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上任

梁令瓒站在集贤院的大门前。

去年,她跟着南宫祭酒走到这扇门前,看着里面的人安静而忙碌。

现在,集贤院还同去年一样,人来人往,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大声。

所不同的,她已经换上了深青色官服,授侍读学士,官职正八品。

改制新历固然是炙手可热,但天文历法并不是人人精通。这一年国子监的头三名里,只有她一个人自请入集贤院。其余两位,一个入了工部,一个入了户部,俱是肥差。

“你要在这里站多久?”

身后忽然有人道。

梁令瓒讶然回头,就见一人站在身后不远处,身穿浅绿官服,在渐暖的春风中向她微笑。

“陈兄?你怎么在这儿?!”梁令瓒又惊又喜,打量他身上的服色,“七品呀,看来补考过了?你也来集贤院了?”

会考之后有一场小型补考,算是给那些缺考或成绩极差的生徒最后一次机会,只是考得再好,顶多免除留堂之苦,却不会被记入结业名次。

“嗯,我有都尉官身,再得了一份荐书,就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时候梁令瓒还不知道这两样东西又多难弄到手,只是替他高兴,也替自己高兴,“太好了,我们又能在一起啦!”

深青色官服衬得她面色极为白晰,笑起来眉眼弯弯,无比灿烂。陈玄景忍不住有一刻的恍神,想不明白老天爷到底是玩了怎样的戏法,让以前那只猴子长成了现在这付模样。

他凝望得太久了,让梁令瓒不禁忧心,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洗干净吗?”她一大早就起来了,捧香光是给她梳头就花了一炷香功夫,就差给她涂脂抹粉了。

“嗯,这里有一点灰。”陈玄景抬起手,在她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又捏了一下,煞有介事,“嗯,现在没了。”

腻滑的手感残留在指尖,他的嘴角弯起一抹止不住的笑:“别发呆了,进去吧。”

然而他进去了,才知道梁令瓒还在门外站着,低着头,瞧着自己的鞋尖,活像个犯了错不敢进家门的小孩。

心底里涌起一丝细碎的心疼,他的声音轻柔:“你现在是从八品侍读学士,集贤院便是你当差的官衙,谁也不能轻易赶你走,知道吗?”

“我……我有点害怕,”梁令瓒无意识在地上蹭了蹭鞋底,“你不知道,我有天大的错处……”

“你是真害怕这错处吗?”陈玄景打断她。

梁令瓒抬头,有些愕然。

“真害怕这错处,你便不会再来这里了,也不会参加会考,更不会进入前三。你害怕的不是你的错处,而是一行大师会像上次一样,赶你走。”

这话准确地命中梁令瓒的胸口,她感到胸口一阵空洞的疼痛。

“怕便怕了,但你会因为怕,便掉头回去吗?”

梁令瓒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会,当然不会。

她花了多少努力才走到这里?怎么可能回去?

“既然不能回头,那便只有勇往直前。”陈玄景站在门内,向她伸出了手,“过来。”

风从他身后涌来,衣袖与衣摆轻飞,这一瞬,梁令瓒觉得他像是从云端上向他伸手的天神。

她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里。

肌肤相触,暖和的体温从他手中传来,驱走了她的恐惧与挣扎。

对,既然不能回头,那便只有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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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照惯例是要先拜见知院。但张说正职是中书令,知院只不过是兼任,十天里只有一两天在集贤院,或是有事了才过来,大部分时间是不在的。

瞿昙悉达早已经看到了两人的学籍文书,此时站在檐下,已经等了半日,看见两人进来,笑眯眯向招招手:“来来来,官长在这儿,别拜错了山门。”陈玄景是七品撰修馆,录属太史局。

然后望向梁令瓒,上上下下打量:“看见文书,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之人,没想到还真是你这猴子。有你的啊,追师父追到京城来了。”

梁令瓒有点紧张:“晚辈年幼无知,犯过大错,大师已经将我逐出门墙,我……不敢再称师父了。”

“哟,当真?快跟我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师父当初那么宝贝你,居然没带你进京,我当初可以好奇了大半年呢!”

梁令瓒心道您看上去可不止只好奇了大半年……

陈玄景道:“大人,我和梁兄初来乍到,先容我二人去拜见诸位官长如何?”

瞿昙悉达歪头瞅着他:“你这么帮着他干嘛?他是你媳妇啊?”

咳咳咳,梁令瓒被口水呛得起来,脸上发红。陈玄景看了梁令瓒一眼,笑道:“梁兄面嫩,开不起玩笑,大人请自重。”

“这可稀奇了,这小猴子以前的脸色可厚着呢,怎么越大反而越薄了?”瞿昙悉达道,“倒是你,学会护人了?哎呀,我老了,孩子们一个个都长成奇奇怪怪的样子了……”

梁令瓒终于发现跟这位大人扯下去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也不管他怎么叽叽歪歪,胡乱行了个礼就算拜见完了,然后拉着陈玄景强行告辞。

去右偏殿的路上,陈玄景笑道:“梁兄,你脸红什么?莫非真想给我做媳妇?”

