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浑羊

“什么?”

听到那道菜名的时候,大厨的脸忽然皱了一下,好像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浑、羊、殁、忽。”梁令瓒一个字一个字地咬清楚了。

大厨瞪着她半晌,拉她着转了个方向,手指越过层层叠叠的飞宇翘檐,指向东边方向遥远的某一个角落,“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你要的东西,在那儿!”

“那是哪儿啊?”

“御膳房!”大厨道,“那可是烧尾宴上的名菜,不是谁都能吃得着的!”

梁令瓒丝毫没意外。要是陈玄景点个萝卜白菜,那才真奇怪了。

她出了后厨,正想去御膳房,一名仆役走来,道:“你在这里,可叫我好找,祭酒大人要你去官署一趟。”

这些天一行批回来重算的案卷越来越多,梁令瓒和闵学录对了一遍又一遍,数据是没有错的,到了一行手中汇总时却总是不对,梁令瓒当时便有个想法:是不是最初观测到的数据就不对?

闵学录直说这想法过于大胆,由李淳风改良的黄道游仪沿用至今,从未出过错差。但他们能接触到的案卷只是一小部分,无法窥得全貌,也就无法找出问题真正出在哪儿。他把这事同南宫说商量了一番,南宫说沉思一阵,自去想办法。

所以现在大概是有办法了吧!梁令瓒兴冲冲来到祭酒官署,里面却是静悄悄的,梁令瓒唤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声,只有书案上堆着高高的卷轴。

其中一幅摊开,上面搁着只盒子,盒子半开,里面好像是截木头……还没等她看清楚,身后忽然有人道:“别动!”

里间丝帘打开,南宫幸珠急步走了出来,拉了梁令瓒就走。梁令瓒正要表示自己在等南宫祭酒,南宫幸珠却把手指竖在唇间,示间她不要出声,跟着三步两步,把梁令瓒推进一间厢房,自己连忙把门关上:“快,躲到床后,千万不要出声!无论如何不能出声!”

梁令瓒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看她一脸急切,好像事情挺重大,就依言躲在了帐后,心里面直犯嘀咕:这不会又是什么坑人的新套路吧?

南宫幸珠踢了鞋子上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才盖好,厅上就隐隐听到人声,一人怒喝:“谁动了这盒子?!”

是南宫祭酒的声音。南宫祭酒说话庄重低沉,梁令瓒没想到他也会这般失态大吼,声音隔这么远她还能听见。

不一时,脚步声纷杂,一扇扇房门开开合合,卫军们四下搜索,阵仗之大,声势惊人。

这边厢房门也被拍得“砰砰”响,南宫幸珠停了停才起身开门,隔着帐子,梁令瓒听到南宫季友的声音问:“幸珠,你可看到有什么人进到官署?”

卫军们奔忙搜索的动静不断,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梁令瓒心快跳到嗓子眼,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南宫幸珠往帐后一指,她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幸珠道:“我身上有些不好,吃了午饭一直睡到现在,什么人也没看见。怎么了?”

“有人动了父亲极要紧的东西。你当真没看见?他明明走入了官署……”

幸珠问:“谁?”

“都没瞧见,又问什么问?”南宫季友语气很是不耐烦,忽地,屋子里静了静,梁令瓒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下一瞬,幸珠发出一声低呼,南宫季友的声音近在帐前:“好妹妹,我拿了那封信的事,你是不是告诉了父亲?”

“怎、怎么会?”幸珠的声音有些吃力,“哥哥再三叮嘱,我不敢忘。”

“不是你,父亲怎么会问起那封信?”

“也许是李司业,也许是蔡博士……大概是有谁问起吧?不过哥哥你信我,这件事我一个字也没对谁说起过。”

“谅你也不敢。”南宫季友起身,走到门口,忽然笑道,“妹妹好一幅海棠春睡的姿容,怎么不去给陈玄景瞧瞧?”

“吱呀”一声门关上,他带着人去了,声音还隐隐传来:“都给我仔细搜!我就不信他能飞天遁地!”

梁令瓒呆呆站在帐后,脑子里一团糟。博士把信送给南宫祭酒的第二天,她遇上了假扮算学馆生徒的薛安……薛安称病,南宫季友做证……所有人都相信南宫季友,包括她,不,尤其是她!

怎么可能呢?!

