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味药 相思苦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顾云峥真的拿了一盒西瓜过来。

在病房里闷了那么多天,苏为安看见西瓜眼睛都是放光的,只见顾云峥从容地打开了饭盒、从容地用牙签扎了……最小的一小角,递到了她嘴边。

他说:“放嘴里抿一抿尝尝味。”

苏为安:“……”

然后,苏为安就……真的只是抿了抿尝了尝味……

倒是顾云峥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在从容地开始吃着这一盒西瓜。

苏为安无言以对。

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还没恢复,不能吃西瓜,顾云峥给她尝尝味已经是仁至义尽,因此苏为安也并没生气,反倒向他道谢:“昨天跟我妈通过电话,他们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住院的事,多谢顾老师帮忙,没让他们白担心。”

顾云峥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大概连你在中非都不知道吧?”

否则的话,就这一个地名,也足够让苏为安的父母提心吊胆。

事到如今,苏为安对顾云峥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点了点头,说:“我跟他们说我还在法国,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很喜欢巴黎那个城市,所以想留下来多待一段时间。”

“事实上呢?”

苏为安垮了表情,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巴黎,所谓浪漫之都,大家都很幸福,就我一个人身患绝症孤单寂寞,根本待不下去好吗?”

顾云峥被她的模样逗得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但心里又替她觉得苦:“反倒是来到这里以后觉得更轻松一些?”

苏为安牵了下唇,笑意却有点涩,说:“是啊,来到这里以后觉得自己还很幸福。”

说到这里,顾云峥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怕问到她不想说的地方,语气中带着些许犹豫:“为什么不回家陪父母?”

“因为不敢。”她长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床头上,“第一,父亲发病以后,我去做基因检测的事情并没有告诉父母,我怕他们看出来;第二,我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觉得拖累了我们,母亲和我都觉得我回去照顾父亲只会让他更自责;第三,我害怕看到父亲生病的样子。”她说着,将手背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因为,那会是我不久以后的模样……”

她的鼻子忽然就酸了。

这是她的痛处啊。

这是她第一次和人说起的痛处。

曾经因为害怕,她夜夜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第二天还要强作笑意,装作心情很好地和父母聊起最近网络上又有什么有趣的笑话,而父亲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连拿杯水都做不到,她走过去想要帮忙,父亲却嘴硬说自己没想喝水,只是看杯子碍眼想挪一挪,让她去忙自己的。

明明应该是最真实、坦诚的家人之间,在这样的时候却是最开不了口的。

她只是不想看到父亲再为了她强颜欢笑,她只是不想自己再强颜欢笑,离开是一个更容易的选择。

真奇怪,环游世界这两年,遇到了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都说不出口的话,竟在顾云峥的面前就这样轻易地说了出来,还有从前不肯示人的眼泪,此刻藏也藏不住。

顾云峥伸手,轻拭过她的眼角,是湿的。

想要掩藏的东西就被他这样轻易戳穿,苏为安的心里反而轻快了许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湿了枕巾。

顾云峥轻轻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的声音很轻,近乎一种哄骗:“你做的是对的,这样对你和你父亲都好。”

苏为安却忽然清醒起来,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丢人了,她用手掌抹掉自己的眼泪,故意笑道:“真是的,说不定其实我心里就是觉得父亲生病了是个累赘,找一堆借口就想自己在外面玩不去帮母亲分担!”

这是她的自责。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在父亲病情日益恶化的时候没能陪在父母身边,她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回应她的是顾云峥的笃定:“你明知道自己不是。”

简单的八个字,顾云峥说得那样稀松平常、理所当然,他竟然那么相信她。

苏为安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面上的泪渍未干,苏为安看着顾云峥,忽然笑了,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最平静、最真实的笑。

见她情绪稳定下来,顾云峥才又问:“为什么要退学?”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以苏为安的能力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

苏为安敛眸,说:“因为觉得无趣。”

这个答案倒是让顾云峥有些意外,问:“无趣?”

“嗯,无趣。”苏为安点头,“虽然拿到基因报告书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来不及成为一个顶尖医生了,有退学的念头,但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却是贺晓光……老师。”

“贺晓光?”

贺晓光和顾云峥是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同事,对于贺晓光,顾云峥是熟识的,但在这个时候从苏为安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顾云峥却很是意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苏为安因为他而放弃了医生这个行业?

