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味药 相逢晚

“嘀——”

“顾医生,2床发生心脏停搏!”

“除颤仪!”

“来了!”

“200J!”

“充电完毕!”

……

“250J!”

“充电完毕!”

……

“嘀、嘀、嘀、嘀、嘀……”

“患者恢复窦性心律,每分钟48次,血氧浓度75%。”

“1mg肾上腺素静推。”

“顾医生,病人家属已经到抢救室外了。”

中非共和国首都班吉市友谊医院急诊室内,确认病人的情况暂时平稳,身形颀长的年轻医生才在众人的注视中直起了身,明明刚刚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他轮廓俊朗的脸上表情依旧平静,动作迅速而又干练。

他摘下手套,头也未抬:“将病人推进手术室,5分钟之内做好手术准备。”

顾云峥,华仁医院这次援非医疗队的领队,国内最年轻的神经外科副教授。

周围的人随即应声而动,只听他顿了一下,又问:“新来的翻译在哪儿?”

不等助手回答,顾云峥只见一名一身白裙的女子自离他们十步远左右的位置快步走来,在抢救室的嘈杂中向他大方地伸出了手:“法语翻译,苏为安。”

顾云峥的视线扫过她的手,只见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倒像极了外科医生,他继而多看了她一眼,清秀的素颜,简单的马尾辫,微笑的时候似带进了外面明媚的阳光。

却也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顾云峥自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手术同意书递到了她的手里,转身就向门外走去,简短地道:“跟我出来。”

抢救室外焦急等待中的黑人女性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见到医生立即迎了上来。

确认身份后得知,黑人女性是患者的母亲,名叫Cati,顾云峥向苏为安命令道:“告诉她她的儿子出了车祸,之前发生心脏停搏刚被抢救过来,现在病情危重,必须马上手术,解决颅内出血的问题,让她在同意书上签字。”

苏为安一字一句地将顾云峥的话翻译给Cati听,这位7岁孩子的母亲的神色在一瞬之间凝住了。

随后是带着哭腔的问话:“这个手术要怎么做?”

“麻醉以后取一块颅骨下来,把脑内的血肿清除。”

Cati听完一窒:“手术有什么风险吗?”

顾云峥看了一眼表,原定5分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他轻蹙眉:“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Cati的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迟疑着问:“可不可以不做手术?可不可以转回总医院?我们家在那边有一位熟悉的医生。”

总医院是法国在班吉援建的医院,从Cati的穿着上来看,家里应该也是在本地有些身份的家庭,因而有相熟的医生也不足为奇。

只是现在提出不做手术……

苏为安也不由得蹙起了眉,这根本不可能!

果然,顾云峥的回答十分坚决:“必须立即手术!”

苏为安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就六神无主的Cati哭花了脸,一双大眼睛里夹杂着期待和担忧,正直直地盯着她。

苏为安有些不忍,尝试向她解释:“患者脑子里在持续出血,形成的血肿会积压脑组织,这种情况十分危急,不能耽误,如果压迫到生命中枢的话会导致心跳和呼吸停止……”

一系列冗长的解释还没说完,苏为安眼见着Cati的眼泪又要大量地落下来。

苏为安的心里也有些着急,不知怎么样才能让她冷静下来,就在这时,只听顾云峥用生硬的法语发音蹦出了两个决绝的单词:“不做,死。”

话音落,苏为安震惊地看向他。

苏为安同Cati一起坐在手术室外等待,这位母亲的哭泣随着时间的延长愈演愈烈,尽管苏为安不断地试图安慰她,却收效甚微。

在这时,手术室外的提示灯终于灭了。

先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是顾云峥,虽然刚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他的形容却并未见疲惫和焦躁,他走到苏为安和Cati的面前,一米八以上的高度刚好遮住了后方本就不甚明亮的灯光。

被笼罩在他身前投下的阴影中,苏为安忽然有一瞬间的恍神,想起还在国内华仁医院的时候,好像就是在手术室门口的一个地方,她看着这个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去。

那时,尚是她最好的朋友的温冉用惊叹的口吻对她道:“你看你看,这就是一会儿要带咱们上颅脑出血见习课的顾老师,咱们医院神经外科的风云人物,完成了很多高难度的手术居然还能保持零Table Death(手术台死亡),30岁就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

那个时候,大家都认定以顾云峥的成就和能力,35岁之前必会晋升教授,40岁说不定就能接管国内最大的神经外科,所谓人生赢家、自带光环,不外如是。

可人生真是奇妙,短短不过两年的时间,她居然在中非的土地上遇到了这位闪着金光的人生赢家。

顾云峥平静地道:“手术很顺利,术后48小时是危险期,需要密切观察。”

苏为安用法语告知了Cati,Cati闻言长舒了口气,眼泪终于止住,连连点头,继而再三道谢,跟着随后被推出来的孩子一起去了病房。

很快,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苏为安和顾云峥两个人。

顾云峥并没有停留的意思,只说了三个字:“回急诊。”

苏为安叫住他:“顾医生,请等等。”

“有事?”

