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寿礼

被积雪覆盖的山林深处,有一座荒坟。

梁天年领着梁令瓒,弯腰除去坟上杂草,移去已经长至半人高的小树,再将碑前清理干净。梁令瓒摆上供果,插上香烛,然后跪下。

吾妻温氏雅然之墓。

多年以来,母亲对梁令瓒来说是一幅烛光下的画像,虽然不言不语,却一直陪伴左右。现在,母亲就躺在她的面前,一碑之距,却是天人永隔。

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感觉到,母亲不在这个世间,很早,很早就不在了。

“雅然,看,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你可还认得出来?”梁天年用衣袖拂去碑上的积雪与落叶,语气温柔,“我一走这么久,你一个人很冷清吧?这些年,我都不敢来见你,我怕我一见到你,又会想做傻事。”

距离这座坟不远,还有一座坟,是梁令瓒外公温岚的坟墓,梁令瓒已经磕过头,上过香。两座坟墓之间,留着不小的一段距离,将将好可再安下两座坟头。

那是梁天年给自己和女儿安排的地方。

“看到那边的山洞了吗?”梁天年道,“我当时安置好了你外公和你娘,原想带着你一起去陪她,白日,我把你放在那座山洞里,我就在这边挖墓室,等到墓室挖好了,我去那山洞找你,你却和一只小猴子玩得开心。我听到你的笑声,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他的神情平静,语气也不见波澜,当年的痛苦都被时光掩埋,埋到心底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只有积雪下微微凹下去的两块土地,记载着当初的心碎若狂。

梁令瓒看着爹爹的侧脸,眼眶有点发热:“爹,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梁天年吃了一惊,“报什么仇?”

“那个害死外公和娘的人。”

“不要胡说,你外公的死是场意外,你娘……是病死的。”梁天年紧紧盯着她,“你提也不要提报仇两个字,今生今世都不要提。你安安分分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平平安安一辈子,我和你娘才能安心,知道吗?”

梁令瓒低下头。娘是病死的,但外公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知道吗?”梁天年厉声问。

“知道了。”梁令瓒闷声答。

梁天年对着墓碑,有无数的话要说,梁令瓒悄悄走远些,隐隐听到爹爹道:“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倔,认定的东西死不回头……”

山林的空气冰冷沁凉,天阴阴,雪霭霭,忽然草丛里一动,有什么东西箭一般蹿了出去,仔细瞧才见是一只兔子,皮毛和白雪并无二色,实在考验人的眼力。她顿时想起了陈玄景雪中猎兔的话,可惜身边没带弓箭……不对,即便带了,她也不敢在爹爹面前拿出来。

父女俩赶在日暮前回城,第二天一早,梁婆婆和梁天年便离开长安回洛阳去了。捧香问梁令瓒:“你可怎么办?这会儿回去是不是要晚了?”

梁令瓒也是心急,可再急又有什么用?急又不能飞过去,算了,回去领罚吧,静室什么的,就当故地重游好了。

结果一转身,就见严安之站有她身后的街角,手里牵着一匹马,走过来。

昨天事情紧急,她赶着回去应付陈玄景,被严安之瞧见了女装也顾不上尴尬,这会儿却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发现头发给帕子包着,不大好挠,“呃,大表哥巡逻吗?”

“嗯。”严安之将缰绳递给她,“快去吧,回监晚了,要受责罚。”

想磕睡有人递枕头,想烤火有人送炭炉,就是如此吧?梁令瓒又惊又喜,“大表哥,你是天上的神仙专门派来搭救我的吗?”

严安之微微一笑:“快去吧。”

梁令瓒也不多话,别过二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捧香看看梁令瓒远去的身影,再看看负手在后远望她离去的严安之,忍不住问道:“严大人,你是有神机妙算吗?怎么每次小瓒有麻烦,你都能帮忙?”

“凑巧而已。”

当时严安之如此道。后来的后来,当捧香久经世事之后,才明白凑巧确实是有的,但若是凑巧接二连三发生,那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有人在背后默默地、时时刻刻都在关心着你。

只是当时捧香不知道,梁令瓒更不知道。她一路快马加鞭,赶在监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大门。

十天转眼即过,旬假转即到来,为了这一天,梁令瓒已经准备妥当,穿上保暖又轻便的衣裳鞋袜、戴上皮帽、束上箭袖、挽上长弓、背上箭壶以及足够数量的箭矢,还到西市买了两块麻家胡饼,热乎乎地揣在怀里,就向着城外出发了。

临行走,她将一个礼盒交给宋其明,托宋其明转致陈玄景。

宋其明臭着一张脸:“你自己干嘛不去送?”

