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软禁

暮色很快降临,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就在春水大娘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转眼间马儿就到了大门前。

严安之勒住缰绳,马儿几乎人立而起。颠了一路的闵学录再也抗不住,“哎哟”一声,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严安之顾不得去扶他,奔到门前叩响门环,半天,方有人来应门:“我家大人吩咐,因家中有事,近日概不见客,来者一律请回。”

“哎,哎,是我啊,”闵学录扶着老腰,爬起来,“你们连我也不认得吗?”

家人道:“闵学录请见谅,我家大人说谁也不见。”

“这怎么可能呢?”闵学录诧异,“不见谁,也不能不见我呀?我是他师弟啊!”

严安之掏出腰牌,喝道:“官府办案,让开!”

哪知下人巍然不动:“大人想唬谁?我家大人是四品下副知院,他的府邸岂是你一个小小捕快能擅闯的?别说大人你,就是大人的顶头上司长安令来了也不管用。”

严安之横刀出鞘,就要硬闯。只听里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群人快步冲来,依次排开,手中各握着兵器,将门口守得水泄不通。

粗看之下,竟有二三十人,一个个膀大腰圆,绝不是普通仆役。

闵学录瞪大了眼睛:“天,大师兄家里何时养了这么多护院?”

严安之冷声道:“我只问你们,梁令瓒梁大人可在此处?按官职我不敢擅闯尊府,但南宫大人也没有资格强留朝廷官员吧?”

家人笑:“原来是找梁大人。请稍候。”他转身去了,留下数十名护院在这里虎视眈眈,片时回来,手里多了封书信,“这是梁大人的亲笔信,二位请过目。”

闵学录不等严安之伸手,一把抢了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在这里挺好的,被南宫大人留下做客了,这里书又多,仪具又全,软硬兼施才得来这样的大好机会,禁不起来回折腾浪费时日,我就不出去了,现叫下人去把厅上的器具文书全搬过来吧。梁令瓒 字”

“这孩子,真是一碰上天文就入了迷!”闵学录忍不住抱怨,“大师兄只怕也跟她一块儿钻研呢,算了算了,今儿这顿晚饭是蹭不上了,由他们去吧。”说着下巴点了几名下人,“你,你,走,跟我去搬东西。要备辆大大的马车,选最软和的靠垫知道吗?”

严安之接过信,闵学录领着人走了。走之前认出了春水如意的马车,还问:“丫头,别等啦,跟我一道回吧。”

春水如意面色略有些苍白,但神情如常:“您老先回,我还有点事。”

严安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闵学录看不出的东西,在严安之眼中无处遁形。严安之问:“大娘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春水大娘反问:“严捕头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严安之把南宫家凶案的事情大约说了,春水大娘大吃了一惊,胡乱寻了个借口,向严安之告辞。

严安之目送马车离去,目光回到梁令瓒的信上,眉头紧紧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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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问春水大娘去哪儿,马车里是久久的静默,好半晌,春水大娘道:“去陈家。”

许多许多年前,她曾经从陈家门前经过。那时她是天上居的花魁,当选为吉祥天女,沿着朱雀大街放声而歌,经过胜业坊。

人们都说那歌声能达上天,感动神明,谁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她只希望那个人能听见。

马车经过陈宅时,她一面歌唱,一面踮起了脚尖朝里望。她望见了连绵的屋宇,望见了亭台楼阁,望见了树木葱茏,却没有望见那个人。

后来无意之中一回头,才发现那个人混在两旁百姓的队伍,一直跟着她,见她回望,向来清冷的脸上,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人生最最明亮的时刻,大约就是在那个瞬间吧?

现在,时隔多年,她的马车再一次来到了陈家的围墙外。隔着围墙,依然可见里面的楼阁有峥嵘之势,树木山石也一派葱蔚之气,时光仿佛从未流逝,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被下人迎到偏厅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当年她就这样踏进了这所宅子……

陈玄礼急步而来,神色有些匆忙:“你怎么来了?”

几乎是立刻,春水大娘清醒了过来,微微吸了口气,“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要紧的消息,怎敢来打搅陈将军?一,令弟因杀人罪被长安令收监,二,我找到了李鸿泰。”

当年的事情牵连太广,陈玄礼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才将她从死牢里捞了出来。她不敢告诉严安之,只有来找陈玄礼。

陈玄礼有些意外,但面色很快恢复正常:“陈玄景已经被逐出陈家,和我再无干系。至于李鸿泰……”他眉头皱了起来,“你为何还要牵扯当年的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最好全部忘记。若是案子再被翻出来,第一个逃不过就是你。”

春水大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你难道不想知道李鸿泰是谁?他就是南宫说!昔日的国子监祭酒、而今的集贤院知院,南宫说!”

