木对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不会有什么改变吧,他想,自己这么笨,再好的老师也帮不了自己。

这种自卑感一直存在于他之前的校园记忆中——直到他初次喝下了“蓝水”。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台干涩的机器得到了润滑,自己身体里的某种潜能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那就是无与伦比的记忆力。

即使不用刻意去记那些公式和大段文字,只要它们从眼前经过,便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就像发霉的衣服上出现的黑斑,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了。

当然,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那些稍微脱离死板做题经验的题目,自己还是做不出来,但他渐渐发现,那样的题目越来越少了。

因为他做的题目越来越多了。

不管什么样的题目,只要自己做过一遍,下次遇到的时候,脑子里便会自动匹配出对应的解题步骤来。刚开始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但他很快就从中嗅到了机会,并逐渐总结出了一种新的学习方法——题库战术。

对于别人而言,做题只是为了让自己熟练地掌握某个知识点,当掌握这个知识点后,再做此类题目便失去了意义。如果用一条曲线表示学习成效和做题多少的关系,那应该是从零开始,逐渐上升,然后斜率慢慢减小,最后变成一条斜率为零的水平线。可对阿木来说,情况完全不同。他做题的目的不是为了掌握知识点——即使对知识点倒背如流,他也无法解答那些需要灵活运用知识点的题目。他唯一的目的,是为了扩充自己的题库。

就像那些早期下围棋的人工智能,在内存中储存了无数的棋谱,便可以游刃有余地迎战人类的高手了。但作为机器来说,它其实并不理解“下棋”这件事本身。

所有做过的题目,在阿木的脑子里形成了一团果冻似的集合。这个集合并不是分类明确、逻辑清晰的,它们彼此杂糅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各自的关系。有很多题目其实是一个类型的不同变种,有的甚至就是另一个题目稍微换了种说法,但要分辨这些细微的差别,对于阿木来说,还是太过困难。他只是把这些题目胡乱地堆在一起,像堆在柴房里的凌乱枯枝,等待有朝一日,再次被捡拾起来,扔进炉膛,发出一点点微弱的火光。

阿木疯狂地做题,上课做,课间做,吃饭做,甚至做梦的时候他在做。他的身体形成了一种惯性,仿佛一旦中断做题,就会瞬间崩塌散架。

他开始想象自己是一台运输的机器,类似传送带,把习题册上的题目,一点点地搬到大脑的仓库中。那些题目和解答过程,有的他可以理解,有的似懂非懂,有的则恍如天书,但他毫不在意地照单全收。这个过程更接近纯粹的体力劳动,和码头上的搬运工并无二致。

即使是搬运,久了也会疲乏。在阿木的感知世界里,疲倦就像是传送带的齿轮上长满了一层铁锈,运转起来变得缓慢而吃力。这时就需要补充“蓝水”了。药液进入身体后,像是润滑油渗进了每一个齿轮和连杆,脑子里的某个地方顿时变得活络了起来。

在没有蓝水补充的时候,他便想象自己的背后有一个旋钮,那旋钮通过发条连接着传送带的滚轮。他时常扭曲着手臂,拧起这个虚构的旋钮。一圈又一圈,不停地扭动。

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便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

今天一进教室,古河就觉得气氛有点诡异。课本摊开在桌面上,可是没有谁在认真看它。教室里安静得有点可怕,大家都屏气凝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通常情况下,这种气氛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马上有一场考试。在原来的学校也一样,古河回想起来,不管是大考还是一次小测试,就算只是听写几个单词,只要最后会给一个分数,大家就会莫名地紧张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对于考试和分数的敏感,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所有学生的意识底层。这个过程也许从小学就开始了。

每次考试之后,老师都会要求学生把试卷拿回家让家长签字。如果考得好,父母就会高兴地抚摸自己的头,夸奖一番,而自己则趁机提要求,比如买一件心仪已久的玩具,多半都能得逞。而一旦成绩不尽如人意,那情况就是另一回事了,别说买玩具,能免一顿打就谢天谢地了。那时,父母会阴沉着脸看着自己,而自己只好哆嗦着把试卷递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

回想起来,在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什么事情比考砸了更严重。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是这番景象,但在古河眼里,大致都差不多。那时每次考完,自己和几个相好的小伙伴都会聊起彼此的境遇。他还记得,有一个外号叫胖墩的,每次都会把手臂上的衣袖挽起来给他们看——上面全是红通通的条纹,交错分布,像是某种神秘的标记。有的家长虽然不会动手打孩子,也许还会轻言安慰几句,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种不高兴的神态。

小孩子其实是非常敏感的,他们从各种细微的表情中揣摩着大人的喜怒哀乐,然后把它放大,甚至把内心填满。他们为父母的高兴而开心,也因父母的不满而不安。他们会不自觉地讨好父母,到了亲戚家里,也总是表现出听话的样子。他们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似乎自己随时都会被父母抛弃。这种不安让他们总想黏着父母,就连出门也要牢牢抓着大人的衣襟。在他们模糊的意识中,得到父母的认同是最重要的事情,而维系这种关系的重要指标,就是取得好成绩。

古河的家在一条小河边,河边有一棵粗壮的榕树。童年的时候,每当考得不好,他放学后总不愿直接回家。他会磨磨蹭蹭地绕到大榕树下,沿着长满树瘤的主干爬到一根横生的枝杈上,在那里坐着,直到目送太阳落山,四周都安静下来,这才不情愿地慢慢往家挪。

然后便是一顿早已注定的臭骂。

大概在这一时期,“成绩”这种东西,就变成每个学生心中的梦魇了吧。

古河故作镇定地走到座位上坐下,看了旁边的文仔一眼。很奇怪,连文仔都露出一副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来。虽然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紧张,但平时的淡然全没了踪影。

“怎么了,是有临时测验吗?”古河小声地问。

“切,临时测验算个屁啊。”文仔一脸不屑地说,“待会儿有一节紧迫答题训练课。”

“啊……什么课?”虽然不知道这课名的意思,但听到不是测验,古河还是松了一口气。

“很特别的一门课,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文仔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