苏为安快走两步到他的面前:“刚才顾医生最后那两个法语词太过吓人,也不符合医患沟通的规定,既然让我来做翻译,还请您将法语的沟通全权交给我,来向病人家属尽可能详细地交代病情,安慰他们,这才是医学上提倡的人文关怀吧。”

“人文关怀?”顾云峥一顿,这还真是医院大会上经常出现的一个词,她知道得倒是不少。

可紧接着,他的言语就犀利起来:“如果是你躺在抢救室里性命垂危,你希望我把你救命的黄金时间用来抢救你,还是去外面和你的家属聊天?”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沉默。

就在顾云峥以为这场对话已经结束的时候,只听苏为安一字一句地道:“我希望你向他们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们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我的性命交给你,不要给他们增添更多的恐惧!”

顾云峥沉声道:“你以为几分钟的时间解释得清?”

苏为安毫不示弱地道:“你又怎么知道一定解释不清?”

“刚才家属听完你所谓的解释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最清楚!”

“可是……”

苏为安还想再争辩些什么,顾云峥却不再给她这样的机会:“既然你清楚自己只是个翻译,那么你要做的就是将我的话一字不差地翻译出去,像刚才那样擅自向患者解释专业知识的事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苏为安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并非一点法语都不会,所以像颅脑出血这样的专业内容还请你不要多嘴,不管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他的语气到了后来越发严厉,就连眸光中都泛着冷意,苏为安只觉得这些话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就像是一把刀直直地向她扎来。

她的唇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将那几个字咽了回去,只是沉默。

空气一时间仿佛凝滞。

打破这一切的是护士焦急的声音:“顾医生,急诊室刚收到两个车祸昏迷的病人,Secou医生请您快过去看一下!”

顾云峥随即快步向急诊室赶去,苏为安紧跟其后,还没有进急诊室,就已经听到了哭声。

前后停着两辆平车,顾云峥先检查了第一辆车上的患者,他的动作极快,同时报出了查体结果:“患者昏迷状态,单侧瞳孔对光反射存在,怀疑颅内出血,联系患者家属,准备进行手术。”

而后他走向第二位患者,然而这一次,他检查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眉越发紧蹙:“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

苏为安心里一紧。

护士递上了在他们来之前刚照完的CT片子,因为位置离顾云峥近,苏为安也看到了片子上明显的颅内出血已经形成很严重的脑疝。

这就是刚刚她向Cati解释的那种非常严重的情况。

许是看出了他们的表情不好,一旁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已经忍不住哭着恳求道:“求你们一定要救救他,他是我们全家的支柱,他是个好人,求你们一定要救他……”

两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抓着顾云峥白大衣的衣角一面摇一面同母亲一起恳求他。

送患者来医院的急救人员解释道:“前面那位患者是醉酒的司机,开车撞上了他们,为了保护家人,他自己被撞得很重。”

肇事者因为车内的安全设备得到了一定的保护,而无辜的路人被撞得鲜血淋漓。

将这些翻译给顾云峥,苏为安也不由得为这家人向他软了语气道:“请您救他吧!”

一家之主躺在这里,对于这个看起来不甚宽裕的家庭而言该是一场灭顶之灾。

现在需要急诊手术的病人有两个,可神经外科的专家只有一个,这个病人一只手已经被死亡拖住不放,只有顾云峥或许能为他搏出一线生机。

零Table Death,这就意味着只要顾云峥同意,这个病人就有活下去的可能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其他的人皆是安静,只听到那一家人的哭声。

答应吧,顾云峥!

苏为安目光中的期待不加掩饰。

最后看了一眼这位病人,顾云峥抬头,是已经下定决心的样子,他说:“告诉患者家属,因为病人伤势过重,现在已经太晚了,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好好陪他度过最后一点时间吧。”随后对身边的助手道:“五分钟内完成第一位患者的术前准备。”

他说完,转身就要回手术室。

苏为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说:“你让我怎么告诉他的家人虽然病人现在还活着,但医生已经放弃了他!”

“如实告知。”顾云峥冷静到近乎冷漠,“他已经发生了脑疝,99%是无法救回的,就算他能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也极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可99%不是100%,就算只有1%的可能,他也比那个司机更应该得到这个活下来的机会不是吗?”

“医生管不了谁应该活,只看谁能活!”

