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人家

我们这幢宿舍楼,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我住在楼房的最高层。

每天晚饭后,我总爱搬一把竹椅,坐到阳台上,观赏小城的夜景。沉沉的夜色,把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建筑物、把整个的城市包溶了。一盏盏灯光,从这里那里探出头来,在我的周围汇集成了一个光的湖泊。抬头远眺,那一抹暗淡的山头上,灿灿地亮起一片灯火。每一盏灯光都在闪动着,飘曳着,熠熠的,跃跃的,好象在水面上飘荡,又好象在云端里游动……那是锑都锡矿山的灯,离这里二十余里。近边的灯,不闪不动,直愣愣地放射着光芒。那是铁焦总厂、金竹山电厂、耐火材料厂……以及市区居民宿舍楼里的灯。这每一盏灯火里,都有一个生动的画面,都有一个或幸福、或不幸的家庭……

这二十八、九万人口的小城,由多少个家庭组成?

我在这灯的湖泊里,寻找那一盏灯;我在这家庭的海洋中,寻找那一个家庭……

提起他来,没有人能说出他的什么好处或坏处。他没有给旁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提起她来,更是没有几个人知晓。是的,他们太普通了。他们的家庭也太普通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来写这样一个家庭?

因为普通。

小城里,数万个、甚至上十万个家庭中,绝大多数是普通的家庭。正是因为它的普通,才使它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我去访问这个家庭时,知道这么一点情况:男的姓谭,“文革”前,在中央某个部工作。“文革”中被打成什么分子,清洗回原籍劳动。党籍、干籍、城市户口,都一笔勾销了。后来落实政策,就地安排他到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某部门当工程师。他原先的爱人,那个大城市的女子,自然离开了他。他们的夫妻关系,同他的党籍、干籍、城市户口一同终结了。如今的这位妻子,比他年轻十几岁……

这个女人,为什么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五、六岁的老男人?凭我以往的生活经验,不由地做出这样的一些猜想:那一定是个图享受,贪安逸,不爱劳动,行为轻佻的女人。如果是这样,这位比女人年长的老工程师,会幸福吗?这个家庭,会幸福吗?

我为这位工程师捏了一把汗。

这些猜想,迫使我下决心去寻访这个家庭,拜会这对老夫少妻。

遗憾!第一次寻到那里时,夫妇俩都不在家。门上一把锁。我只好扫兴而归。

第一次登门不见,好象藏着一个谜而没有揭穿,使我要访问他们的愿望更强烈了。几天以后,我从长沙回到这座小城时,我又一次寻上门去。这一回,门开着迎接我。当我跨进这个门坎时,愣住了。

一群小鸡,在房子里“唧唧”地叫着。

一个不善打扮的女人,嘴里“咯咯咯”地哼着,在把米喂这群活蹦乱跳的小鸡。女人四十来岁,一头短发,青衣蓝裤,象村妇般的朴实。

靠里墙的一张木沙发上,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谭工。我们曾经在办公室里见过一面。那么这个女人是谁?保姆?还是……我很难做出判断。如果是工程师的妻子,她可实在与好吃懒做、贪图享受、轻佻……联系不起来呀!

谭工认出了我。他站起身来,向女人介绍:“这是市委谭书记。”

“啊,啊!”女人连连朝我点点头,转身泡茶去了。

“她是……”我试探性地问。

“我爱人。”

“……”

面前的现实与我在心里的猜测,反差太大了。我的脑子里一时间木然了,不知向工程师表示点什么好。

这时,谭工给我递过来一支烟,说:“抽一支麻实(质量差的)烟吧!”

“谢谢,我没有这个坏习惯!”

我的心突地一动,想出了这么一句俏皮话。恰巧这时,女人给我端茶来了。她听了我的话,哈哈笑道:“好,好!我非常赞成你这么说!他那个坏毛病,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你也学学别人,来一个‘妻管严’呀!”

“我不行,没有你夫人那个魄力!”

说完,她仰头大笑。这是一位很豪爽、很健谈的女人。

房子里气氛一时变得融洽、亲切而活跃。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两个女孩子。一大一小,大的怕有十七、八岁,小的看去大约八、九岁。刚刚洗过澡,两人的头发都散披在肩头。大女儿脸庞红润光亮,眼睛清亮照人,长得丰满、结实。

“这是你们的孩子?”

“对,老二和老满。”

“几个?”

“四千金!”

“四个?”我吃惊了,“这里可是我们市计划生育的一大死角!”

“书记,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我们的情况特殊!”

“特殊?”

“对!我和老谭,都是第二次结婚了。两个大的,是我和前面那个生的。”

“他!去世了?”

