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重罚

“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全道!”

她一头撞翻了路正全,甩开了一个试图扭住她胳膊的人,再一脚踹开一个扑上来的家伙。这些学士大人满腹经纶,但在打架这件事情上毫无用场。梁令瓒重拾当年大闹学堂的矫健身手,把每一个想攻击她的人揍得鼻青脸肿。

“啊啊啊!!”路正全的帽子歪了,鼻子里拖着鼻血,举起窗下的矮几,狂喊着向她砸过来。

她往旁边一闪,矮几砸了个空。但就在这个时候,脑后沉闷地响了一下,剧痛迟钝了片刻,才蔓延开来。

她缓缓转身,一只花瓶已经碎了一地,南宫季友站在她的面前,见她没有倒下,一脸吃惊。

“你……”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淌下来,眼前有片刻的模糊,梁令瓒抓起了案上的镇纸,“好,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住手!”

耳边传来一声高喝,梁令瓒转过脸,就见殿门前站着一个人。雪白的阳光明亮到刺眼的地步,白色的衣摆逆着光,分不清哪儿是阳光,哪儿是白衣。

这景象何其相似,像极了师父丢下她的那一日。

“师父……”她轻轻开口,又或者根本没有开口,声音虚弱到接近于无,手里的青瓷镇纸应声而落,“啪”地一声,断成两截。

“跪下!”一行厉喝。

梁令瓒从来没有听过师父如此严厉的声音,就算是再生气,师父的声音也是舒缓平和的。

“我叫你跪下!”一行再次开口,声音里仿佛挟着更多的怒气。

梁令瓒身子一晃,跪下来。

“哎呀,怎么伤成了这样?”瞿昙悉达推开围观的人群,挤进来,“还跪什么跪啊?快找御医啊!”

一行冷着脸道:“梁令瓒,你以下犯上,殴打上官,大闹集贤院,给我去庭中跪着,跪不满两个时辰,不要回来。”

瞿昙悉达吃了一惊:“这么大太阳,他又受了伤,会出人命的!”

一行冷冷道:“那也是她纠由自取!”

“就算要罚,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只罚梁令瓒一个人吧?”瞿昙悉达道,“看看这一屋子人……尤其是你,路正全!你的年纪已经够做人家父亲了,怎么跟这样一个后生小辈动起手来?也不怕别人笑话!”

路正全还没有说话,一行道:“路学士与诸位身上皆有测算差事,罚他们便是耽误测算,耽误测算便是耽误新历。再说此事全由梁令瓒而起,自然该罚她。”

瞿昙悉达急道:“就算要罚,罚点俸禄就好了,刑不上大夫,梁令瓒已经是八品正阶——”

“二位……别吵了……”梁令瓒已经颤巍巍起身,“大师说得对,我耽误了测算……耽误了新历,我……我这就去……领罚……”

她颤巍巍往殿外去,瞿昙悉达一把拉住她:“傻小子,新历被耽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哎,别动!快坐下!我这就让人去请御医——”

梁令瓒轻轻摇了摇头,这样的动作让她的头更晕了,于是她只是笑了一下,轻轻挣脱瞿昙悉达的手,表示自己没事,请他放心。

她走了出去。

从殿中走到庭中,约有几十步。有好几次,她的身影晃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倒下,但她没有。

她在青石板上跪了下来,因为无力,膝盖骨重重地跌在石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殿内众人都忍不住别开脸。

即便是挨揍最厉害的路正全,也忍不住开口道:“大师,他年轻气盛,一时冲动,我们也有不是的地方,不该同他一般见识,不如叫御医来吧……”

“不行。”一行的声音坚硬如铁石,“等跪够了两个时辰,你们再去叫御医不迟。”

瞿昙悉达顿足:“你就不怕他撑不了两个时辰?”

“那就请诸位做个见证,这位梁大人再也不必回集贤院了。”

一行扔下这一句,转身上楼。

这是,要将梁令瓒赶出集贤院?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罚得也太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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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当初是谁疼那孩子疼得跟心肝肉似的?现在怎么就变成眼中钉肉中刺了?逼死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在下面的时候,瞿昙悉达顾着一行的颜面,到了主殿三楼,就再也忍不住了,“你是佛门高僧啊老友!出家人慈悲为怀,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也会怜他病痛,这是你一手带大的孩子!你怎么就能忍心?!”

一行跪坐在案前,翻阅卷宗,头也不抬:“若砸着要害,她早已晕死过去。”

瞿昙悉达跳脚:“就算没被砸死,也要跪死!你也不看看现在太阳有多大——”

“佛友,你再多说一句,我会立刻收拾行李,离开长安。”

“……”瞿昙悉达死死地盯着他,他是认真的,无可救药地认真。

“造孽!造孽!真是造孽!”瞿昙悉达摔门而去,“集贤院里还没死过人,我可不想第一个就是那小子!”

他直接回了左偏殿,一叠声问:“陈玄景呢?怎么还没回来?!”

小内侍回道:“尚在丽景殿呢。咸宜公主说睡不着觉,请陈大人画星命符定神,只怕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这里眼看得了要出人命了,哪里还管得了睡不睡得觉?”瞿昙悉达吼,“给我快去把他找回来,告诉他,回来晚了,就来给梁令瓒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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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元太看着烈日下那小小的身影,泪水流了满面,“师父,那是小瓒啊师父!小瓒她流血了!”

一行大师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大相跪下,道:“师父你饶了小瓒吧!我们不知道小瓒到底做了什么惹您生气,可再生气,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能消散吗?您修习佛法,境界高深,为何对于小瓒犯的错却这么执著呢?万一小瓒真的出了什么事,您真的能原谅自己吗?”