她蓦地走出来,只想冲出去看看,这个南宫季友是不是她认得的那一个,那一个会在风雪中微笑着给一名赶车少年递上荐书的南宫季友……

“梁公子!”幸珠拦住她,低声道,“卫军还没有走远,你且在这里等等。”

她的声音原本娇柔清丽,这会儿却有几分低哑,梁令瓒一回头就看到了她白晰的脖颈上多了一道瘀青,不由睁大了眼睛,“这是……这是他……”

幸珠连忙掩住颈子:“不妨事,哥哥心情不好……其实他没用力,是我肌肤原比别人薄一些,轻轻一碰就会留印子。哥哥……是很好的。”

梁令瓒脑海一片乱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珠认真地道:“梁公子,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离开陈二公子身旁半步,方能保你平安。”

这话很耳熟,之前陈玄景也说要保她平安来着,但……她干了什么需要别人保护?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不平安?

“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高高在上,好像和所有人都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一般也冲人含笑,待人温和,但别人永永远远也捉摸不到他一片衣角。”幸珠低声叹道,“你把他伤成那样,他还为你出头,梁公子,你在他心中是不同的,他是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

梁令瓒苦笑:“我和他到底是敌是友,可真说不清楚。”

不单是他,她现在才发现,长安是如此奇怪的地方,她已经完全看不懂哪些是坏人,哪些是好人。

“幸珠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要被逮住会怎样?”

幸珠摇摇头:“梁公子,恕我不能奉告,幸珠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等到半个时辰后,他们搜不到人,自然会散去的,你便可以离开。”

半个时辰!梁令瓒吃了一惊:“那可不行,我答应了给陈玄景弄那浑羊殁没去……”

“浑羊殁没?”幸珠的眼睛忽然一亮“他喜欢浑羊殁没?”

梁令瓒的眼睛也亮了:“你会做?”

幸珠羞涩地摇头:“但我可以学……”

梁令瓒叹了口气:“那可来不及了。”

半个时辰后,太阳已经落山,暮色降临国子监,幸珠打开房门,梁令瓒悄悄从官署后门溜出来,刚过一道弯,空地上列着整整齐齐一队卫军,南宫季友站在前面,微微一笑:“梁兄为何行色匆匆?要去做什么?又是从哪里出来?”

这个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梁令瓒心中却有一丝说不出来凉意,她凝望着他,想从这个笑容背后看出他真正的表情。

“怎么?”南宫季友带着人负手走近,“梁兄的行踪不能说吗?”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

“梁令瓒!”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陈玄景看上去步履悠闲,仿佛正在附近散步,“我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浑羊殁没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不甚客气地质问着她,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她和南宫季友之间。

南宫季友道:“陈兄请见谅,祭酒大人官署了丢了要紧的物什,特命我带人捉拿窃贼,梁兄的品行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不过是例行查问一声,请问梁兄今日可进过祭酒官署?”

他的笑容不改,望向梁令瓒的眼神也格外柔和,一如在风雪中送荐书那一刻,梁令瓒彻底被弄糊涂了,正要弄个明白,陈玄景回身,代她答道:“没有。”

南宫季友道:“我问的是梁兄。”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自然知道他有没有去。”

南宫季友笑了:“梁兄一直和陈兄在一起?不知陈兄可有人证?”

“南宫兄那日午间给薛安送书兼探病,不知又可有人证?”

南宫季友脸色微微一变,走近一步:“陈兄此言何意?”

“我奉劝南宫兄一句话: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陈玄景淡淡道,“会因为手段和银子说假话的人,也一样会因为更多的手段和银子承认自己说了假话。”

“看来陈兄是一定要站在我的对面了?”

“错了,那本是我看中的东西。”

两个人近在咫尺,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光在两人之间褪去。两个都是一派斯文的人物,不知怎地,梁令瓒却觉得他们像两把已经出鞘的刀剑,刃对刃格在了一起。

南宫季友回头深深望了梁令瓒一眼,一笑:“我原以梁兄本质纯朴,没想到倒是攀得一手好高枝。”他一施礼,领着卫军离开,步履平稳,是和陈玄景一般无二的闲雅之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梁令瓒话没说完,脑门上就被陈玄景弹了一记,下手不轻,脑仁儿生疼。

“蠢成这样,没有我,你怎么活得下去?”

陈玄景说完,负手在后,悠悠然转开,扔下几个字:“别忘了我的菜!”

菜菜菜,就知道吃,堂堂陈二公子居然是个吃货,这话要传出去我看你怎么做人!

梁令瓒捂着脑门,一肚子腹诽,也一肚子疑惑。

南宫季友……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