苏为安闻言不由得冷笑道:“说到底,不过是那个司机的手术更好做罢了,原来传说中的零手术台死亡率就是用这种方法保持的?”

一旁的助手赶忙出来制止:“苏小姐……”

虽然他也希望顾云峥能为这个患者放手一搏,可话说到苏为安那个地步多少有些过了,他跟着顾云峥做了那么多手术,顾云峥的实力他最清楚,绝对不是……

等等,这个新来的翻译是怎么知道顾医生零手术台死亡率的?

可那边的苏为安却没有心思理会他。

大概是猜出了一些什么,病人的妻子拉着两个孩子跪在了顾云峥的面前。

苏为安借这个时间快步走到顾云峥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指着垂危的病人对他咬牙道:“不做,告你!”

顾云峥冷眼扫过她,随后摘下了头上的一次性帽子,重重地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随意!”

苏为安最终还是没能拦下顾云峥,但许是被患者家属打动,当地的急诊外科医生Secou愿意为这位患者冒险一试。

由于人手不够,Secou点了苏为安一起进手术室,以防有紧急情况,可以多个人跑腿。

苏为安能够清楚地看到Secou的紧张,他却依然在试图安慰她:“虽然我没有顾教授那么专业,但说不定我新手的运气更好。”

可偏偏事与愿违。

起初还算顺利,按照CT的指示,Secou开颅后将血肿吸出,找到了出血点,虽然手法不够细致,动作也有些慢,但还是成功地止住了出血。

然而病人的情况并没有因此好转,脑组织持续向外肿胀,Secou试图用甘露醇脱水降低颅压,却反而使情况恶化。

“嘀——”

监视器报警,麻醉医生随即报出:“病人血压降到了80/45!”

Secou的额上急出了豆大的汗珠。

“60/35!”

Secou立即回应:“输血维持血压!”

颅内还有出血点!

可是到底在哪里……

想要让患者活着离开手术室就必须赶紧找到出血点止血才可以,靠输血是撑不了多久的,更何况持续的脑内出血会带来严重的脑损伤!

想到这里,苏为安快速走到光板前,仔细地看着上面的CT片子,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一定有,这上面一定有!

眼见着术前备的那袋血很可能并不够用,Secou叫她:“苏小姐,请你再去取两袋血来……”

“等一下!”

Secou一愣:“苏小姐?”

“这里!”说话间,只见苏为安唰地拿下CT片子走到Secou旁边,指着左颞叶内一个极小的白点用法语对他道,“还有一个出血点在这里!”

Secou闻言,目光落在了她手指的地方,随后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苏为安。

是真的,这里还有一个出血点!

因为脑疝所致的脑内结构移位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而这个出血点又太小,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可苏为安一个翻译又怎么会发现?

可此时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虽然发现了出血点,但这个出血点与他们开颅的位置相隔甚远,想要止血是难上加难!

面对这样的情况,Secou再也无法装作理智而平静,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苏为安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说:“虽然离得有些远,但好在方向还是顺的,靠输血维持住血压还是有机会能把血止住的,我这就去取血!”

苏为安说完,飞快地向门口走去,也就是在这刹那,手术室的门开了。

是顾云峥。

他举着刚刚重新消过毒的手站在那里,苏为安险些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Secou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未等顾云峥问,他已主动报出了患者的情况:“顾医生,刚发现患者左颞叶脑实质内还有第二个出血点,与开颅的部位较远,难以止血,现在患者的血压在靠输血维持。”

听着苏为安的翻译,顾云峥迅速穿好手术服,看过CT片子以后,接过了Secou手里的电凝,之后毫无迟疑地向出血点的位置探寻过去,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让苏为安看得有一瞬的失神。

却也只是一瞬而已,苏为安随后就快速冲出了手术室去通知备血的护士取血。

等到她拿着两袋血再回到手术室的时候,输血已经停止了,患者的生命体征平稳,随着顾云峥手里的手术结打完,Secou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抬头开心地对刚进来的苏为安说:“顾医生已经找到了出血位置并且止住血了,不需要再靠输血维持血压了!”

