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家

春天的星空温柔,夏天的星空繁华,秋天的星空皎洁,冬天的星空凛冽。

树叶一天天在秋风中落尽,大雪覆满后山,尔后又在春风的温暖中融化,树木抽出绿芽,在夏天的阳光下长出繁茂的浓荫,果子静悄悄地藏在叶子底下,等待着秋天的成熟。

梁令瓒完全感觉不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感觉到时间是流动的,星空的变化就在这流水之中缓缓展现。

斗转星移。

当你看过一颗星从东面缓慢地转到了西面,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斗转星移。

同样不觉得时光飞逝的,还有一行大师。虽说弟子收了两个,他却是在梁令瓒身上才感受到身为人师的乐趣和喜悦。

原来教人一样东西,就像风吹动柳枝,柳枝便轻轻拂动;像雨洒向水面,水面便泛起涟漪;教小瓒的东西,小瓒便自然而然地记在了心里,学识和智慧就像水一样,从一行的身上,流淌到小瓒的身上。

师父九成的精力都放在小瓒身上,大相元太一点儿也不嫉妒。为什么?嫉妒师父天天和小瓒在一起读书写字看星星,才不要咧,现在师父没空教他们念经,没空教他们写字,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天,还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吗?!

小瓒没空带他们掏鸟窝,没关系,他们可以自己掏;小瓒没空带他下捉蚯蚓钓鱼,没关系,他们可以自己摸;小瓒没空带他们捉蛇,没关系,他们可以……呃,这个还真不行……

所以有时候即便梁令瓒观星一夜,困得直打盹,还是会被千央求万央求帮帮忙。梁令瓒久未操此旧业,玩起来当然也是不亦乐乎。

这一天,天气晴好,玄都观的菜地里有蛇出没,把种菜的小道士吓得扔了水桶哇哇逃命,梁令瓒带着大相元太前去为民除害,一条一斤多重的菜花蛇手到擒来,回到后山小院里炖了,锅里的汤渐渐飘出浓香,大相和元太恨不得扑到锅里去,就在两个人抢着盛汤时,门口有人道:“这是在做什么?”

“呵呵,炖蛇——”梁令瓒头也没抬便答,话没说完,嘴猛然被元太捂住,只见原本争得你死我活的大相身板站得笔直,碗筷不知何时扔进了水缸。

厨房的光线不是太好,门口又是逆光,脸是看不太清楚的,但那一身僧衣,还会有谁?

“师父!”

梁令瓒跳了起来,加入排排站的行列,抬头挺胸。

“炖什么?”

“炖、炖、炖汤。”

“什么汤?”一行走了进来。

三个弟子站得更直了,离锅也更近了,异口同声:“没什么汤!”

一行原是随口问的,这时反而觉出不对,走近一步。梁令瓒结结巴巴道:“师、师父这几天观星辛苦,这汤……这汤是弟子特意给师父炖来补身体的,本……本来想给师父一个惊喜的……”

“原来如此。”一行点头,“难为你一片孝心。”一撩衣摆,在厅堂坐下了。

这这这这是要喝汤?!

三个人在锅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呆滞了。

汤的香气弥漫在厨房,这时候想端一碗白开水出去是不成了,梁令瓒哆哆嗦嗦端了一碗出门,大相和元太贴在壁板上,幻想着自己是只壁虎,师父看不见看不见。

汤放到一行面前。

一行端起了汤。

汤匙勺起一匙。

送到嘴边。

梁令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当然不再是那个拿肉汤不当肉的小孩子,师父也不是两位师兄,这一口汤要真的喝下去……

“啊!”她惨叫一声。

一行立即停了汤匙,“怎么了?”

“肚、肚子疼,啊不,头、头也疼……”梁令瓒苦着脸,紧紧抓住师父的袖子,“师父,我好像全身上下都疼,怎么办?”

一行皱了皱眉,试了试她的额头,一手抱起她,送回厢房:“一夜没睡,白天不歇着,还来炖汤,身体自然受不住。”

梁令瓒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角却泄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她把脸窝在师父怀里,师父身上有经久的檀香味道,每一次闻到,都让人无比安心。

“好好睡一觉吧。”一行将她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好,叹了口气,“是为师心急了点,你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不好觉当真会有问题。罢了,这次宋家你就别去了,在家好好歇息,我不日便会回来。”

“宋家?”