陈玄礼明显震住了:“你没有认错?”

春水大娘咬牙:“他便是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认错!”

陈玄礼在厅上来回踱步,春水大娘心中燃起了一丝丝希望望,然而很快陈玄礼便停下来:“陈玄景虽然已经被逐,陈家在陛下眼中仍然不受待见,此时我不能有任何动作,否则都会祸及整个家族。”

“家族,家族,家族!你只知道你的家族!”春水大娘彻底失望,“我当真是来错了!”

她转身就走。

陈玄礼追出两步,生生止住。

曾几何时,他也是快意恩仇的少年,但那一年,是倾族之力为他救回了他心爱的女人,作为条件,他在祖宗牌位前立誓,余生只为家族而活,不能再做任何陷家族于不义之事。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就像眼睁睁看着一个瑰丽的梦境从眼前飘飞远逝,再也触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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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安之回到牢内,将信递给陈玄景。

这是梁令瓒的笔迹无误,陈玄景飞快看了一遍,第一、第二、第五、第六句首字自纸上浮在脑海——

我、被、软、禁。

陈玄景的脸色蓦地发白:“南宫说竟敢如此!”

严安之也看出来了,皱眉:“是我不好,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拦下她。”

就在这时,张松跑来道:“老大,大人来看嫌犯。还引着位客人,我瞧着像禁卫大将军陈玄礼。”

严安之向陈玄景一点头:“很好,若是你兄长有法子接你出去,事情便好办了。”他素来不喜这种权贵枉顾法纪,但今天这件事情却是个例外。

他带着张松离开,在牢门口遇见长安令,果然见长安令身边跟着是陈玄礼。他向陈玄礼抱拳施礼,陈玄礼颔首,长安令留在门外,陈玄礼独自进去。

长安令捏着胡子发愁:“这案子可怎么办?这陈玄景虽说是被逐出了家门,可你看,事关生死,到底兄弟连心,当哥哥的还是来了……”

“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案情或许另有玄机?”

长安令精神一振:“你快说说,怎么个玄机法?要是真凶另有他人,那可再好不过,一来不得罪张大人与南宫大人,二来也不用得罪陈家……”

严安之道:“请大人给属下一点时间,属下定当查明真相。”

长安令一口答应:“只要南宫大人不来催,我绝不将案卷上呈刑部。”

牢内,陈玄礼在栅栏外停下,淡淡道:“丧家之犬的滋味如何?”

陈玄景的声音和他如出一辙:“如将军所见。”

陈玄礼沉声:“若你还是原来的陈二公子,他们敢这样对付你?这便是背弃家族的下场!”

“将军是特意是来骂我的?真是辛苦了。”

若论气死人的功夫,陈玄景绝不落任何人之后。

陈玄礼压抑着怒气:“我来给你指条明路。若是你肯去陛下面前认个罪,肯向武惠妃和咸宜公主认错,我自会去族老面前替你转寰……”

“认完罪,认完错,再等着替陈家娶另外一位公主?”陈玄景摇头,“大哥,不必浪费时间了。若你还记着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帮我一件事——”

没等陈玄景把话说完,陈玄礼转身就走。

“哥!”

陈玄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玄礼脚步停了停:“等你什么时候肯听话了,什么时候再叫我哥。”

他没有回头,一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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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在写出那封信前,看到了陈玄景的案卷。

南宫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不需要我多说。只要我递出去一份幸珠的遗书,就能证明幸珠是自尽,陈玄景无罪。条件是,你为我做出水运浑天仪。”

梁令瓒接受了这个交易。

不接受不行,这么多人高马大的护院在屋外守着,她毫无跑路的可能。

南宫说微笑了:“你是个乖孩子。等到造出浑天仪的那一日,你便可以出去和陈玄景团聚了。”

梁令瓒只想把他的笑容撕下来踩两脚。

她已经知道他最深的秘密,他怎么可能放过她?一旦做出浑天仪,便是她的死期。

南宫说说到做到,无论她做浑天仪时需要什么,他都会尽全力配合。一行大师不在,集贤院全归他调度,人力物力庞大,浑天仪的进度远比梁令瓒一个人时快得多。

梁令瓒起初还会数一数日子,后来发现,只要数了日子,就不免有期待,而期待,真令人痛苦。

唯有投身到天文中才能忘记一切。

南宫季友有时会来,或嘲笑,或讽笑,或奚落,或怒骂。梁令瓒开始还会愤怒,后来渐渐当耳旁风。

南宫季友不乐意了。他瘸了一条腿,不能再出去应酬,全指着梁令瓒消谴,见她不理会,邪性上来,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你说你这是何苦?老老实实嫁给我,同样是做事,不用被关着,还能享个南宫少夫人的名头——”

梁令瓒没有看他,顺手拿起了锤子。

南宫季友吓了一跳,以为她要来砸自己。但是没有,她砸的是已经初具雏形的浑天仪。

咣,咣,咣。

凝聚着无数心力与精力的浑天仪,在梁令瓒手底下层层粉碎,变成一堆废料。

响声惊动了南宫说,他过来一看,大喝一声,夺下她的锤子:“你发什么疯?!还要不要陈玄景的命了?!信不信我明日就让长安令将案卷递送刑部?!”