苏为安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表,她出去不过十分多钟的时间,顾云峥就已经处理好了刚刚让Secou为难到不行的情况,这样举重若轻的能力,若非此刻亲眼看到,她一定不会相信。

国内最年轻的神经外科副教授,果然名副其实。

接下来就是收尾工作,由于患者脑组织水肿严重,为了慎重起见,剩下的关颅部分也都由顾云峥亲手完成,所有的动作如同教科书中出来的一般标准,却又是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这就是顶尖外科医生扎实的基本功。

病人顺利地活着下了手术台。

将病人送出手术室,家属对着Secou和顾云峥千恩万谢,就连苏为安也对顾云峥十分感激。

虽然顾云峥之前没有答应这台手术,但如果不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候过来帮忙,她也不知道这次要怎样收场。

因而想要向他道谢。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顾云峥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她,在众人的注视中冷声道:“你被开除了。”

苏为安怔住了。

“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不要在专业的方面多嘴,这台手术做与不做是医生的判断,与你无关,我不需要一个自以为是的翻译。”

跟着完成手术的护士兰姐禁不住为苏为安求情道:“顾医生,这台手术能顺利完成苏翻译也帮了不少忙,她只是想救活这个病人,您可不可以看在最后结果是好的分儿上就别和她计较了?”

“结果是好的?”顾云峥沉声道,“病人的脑疝已经形成了脑损伤,99%的可能会变成植物人,这家人要背着高额手术费的债务,痛苦地决定是要给病人撤除生命支持设备,还是无望地等下去,这样的结果哪里是好的?”

“你问过病人家属吗?”回应他的是苏为安的“不知悔改”,“就算只有1%的可能性,也要为此一搏,这是病人家属的选择,哪怕病人真的醒不过来了,但对于他的家人而言已经尽了100%的努力,在以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后悔,这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

明知道是无望的赌局,却依然要去尝试。

因为是家人,所以不允许自己轻易放弃。

顾云峥,就算你手术做得再好,可你不是站在患者身后的那个人,你没有站在家属的角度上考虑过,又怎么会明白作为家属此时的心情?

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火星四溅。

“自以为是。”顾云峥冷眼看她,“你可以走了。”

眼见真的就要一拍两散,一旁的助手沉不住气了,急忙道:“顾医生,这边中文翻译不好找,能不能让苏为安再干一段时间,等咱们找到新翻译再说?”

顾云峥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即回答。

众人心里都觉得有戏,却在这时,那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翻译姑娘冷笑了一声道:“凭什么?”

说完,苏为安拿过自己的双肩背,头也不回地向急诊室外走去。

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开除,而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因为之前说好在医院做翻译工作会提供宿舍,所以她并没有研究过在这边的住宿问题,可现在鸡飞蛋打,宿舍是去不了了,她拖着行李箱走在班吉的街头,再拖下去天就要黑了,但她还没有找到归处。

她是在这个时候接到的母亲的语音通话,隔着7个小时的时差,母亲用透着些许倦意的声音问她:“为安,今天巴黎的天气怎么样?”

因为怕母亲担心,她从没有和母亲提过要来非洲的事,向母亲谎称自己还在法国。

苏为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真的还在巴黎一样,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大晴天,阳光可好了,真想让你们也来看看。”

苏母没有接话,只是又叮嘱她注意照顾自己,就在苏为安以为母亲要挂电话了的时候,却听她忽然说:“对了,你爸爸前几天有一次突然动不了了,不过住了几天院现在已经没事了。”

苏为安一僵:“爸他怎么会……”

自她两年前决定退学环游世界起,母亲很少同她说起父亲的病情,只用“还好”糊弄着,今天既然提起,情况应该并不乐观。

苏为安的心揪了起来。

苏母倒是平静,“医生说Huntington舞蹈病的病人有的时候是会这样的,你不用担心,但是为安啊,你有时间也去做一下基因检查吧。”

Huntington舞蹈病,又是这个讨厌的名字。

苏为安默然。

出生在公务员家庭,家庭关系良好,又以全校前几的成绩考入了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华医大,她的人生原本也算是顺风顺水,直到她大五那年,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肢体动作的苏父去医院被诊断为了Huntington舞蹈病。

晴天霹雳。

身为医学生,在听到医生对父亲这个诊断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课本上那些冰冷的字眼:常染色体显性遗传,CAG序列异常扩增,主要表现为舞蹈样动作和痴呆,而治疗方法是……有待进一步研究。

但这还不是全部。

如果是由父系遗传的Huntington舞蹈病,子女的发病年龄与父代相比会有很大的提前,她的父亲是在不到50岁发病的,这就意味着如果她真的被遗传了这种疾病,那么她将会在40岁,甚至35岁发病,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尾。

这已经不是母亲第一次劝她去做基因检查,苏为安没有接话,只是说:“妈,如果爸再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回去帮你。”

得到的是两年里如出一辙的回答:“你不要回来,你爸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回来说不定反而对他不好,你在外面看你的世界,家里我还应付得来。”

通话结束。

挂断电话,苏为安拉开书包拉链,看向夹层最后面的那个大信封,上面赫然写着基因检测机构的名称。

信封是早就被打开过的,她拿出里面的那两张纸,报告上冰冷的基因图后写着几句话:“CAG扩增数>50,携带Huntington致病基因。”