苏为安将贺晓光同意温冉以让贺晓光加入温教授的课题为条件,顶替她成为文章第一作者的事告诉给了顾云峥,又说:“我觉得他很可悲,他为了参与大课题、为了有成绩、为了晋职的样子很可悲。当时我想,原来三十多岁的医生是这样的啊,我不想用我生命仅剩的时间去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医生。”

原来那个闹出全院轰动的副教授撤职案的学生竟然是她。

顾云峥看着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平时对这种事情关注不多,只是因为贺晓光副教授头衔被撤的事闹得太大,贺晓光在科里屡次三番为自己辩解,他才对这件事有那么一些印象。

贺晓光说他以宽容之心接收了一个毫无科研经验的学生进实验室,那学生没做什么却还想抢夺同学的功劳,他为维护正义,一怒之下剥夺了那学生的署名权,没想到因此被那个学生告到了杂志社。

其他的同事听了,大多安慰贺晓光:“那学生若真参与了课题,你直接剥夺了署名权多少有些冲动,但她对自己的老师恩将仇报,实在是过分,我们都替你觉得冤枉。”

如果不是此时听到当事人苏为安自己说起这件事,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竟能被扭曲成这样。

好在苏为安也不是平白吃亏的性格,想起刚刚她说起自己向杂志社主编写信举报的时候眉眼间那决绝的模样,顾云峥不由得会心一笑。

遇到贺晓光是苏为安时运不济,可因为这样一个人就放弃医生这个行业,未免太过可惜。

他想了想,沉声道:“贺晓光变成那样是因为他无能。”

苏为安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话也不能那么说,顾医生你那么厉害,为了达到晋升教授的指标,还不是来了中非。”

他的眉蹙得愈紧,问:“谁告诉你我来这里是为了晋职称的指标?”

苏为安一怔,难道不是?

就在她以为顾云峥会做进一步的解释的时候,他却沉默了。

有隐情。

苏为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顾云峥没有回答,只是将最后一块西瓜吃掉,站起了身,说:“下午还有手术,我先回去了。”

苏为安气道:“顾云峥,你问我问题我可是掏心掏肺地把从来没和别人说过的事都告诉你了,我才问你一个问题你就想跑,有没有点诚意?”

顾云峥顿了一下,轻声说:“下次吧,等我想好怎么说。”

苏为安沉思了一下,看着他,没有再拦。

看来这隐情还很大。

顾云峥临走时嘱咐苏为安好好休息,但到最后,她横竖是没有休息成。

姜慕影来了。

她刚做完手术那几天,大家怕打扰她休息,所以探病的大多是这几日才来露一面,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但这姜慕影与她非但没什么交情,不说有什么梁子就已经算是苏为安大度了,现在苏为安受伤了,姜慕影如愿顶替了她翻译的位置,好好干就是了,还专程来探病,这难道是来示威的?

然而与想象中的不同,姜慕影走到苏为安的病床边,笑得有些小心翼翼:“之前顾医生告诉我当时从你包里拿出的东西里混着你很隐私的文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冒犯到你的隐私是我错了。”

苏为安挑眉看她,有些惊奇地一笑:“冒犯到我的隐私是你错了,那如果顾云峥不告诉你里面有我的隐私文件,你便觉得自己未经我的允许从我包里拿东西就没有错了,是吧?”

姜慕影被她说得有些尴尬:“是我一时着急……”

“着急?”苏为安又是一笑,“当时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就算再着急,问一句的时间总是有的,你直接拿了必然有你直接拿了的目的,大概从头至尾你也未必觉得你有哪里错了,毫无诚意的道歉就不必了,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自己的心思被苏为安直接揭穿,姜慕影反倒松了一口气,答道:“我想请苏翻译帮我。”

“帮你什么?”

“自从苏翻译受了伤,我接手顾医生的翻译工作以来,因为对医学术语多有不懂,每次都要连累顾医生花多几倍的时间再教我,我心有愧疚,听说苏翻译也是医学专业出身,所以想请苏翻译教我些基本的医疗常识,也好让我能够更好地接替苏翻译的工作不是?”

苏为安闻言,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姜慕影倒真是会说话,因为她受了伤,姜慕影才接手的翻译工作,倒好像是姜慕影在帮她的忙一般。

苏为安一手扶着自己的伤口,一手摆了摆枕头,说:“我受伤之前就已经在急诊当着大家的面辞了职,你这翻译现在做得如何也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说着,抬头瞄了一眼姜慕影,只见对方的脸色已不甚好。

苏为安说的这些,姜慕影自然清楚得很,总归先前是她想将苏为安挤走,却没想到挤走之后这工作不怎么好干,才不得不低了头来请苏为安帮忙,却被苏为安直接驳了面子。

“不过,”苏为安的话锋突然一转,“这帮倒也不是不能帮,只是总要有些理由才好。”

姜慕影立即会意:“你想要什么?”

