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重新

梁令瓒急冲冲进了宫,准备找陈玄景,才踏进集贤院,就见大相和元太守在大门口,见她来了,一左一右架了她就走。

这招他们小时候常玩,但现在大相和元太俱生得人高马大,梁令瓒顿时两脚离地,“喂喂,干嘛?什么时候了还玩这个?我还有事!”

大相和元太毫不理会,直接把她架进主殿,上了三楼,往屋子里一扔,然后“哐”地关上门。

梁令瓒急得直拍门:“你们两个多大了?!快开门,一会儿师父来了就完了!”

一声咳嗽从里面传来,梁令瓒全身僵住,脑袋缓缓转过去,就见一行正半弯着腰调试一架游仪。

那游仪十分眼熟,可不就是她家里失踪的那一架?

梁令瓒满面通红,有破门而逃的冲动,生怕师父下一瞬就冷下脸赶她出门。然而一行开口问道:“你这旋枢双环是怎么卡上玉衡望筒的?”

梁令瓒连忙过去,指着两者交接的地方仔细说明了,一行点头:“不是自己动手,再想不到这一点。”他顿了顿,道,“你将图纸另画一份,交给将作局,等他们开模铸造完毕,我们便要开始测量子午线了。”

梁令瓒猛然抬头。

她没听错吧?

我们?

我们?!

她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一行柔声道:“但这功劳太过扎眼,我不能将你推到陛下面前,陈玄景也不愿独领此功,游仪只能是集贤院所造,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她跳起来一把抱住了一行,“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测量?”

一行看了她一眼,眼底是她曾经那样熟悉的温和与疼爱:“性子还是这么急……哪有这么快?总得等铜仪做好了再说。”

“好好好。”她从洛阳国子监等到长安国子监,从长安国子监得到集贤院,现在只有区区铜仪,还有什么不能等的?

“那,师父我不怪我了?你肯带我了?”

一行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你如此天姿,我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梁令瓒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师父万岁!”

一行训她:“胡言乱语。”

但连训话都是温和的,这样的声气,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忽然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行轻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这话不说还好,他一说,梁令瓒的眼泪当真是止也不止不住,抱着师父,哇哇大哭起来。

从洛阳国子监到长安国子监,从长安国子监到集贤院,她走了这么长这么长的路,当时并不觉得苦。可等真真正正走到了师父面前,一口气却像是松懈了下来,所有的坚强都成了一张纸糊的壳。她哭得稀里哗啦,再一次把眼泪鼻涕涂了师父一身,就如同当年她拜师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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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梁令瓒在梁宅摆了一桌素宴请客。之所以花了三天,乃是特意让厨子去学了几道出名的素菜。

这天梁令瓒放了衙,等着师父一起出宫,四个人坐上马车到了梁宅。大相与元太住在宫里,按说对于雕梁画栋已经是司空见惯,但瞧见梁令瓒自己有这么一所大宅院,依然咋舌不已。

闵学录自从知道一行大师要来,就十分紧张,一天要照三次镜子,生怕哪里有形容不雅不之处。这会儿见了一行大师本人,抢上来行礼:“大大大师安好,在在在下见过……”几辈子的恭敬与客套都用在这一刻了。

一行还礼:“小瓒的算学承蒙学闵教导,贫僧在此谢过了。”

闵学录更紧张了:“早知道她是跟着大师您学的,我说什么也不敢班门弄斧的。”

宋其明也来拜见,悄悄地向梁令瓒道:“大师真是修为精深啊,不会老似的,跟当年一模一样。”

梁令瓒鼻子翘得老高:“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师父!”

“得了吧,早两年是谁提也不敢提自己师父是谁,别人多说一个字,拦都拦不及!”

众人在说说笑笑间开席,梁令瓒坐在一行身边,一旁是陈玄景,陈玄景身边则是源重叶。案上全是素菜,是梁宅有史以来最清淡的一次宴席,却也是梁宅最热闹的一次宴席,因为它的主人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梁令瓒觉得自己快要开心疯了,开心醉了。

还好陈玄景及时地用果浆换走了她的酒。

不知是什么果子,酸酸甜甜,特别好喝。

“陈玄景,”她举着杯子,“谢谢你。一千个,一万个谢谢你。”

陈玄景的杯子和她的轻轻一碰,眸子里有浅浅的笑意,“才喝了几杯,就开始撒酒疯了?”

很多年后她再回忆这个夜晚,已经想不起来大家到底聊了些什么,又笑了些什么。她只记得灯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师父,一转头就可以看到陈玄景。她看到闵学录缠着师父请教算学上的问题,她看到陈玄景正在给她的杯子满上果浆,眸子望向她,眼中洒满这样的笑意。

这一席喝得半夜才散,梁令瓒早已经让老吴收拾好了屋子,师父和大相元太各一间。一行先歇下了,大相和元太还在为谁睡左边谁睡右边而争个不休,梁令瓒靠着门框看着他俩,恍惚中又回到了玄都里的少年时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又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笨蛋!”她的心里浮动着快乐的波光,“猜拳啦,赢的睡左边,输的睡右边!”

大相元太想了想,一齐道:“为什么赢的睡左边?左边更好?!”然后齐齐往左边涌,梁令瓒哈哈大笑:“猜拳啊!谁赢谁睡!”