这是她的“判决书”。

她是在父亲确诊一年多以后才自己偷偷去做的检测。

父亲刚刚患病的时候,她的内心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疾病的进展因人而异,说不定父亲就算患了病也不会对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可回应她的,却是父亲一日不如一日的现实。

她还没来得及为父亲难过,就要面对自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与父亲患有同一种病的现实。

决定去做基因检测的过程是与自己的一番漫长挣扎,下定决心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接受,可拿到最终的一纸结果时,她如遭雷劈,定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将这份基因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想着万一是自己看错了呢,最终却只能抱着自己痛哭一场,然而将这份报告塞进书包的夹层,试图假装它没有出现过。

基因诊断的结果她不敢告诉父母,怕压力本就很大的他们会变得更加绝望,可她同样没有勇气再像从前一样去幻想自己的未来,30岁、35岁、40岁,她随时都有可能发病,手会不自主地乱动,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傻,就算她再想成为一个好医生,这个梦想似乎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了。

那还不如活在当下。

她是在那个时候决定退学的。

她对父母的解释是父亲突然得病让她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她不想穷尽一生成为像为她父亲做诊断的那名主任一样,只能告知噩耗,却对疾病束手无策的人,那不如让她自由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感受生命的美好。

父母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问她下定决心了吗?

她说:“嗯,我已经想好了。”

那就去吧。

这之后两年,苏为安周游于世界各地,凭借着自幼学习的法语,考下了专业法语等级,靠给人当翻译、做兼职为生。

她见过父亲偷偷落泪的样子,明白他内心的煎熬和矛盾,因而在拿到诊断报告的那一天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拖入那样的境地,她会在那之前放弃自己。

不用考虑四五十岁之后的人生,活一天算一天,她就这样转遍了世界各地,最终决定来到非洲的土地上。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云峥。

没有想到她会在第一天就被顾云峥开除了。

可那也要过下去不是吗?

她将报告仔细地收进书包的夹层里,拖起行李箱,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旅店。

但苏为安被开除的日子并不算太长。

第三天早上,她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顾云峥的助手几乎是恳求她回去帮忙,还搬了Secou医生来说情。

苏为安因为Secou医生主动为那个患者做手术的事情心存感激,迟疑了片刻,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回到了医院,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

穷。

离开了医院,她短期内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几乎相当于坐吃山空,尽管医院的薪水不多,但总能支撑她度日。

虽然她和顾云峥谁看谁都不太顺眼,好在还有能躲就躲这门技能。顾云峥是一个规划性极强的人,她摸清了他的习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会消失,几日下来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但有一件事是躲不过去的,那位车祸受害者真的如顾云峥所说,一直没有醒来。

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撤除生命支持设备的时候,患者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口中喃喃地用当地话念着什么,起初她还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但在心电监护变成一条直线的那一刻,在那尖锐的警报声中,她号啕大哭了起来。

待到她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候,她的亲戚按照当地习俗将她丈夫的遗体带走,她收拾好所有的东西,临离开之前特意请苏为安带她去找了两位主刀医生,用很慢且诚恳的语气说了两遍一模一样的话。

顾云峥问:“她说了什么?”

苏为安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翻译给他:“感谢你们为我丈夫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神灵保佑你们。”

哪怕病人真的醒不过来了,但对他的家人而言已经尽了100%的努力,在以后的人生中他们也不会后悔,这就是苏为安之前提到的那个最好的结果。

顾云峥抿唇,许久,只是说了一句:“谢谢。”

那位家属走后,苏为安呆坐了许久。大概是发现了她的异常,Secou医生走过来安慰她道:“别太难过,虽然病人最后还是走了,但你为患者争取手术机会时的真诚我们感受到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你不必因此而自责。”

苏为安牵唇,似乎是在笑,却又半点笑意也没有,她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没有自责,我只是在想,人生有的时候真是奇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失去了生命,而罪魁祸首却能看到新一天的阳光。”

她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病房,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那天的那个肇事司机已经好转了许多,他的家人拿来的尽是些珍贵的补品,他正向妻子呵斥着什么。

虽然等到他痊愈出院的时候还要接受警方的调查,但他已经请好了律师应对,只说是交通事故,否认醉酒的事,大有一种这件事就这样了了的架势。

Secou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了然,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苏为安低头,用很轻的中文喃喃道:“有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要是人生也有积分制就好了,最起码给个方向让人可以去争取。”

不过是一声感叹,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自己幼稚,因而用了中文,不想让Secou听到,却没想到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方向是自己找的,不是靠别人给的。”

是顾云峥。

苏为安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转身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顾云峥之间的距离。

还没等她说出反驳的话,顾云峥已经绕过她走向了肇事司机的病房,对她道:“跟我过来。”

顾云峥推开门的那一刻,屋里的争论声才停止,那个司机有些不悦地把头转向了一边,而家属则是很热情地同顾云峥打着招呼,拿起一旁的水果就要递给他。

顾云峥没有接,只是问:“前两天说的头疼的症状有减轻吗?”