“讲课费。既然你是接手了我的工作,那自然就有工资,你来找我几次,我就要你几日的工资。”

其实苏为安之所以会松口帮她,不过是为了顾云峥罢了,姜慕影对专业术语一问三不知,只怕顾云峥也头大得很,她还欠着顾云峥那么多人情,能有机会还一分是一分,但如果直接答应姜慕影,就怕姜慕影不够上心,遇到点什么事都来问她,那她这伤怕是养不好了,因而她加了代价。

姜慕影神色一僵,面色有些难堪,倒不是她缺这些钱,只是按次数来换她的每日工资,苏为安未免也有些太看得起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再这样下去,只怕顾云峥会对她彻底失去耐心,那她这么多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她只能答应:“好……”

Kouyate术后恢复得很顺利,切下的组织病理结果比术前预期要好,是II级的胶质瘤。

他的心情很好,向顾云峥感叹道:“手术之前有一些关于顾医生的谣言传到我们耳中,来住院的那天我还在犹豫究竟应不应该再次手术,多亏做检查的时候听了之前那位女翻译的话,她说顾医生虽然人冷淡了一些,但绝对是一名负责的医生,让我们相信顾医生,多亏我们听了她的话。”

虽然法国医生来闹过一次,但Kouyate却从没向他问起过,顾云峥还以为Kouyate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却没想过这中间还有苏为安的事。

虽然人冷淡了一些,但绝对是一名负责的医生……

苏为安对他的这个评价可是不低!

尽管起初有过多次争执,但无论是在法国医生面前还是在患者面前,她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于他,苏为安对他竟然如此信任。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与他吵得不可开交时那个“张牙舞爪”的姑娘,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这之后,顾云峥又向Kouyate交代了一些治疗相关的事项,这一次,姜慕影对专业内容的翻译变得流畅了许多。

助手在后面听着,先开口夸奖道:“虽然我听不懂法语,但也感觉你的状态好多了,进步很大。”

姜慕影有些腼腆地笑道:“我怕拖累顾医生,所以私下自己努力学习了一些。”

对于姜慕影的表现,顾云峥也是肯定的:“医学入门并不容易,你自己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简单。”

而后急诊又收了一个因打架致颅内出血的病人,倍受顾云峥鼓舞的姜慕影在与家属沟通的时候,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说出那一段:“患者脑子里在持续出血,形成的血肿会积压脑组织,这种情况十分危急,不能耽误,如果压迫到生命中枢的话会导致心跳和呼吸停止……”

顾云峥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中午他带着粥去了苏为安的病房,她先是一喜,可在看到那粥的分量时却又苦了脸:“这么多?我吃不掉啊……”

顾云峥将饭盒递给她,不由得一笑,用有些揶揄的语气道:“多吃点,你又要养伤又要教姜慕影,可是辛苦得很。”

苏为安眼前一亮,问:“这么快你就发现了?”

“这要是再发现不了,岂不是白费了你的心思?”

她教给姜慕影的可是她第一天来这里时说的原话!

苏为安尝了一口粥,而后坦然答道:“我教她本来就是为了还你人情,若你不知道是我在帮你,又怎么能算还了人情?”

顾云峥点了点头,说:“这道理讲得倒是不错。”

苏为安得寸进尺地笑道:“我还有个道理,不知道顾医生要不要听听?”

“你说。”

“昨天顾医生走的时候说下次就告诉我你来中非的原因,今天就是那个下次,按道理顾医生是不是该说了?”

千绕万绕又绕回了昨天的话题,她这记性倒是很好,好奇心也是十足,真不愧是七次举手追着他提问的学生。

顾云峥看着她“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样子,不由得失笑道:“你就没想过我不愿说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一点苏为安自然想得到,但从他昨日的反应来看,她估摸着这件事他有松口的余地,应该不会是个大娄子,若细算起来,她昨日向他说起的,又有哪件不是难言之隐?

她因而得意地斜眼睨他道:“我就喜欢听难言之隐。”

顾云峥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将粥放到了她的床头柜上,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思索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来这里主要是因为我的母亲。”

这个开头有些出乎苏为安的意料,昨天晚上她闲来无事想了一圈也没想到除了晋职称以外会有什么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后来觉得没准人家就是为了爱与和平呢?