这一通狂砸耗尽了梁令瓒全身的力气,她额角微有汗迹,冷冷道:“以后你的宝贝儿子踏进这里一次,我就砸一次。”

南宫说一巴掌向南宫季友甩了过去:“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从这之后,南宫季友再也没有进来过

梁令瓒安安静静地做着浑天仪,有时候也在护院们的监视下,爬到院中假山上去观星。

星星那么远又那么近,不知道以它永恒的寿命看来,人世间这些烦恼与痛苦是不是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可惜她不是星星,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血肉之躯,寿命只有几十年,烦恼与痛苦却是数都数不完。

这天半夜,梁令瓒刚观完星,回房正准备休息,忽然听到前院传来嘈杂声。

“有人闯进来!大人叫我们去!”屋外的护院们说着,纷纷拿起家伙走了。

梁令瓒立刻去试着拉了拉门,门外铜锁当当作响,被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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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南宫府的,是一群金吾卫。

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金吾卫是拿官方执照的流氓。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偏偏个个都出身不低,得罪不起,所有人见了他们都得绕道走。

他们可不讲究什么递帖子拜会,也不讲究什么四品官的门第不能闯,南宫府沉实的木栓被他们一气撞断,然后人就涌了进来,打着火把四下搜寻。

南宫说披衣而起,怒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认出了领头的,“源重叶,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长?!”

“什么?!这里竟是大人您的家?!”源重叶大惊失色,连忙解释,“我们在追一个江洋大盗,昏天黑地的,只见他翻墙进了这间宅子,我们就跟了进来。大人您莫怪,抓住人,也是为民除害,学生一定将大人您的名字写进请功奏折里。”

然后扬声道:“兄弟们,给我好好翻查,不要漏过一间屋子,务必要抓到盗贼!”

金吾卫们齐声应诺,踹开各房的房门,翻箱倒柜地搜检。

南宫季友急急低声向南宫说道:“姓源的和姓陈的同穿一条裤子,哪有什么盗贼?他们是来救梁令瓒的!父亲,快拦下他们!”

南宫说还有他提醒?可这些护院虽然个个膀大腰圆,到底抵不过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再加上金吾卫们个个有精良甲胄护体,护院们全线溃败,金吾卫们长驱直入。

两名金吾卫来着被锁着的房门前,彼此看了一眼,正要破门而入时,又一批人涌了进来,一个个穿着皂衣,左手提盾,右手提刀,是长安县的捕快。原来南宫说早在第一时间便使人去长安县衙报讯。

这里毕竟是长安县所辖,就算金吾卫再嚣张,也得给长安令一点面子。

长安令挪着肥大的身子,一头是汗,打心眼里不想跑这趟。偏偏最倚重的手下严安之今天刚巧告了病假,他不得不亲自来。再看到要面对的是一群金吾卫,登时想打退堂鼓,无奈之下,硬着头皮上前跟源重叶招呼。

源重叶也没料到长安令会来。原计划是冲进南宫府,找到梁令瓒,趁乱裹挟了梁令瓒便走。

长安令一来,带人走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两名正欲破门的金吾卫立即闪到一旁,其中一个递了个眼色给源重叶,源重叶收到,道:“大人来得正好,有江洋大盗作案,我们怀疑他就在躲在这间屋子里——”

“源校尉此言差矣。”南宫说道,“这里住的是我集贤院一位同僚,白日忙于测算,已然十分辛苦,还望诸位高抬贵手,莫要打扰。”

源重叶道:“那怎么行?万一那江洋大盗就在里面,南宫大人一家人岂不危矣?学生绝不能坐视不管——”他一面说,一面已经向房门走近,说到此处,重重向房门一撞。

他一身重甲约有百十斤,再加上体重,全力一撞,房门轰然而倒。

南宫说面上惊怒,心中却是淡淡冷笑:梁令瓒要顾及陈玄景安危,便不会离开;有长安令在这里,源重叶便不能强行将梁令瓒带走。

今夜的危机已然化解,这事便算完了。

金吾卫打着火把冲进房内,火光将一切照亮,一所无所遁形。

工具架在墙上,算纸铺满桌案,当中地上有一座众人看不明白的仪器,远处靠墙是一床、一椅、一几,什么都有。

独独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