家属看了一眼病人,小心翼翼地说:“好像减轻了,但还是疼。”

顾云峥随手记在病历上,头也未抬地道:“这是手术后的常见症状,回去静养就可以了,这两天你们就可以准备出院了。”

苏为安将这话翻译成法语,只见病人的脸色立刻变了,抱着头破口道:“疼,头上哪儿都疼,你们是怎么做的手术,是不是做出什么问题了?听说别的医生都要4个多小时才能做完的手术,到你们这儿2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是不是手术没做好?”

到这会儿,他们的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想以病情没恢复为理由,赖在医院不接受调查。

苏为安不由得蹙眉,心里已经对他反感至极,倒是顾云峥要平静得多,他放下手中的病历,看着那司机,以居高临下之势冷声道:“术后2周对你的基本恢复足以,病好了就出院,别占医院床位!”

话音落,只见明明听不懂中文的司机一愣,突然安静了下来。

而就在他安静的这片刻,不等苏为安翻译,顾云峥继续道:“手术之前你血液里酒精的浓度结果已经发给警察局了,再闹我就把你的出院通知单也发过去!”

这句话一出,就连苏为安也吃了一惊:“你……”

顾云峥微偏头,目光中带着警告之意,苏为安没有再多问,将顾云峥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了过去,只见那司机的面色越发阴沉,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旁的顾云峥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去,苏为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飞了过去,紧接着就听哗的一声,转头看,是玻璃杯砸到了墙上。

顾云峥抓着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那床上的病人见没砸到人,气更盛了几分,扬手就是一拳,却被顾云峥抬手挡在了半路,他用尽全身力气与顾云峥较着劲,奈何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并不是顾云峥的对手,气急之下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你们敢害我,我就让你们和我一起死!”

苏为安只觉得可笑至极,自顾云峥的身后走出来,怒视着那司机用法语斥责道:“明明是你害了别人一家,还差点害死了自己,如果不是顾云峥为你手术,你根本活不到现在,你却丝毫不知感激也不思悔改!”

“多事!”

那司机的语气很凶,苏为安以为他又要扔东西,噌地一下又躲回了顾云峥身后,但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那人又挣扎了两下,手上最终松了劲。

顾云峥也收回手,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转而向门外走去,正要出门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对一旁的家属说:“看好病人,别老让他大喊大叫。”

那家属连连点头,又问:“是对恢复不好吗?”

顾云峥面无表情地说:“太吵。”

“……”

出了病房,苏为安跟在顾云峥身后没有说话,许是等了良久见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顾云峥难得主动地问她:“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苏为安想了想,说:“好像应该跟你道个谢?不过既然这是你的病人,之所以会被砸也是因为翻译了你说的话,这样一想就不知道该谢你什么了。”

她算得还真是清楚,一点也不吃亏!

不过好在顾云峥想问的本来就不是这个:“刚才你单独用法语和病人说了一句什么?”

说了什么?她好像是向病人夸他来着,但这当然不能让顾云峥知道。

苏为安眼也没眨,说:“我跟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复就找你,别拉着我一起。”

顾云峥没有说话,从表情中能看出他对她的话半分也不信,而更让苏为安诧异的是,她发现他的唇角竟然是微微上扬的。

顾云峥这是……在笑吗?

所以……其实他之前就已经大致听懂了她的话是不是?

顾云峥!

苏为安正要发作,顾云峥却先她一步开口:“走吧,6床的小男孩也要准备出院了。”

顾云峥所说的6床的小男孩就是Cati的儿子,小男孩术后恢复得不错,Cati对此很是欣喜,再没提过转院的事。

听说快要出院了,小孩子显得很是兴奋,连平日里不爱做的查体都乖乖配合。

将基本的检查做完,顾云峥起身对等在一旁的Cati道:“没什么问题。”

Cati先是感激,一边摸着自己孩子的脑袋,一边向顾云峥道谢,随后神色却又有些凝重起来,犹犹豫豫地开口道:“顾医生,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

“孩子的父亲之前检查的时候发现脑子里长了东西,总院的医生说位置不好所以第一次手术没切干净,现在又复发了,他们建议放疗,可以请您帮忙看看吗?”