没有想到,这会和他的家人有关,她隐约觉得自己有点低估了这个娄子。

“我母亲是名外交官,在我小的时候曾被派驻到中非的使馆几年,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候背叛了我的母亲,并且向我母亲提出,要么她放弃工作回国,要么离婚,我母亲选择了离婚……我想来看看让我母亲放弃了婚姻留下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苏为安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开了口:“你父亲也忒理直气壮了点,明明是自己犯了错,却还逼你母亲辞职回家。”

顾云峥点了点头,说:“是啊,小的时候我曾埋怨过母亲,原本有机会挽回家庭,却选择了留在这里做她的工作,但长大后越发觉得父亲卑鄙,明明他也未曾多照顾家庭半分,却将工作和家庭的抉择抛给了母亲,好像这个家庭破裂的所有责任都在于母亲一般。”

苏为安望着顾云峥,他墨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悲,那张好看的脸上神色平静得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苏为安很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忽然觉得自己捅的这个娄子有点大。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顾云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这件事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过,没想到在你面前竟然说了出来。”

成年以后从未与父亲单独见过面,家里的亲戚偶然提起当年的事,他也从不接话,原本以为虽然不抵触,在她的面前提及旧事,但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愿意说到第几层,却没想到,他竟连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都这样自然地说了出去。

他绝非容易和人亲近的性格,对苏为安的这份信任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

好像苏为安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可还没等到他想明白究竟是有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对他的影响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苏为安咽下口中的粥,却完全没有领悟到顾云峥话里的深意,还得意地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不跟别人说我得病的事,我肯定不会出卖你的!”

她倒是从不吃亏!

顾云峥不由得一笑,却见她盛粥的时候额边的碎发拂过了勺柄,下意识地伸手帮她轻轻地捋到了耳后,苏为安一怔,只觉得他碰触到的皮肤都是痒痒的,抬眼,正望进他墨黑的眸中。

有三秒钟的沉默,随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你……”

“我……”

又同时停住。

病房的门却在这个时候被人敲响,轻而小心翼翼的三声:“咚咚咚——”

与顾云峥对视了一眼,苏为安开口道:“进。”

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一个角度,姜慕影从这个空隙中探身进来,看到顾云峥那么自然地陪坐在苏为安的床边先是一怔,随后向顾云峥道:“顾医生,急诊来了一个新病人,Secou医生叫我请您过去。”

虽然午休时间还没结束,但急诊病人自然耽误不得,顾云峥想也没想就起身道:“我知道了。”刚要离开,却又突然顿了顿脚步,回身对苏为安道:“吃完以后饭盒放一边,我会回来收拾。”

说完,顾云峥出了房间,跟在他身后的姜慕影在关门的时候禁不住多看了苏为安一眼,似是想问什么,却又什么都没问。

苏为安没敢把饭盒留给他。

虽然知道顾云峥是照顾她是病人,但苏为安还是觉得这种事有点丢人,毕竟他们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她还要顾忌着点自己在顾云峥面前的形象。

嗯,形象……

想到这个词,苏为安突然有点懊恼。从半夜坐路边喝酒,到不自量力被人用刀捅倒在街头,再到后来装个头疼都被他当面揭穿,也不知道她在顾云峥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形象可言。

万一有呢?

苏为安央兰姐找了个旧轮椅来,自己转着轮子到洗手间将饭盒洗好,正好一个人在病房待久了有些无趣,就又自己转着轮子跑出病房看看。

刚一出病房,苏为安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闻到了自由和阳光的味道,看着医院里的人们还像往常一样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她的心里涌起一种重逢的欣喜感,她缓缓地向前移动着,旁观着医院里的景象,面上带着微笑,直到……

停住了。

她推不动了。

轮椅有些老旧,尤其是轮轴有些涩,她受了伤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要小一些,走到住院楼门口,就已然推不动轮子了。

她索性停留在原地,看着目所能及的地方,休息。

就这样一待就是一下午,到后来累了,她浅浅地入睡,再醒来,是有人在她耳边唤她:“苏为安,醒醒!”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刚刚从急诊忙完回到住院楼的顾云峥,她笑着向他打招呼:“嗨!”

顾云峥蹙眉:“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苏为安笑盈盈地道:“我本来是想到处看看的,谁知道走到一半转不动轮椅了,就先在这儿歇一歇。”

顾云峥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说:“那你不知道叫个人来帮你一下你?”

苏为安依旧是笑的,看起来心情不错,答道:“我看别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扰。”

她倒是好心!

顾云峥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不由得也笑了,他颇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她轮椅后面,推着她,慢慢向她的病房走去。

苏为安惊叹道:“你推轮椅的技术不错啊!要不你以后每天推着我出来转转?”

她倒是挺不见外!

顾云峥有些哭笑不得,说:“你不是说别人都太忙了,不忍心打扰?”就忍心打扰他?

苏为安想也没想,说:“你不算别人啊!”

顾云峥一顿,只觉得呼吸似乎都局促了些许。

却听她又说:“你不是我老师来着?”

顾云峥想也没想,说:“不管。”

苏为安瘪嘴:“小气!”

