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厌胜

刚进皇城的时候,梁令瓒偶尔也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会见到皇帝呢”?

倒不是她有多期待,而只是觉得都在一座皇城里,也许哪天就会碰上也说不定。

但绝对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凤仪殿很大,此时却显得拥挤。金吾卫、内官、宫人、妃嫔……一直从殿外排到了殿外。临入殿时陈玄礼看了陈玄景一眼,陈玄景便站住脚,带着梁令瓒站在了殿外。

梁令瓒原想伸长脖子去看看皇帝长什么样,脑袋才探了一半,脑门上先被陈玄景弹了一指头,嘶牙咧齿乖乖站着了。

就方才一眼,只看到正殿主位上坐着一名男子,年纪和师父差不多大,长得挺英俊,只是皱着眉头一脸怒气。

殿上跪着一名华服丽人,哭道:“我错了……陛下我错了……我一时听信了小人的馋言,以为这个东西能助我诞下皇儿……我是受人陷害,那人是受人指使!”

只听武惠妃的声音道:“皇后娘娘,人是你请的,东西是你自己佩的,是你在祭祀斗星时被宫人发现,现在才推说是别人陷害,晚了吧?再说皇后娘娘聪明绝顶,当年诛韦氏和太平公主,皆出了不少密谋,谁又能陷害得了你?”

皇后娘娘?

这个跪在地上、哭得头发都散了的女人,是皇后娘娘?

梁令瓒的三观受到剧烈冲击。在戏文里,皇后娘娘不是和皇帝陛下一起高坐宝座接受百官朝拜万民欢呼的吗?

皇后娘娘叫道:“是你!一定是你!除了你不会有别人!那术士一定是你的人!”

“冤枉,我谨守女德,在后宫之后只知道陪伴陛下,照料孩儿。光是那几个孩子就够我头疼的了,哪像皇后娘娘这么清闲,有空和朝臣往来,关心国家大事。”

武惠妃说着,顿了顿,然后不知拿起了什么东西,轻声诵读:“佩此有子,日后当如则天皇后。”

她的年轻已经不轻,声音却依然如少女般娇柔。只是这娇柔的声音仿佛是催命的答咒。“则天皇后”四个字入耳,皇帝重重一拍案:“王菱!你当真要步武氏后尘吗?!”

“陛下!”王皇后哭道,“妾身一时不察,中了小人奸计,还请陛下看在你我结发多年患难与共的份上,饶过妾身这一次吧!”

那位传旨的内官此时回来了,领着匆匆而来的瞿昙悉达。梁令瓒生怕被他看见,飞快朝陈玄景背后一闪。这么近,才发现陈玄景比她高出不少,肩背挺直宽阔,她躲在他的身后,安全至极。

瞿昙悉达一脸肃容,目不斜视,就算不藏,估计也发现不了她。

瞿昙悉达先见过皇帝,然后请旨去了殿后,片时回来,回禀道道:“庭中祭台对应北斗星位,此物乃霹雳木,厌胜之行属实。”

梁令瓒踮起脚尖,凑到陈玄景耳边,低声问道:“什么是霹雳木?”

温热气息拂在陈玄景耳坠上,陈玄景的半边身子莫名一阵酥麻,知道这人好奇心重,不给看个明白不能善了,便让出一点位置,将梁令瓒往前推了一点,耳语道:“不许出声,不许动。”

话才说完,忽闻梁令瓒的耳朵尖上一片晕红,像是被胭脂染了色一般。

梁令瓒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单是耳朵,她的脸也是发烫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先瞪了陈玄景一眼。

她瞪完就伸长脖子去看那霹雳木,浑不知陈玄景对着她的后脑勺全然地顿住。

在这一个瞬间,陈玄景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施了定身法,一个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一颗心却活泼得过份,砰砰乱跳。

这一捂脸、一回头、一瞪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娇羞……

若说陈二公子最熟悉的女孩子的表情是什么,一定是娇羞。根据源重叶的理论,这种神情是是女子最好的美容品,胜过任何一种脂粉,能让最平凡的女孩也变得动人。

动人者,心动也。

陈玄景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领略到这种动人,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在此时此刻、一个鼻青脸肿蓬头乱发的猴子身上!

