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寻人

游廊曲折,正是饭时,生徒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诸多的白衣蓝袍中,忽尔有一道穿暗黄衣裳仆役的衣裳闪过,个子小小,拖着一条老大的扫帚,搭拉着脑袋,不知怎地,似曾相识。

陈玄景的脚步顿了一下,再仔细看,又不见了人影。

护卫监军的院子在国子监东面,陈玄景拎着盒子,还未进院,就险险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刚卸了甲,头发用一枚银扣扣起,一只眼睛如鹰般锐利明亮,另一只则隐藏在漆黑眼罩下,一顿之下,就要发作,待看清是陈玄景,满面戾气顿时烟消云散:“好小子!我听说你来了,正要去看你!”

“我既然来了,怎敢劳烦三哥跑一趟?”陈玄景晃了晃手里的盒子,“长安的明月白,三哥可还喜欢?”

源重华向来无酒不欢,自然欢喜,带他屋,拍开泥封,先深深嗅上一口,“好酒啊!好久不见!”然后倒一碗给陈玄景,剩下的都归自己,“喏,不是三哥小器,是大哥说了的,小孩子家家不许多喝酒。”

陈玄景接过酒抿了一口,没有多说什么,他早就明白了,在哥哥们的眼里,就算他娶妻生子了,估计也还是小孩子家家。

源重华一气灌下去半坛子,大喊一声“痛快”,这才进入正题:“你突然来洛阳,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是不是大哥有什么事交代?”

“不是,只是我自己有些许小事而已。”陈玄景道,“我来时大哥还在宫里当值,没有见上面,不过夏王薨逝快半年了,陛下又对武惠妃格外恩宠,想来她的气也该平了,再加上东宫才是她的心腹之患,料不会再为难三哥。早则明春,晚则明秋,大哥应该就能请旨把三哥调回长安了。”

“说起来真是能气死人,他妈的夏王是自己病死的,关老子什么事?就因为老子那一晚当值!呸!姓武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贬吗?”陈玄景摇摇头,笑,“你会来洛阳,不是因为刚好在那日当值,而是因为,你是那个向武惠妃报丧的人啊。”

源重华一愣:“是我得到的消息,自然该由我禀报。此乃金吾卫当值殿将分所当为啊。”

“我问你,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夏王身边的管事太监告诉我的啊!”

“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告诉武惠妃?”

源重华顿住,郁闷半晌,端起坛子,咕咚咕咚灌酒:“他妈的,人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真是麻烦!”

“人心其实很简单,只要知道它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就知道怎么掌控它了。”

源重华越发郁闷,陈玄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来的时候,小叶子让我带给你的。”

那是一卷精巧的卷轴,展开来是一幅十方美人图,各呈妍态,源重华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不亏是我家小叶子!”笑吟吟问陈玄景,“如此好物,他有没有分你一份?”

陈玄景摇头:“我无福消受。”

“哎呀,从小到大,你没有哪一处都胜过我那没用的小弟,但在这一处,我这小弟却是胜你千万倍啊。”源重华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可是男人最重要的战场,这种仗打不了,任你混得再威风,也是输啊!”

陈玄景举起碗,敬道:“那就祝贤昆仲纵横此沙场,所向披靡,马到功成。”

源重华仰天大笑:“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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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年节,有两个地方会特别热闹,一是街市,二是庙宇。

福先寺有金刚智大师驻守,一行大师也曾在此译经,是以声名越来越大,香火很是旺盛。不少达官贵人都来烧香,住持忙到分身乏术。

陈玄景道:“大师且去忙吧。我曾与金刚智大师高徒不空师兄有数面之缘,这次来正好访旧。”

住持连忙答应,派小沙弥去找不空,烦请不空替他陪陈玄景游览一番。

不空见到陈玄景,微微一愣,合什施礼后,并不废话,尽忠职守地领着陈玄景在寺中逛起来。

“这是天王殿。这是大悲殿。这是大雄殿。这是厢房。这是禅房。”不空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一个字比一个字干巴巴,一个字比一个字冷淡,“好了,游览完了,师父还在等贫僧,贫僧告辞,陈施主请自便。”

“天下的寺庙相差能有多大?在下是为寻访旧友而来,不空师兄如此冷淡,可是要让在下伤心了。”风吹起陈玄景的斗篷,领口狐毛锋针簌簌而动,陈玄景嘴角有浅浅笑意,“严安之严兄与宋其明宋兄在国子监一切顺利,宋其柔宋小姐听说也许了不错的人家,眼看不空师兄在这里过得安稳,在下更觉得欣慰。”

不空站住脚,回过身:“她……许人家了?”

“据说是的。宋小姐才名远播,宋大人又如日中天,高门大户中前来求亲的络绎不绝,天下好男儿任宋小姐挑选,想必将来一定能过得顺心顺意。”

不空看着陈玄景良久,天下的好男儿尽由她挑选吗?不,她最想选的那一个偏偏不让她选。

轻轻叹了口气,不空道:“找我什么事?”

“访故而已。”陈玄景道,“去年夏天和诸位一聚,玄景时常记在心上,只是诸位的景况都还好,梁令瓒梁兄却不知在哪里?”

“原来是找他。”不空吐出一口气,“离开宋家后,一行大师是带着他在这儿住了一阵,后面,便回山上去了,你要找他,往玄都观去看看吧。”

陈玄景长施一礼:“多谢师兄指点。”

他的身段颀长,一揖下来人风中劲竹,分外好看,不空又轻轻叹了口气,想问他为何不喜欢宋小姐,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自己是尘世外的人,不能管尘世中的事。

世外之人,便注定空寂。

只是他也会想起那个并不空寂的夏天,会想起那个错入门扉一脸惊慌的千金小姐,也会想起那个整日里胡作非为不知长进的梁令瓒……他在庭中站住脚,脸上微有怅然之意,“梁令瓒啊……唉,你看,那两口大缸有什么不同?”

庭中立着两口大缸,积着大半缸水,不过天气寒冷,水已经结成冰,隐隐可见冰中有干枯的枝叶,大约是残荷。

“左边这口要新些。怎么?”

“梁令瓒干的好事。据说这两口缸立在寺中已经几十年了,但去年梁令瓒一来,要做什么‘瑞轮蓂荚’,砸缸引水,惹得住持大怒。一行大师却是一句也没说他。这大约就是上辈子的缘法,不知为何,一行大师就是对他那样偏爱。”

陈玄景脸上始终有明月清风般的清浅笑意,一直听着,他听出了这是不空出家人特有的慈悲,在不动声色地劝他放弃拜师。不空以为他要找梁令瓒只不过是借口,其实还是为了拜师而来。

其实,如果他愿意,早已拜师了。

一行在长安广开方便之门,几乎是来者不拒,只不过,所谓师徒,都是虚名,一行没有悉心教导过其中任何一个。

“大师,您还有一位弟子呢?留在洛阳了吗?”陈玄景这样问道。

一行淡淡道:“施主说笑,在洛阳时,贫僧真正的徒弟,只有大相和元太。”

“哦?那位梁令瓒难道不是大师爱徒?”

“自然不是。”

原来,出家人也会打诳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