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剧毒

南宫说的宅第位于太平坊,小小三进房屋,东厢是南宫季友的屋子。

幸珠从屋内出来,盆里端着才换下来纱布。南宫季友在里面骂骂嚷嚷,幸珠摇摇头,带上房门,抬头就见南宫说立在对面檐下,也不知站了多久。

“义父。”

南宫说问:“他在说什么?”

幸珠叹道:“不外乎还是那些话,说是陈二公子推他下楼的。”

南宫说道:“这孽障当真是糊涂了,陈玄景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幸珠点头:“还好义父深明大义,不然咱们可要和陈家结怨了。”

南宫说看着她,忽然问道:“你可知道,陈玄景已经被逐出陈家了?”

幸珠默默地垂下头,“听说了。”

“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幸珠不知。外面说是因为拒了咸宜公主的婚事,但幸珠想,若真是拒婚,只怕陛下与惠妃不会善罢干休,咸宜公主也不会这么快另嫁他人……”

“你错了。陈玄景确确实实是拒了婚。但陛下为了天家颜面,不便大肆责罚陈玄景,咸宜公主另谋他嫁,也是不愿声张的意思。”南宫说顿了顿,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拒婚?”

“莫非……他已有意中人?”

“你猜这人是谁?”

幸珠微微红了脸:“这……我如何猜得到?”

“他身边从未有任何女子出现,只除了你。”

幸珠愕然:“……我?”

“傻孩子,那年他受伤,你在他面前哭得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你的心事了。”南宫说叹了口气,“你哥哥是个不争气的,我也不指望他了,只盼你能找个好归宿。若是从前,这话我再不会出口,因为陈家门第太高,咱们配般不上。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正是一无所有、众叛亲离之刻,你若能去找他,不愁没有机会。”

幸珠的脸已红透了:“这、这……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

南宫说招手唤了名婆子来,婆子把幸珠手里的盆接过去,南宫说道:“跟我来。”

领着幸珠去了外间书房,从槅架上取下一只酒壶。酒壶是温润的凤首形,南宫说揭开盖子,幸珠才发现壶内其实有两半内胆,还能转动。

“这是你那不成气的哥哥弄来的,我原本要替他砸了。但想想,若是它能对你的终身有益,用它又有何妨?”南宫说温声道,“这壶盖,你往左拧,倒出来的是寻常酒,往右拧,倒出来的酒是特别酿制,可让你心想事成。”

“义父……”幸珠有些讶异,“您是让我……”

南宫说长叹一口气,将酒壶放到幸珠手上:“是你哥哥出了事,我才觉得,我从前大约是太过古板了,管得太严,以至于他才如此。你一直乖巧,我却不曾操心你的终身大事,是我的错。现在你也老大不小,自然该知道如何为自己打算。为父的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吧。”

幸珠提着酒壶,咬着唇,面红如血:“就、就算女儿想做点什么,也不能就这样带着酒去找人家吧?”

南宫说笑道:“这不用你担心。我约了他今日过府一叙,偏不凑巧,忘了前几天已经答应张说张大人去下棋。如今正要劳烦你替我招待他。”

幸珠眼中有泪:“幸珠当年快要饿死街头,是义父救了幸珠的命,这么多年抚养幸珠长大,幸珠不但不能为义父分忧,还要义父如此操心,幸珠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傻孩子胡说什么?”南宫说神情很是和缓,“只要你乖乖听话,便已是最好的报答了。”说着,指了指酒壶,“可记住怎么用了?千万别搞错了。”

幸珠重重点头:“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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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景在午后来到南宫府,幸珠将他迎进门,连连赔罪:“张大人方才派人来拉了义父走,义父推辞不得,只好去了。”

陈玄景点点头:“无妨,我先告辞,改日再来。”说着转身便要走。

“等等!”幸珠情急,一把抓住他。

陈玄景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那只手五指如酥,指尖染得鲜红。再抬头看幸珠一派严妆,和往日的清淡素雅大为不同,显然经过精心的打扮。

幸珠也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收回手:“公子千万留步。义父去时再三交代,他请公子来是有要事相商,命我先款待公子,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回来。若是义父回来时发现公子不在,我实在不好交待。”

陈玄景想了想:“好吧。”

幸珠大喜:“公子,这边请。我已命人备下薄酒,还请公子赏光。”

“有劳。”

幸珠在前面引路,脂粉遮住了肌肤下的嫣红,她的手紧张得出汗。

正将陈玄景引到书房,陈玄景忽然道:“尊府的庭院布置的不错,我们就坐在亭中如何?”