她从兜里掏出一块大白兔,顺手塞进了嘴里。

看清她手中拿的糖纸,顾云峥有些意外,问:“你喜欢吃糖?这和你的性格看起来挺不一样的。”

苏为安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糖纸,正思量着折个千纸鹤出来,听到顾云峥的话头也没抬地道:“原本只是为了预防低血糖,最近倒是越来越喜欢吃了,可能是觉得生活太苦了吧,有点甜的也不错。”

顾云峥先是沉默了两秒,随后道:“给我一个。”

“不给。”

“你给我糖,我就答应推你出去转转。”

苏为安从兜里飞快地又摸出了一颗,举到了顾云峥的眼前,说:“成交。”

顾云峥白天有手术,所以一般都是晚上下班之后推她出去转转,但顾云峥也不会白白给她当这个苦力,会顺道带着她这个翻译,去商店里买点生活用品。

牙膏、杯子,还有卫生纸,听得苏为安只想拿他打趣:“你缺这么多基本用品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云峥头也没回地道:“这些都是给你的。”

苏为安一愣,忽然想起自己的牙膏似乎确实见了底,纸也没剩多少,没想到她都没注意到的东西,顾云峥竟然会发现。

她正想着,就见顾云峥耸肩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苏为安:“……”

买完计划之内的东西,顾云峥突然注意到柜角上摆放的一个当地的木刻工艺品,店主见他感兴趣,赶忙拿下来给他介绍道:“这是我们当地英勇的猎人的形象,在仪式中象征着英雄,很有收藏价值。”

苏为安将这句话翻译给顾云峥,顾云峥没有说话,只是微蹙着眉,认真凝视着手里的木雕,片刻之后掏出钱来给了店主,然后将木雕塞进了苏为安的手里,说:“送你了。”

苏为安微怔:“这么好?”她有些高兴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说,“是不是觉得这个寓意特别符合本人英雄主义的情怀?”

顾云峥回眼睨她,答道:“因为长得像。”

“像什么?”

顾云峥面无表情地说:“你。”

苏为安唇角的笑意一僵,低头看了看木雕方方的脸和浓浓的粗眉,抬眼瞪向顾云峥,言简意赅:“你去死!”

虽然他们交流的语言并不太友好,但对于听不懂中文的店主而言,眼前两个人的沟通却显得很是有趣,她笑着对苏为安道:“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啊!”

苏为安一怔,有些尴尬:“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云峥打断:“我们走吧。”

推过苏为安轮椅的时候,顾云峥还向店主点了下头致意,虽然知道这是礼貌,但苏为安还是觉得他点头的这个时机好像有点不太对……

出了商店,苏为安就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向顾云峥说清头不要乱点这件事,刚开口:“顾云峥……”

推着她轮椅的人却停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只见前方围了一圈人,走近一看,是几个壮汉在踢打着地上的人,而一旁的一名妇女恨声道:“让你老偷东西!你这个贼!活该!”

那几个壮汉将人揍了一顿,见那小偷躺在地上不太动了,便散了,在这个时候,苏为安终于看清了地上那个小偷的模样,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光闪过,指着那人对顾云峥道:“这个……就是当时捅我的那个人!”

顾云峥也是一惊,说:“真的吗?赶紧报警!”

苏为安点头,赶忙掏出手机按下报警电话,却在将手机放到耳边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躺在地上的人脸色不太对,他颤抖着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来:“救……救救我……”

苏为安蹙紧了眉,轻唤了一声:“顾云峥……”

顾云峥已经上前去撩开了对方的衣服,只见左上腹部一片瘀紫,顾云峥的手刚碰到他的皮肤,还没怎么用力,对方就已经疼得大叫起来。

他转过头来,与苏为安对视了一眼,苏为安很快会意,问:“他不会是脾破裂了吧?”

顾云峥干脆地指示道:“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来人帮忙把他送过去。”

苏为安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接线员的声音:“请问您因为什么要报警?”

可苏为安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脸色苍白的那人,最终只能咬牙道:“没事了。”

她挂断了电话,颇为绝望地向顾云峥道:“这是捅了我一刀还把刀拔出来带走了的人!”

“所以?”

苏为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得救他。”她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等医院的人过来是双倍的时间,你先用这个轮椅把他推回去,我会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准备手术室。”

“那你呢?”

苏为安看着他,不以为意地微牵起唇:“我在这儿等你。”

顾云峥很快就将这个人送到了医院,在进行了影像学检查后确认脾破裂,同时排除了颅脑出血,顾云峥将病人交给了许医生,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表,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了,他赶忙回去找苏为安,原以为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定无聊极了,没想到远远地就看见她坐在那里和当地人有说有笑。

见他回来,苏为安招呼他过去,有些得意地对他说:“我刚才和他们讲了我之前帮人抓那个劫匪的事,他们都夸我很勇敢,像个英雄!”