他狠狠地在自己脑门上弹了一记。

梁令瓒正巧在此时回头,一愣:“你干什么?”

“没什么。”陈玄景面无表情,“天太热,夜太深,脑子有点糊涂。”

梁令瓒也没去追究夜深为什么还会天热,她看清了霹雳木的模样,它大概有三寸长短,黑不溜秋,似枯非枯,似焦非焦,从当中一劈为二,能合而为一,两边各刻有符文。

“我见过这个!”梁令瓒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惊异,“就在南宫祭酒的书案上!”

陈玄景一惊:“就是这块?!”

“呃……当时我就在盒子里瞄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符文,反正就长这样……”

陈玄景有揍她一顿的冲动:“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随随便便一句话,南宫祭酒可能会掉脑袋?霹雳木是雷劈后犹然存活的树木,经受了上天的考验,据说颇有灵异之能,除了术士喜欢用它占卜作法外,不少人也用它做算筹,集贤殿里一抓一大把,南宫祭酒有也很正常。给我小心你这张嘴!”

梁令瓒乖乖地点点头:“哦。”

陈玄景瞧他这眼睛圆圆乖乖巧巧的模样,心里不知怎地又是一软,只想揉揉那乱七八糟的短发,手伸出去才猛然惊觉,半途改道重重弹了梁令瓒一脑门。

梁令瓒捂着脑门,并不知道自己挨罚是另有原因,只想着南宫祭酒受人敬重,要真给南宫祭酒惹来祸事,她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王皇后被金吾卫拖了出来,一面挣扎,一面叫道:“陛下,陛下,你忘了当年你被贬时,我爹爹脱下紫衣换面食为你过生辰?陛下,夫妻一场,妾身就算有千般不是,在你最困苦之时也曾陪伴左右,不离不弃!你既然如此讨厌阿武,为什么又让这姓武的留在你的后宫?!真正想做武则天第二的,只怕不是我,而是她!”

声音凄厉至极,人被带了下去,声音犹在殿上回荡。

殿中忽然传来哗啦啦一片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扫落,梁令瓒正想看个明白,前面的人忽然跪下,骤然清晰的视野里,皇帝满面怒容,杯盏在地上粉成一片,殿内殿外皆跪了一大片,全都俯低垂首屏息以待。

方才还在金吾卫官署威风八面的武惠妃,这会儿也跪在地上,望着皇帝,泪珠儿滚滚而出,却不敢出一声。

一时间,静到极点。

这是梁令瓒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天子之怒,跟着肩上一沉,被陈玄景按得跪了下去,她可怜的膝盖在金吾卫官署遭逢大难,这会儿往碧绿凿花的地面一跪,差点没疼晕过去。

陈玄景却已排众而出,朗声道:“当年袁天罡大人夜观星象,发现月孛星逆罗睺、犯计都,入紫微,是以推断唐三代后有女代唐主天下,侵伐李唐王孙。但紫微星垣中星不灭,陛下英明神武,终将李唐光复。学生夙夜观星,但见紫微王气正和,我皇功勋昭昭,德配天地,月孛淡弱,再无女主侵世之兆。武惠妃为我皇开枝散叶,有生育之功,是女德之典范,望陛下明鉴。”

梁令瓒对这番长篇大论半懂不懂,皇帝却是龙颜大悦,亲手扶起武惠妃:“爱妃受惊了。”

武惠妃泪眼盈盈,向陈玄景投来赞许的一瞥。

人们纷纷起身,或颂扬皇帝,或恭维武惠妃,或谴责王皇后,众人的声音嗡嗡响,梁令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看着陈玄景的背影。

他永远站得那么直,像松生石上,一任风雨。

他终于还完了这个人情。

梁令瓒的心跳得有点快,脸上有点发烫。真的是天太热了,夜也太深了……

她这样想。

瞿坛悉达进谏,说宜在庭中为大唐福祉禳星,以驱散王皇后厌胜之术留下的残障,皇帝准奏。瞿坛悉达笑眯眯跟陈玄景说了句什么,梁令瓒还想听清楚些,忽地,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