园中有一间六角飞檐亭,是夏日乘凉的好去处。

不过,现在是冬天。

“太冷了吧?”幸珠笑道,“还是屋子里暖和。”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亭子处于院中,人来人往,一眼就可以望见,有些事情,实在不便。

“迎寒风,饮热酒,是人生一大快事啊。”陈玄景微笑,“南宫姑娘没有试过吗?”

他穿玄色大氅,领口的雪狐锋毛根根直立,因笑意而敛开的下颔如一截白玉。院外积雪未化,檐下尚挂着冰棱,他这一笑却比冰与雪加起来还要皎洁。

幸珠在心里有一声悄然的叹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看到他的第一个微笑时,便是这种仿佛被夺去了魂魄的感觉。

酒菜依言被搬到了亭中,幸珠和他相对而坐。风是很冷的,但一颗心灼热滚烫,就像是此刻炉中的炭火。

小泥炉坐上水,酒温在水中。她提起壶给陈玄斟上一杯。

陈玄景脸上有惯常的淡淡笑意:“酒壶不错。”

幸珠的手一颤,酒水险险洒出来,连忙道:“公子,请。”

她自己先干为敬,饮了一杯。

陈玄景端起酒杯。

幸珠紧紧盯着他的手,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却没有喝,只是闻了闻:“不错,上好的竹叶青。”

幸珠忙道:“公子试试这道菜,我听梁公子说,公子很是喜欢。”

那道菜颇为眼熟,胭脂色的鹅肉如花一般盛在净瓷盘中,是浑羊殁忽。

陈玄景的目光柔和了几分:“那年令兄在祭酒官署搜拿梁令瓒,是姑娘出手相救吧?”

幸珠眼波宛转,声音温柔:“不敢当。梁公子是公子的朋友,我……我自然不能看着他出事。”

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耗费她很大的勇气。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气饮下,酒气涌上面颊,更增三分娇艳:“公子,我有一句话,已经在心里藏了许多年了……”

陈玄景手指轻轻蹭着杯沿,看看酒,再看看幸珠,目光有些复杂:“南宫姑娘,有些话,不说也罢。”

“不,我要说,我怕今日不说,就再没有机会说了。”幸珠连着喝了两三杯,借酒气给自己壮胆,面颊殷红如醉,声音微微颤抖,“公子你还记得吗?在你初入太学那一年,我帮着博士厅分发笔墨与笈箱,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正撞在公子身上,公子你可还记得当时对我说了什么吗?你说……说……你说……”

她的声音迟疑了,不是因为娇羞。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自腹部升起,瞬间如毒蛇般游走在五脏六腑,她努力想说完这句话,却终是撑不住,跌在桌上,杯盘哗啦啦撞在地上,一地狼藉。

陈玄景正垂着眼睛在想如何止住她的话头,见状愣了一下,只见她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连忙起身扶住她:“你没事吧?”

幸珠靠在他的怀里,鲜血溢出嘴角,努力朝他笑了笑:“你那时……那时……说的,就是……这句……”

“别说话了!”陈玄景皱眉,“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了……”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幸珠口中涌出,染红了她精心挑选的浅绯色衣裳,她的目光落在酒壶上,“酒……酒……酒里……有……”

“幸珠!”

一声嘶吼来自二门上,南宫说与张说并肩说进来,见此情形,不可置信,急奔过来,“幸珠!幸珠!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

幸珠直直地看着南宫说,她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爱与恨都留在了眼睛里,直到死也没有闭上。

“幸珠!幸珠!你醒醒啊幸珠!”南宫说脸上老泪纵横,“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就这样了啊?我不是让你好好款待陈公子,替你那不懂事的哥哥赔个不是吗?怎么你就这样了啊?幸珠……你醒醒啊!”