苏为安听完只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原来他们在总院有相熟的脑科医生是这个原因。

顾云峥没有推托,应道:“可以。”

原本以为只是看一下片子,却没想到第二天下午,Cati的丈夫Kouyate刚刚出完差回国,就直接来了医院,而他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Kouyate其实是一位当地的政府要员。

坐在顾云峥的对面,Kouyate的面容中带着些许疲惫,却还是耐心地等顾云峥看完所有的资料,才有些期待地问:“现在还能手术切净吗?”

顾云峥研究其他材料的时候,苏为安走到片子前仔细看了看,肿瘤不偏不倚地长在了脑干上,因为脑干里有呼吸和心跳中枢,更有各种重要的运动和感觉纤维束通过,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瘫痪甚至死亡,这个位置不是不好,是特别不好!

手术切净……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术,风险极大,以这家医院的设备条件还有人员,再加上这个病人的特殊身份……

苏为安不由有些担忧地看向顾云峥,真的要做吗?

“可以。”顾云峥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让苏为安也不由得觉得有些吃惊,但这毕竟是他的领域,既然他说可以,就说明他有把握。

苏为安将顾云峥的回答翻译给Kouyate,只见他的眼睛都亮了,却还是有些担心地问:“风险会不会很大?”

依然是毫不犹豫的答案:“不会。”

苏为安刚要翻译,突然一怔,颇为惊讶地看向顾云峥,不……不会?

当初上课的时候,来给他们讲课的教授给他们讲了脑干手术的七种并发症、九种手术损害症状,听得全班惊叹连连,苏为安至今心有余悸,可顾云峥现在居然说风险不大?

别开玩笑了!

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却见顾云峥用笔指着片子上脑干部分的肿瘤说:“瘤子长在脑干上固然危险,但这个却是危险的瘤子里最安全的一个,目前瘤子不是很大,并没有侵袭到重要的结构,病人也没有明显的症状,手术切除依然是最好的选择,不出意外的话,手术5个小时内可以结束,因此麻醉风险也不是非常大。”

他说完,抬起头与苏为安四目相对,苏为安只觉得自己的想法似乎都已经被他看穿,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

Cati夫妻听完这句话,几乎是立即决定手术,苏为安将长长的手术知情同意书念给他们,上面列出的风险不计其数,可最后签字的时候,Cati竟还能向他们露出一个微笑,眸光明亮,透着期待。

可他们越是期待,苏为安的心里却越是紧张。患者对手术的期望值越高,医生的压力也就越大,哪怕是很小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患者无法接受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样,面对这样高难度的手术,大部分医生都会强调风险极大,可顾云峥……

可苏为安没想到的是,没等她对顾云峥提出质疑,总医院的法国医生已经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他们宣布已经不适合再进行的手术被顾云峥说成了一个风险不大的手术,他们的震惊和怒火可想而知。

起初他们是打电话叫顾云峥去总医院给个交代,被顾云峥以手术忙为由拒绝,原先负责Kouyate手术的团队中的三位医生索性直接过来找人。

那个时候顾云峥还在给别的病人做手术,院长让苏为安将他们请到了会议室稍作等待,只见三个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差,陪他们等在会议室里半个小时的时间,苏为安也算得上是度秒如年。

刚刚结束手术,顾云峥直接来到了会议室,还未等苏为安跟他说明情况,那三位法国医生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开口就是一通指责:“你怎么能那么不负责任地让患者进行再次手术还承诺手术风险不大?患者身份特殊,那么危险的手术,如果术中出现什么问题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苏为安只觉得头大,想了想估计顾云峥那么聪明,定然猜出了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干脆直接翻译了法国医生的话,连人称代词都没变,说完了以后,手一指法国医生的方向,“他们说的。”

其实相比于手术中会出什么问题,苏为安觉得总医院的这些医生或许更怕手术没出什么问题,虽然这样想有些偏激,但毕竟患者身份特殊,他们束手无策的病人如果被别的国家的医生治愈,那可能就不只是面上无光的问题了。

顾云峥眼也未眨:“我已经进行了仔细的评估,病人的分级不高,手术有机会完全切除,难道因为病人身份特殊,怕手术出现问题,就让他放弃手术的机会?”

越是身份特殊的病人,有的时候医生越是不敢冒险,哪怕无法治愈病人,也总比在自己手里出现什么更严重的问题强,这些法国医生很可能也有这种想法。

只见领头的一位法国医生面色铁青地道:“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胡来!”

相比于对方的情绪激动,顾云峥显得平静很多:“我们不会。”

“大言不惭,听说之前Kouyate的儿子送进你们医院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在急诊室待了没一会儿就发生了停搏和昏迷,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医术不精?连外伤患者都处理成这个样子,居然还想碰那么危险的脑瘤手术!”