“出去。”一行道。

“师父!”元太也扑过去跪下,连连磕头,“从前您是最疼小瓒的,现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受苦?他流了好多血呀!他不可能跪得足两个时辰,他会死的!”

“出去!”一行怒喝。

元太不敢置信地盯着师父,最终一咬牙站了起来,冲过去开门。

“你们若是谁敢救她,就再也不是我的弟子!”

两人愕然回头。

是到这一刻,他们才听出了师父声音里的颤抖,案上的书册长久地停在其中一页,被师父拿在手里,一直没有翻动过。师父的脸苍白得吓人,看上去仿佛比下面的小瓒还要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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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景殿四下拢着水晶帘,冰块置于银盘中,扇子用凉风把整座宫殿变成清凉世界。

“这些日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母妃替我求神拜佛都没有用。我想起从前母妃睡不好的时候,是玄景哥哥你的星命符帮了大忙,所以也想讨要一张……”

咸宜公主穿着冰绡上襦,半透明,丰盈的肌肤在其下若隐若同。她的美貌如同花儿一般开始盛放,武惠妃的娇艳丝毫没有浪费,全数遗传到了她的身上。还学会了许多对付男人的手段,懂得了以柔克刚的道理。她偎依在桌案旁,声音低低的,娇柔宛转,“玄景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自然不会。”陈玄景的声音与神情,都如同冰风一样清凉,冷静,丝毫不见她在其它王孙公子看见她时的仰慕与狂热。

咸宜咬了咬唇,一个失手,身子一歪,“哎哟”一声,跌在陈玄景怀中。

陈玄景扶起她:“公主,怎么了?”

“大概是没睡好,头有些晕……”咸宜公主娇娇怯怯地坐正来,羞涩地掀了掀眼皮,想了陈玄景脸上发现半丝脸红或喜悦,但失败了,陈玄景的脸宛如美玉雕成,美则美矣,却是一丝表情也欠奉。

被诸般耽搁,陈玄景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星命符完成,交代咸宜公主注意事项,咸宜公主苦留不住,只好起身相送。

陈玄景起身时,腰畔垂下的玉佩轻轻碰到桌边,他以手按住,似是怕碰坏了。

咸宜公主认得这玉佩,忍不住道:“玄景哥哥你怎么把这块戴在身边呀?这样的玉如何配得上你?我这里有顶顶好的和田玉,才配上玄景哥哥的身份与人品。”说着便要让人去取。

陈玄景阻止她,温言道:“此乃友人所赠,是在下心头爱物。世上的美玉虽多,在我心里,却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件。公主好意,在下心领了。”

咸宜公主掩嘴笑:“你同宋公子交情真好。宋公子若是女孩子,呵呵,只怕半座长安城的人都要吃他的醋呢。”

陈玄景手上拈着那小小的团蛇玉佩,忽然低头一笑。

咸宜公主看过他无数次笑容。他的笑容永远有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多一分就太灿烂,少一分就太冷淡,嘴角微微勾起,永远笑得那般温和优雅,让人想靠近,却又无法靠太近。在他从冰冷的曲江里救她时是如此,在后来无数次二人相对时,也是如此。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笑容可以温柔到这种程度。

春风化开雨丝,就是这样温柔吧?

蝴蝶吻上花朵,就是这样温柔吧?

这样的陈玄景她从未见过,仿佛是玉像裂开一条缝,露出内里柔软又真实的内核。

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特有的敏锐,这一瞬间她知道,这是真正的陈玄景,这是她从未碰触过的陈玄景,她离他再也不会这样近了。

“玄景哥哥!”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头。

她颤声道,“玄景哥哥,你知道吗?父皇已经开始给我议婚了……”

陈玄景的神色恢复了淡然,点点头:“如此说来,很快便能听到公主的喜讯了。”

“喜讯?”咸宜公主的脸一阵发白,“玄景哥哥,自从当年你在曲江上救了我,这么些年了,我一直……”

陈玄景忽然抬起头,止住她的话头,侧耳细听:“什么声音?”

咸宜公主也听到了殿外有遥远的争吵声,但她不想再拖下去了,这样一句话,她藏在心里这么多年,无数次她都想说出口,今天,她再也不想忍了。

“玄景哥哥……”她抓紧了陈玄景的衣袖,正要再次开口。就在这时,内侍独有的尖细嗓音传进来,“陈大人,陈大人!瞿昙大人让小的来传话,说您再不回去,就只能给梁大人收尸了!”

咸宜公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全身上下一阵剧烈的疼痛,待回过神,她发现她竟然摔在了地上!

即便是在蹒跚学步时,她也没有摔过跤。因为一旦公主的身体沾到一丁点灰尘,武惠妃就会把侍候的宫人拖出去砍头赎罪。她掉下曲江那一次,身边原本所有人都要处死,是因为陈玄景一句话,他们才得到活命。

现在,她竟然摔在了地上,手肘碰到地板,疼得撕心裂肺。比疼痛更明显的是意外和愤怒,陈文景竟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了!

走得又急又快,毫不停留,身影转眼消失,完全不顾自己的袖子还在她的手里,完全不顾她还有那么多的心里话没有说完。

“还愣着干什么?!一群蠢货!”咸宜公主怒吼,“扶我起来!”

吓得不知道所措的宫人们这才回神,几个胆大的连忙扶起公主,她们想分辩一下,让公主摔倒的人是陈大人,而不是他们,但是没有人敢在公主盛怒的时候开口,咸宜公主美丽的面庞几近扭曲,“去集贤院!我倒要看看,那个叫梁令瓒的是何方神圣!竟让他这样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