张说试了试幸珠的呼吸,黯然道:“南宫兄,请节哀。”

南宫说摇头,只抱着幸珠不肯放手:“你胡说,你胡说,我家幸珠最是乖巧,最是孝顺,怎么会就这样撇下老父?怎么会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声音悲怆至极,能令闻者落泪。张说心中一恸,转头问陈玄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玄景面无表情:“我也在想。”

张说大怒:“这里只有你二人,她死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说什么都不知道?!”

陈玄景道:“我确实不知。这凉亭人来人往,家下仆人都能亲见,自始自终,我并未动南宫姑娘一根头发。”

南宫说流泪道:“陈玄景,我知道我那个孽障说你推他下楼,害他摔断腿,你心中不忿,可是就算你心中有气,也不该对一个女子下此狠手!幸珠一心仰慕于你,你不愿领情便罢了,何至于此啊!”

张说又惊又怒:“什么?季友的腿也是他?!”

南宫说劝道:“张兄,此事无凭无据,你我最好不要妄言……”

“还有没有天理了!”张说指着陈玄景,怒到极点,“你如今已经没有陈家撑腰了,竟不知收敛,如此张狂!”说着,喝命,“来人!报官!把长安令叫来!”

宰相有令,长安令很快来了。还带来了捕快和仵作。仵作很快查验出死因,将酒壶呈上:“此壶为鸳鸯壶,只需转动壶盖,便能倒出不同的酒,内中一半无毒,一半无毒。死者杯中残酒令银针全黑,当是剧毒。死者系中毒而死。”

张说问:“嫌犯那杯呢?”

仵作回:“无毒。”

张说嘿然冷笑,向陈玄景道:“怪不得陈家要将你逐出宗门,想不到你是这种人面兽心的畜牲!”

南宫说痛心疾首:“真没想到,我竟然教出了这样的生徒!这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啊!老天爷,你要罚就罚我,为何要罚到我女儿身上!”

陈玄景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开口道:“南宫大人,其实我以前对你一直有失恭敬,因为我觉得你只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老古板,不值一提。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大人你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伶人,演得最好,藏的最深。”

南宫说失望摇头:“陈玄景,你真是不可救药——”

“教王皇后用霹雳木行厌胜之术的人是你吧?”陈玄景打断他的话,目光锐利如刀。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没有明白的事。梁令瓒就是因为在官署书房看到了霹雳木,才会被南宫季友搜拿的。又或是南宫季友最知道自己父亲的秘密,一旦有人触碰,下场必然极惨,所以才故意引诱梁令瓒前去。

“在酒里下毒的人也是你吧?”他瞧出酒壶不妥,故意选在凉亭以避嫌疑,却没想到这一切早在对方的计算之中。所有人都目睹幸珠死去,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为了栽赃给我,大人甚至不惜用义女的性命做局。真是好深沉的心计,好狠毒的手段!在下甘拜下风,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我如今被逐于家门,见弃于宫廷,无根无枝,无依无靠,到底还有哪一点值得大人下这么大本钱?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你儿子报断腿之仇?不会吧?你可是大公无私的南宫大人,唯一的儿子犯了事,都能提着他自请于君前——”

陈玄景在这里顿住,眸子猛然睁大。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当初郭公公去祭酒官署找的根本不是南宫季友!南宫季友只不过是个替死鬼,真正在暗正阻挠新历进展、并且真正得利的人,是南宫说!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

陈玄景心念电转。张说怒喝着什么,他听不见,捕快上前缚住他的双手,他也感觉不到。无数的画面与声音在脑海中翻转,每一幅画面与每一个声音之间看似毫无关联,其实都暗藏玄机。一切纷乱迷雾在某一处定格——

那是在不久前的上蔡县衙,南宫季友张嘴就要说出梁令瓒身份时,南宫说一记耳光打断了南宫季友的话。

梁令瓒!

他的目的是梁令瓒!

陈玄景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幸珠死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恐惧,张说指罪他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恐惧,甚至枷锁加身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恐惧,但在这一刻,他感到了切切实实的恐惧。

恐惧就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盯着你最脆弱最柔软的地方,亮出了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