“我送了怕他不要。”

“我又不爱去。”

“得了,和人家称兄道弟这么久了,还记得以前的事呢?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爷爷让你去拜寿。”

宋其明没话说,打开盒子瞧了一眼,翻了个白眼:“陈家是什么地方?你这玩意送过去人家连赏下人都拿不出手。”

梁令瓒叹了口气:“就这,我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呢。一点心意嘛。”

“人家要退回来我不管啊。打了兔子别忘了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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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城权贵云集的胜业坊,陈家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如云,陈玄景与兄长陈玄礼一起迎客,宋其明随着祖父宋璟客客气气献过寿礼,然后掏出锦盒,往陈玄景面前一递:“小瓒的寿礼。”

陈玄景面色一冷,那意思是根本不想收,源重叶却接了过来,打开一瞧:“哟,这穷鬼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里面是对光华灿灿的珠钗,价值不菲。

陈玄景瞥了宋其明一眼:“这是他送的,还是你送的?”

宋其明一僵。他是想着梁令瓒得罪陈玄景乃是家常便饭,得罪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可就不好了,为了梁令瓒的前途着想,他忍痛割爱,把给魏大家准备的礼物拿过来,换下梁令瓒那上不了台面的寿礼,全程是天地地知只有宋其明一人知,没想到陈玄景一眼就揭穿了。

他默默地把原寿礼掏了出来,是一块玉坠,看着像只桃子,实则是一条玉蛇儿盘作一团,样式甚是圆润可爱,喻意也不错——大长公主属蛇——然而这玉质嘛……

“这种寿礼什么时候也能登玄景哥哥的家门了?”咸宜公主的声音清清亮亮,她甫下马车,径直走来,一见这玉坠便笑出了声,“这玉质都杂成什么样了?给我殿中奴仆他们都不要的,给大长公主岂不是不敬?来,玄景哥哥,看看我给大长公主她老人家准备的玉如意。”

那玉如意躺在匣中,衬着深红色绣金线锦缎,流丽呈光,无一点杂质,晶莹耀眼,陈玄礼和陈玄景以主人礼谢过,周遭客人也纷纷恭维。

咸宜公主十分得意,拈起宋其明手里的玉坠,“至于这个么,扔了便是。”宋其明待要抢回来,咸宜公主一笑,“宋公子,我是为你好,这样的礼一旦送到大长公主面前,你可就要倒霉了。”

说着,扬手便要扔。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修长,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

咸宜公主回过头,看到陈玄景面色不豫,眸子里有丝寒意。但这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因为陈玄景很快便一笑:“公主说的是,这东西送给祖母自然是不敬,但这原本就不是送给祖母,而是送给我的。”

咸宜公主的手腕握在他的掌心,离他又这样近,呼吸不由微微急促:“你的?”

“公主忘了吗?我也是属蛇的。”陈玄景从她手中取走那块玉坠,含笑道,“这坠子虽说玉质不纯,但胜在造型可嘉,也是同窗一片情谊,我不能不受。”

他这样含笑,这样款款解释,别说只是要回一块玉坠,就算要咸宜公主把宫中所有玉坠都搬来,咸宜公主也是肯的。

大长公主已是如今李唐王室中辈份最高的长辈,宫中也有不少礼物,各王公大臣更是流水般前来,陈府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宋璟公务繁忙,吃完午宴便离开,宋其明正喜得自由,想和源重叶悄悄去天上居。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喜色还没露完,便被宋璟拖上马车,一直送回了国子监,要他好好读书。

宋其明春楼梦断,在号舍里转了无数个圈圈,盼着梁令瓒早点带着烤兔子回来,聊以解闷。结果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暮鼓都快停了,都没见回来。

梁令瓒不是第一次旬假在外过夜,但每次外出即使不在一起,也会交代一声,这一次却是音讯全无,宋其明越想越担心,趁着最后一道暮鼓停歇前,赶到陈家,在重重酒席间找到源重叶:“小瓒出城打猎,现在还没回,怎么办?”

源重叶吃了一惊,还没说话,另一桌酒席上,却是一声惊呼,原来陈玄景失手打翻了酒壶,酒水洒了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