顾云峥见她高兴的样子,明明对她逞能这事还有些生气,心里却有笑意一点点蔓延,但仍板着脸,斜眼睨她:“你这么英雄,一定能自己走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佯装要走,苏为安一惊,吓得赶忙拉住他,说:“你等等!”

她在他身边看了一圈,有些奇怪地问:“轮椅呢?”

“刚才到医院的时候那个病人吐了,把轮椅给弄脏了。”

苏为安苦了脸色:“啊?那我可怎么回去?”

顾云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背我?”

顾云峥瞄了一眼她的伤口:“你确定你能让我背?”

他走上前去,直接将她从地上捞起,打横抱在怀里,苏为安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半调侃道:“你……你这么抱我,我……我会害羞的……”

顾云峥制止她:“别乱动,一会儿摔了。”又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苏为安想了想,可不是?上次她受了伤,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回的医院,虽然没有过去多久,可此时的心情却已经大不一样。

斜阳,微风,他抱着她,在当地的土路上缓缓前行,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想了想,想起了在遇到那个劫匪之前她想对他说的话:“对了,顾云峥,你语言也不通,下次不要再向当地人乱点头了,容易引起误会。”

“是吗?“

苏为安点头,答道:“比如刚才在那个商店,因为你没听懂店主最后说的话,可能就让她误会了。”

“听懂了。”

苏为安一愣,问:“听懂了什么?”

他微低头看向她,两个人鼻尖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只有短短几厘米,他开口:“男朋友。”

苏为安又是一愣,脸微热:“那你还点头!”

他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只觉得有趣,就真的露出了一个笑,然后抬起头,似是漫不经心道:“就是想点个头。”

他就是想点个头,就是想在“男朋友”这里点个头。

他抱着苏为安的手上稍微松了松力,问:“你有意见?”

苏为安被吓得赶紧伸手抱紧了他的脖子,摇头道:“没有没有!”

顾云峥微牵唇,又将她向怀里抱了抱。

第二天中午,顾云峥又拎着粥去苏为安的病房里探病。

将饭盒递给她,顾云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对她道:“昨天遇到的那个劫匪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苏为安瞥了他一眼,问:“需不需要我再买束花?”

顾云峥不由得轻笑一声,又说:“已经通知警方了,等他伤好了就会将他带走。”

苏为安咽下口中的粥:“已经通知警方了?”不禁有些遗憾,“报警这事应该让我亲手完成啊!”

顾云峥睨她,说:“你倒是会报仇!”

却见她嘴角黏着一点米粒,他探过身,忽然之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苏为安一窒,莫名地有点慌乱,下一刻只觉得自己的嘴角温温热热的,是顾云峥的拇指抹过了她的唇角。

她微小的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顾云峥的眼睛,替她拭净米粒,他并没有急于起身,反倒更向她的方向凑了凑,微牵唇道:“你紧张什么?”

他们离得太近,苏为安甚至能看清他瞳孔中映出她的模样,她向后缩了缩,别过眼:“我……我没紧张……”

却忽然觉得自己胸前有点热,她一低头,是粥洒在身上了。

她惊叫一声:“呀!”

紧接着,只觉得自己手上一轻,顾云峥已经接过她手上的饭盒,递了纸巾过来:“快擦擦。”

一番折腾,苏为安的衣服上总算是没了脏东西,但身上却是黏的,她撇了撇嘴:“我去趟洗手间。”

顾云峥伸手要扶她,可苏为安只觉得嘴角处刚刚被他触碰过的肌肤竟还有些发烫,她哪里还敢让他动手,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立即逞强道:“没事没事,这点路我自己也可以。”

可扶着床边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苏为安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大话,但这就低头未免有些丢人,她看向不远处的墙壁,咬了咬牙,想着只要走过去扶到墙就好。

其实并没有几步的距离,只是腹部的伤口疼痛让她步履维艰,眼见着就要走到墙边,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觉得自己脚下一滑,人就要向前跌去。

却在这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跌倒的趋势一止,顾云峥顺势将她向后一拉,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明明已经脱离险境,苏为安的心跳却越发快了起来,心好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四目相对,她一眼望进他墨黑的眸子,像是溺入了深海,她近乎窒息。

还未等她反应,他已经向前一步用手背垫在她的背后将她抵在墙上,俯身吻上了她。

苏为安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团烟花炸开。

起初只是在唇上流连,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轻巧地撬开她的牙关,一点点深入。

她几乎要溺亡在这个吻里,整个人软在了他的怀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这一吻绵长,周围的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云峥才放开她温软的唇,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他呼出的气息温热拂过她的面庞,她听到他说:“为安,做我女朋友吧……”

苏为安忽然清醒起来。

她在……干什么?

