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特别

在她的身后,李静言一身青衣,手中执笛,望过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春水大娘?!李司业?!

梁令瓒又惊又喜,就要起身,却被陈玄景一把按住,她讶然回头,就见陈玄景神色凝重,好像看到的不是熟人,而是什么了不得的阵仗。

梁令瓒不由给他传染了,看看春水大娘,再看看陈玄礼。春水大娘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陈玄礼起初固然是吃惊,但那也是片刻的事,很快便换上了寻常神色,二人俩俩相望,好像一对许久不见的故人,但不知怎地,梁令瓒却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异样气流。

厅上一时静得出奇。

春水大娘微微一笑:“怎么?陈将军不认得故人了?”

源重华站了起来:“春水姑娘,你忘了从前答应过我大哥什么?你不能回长安!”

“你为何不问问你大哥答应过我什么?他还曾答应过去洛阳找我呢。”春水大娘看着源重华,忽然一笑。梁令瓒见过春水大娘无数次笑容,每一次笑容都带着淡淡的倦意,倦得风情万种,这一笑却有一种异样的美艳,仿佛花在刹那间盛放的锋利,“何况,我再不回来,人们只怕以为十五年前的人都死绝了吧?十五年前的事情已经提不得了吗?李鸿泰这厮是什么东西,他的名字竟成了避讳了?长安想忘了十五年前,你们也想忘了十五年前,对不对?最好十五年前的一切全都一笔抹去,就当从未出现过,对不对?”

“够了。”陈玄礼脸色微微发白,“你们统统都下去。”

“不必。”春水大娘目光锐利,“陈将军是汝阳郡主的仪宾,可我这样的人独处一室,传出去可不好听。”

“春水如意!”源重华喝道,“我们不提这个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可是当年的吉祥天女——”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好兄弟,却不知道还是他的好喉舌。”春水大娘打断他的话,轻轻地笑了一下,“陈将军不要误会,我回长安并不是来找你。我想找的那个人,是当年不惧他人眼光,纵马在我鸾车旁跟了我一路的陈玄礼,不是你。”

陈玄礼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更白了一分。

“我本是来访故旧,不想却扫了大家的兴致,是我的错。”春水大娘道,“窈娘,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

魏窈娘拉着她的手,摇摇头。

春水大娘替她理了理鬓发,目光依依:“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连下腰都哭的小不点,如今,已经跳得这样好了,比我当初还要好。”

“姐姐……”

“我不能得罪你的客人,先走啦。”说着,春水大娘向梁令瓒招招手,“小瓒,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梁令瓒赶紧跟上,魏窈娘追了出来,“十几年没见,姐姐就这么走了,那可怎么行?姐姐不想见人,就住在我的小院,一个外人也没有的!”她是名重长安的魏大家,现在却是一脸哀求焦急之色,仿佛又重新成了当初那个拉着姐姐袖子不肯松手的小女孩。

********

厅上,源重华瞪李静言一眼:“你还晓得回来!”

李静言道:“祖母眼看就要八十大寿,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哟,我倒是误会你了,难道不是她要来你才跟来的?”

“那个……”源重叶插进来,“二位哥哥,方才那位大美人是什么人?”

话刚出口,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子,比方才的还要重还要狠,源重叶差点眼冒金星晕过去。

“世上的女人千千万,只有这一个你问不得!”源重华恶狠狠道。

源重叶揉着脑袋,疼得呲牙咧嘴,望着厅外却仍是止不住艳羡,“小瓒这是什么好运气……天底的美人都喜欢他……”

宋其明深有同感,不住点头。

**********

“什么?!”

魏窈娘的小院里,梁令瓒一声惊呼,震落了窗外树叶上的积雪,“婆婆和爹爹要来?!”