“刑部尚书宋璟你可知道?有高僧金刚智从西方远来,因福先寺正值修缮,暂住在宋家。大师佛法高深,我仰慕已久,正要前去拜访。宋家是书香门第,藏书无数,这次原想带你去开开眼界。不过人生在世,皮囊承载着智慧,你年纪小,还是好好注意身体……”

梁令瓒坐起来,“咦,师父,好奇怪,我的肚子忽然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不了!绝对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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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十七岁中进士,授监察御史,凤阁舍人,但因为不满武氏当权,后来睿宗复位,又和姚崇联名奏请太平公主离京,被贬为楚州刺史,前不久才被召回京城,任刑部尚书。

虽然现在是尚书,但人人都知道,宋璟是因为宰相姚崇的举荐才入京,而姚崇年事已高,已经请辞多次,大唐的下一任宰相,很有可能便会出自宋家。

如果不是这样一份底气,也请不到金刚智大师到府上。每日里上门求见的人络绎不绝,但真正能进门的却没有几个,一行大师自然是其中之一,身为弟子,梁令瓒也拎着包袱款款地进门了。

宋璟已上长安赴任,此返还是特意回了趟洛阳,亲自迎一行大师进门,设宴为一行大师洗尘,并引见了金刚智大师。

两位大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宋璟长子宋慎知理家事,体贴地将二人的客房安排在相邻的院落,方便两人谈禅。

金刚智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来自天竺,不苟言笑,梁令瓒觉得往他身上涂一层金粉,就能直接送进寺庙受人朝拜。他的弟子不空和师父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同在旁边侍候,梁令瓒几次没话找话,不空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梁令瓒有点想念大相和元太了。

其实不空不理她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是……她实在太不值得理会了。

比如——

金刚智和一行时常讲佛论道,说到厉害处,两人都是疾言厉色,神情肃然。一行一向疏淡,偶尔严肃一下也还罢了,金刚智本来就长得像金刚,这一下金刚怒目,梁令瓒掳着袖子就站了起来。

不空讶异:“干什么?”

“这是要吵起来了啊!还不跟我一起去拉开他俩?”

不空心塞:“你好歹也是一行大师的弟子,难道不懂这是论法吗?”

论法?论法她怎么不懂了?一行在玄都观也会和尹观主论法谈道,两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赏着风景,清风徐来,侃侃而谈,不时会心微笑,那才叫论法好么?!

“可他们这个样子……”

“我也很少看到师父讲经讲得如此激烈,大约你们中原人说的棋逢对手,就是这么回事吧。”不空一脸欣羡。

这个……梁令瓒实在领会不到。她对佛经并不感兴趣,一行开始还曾经起过意为她剃度,意思是想将一身衣钵悉数传给她,后来才明白她的天分所在只是天象而已,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这也是不空不满意她的又一个原因,近身侍奉如此高僧,深受佛法薰陶,却没有落发出家,入我佛门,显然悟性慧根一般,俗人一个。

两位大师切磋佛理,相见恨晚,金刚智邀一行一起译经,一行精通梵文,欣然从命。于是两名弟子又多了一项任务,磨墨。

其实磨墨不是很累的工作,但一直被这项工作缠得脱不身,就比较郁闷了。

从纳云斋找来的书三天没有去换,梁令瓒感觉日子这样过下去不是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空愤怒地发现他的工作量加重了一倍,因为梁令瓒丢下手里的活儿不见了人影。

“心静如水,不怒不嗔,不怒不嗔,不怒不嗔,阿弥托佛。”

他是高僧弟子,不能轻易动怒,动怒即落了下乘。

但当梁令瓒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不怒不嗔的不空也忍不住竖起了眉毛:“你这是干什么?!玩物怎么能带到这里来?!”

“这可不是玩物哦!”梁令瓒手里提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磨墨台。”

那东西由几根支架支起,中间有个石制的小圆盘,不空花了很多脑细胞去深思,好像和中原百姓磨豆子的石磨略有点相似。

“什么台?”

“磨墨用的。不空师兄你来试试,墨条放这里,手柄在这里,好,摇动,只要摇就可以,再也不用低头磨了……”

中原地大物博,奇怪物什层出不穷,也许这也是中原人民的智慧呢?于是不空试着去摇了摇,结果墨条在里面咯吱吱响,却不见墨汁出来。

梁令瓒一拍脑门:“糟,忘了加水了!”

水起到了最好的润滑,墨屑丝丝融入水中,一池墨水片刻便磨好了,比手磨的不知快多少倍,还细得多。

“中原百姓,果然聪慧。”不空赞叹,“今后可以省力了,你多少钱买的?”

“买的?”梁令瓒嘻嘻笑,“给师兄你一百两也没处买去,这是我做的。”

“你做的?”不空当时有一万个不相信,不过在后来的岁月里,他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确实没有见过第二件这样的东西,也没有见第二个像梁令瓒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