他们为什么会离得这样近?

她赶忙推开他,向一旁挪了挪,有些仓皇地说了句:“我……我去洗手间。”

刚一转身,就见一只手臂拦在了她的面前。

回头,又是顾云峥。

他轻声追问:“为什么不回答?”

苏为安别过头,望着天花板慌不择言地胡扯道:“顾老师是我敬重的老师,我怎么敢肖想?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顾云峥蹙眉,说:“借口!指着病人说要告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的敬重?”他扳过她的身子,逼着她直视他,“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

苏为安忽然觉得自己胸口闷闷的,好像有点生气,却又忽然笑了:“因为我……有病啊……”

他明明已经看过了她的基因报告,怎么能明明知道她得了Huntington舞蹈病,却像是没有这回事一样轻描淡写地问她为什么?

顾云峥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我就缺一个有病的女朋友。”

苏为安用一种近乎惊诧的目光看着他:“我是二代Huntington舞蹈病!病因不清、治疗不明的Huntington舞蹈病!我根本没有未来,40岁,不,30岁就有可能开始乱动,40岁就有可能变傻,就连孩子都有一半的可能会被遗传,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却看着她平静地道:“我可以把Huntington舞蹈病的国际指南都背给你听,可那些都不重要,为安,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面对他的问题,苏为安说不出话来。

她想要干脆利落地告诉他“不喜欢”,却笨拙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她在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意外,可偏偏心跳的感觉让她骗不过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顾云峥的,可能是他将她从血泊中抱回医院的时候;可能是他将她拉至身后护住她的时候;也可能是在当初那节颅脑出血的外科课上,他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将她所有的质疑一一解答的时候。所以明明对他的学识佩服不已,却还是托着下巴嘴硬说“这些难道不都是他应该会的”;所以总是忍不住帮他说话;所以在被刺伤的那一刻,第一个想要求助的人是他……

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

他说不重要的那些,恰恰对她而言异常重要。

在人生面前,这一点喜欢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又那么无力。

她忽然有点想哭,也可能是很想哭,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不能喜欢你,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只要发病就放弃自己,不给别人增添负担,我不能让这世上再多一些我可能会留恋的东西。”她抬眼,眼眶中的水迹未干,她直视着顾云峥,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为什么不能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却一心只想要放弃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她挣开他的手,说:“这是我的道理,与其活着让别人和自己都受罪,不如早日放弃,你看,我们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讲不通,顾老师还是去找一个能和你心意相通的姑娘吧!”

“我不需要什么心意相通的姑娘!”

“我也不需要你!”

脱口而出。

怕自己过了心,这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凭借本能说出了这些伤人的话,张口闭口之间,只想快刀斩断她对他的那点情愫。

那点可笑的小心思。

“顾云峥,我之所以会和你看似亲近,不过是因为你是我来到这里以后唯一一个认识的人罢了,至于那些别的想法,真的是一点也没有。”

她这样说,却不敢抬头看他。

顾云峥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何表情,只是眉心紧锁,怒视着她,问:“你这些话都是认真的?”

苏为安攒出一个笑,说:“当然是认真的,我怎么敢拿老师开玩笑?”

他再三的坚持面对固执起来的苏为安都是枉然,他努力想要靠近她,她却执拗地拒他于千里之外,而他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顾云峥合眼,自嘲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出了病房。

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病房外,苏为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她靠着墙,缓缓蹲在了地上。

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做的是对的,对顾云峥悬崖勒马才是对的,顾云峥对她不过是一时新奇,她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怎么敢奢求这个世上还能有另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接受她?

人有那么多贪念,她有那么多贪念,如果今天在一起了就会想着明天,明天在一起就会想到以后,可是她……没有以后啊!

她抱住膝盖,埋起头,将自己蜷得更紧了些。

兰姐在这之后没有多久就来到了病房,说:“顾医生说你要去卫生间,让我过来照看着点你。”顿了一下,见苏为安一抬头,满面泪光,她惊诧地道,“为安,你怎么了,哭什么?”

苏为安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疼……”

兰姐赶忙蹲下来着急地问:“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苏为安依旧摇头,说:“没有……”

先前站起来时还疼得厉害的伤口此刻仿佛已经没了感觉。

只不过是心里疼。

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人。

她做得没有错,这是她应该做出的抉择,只是既然她没有错,为什么却比犯下大错的感觉还要难过?