梁婆婆和梁天年想来长安看看梁令瓒和捧香,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梁婆婆,这么些年一直有梁令瓒有膝下环绕,还没让梁令瓒离开身边这么久过,天天心里嘴里念着。

最近天冷,私塾里的孩子们小的小,弱的弱,不是这个病就是哪个病,梁天年干脆停了课,打算带梁婆婆进京。

梁令瓒和家里素有通信,但都是透过绣坊转交,这一日梁天年亲自来到绣坊询问京城绣坊的地址,捧香迎面差点撞上,小心肝险些吓飞。

“我便带着捧香先一步来了,已经找妥了一家绣坊,让你们在那里混一日不成问题。”

梁令瓒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又麻烦大娘了。”

“说什么麻烦?”春水大娘看着窗外,轻声叹息,“是我自己想来,你的事情不过是个由头,一个让我迈出洛阳的理由。”

枝头的积雪背后,是蓝湛湛的天空,那天空映在春水大娘的眼睛里,仿佛另有一个世界,遥远又深邃。

“大娘……”梁令瓒忍不住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春水大娘回过脸来,笑着在梁令瓒脸上捏了一把:“看来长安国子监就是不一样,待了一年,说话都斯文了。”

“我是想问……十五年前,张昌宗那件事,大娘,你……认得李鸿泰吗?”

“李鸿泰,呵,我不认得谁认得?当日张昌宗造大佛,在全长安教坊遴选歌女,最后便是李鸿泰选定我为吉祥天女。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一日他的手指没有点在我头上,我的一生必然和现在大不一样……”春水大娘的声音有些飘忽,顿了顿方回过神来,“你问他做什么?”

“我……我的一位老师也是被那件事连累,我觉得这人好生讨厌,所以想问问他的下落。”

“大约死了吧,就算侥幸逃过一死,也会跟我一样,活得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大娘……”梁令瓒握着她的手,心里有一阵难受。

春水大娘拍拍梁令瓒的手,将这话题丢开,问起梁令瓒在国子监的生活,梁令瓒便一桩一件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还书时,春水大娘点点头:“这恐是陷阱。”

说到会审时,春水大娘问:“你有没有哪里得罪过这南宫季友?”

梁令瓒摇头。她至今十分糊涂,并且不敢相信南宫季友会做伪证。春水大娘失笑:“你看不出来吗?他不单是做了伪证,他便是那个设局的人。国子监里有几个生徒敢做这样的事?又有几个生徒能做这样的事?”

梁令瓒目瞪口呆:“可他这人还是挺好的……当初我弄坏了他表弟崔子皓的玉盒,他还送了我荐书……”

春水大娘摇头:“小瓒啊,你虽聪明,可惜没聪明在人情世故上。崔家家主我是知道的,长安洛阳泰半药行都是从他家进的货,家资丰厚,一心想改变自己的出身。先是以万贯家财作陪嫁,把妹妹嫁给南宫说,再是下死力让崔子皓读书上进。你不单是坏了玉盒,更是抢了崔子皓的晋身之阶,坏了他的前程。崔子皓小时候在南宫家长大,和南宫季友亲如一母同胞,你说你有没有得罪他?给你荐书,也不过是把你弄进国子监里好处置摆弄,谁知道你才高运高,有贵人护驾,他无功而返。”

春水大娘说着,笑道:“这陈家小弟,对你倒是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梁令瓒近来有个毛病,那就是听别人嘴里提到陈玄景,总是无端心一惊,肉一跳,耳朵尖都有点发烫,一定是被他训来训去训出来的!

她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他这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但确、确实是挺讲义气的。”

春水大娘看着她,眼神是一种将万事看遍的澄明,“单只是义气?”

梁令瓒愕然,不然还有什么?同情?可怜?或者惜才?呸呸呸,她学诗书的才华可以和学女红相媲美,实在是没什么好惜的。

“他可知道你是姑娘家?”

梁令瓒立刻摇头:“不知道,绝对不知道。”

春水大娘费了一点神思,想了想,问:“他是否待你有些特别?”

“对!”梁令瓒用力点头,“特别凶,骂我特别多,也特别爱生我的气!可能是特别讨厌我。”

春水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