梁令瓒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玄景笑意却越深了。

梁令瓒觉得奇怪,这人以前的笑容像是有个框子框着,再怎么笑也不会超出那个无形的尺度,一向都是在“浅浅的笑容”和“冷冷的笑容”之间徘徊。近来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怎地,已经越过“大大的笑容”,直接向着“傻傻的笑容”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经过这么一打岔,她的紧张倒缓解了不少。

两人都是从国子监出来的,南宫说既是现在的上峰,又是昔日的恩师,礼数比别人更加不同。南宫说勉励了两人几句,又交代两人要克尽职守忠于朝廷等等,一贯是祭酒大人严肃正统的风格。

两人告辞出来,才到门口,陈玄景忽然站住脚,梁令瓒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吃了一惊。

一人沿着檐下长廊走来,身后跟着个小内侍,抱着高高一叠文书。他穿深青色八品官服,一派斯文,见了两人,施施然行了一礼:“陈兄,梁兄,二位好啊。”

赫然是南宫季友。

梁令瓒大是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陈兄怎么在这儿,我就怎么在这儿。”南宫季友微微笑,“昔日是同窗,而今是同僚。二位,看来咱们的缘份不浅呐。”

“正是。”陈玄景笑了,笑得比他还要温文尔雅,正是以往招牌式的浅笑,“在监中承蒙南宫兄诸多照顾,我还以为今后无法报答,深以为憾。现在看来你我缘份着实匪浅,以往种种,有望回报一二,我心甚幸之。”

一旦这两个人这样文绉绉聊天,且配以含笑对望,梁令瓒头皮上便掠过一阵寒意,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微笑底下的刀光剑影。

南宫季友先收回了这刀剑般的假笑,和两人擦肩而过之际,轻飘飘道:“陈兄,你老带着这么个蠢货,小心总有一天要给他拖下水,永世不能翻身。”

梁令瓒大怒,正要扯住他理论,陈玄景拉住她:“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梁令瓒看着他的背影,恨恨道:“总有一天,我要给他套上麻袋,拉到平康坊揍成猪头。”

陈玄景自然不会反对南宫季友被揍成猪头,但地点值得商榷:“为什么是平康坊?”

“这样全长安的漂亮姑娘们都见到他的丑态了!”

陈玄景差点在殿门口大笑出声。多么奇怪,他原来觉得笑这种东西要去学习才能维持,现在却是止也止不住。他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梁兄这招好狠,若是用来对付小叶子,他一定早就吓得跪地求饶。”

源重叶结业后去了金吾卫,在自家大哥源重华手底下当了一名校尉,前两天已经上任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上了三楼,那扇门近在咫尺,梁令瓒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只是这一次,不等陈玄景开口,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春日的空气温暖而芬芳,除了淡淡的墨香外,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檀香。

这丝味道亘久地为她带来温暖与镇定,像母亲的怀抱般让她充满眷恋。

这口气充盈在她的胸膛,强行将胸中的胆怯与恐惧挤出去,定定地看着门内,她朗声道:“下官梁令瓒,拜见一行大师!”

门隔了一会儿才打开。开门的是元太。他满脸都写着“又惊又喜”四个字,拼了命克制着声音不要太激动:“二位大人请进。”

屋子最当中放的还是去年那架游仪的雏形,比当初已经有所改动,且添了不少部件,看起来已经将近完满。

一行大师坐在案后,僧衣如旧,容颜如昨。

梁令瓒一见到这张熟的面庞,就发现自己错了。她的演技多么拙劣,眼泪下意识就要迸出来。整个人直接退化成那个八岁大的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一看到师父,就想嘴巴一扁,往师父怀里扑过去。

但是不能了。

她拼命提醒自己,不能了。

她现在终于不是闲杂人等,她现在是侍读学士梁令瓒,不再是师父的小瓒了。她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直扑进师父怀里,也不像弟子那样在师父面前跪下,她只能像个普通的官吏拜见上峰那样,恭恭敬敬地躹个躬。

弯下腰,泪水跌出眼眶,渗入地砖里。地砖上凿着繁复的花纹,那一滴眼泪,转眼消失不见。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贫僧是方外之人,只负责历法之事,人事调任由张大人主理,二位听从张大人调拔便好。”

一行的声音如同古井无波,听不出一丝情绪。

“师父,张大人好几天没来呢,您就给小瓒安排个差事呗,反正张大人安排人,总是要带过人给您过目的……”

元太说了半天,才迟钝地发现师父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对他的话完全是恍若未闻。他便给梁令瓒使眼色,让梁令瓒拿出当年的马屁大法,好好哄师父开心。结果梁令瓒一个躬躹到半天直不起身,好像要天长地久这么躹下去,全没有当年的机灵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