这之后,顾云峥再没有来过她的病房,偶尔苏为安扶着墙走到门口想透口气的时候会看到他偶然从这边路过,却也不过是看了她一眼,未做多余的停顿。

苏为安隐约觉得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又隐约觉得,或许这样也好。

时间会治愈伤口,就好像半个多月之前,她是被顾云峥抱回的医院,可此时她已经可以自己行走,许医生来查房的时候说她恢复得不错,再休息休息就可以出院了,她礼貌地微笑,表示感谢,心里想,或许是该离开了。

交完班的时候,顾云峥去查房又“偶然”路过了苏为安的病房,却意外地发现病房门是开着的,他有些诧异地向里面望了一眼,看到这里竟已经人去屋空。

他当即找到普外的许医生,问道:“201病房的患者去哪儿了?”

许医生反应了一下,才反应出201病房里住的是谁,有些奇怪地道:“苏翻译早上已经办完了出院,走了有一会儿了,你不知道吗?”

出院?

他当然不知道!

虽然算着时间,苏为安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事先却没有听到她要出院的半点风声,她决定得突然,还特意选了这样早的时候离开,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云峥顾不上和许医生多说,转头就向医院楼外走,拿出手机按下苏为安号码的时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要问她在哪里,他要问她去哪儿,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伤还没完全恢复,如果再出了之前那样的事被人用刀捅伤该怎么办?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样自以为是地离开,她就这样不想见他?

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

然而电话拨出去,听筒中传来的却是法语版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直到自己先前恼火之意被这冰冷的声音一点点浇熄,一种陌生的空荡荡的感觉却像是一株藤蔓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已关机……

或许这个号码永远都不会再开机了。

苏为安……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离开,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路人,就好像他们的相识是多余的,就好像他对她的喜欢是多余的,就好像连他都是多余的。

他忽而又自嘲地一笑。

原来失去一个人这么容易,好像一晃眼的工夫,他就再也找不到她。

原本的两位本地翻译病倒了一个,整家医院只剩下了姜慕影和另一位本地翻译,一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

姜慕影的工作量因而加大,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顾云峥由此提出要将姜慕影的工资翻倍。

听到顾云峥对她的肯定,姜慕影内心欣喜,眼中也带着闪烁不明的光芒,她摇了摇头:“不用的,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

顾云峥接得自然:“我知道你做这些是因为你有爱心,但这是你应得的。”

姜慕影头摇得更快,说:“不是的,不全是的……”

来这儿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等一个好机会,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熟悉了很多,又托病倒的那位翻译的福,作为医院仅剩的两个翻译之一,现在她在他面前似乎也有些分量,就算是为了医院,他也要多给她些情面,这大概就是她在等的那个好机会!

她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踟蹰于措辞,又看着顾云峥一笑,红的唇白的齿,自带风情。她说:“顾医生不会不知道,我来这家医院做翻译是为了顾医生你啊!”

顾云峥蹙眉,问道:“为了我?”

姜慕影点头,说:“我从第一眼见到顾医生,就喜欢上你了,之所以留在这里这么久,也只是希望能离顾医生近一些罢了。”

女孩子家的那些心思,被她说得大方而直接,她的目光直白地望着他。

她在期待他的回答。

顾云峥的眉蹙得更紧了两分,说:“对不起,是我让姜小姐浪费时间了。”

姜慕影一僵,并不是没有想过被他拒绝的可能性,却没想到他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是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顾云峥平静地道:“没有,只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姜慕影只当他是拿话骗她,追问道:“我不信,我问过你身边的人,他们都说你连一点绯闻都没有过,什么时候突然有了个喜欢的人?”

“不久之前有的。”

不久之前?这个不久之前难道是在中非?

可在中非总共不过这么几个人,除去护士,哪里还有什么人?总不会……总不会是苏为安吧?

姜慕影的心里一凉。

她突然就想起那日顾云峥抱着受伤的苏为安回到医院时那几乎要把急诊掀了的模样,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紧张不只是因为医者仁心,他将苏为安紧紧抱在怀里的样子分明是一种占有的姿态。

那是他的人。

姜慕影的心里凉了又凉。

她早就察觉苏为安在顾云峥这里是不一样的,她只当是因为那是他曾经的学生,却没想到……

那是他喜欢的人……

姜慕影的心里凉了再凉。

可苏为安不是走了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苏为安病愈之后立即就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留在这里陪他的是她姜慕影不是吗?

她不甘心,质问顾云峥道:“她有什么是我比不上的?”

顾云峥因她质问的口气有些反感,他抬头看表,离下午的门诊开始时间已经不远。

他将装着姜慕影工资的信封放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开口,是平静到有些无趣的语气:“我平日最讨厌这些比来比去的事,但姜翻译既然问了,说一说也无妨,不喜欢与喜欢之间,那大概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他说着,顿了一下,也没忘了礼节这事,“抱歉浪费了姜小姐的时间。”

他说完,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