后来到底是谁睡了左边屋子呢?梁令瓒有点记不清了,她歪歪倒倒地爬上床,在心里笑那两个笨蛋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也没变,干嘛不进去看看呢?只要一进去,就知道左右两间完全一模一样啊。

她几乎是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一睁眼便已经天亮,还以为自己又睡到了日上三竿,一刚天色才蒙蒙亮,这才放心,打开门准备去找师父。

门一开,就见源重叶站在房门外,一脸凝重。

上一次他用这种表情站在她门外,是带她去听风书院那一回。

她知道源重叶为他俩操碎了心,一个是好兄弟,一个是好朋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夹在中间各种为难,因此想过要不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却被陈玄景拦了下来。后来陈玄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源重叶的忧心压了下来,源重叶再没对他俩的事说过什么。

“有事?”梁令瓒问,心里决定,如果源重叶还在担心她和陈玄景的事,她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他真相了。

“嗯。”源重叶点点头,“今年宫里的差事越来越忙,时常要值夜,我以后就不回来睡了,跟你说一声,那间屋子不用给我留了。”

“你要搬走?”梁令瓒有点意外,金吾卫能有什么事?那不是斗鸡走狗第一衙门吗?“不会是因为我师父来了吧?”

“不是不是,别误会。我早几天就想说了,有事耽搁了,就拖到了今天。”

梁令瓒看着他,源重叶的视线不敢和她的对视,飘忽了两下,借口时间不早,转身就要走。

梁令瓒一把拉住他:“到底是什么事?是朋友就直说。”

源重叶犹豫了一下,最终在梁令瓒笔直的视线下咬了咬牙:“罢了,说就说!你该知道我背后是陈家,老这么住在你这里,人家还以为我亲太子了,我亲了太子,陈家便有亲太子的嫌疑,你可懂?”

话一开了头,后面便容易了,源重叶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严肃表情:“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想让你离小瑛子远一些?事关储位,复杂之处远超你的想象。我们各自有了官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小瓒,我们是朋友,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你有任何事,只要用得上我,我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明面上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算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连累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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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景起床推开房门,就见梁令瓒坐在对面门槛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坐了多久。

他过去,伸出手面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眼珠子这才动了动,目光落在他脸上,怔怔问道:“你住在我这里,会连累陈家吗?”

陈玄景脸色微微一变:“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小叶子?”

“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想这些事情做什么?”陈玄景微笑,“这会儿你不是应该去给大师请安伺候以尽弟子之礼吗?”

梁令瓒的心沉下去,“那就是真的了。”

她早该想到的吧?

在她拿着东宫的官身重回集贤院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表现出来的不是喜而是惊。

可她的心太小了,小得只装得下自己的心愿,装不下朝中的大局,甚至看不到他的难处。

她忽然明白了那天苍伯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付欲言又止的哀伤神情,只有他知道,同她谈笑风生的陈玄景背后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你……干什么这么傻啊?”声音有丝异样的颤抖,她用力忍住了,“住不住在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不住在这里,我们就是分道扬镳了?连小叶子都知道住开了还照旧是朋友,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说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你搬回去吧!正好我师父和师兄们过来住,人太多也不好,闹得慌,老吴也忙死了,说不定下人们还要嚷着加工钱呢,你回去,正好给我省点钱——”

陈玄景上前一步,掩住了她的嘴。

“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不喜欢看你这样笑。”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轻轻抱住她,“梁令瓒,记住一件事,我是陈玄景,这世上若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那么你再操心也没有用,懂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梁令瓒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还没等心中稍安,耳边忽然“哐啷啷”连响,她反射性推开陈玄景,但已经晚了。

元太看着他俩,像是被雷劈过,目光呆滞,打水的铜盆在滚在脚边。

梁令瓒忍不住抚额,才走了一个源重叶,又来一个操心的。

不过元太比较好解决。

她走过去,往他怀里一抱,仰起头来:“师兄,你的盆掉了。”

元太脑子混乱:“你们……刚才……抱抱抱抱一起……”

“对啊。”梁令瓒点头,“我这不也抱着你吗?”

话音刚落地,后衣领就一紧,整个人被拎开,陈玄景面沉如水。梁令瓒没命使眼色,看不出来我在努力挽回吗?!

“可是……不一样啊……”那姿势……那感觉……元太困惑,小瓒抱他或者大相,或者师父,和抱陈玄景,就是有点不一样。

梁令瓒正要再想个什么法子,就见陈玄景跨上两步,然后,抱住了元太。

梁令瓒:“!!!!!!”

陈玄景松开元太,一脸平静:“这是长安新近流行的招呼方式,据说是从遥远的西方传来,类似于我们的作揖打恭,就是同辈之间问好的意思。”

大概是陈玄景的表情说服力太强,元太愣了片刻后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他一身轻松,还因学了点新玩意儿而一脸欣喜,正巧大相这时推开房门,元太拎着盆,热情地奔过去,将大相抱了个满怀,“大相,早上好啊!”

“啊啊啊松开啊,恶心死啦!”

铜盆再一次落地,哐啷啷的响声又一次传遍梁宅的清晨。

今天又将是热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