他们是有备而来。

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Kouyate的儿子送到医院的时候确实曾有一段时间意识尚存,顾云峥对他进行评估的时候她刚好在一旁看到,不过……

顾云峥直截了当地回应道:“那个孩子是硬膜外出血,被送到医院之前已经昏迷过一次,你们所谓的清醒不过是中间清醒期罢了!”

对方咄咄逼人:“你怎么证明那是中间清醒期而不是因为你处理不当造成了孩子的昏迷?当时有任何医学专业人员能证明你的话吗?”

孩子刚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顾云峥的助手去帮他取东西了,进行评估的时候并没有第二位医生在场,对方是想据此咬死顾云峥在孩子的救治中有失误,让Kouyate放弃手术。

顾云峥没有再开口,只是冷笑了一声。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分明是盯死了这一点才来的,为了阻止Kouyate的手术,他们也是煞费苦心,所谓“莫须有”的罪名,大致如此。

虽然苏为安从一开始就对顾云峥与Cati交流的措辞有意见,但在抢救这件事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因为总医院那边的医生的私心要受到这样的为难,众目睽睽之下,未免太让人心寒。

想到这里,苏为安开口,简短的法语掷地有声:“我能证明。”

法国的医生先是一怔,随后蹙眉:“你一个翻译能证明什么?”

“好在我不只是一个翻译。”苏为安一顿,继而郑重地道,“我毕业于中国华医大,两年前已经通过了中国执业医师的考试,虽然不能与各位专家相比,但判断意识状态的能力还是有的,病人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确实曾有一段时间的意识好转,可以唤醒,但并非是完全清醒,结合急救人员所说病人曾发生过一次短暂的昏迷,由此证明顾医生所说无误。”

话音落,会议室里霎时寂静,就连本院的那些中非医生闻言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诧异地望向她。

只见那几位法国医生面面相觑,又盯着苏为安看了半晌,说:“你……什么?”

苏为安平静地道:“我也是医学专业出身,如果几位专家还需要什么证明,我可以帮忙。”

顾云峥身后的助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声地用英语问当地医生:“她说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略显生涩的英语:“She’s also a doctor(她也是一名医生)!”

那助手一怔,说:“别开玩笑……不会是真的吧?”他紧接着凑到了顾云峥的身边:“顾医生,那个翻译居然说……说她也是个医生!”

顾云峥没有说话,只是轻抿起了唇。

这一出闹剧至此散场,三位法国医生理亏,正逢总医院方面打来电话,他们便借着这个由头先走了。

随后其他的人也就陆陆续续地散了,只剩下房间正中心的苏为安和顾云峥。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毕竟之前他们之间不算是剑拔弩张也算得上是横眉冷对,苏为安之所以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站出来帮他,凭的不过是本心的好恶以及路见不平的性格,并没有丝毫向顾云峥示好或者卖给他人情的意思,她也不想让顾云峥承她这个情。

因而她故意用有些刻薄的语气先开口:“再一次未经你的允许自以为是地在专业的方面多嘴,我是不是又要被开除了?”

是的,差一点。

顾云峥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Kouyate的身份有多敏感她到底知不知道,面对总医院法国医生的质疑,这家医院的领导都不敢多言,全凭她一张嘴去争辩,她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敢把这样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这不是勇气,而是愚蠢,现在把她从这里开除说不定反而能保全她。

可是当她有条不紊地讲述着自己判断病人意识状态的依据和对中间清醒期的概念时,顾云峥看到了她眼中自信的光芒,那模样让顾云峥微窒。

似曾相识。

顾云峥轻眯起眼,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苏为安怔住了。

等不到回答,好在顾云峥也并没有想要等她回答,他微牵唇,说:“两三年前我带过的一节颅脑外伤课上曾经有一个女学生,像你一样的自以为是,连说话的语气都和你很像。”

因为是在手术室的教室里上的课,大家都戴着口罩,面容已无处回忆,但他始终记得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也是那样的自信和对自己所学的热爱。

苏为安别开了眼,笑了一声,声音却有些干,说:“顾教授教过那么多学生,竟还能一一记得,还真是个好老师。”

“不过只教过他们一次课罢了,哪里能都记得?只是一节课上举了7次手追着提问还锲而不舍地和我争论的学生,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那一个。”

大概提前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书,才能有那样快的思考,句句问在关键的地方。

这大概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褒奖了吧?

苏为安唇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舒展开,就听顾云峥继续道:“可惜专业知识争论到最后,她一次也没赢。”

苏为安无语。

这种事居然记得这么清楚,顾副教授你的心眼也就跟针尖那么大了吧?

却在这时,又听顾云峥认真地道:“不知道她下一次能不能赢。”

说完,顾云峥转身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