“不,活着。”

“那……你们离了?”

“嗯。”

她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房子里的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我心里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离婚,是男的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男的了?然而,我怕这样会触动她的痛处,一时没有启齿。憋了好大一阵后,我才小心翼翼地提问:

“你,能不能讲一讲你前一次婚姻的情况?讲讲你和老谭是怎么认识的?”

“这有什么好讲的。”

她不愿讲。也许,这块伤疤揭起来太伤她的心了。

谭工倒很开通,在一旁劝女人:“你讲讲吧!人家谭书记是作家,喜欢听听各方面的情况。”

“唉——”

一声长叹。

我没有再逼她。屋里又沉默下来了。

好一阵,她转过脸来了,竟然未说先笑了。笑得很凄苦。

“我姨妈常常对人讲,我们家的这本经,讲出来编得一出好戏。”

“那你就讲给我听听。说不定,我会给你写一本书哩!”

“好吧,讲就讲。”

她终于下了决心。

话题扯得很远。她从她母亲说起。

她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生下她的时候,母亲才二十岁出头。这正是一个女人最招男人爱、也最爱男人的年龄。然而,偏偏在这样的时候,男人弃她而去了,告别了这一个世界。

她靠丈夫留下的一点田产,还有一幢座落在行人蛮多的大路边的大瓦屋,拉扯着一双儿女生活,吃和穿也许不愁,不缺。缺少的却是人的另一种不能缺少的东西。

不久,有人上门来商谈,要租她这幢在大路边的房子的一半,开一爿中药店。她同意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也是一个苦命的男子,前后讨过三个堂客,生过五个儿女,到他到这里租房开药店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一个女人做伴,膝前却没有一个儿女叫爸。

这幢房子里,一边是这个女人和她的一双儿女,一边是那个男人和他那小小的药店。封建的礼教,象一把大锁,锁着女人的心,也锁着男人的心。他们是很规矩的,有时,女人外出办什么事去了,儿女留在家里,不用托付,男人定会尽心尽意地关照……

渐渐地,这对孩子,和这个男人有了很深的感情了。而这个女人和男人,仍然这样苦苦地熬着,规规矩矩地生活着。

又是几年过去。世道大变了。穷人和富人调了个个儿。女人,因为他丈夫留给她的那点田产,也因为她佃房屋给那个男人,进行房租剥削的原因,被划为地主;男人,因为家中无田无房,而被划为贫农。到了这应该划清界线的时候,他们却划不清界线了。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结合了。

这个男人,就是我们这位女主人的继父。

转眼,她和哥哥都长大了,到了男当婚、女当嫁的年龄。继父的弟弟,有一个男孩,比她小二岁,平时以姐弟相称。这时候,却生出一个念头,提出要和她成亲。她初中毕业的文化,他只念了小学;她聪明、漂亮,他天资一般、相貌平平。当他来提亲时,自觉配不上她,而显得勇气不足。他提出,愿意过继给伯父做儿子,以继承伯父的香火。两方老人商量,并征得他们两人同意,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就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晚上,写了一个“抚”字,立下了将他过继给伯父做儿子的字据。

象许多女人一样,一结婚,就生孩子。三年过去,她有了一对女儿。

这时候,在钢铁厂当运输工的丈夫,对她一天天冷淡起来。嫌她是地主崽子,影响他入党,影响他提干。提出要和她离婚。

离婚!这对一个乡村女子,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她坚决不干。他不回来了,回来也不进他生儿育女的这房屋的门了,并断绝了她们母女三人的经济来源,不给一分钱的生活费。她用一担箩筐,挑着一双女儿,走上二十多里路,到他的厂里去,向他求情,也向他们领导反映情况。领导一次又一次地做他的工作,他无动于衷,甚至变本加厉。他有时候偷偷溜回家来,把家具、把生活用具,砸个粉碎走了。下雨天,他掀开房顶上的一些瓦,让雨水漏下来,滴落到她们母女睡觉的床铺上,把被窝淋一个透湿;刚刚买回来的饭锅,他在底上钻一个孔,让你煮不成饭;一大钵猪油,他将它泼在地上……有一次,她换上刚刚洗过的内短裤,感到很痒;她钻进刚刚浆洗过的被窝,感到更痒。她警觉起来,脱下内裤,掀开被子一看,只见布面上有一层光闪闪的茸毛毛。这是什么“痒毛”?她收集起来,送到他的单位,他单位上的领导一看,说:“这是石棉。唉,小彭,看来,你应该做另外的考虑了。社会上,因为夫妻感情不和,闹离婚,而闹出人命的,为数不少啊!”

她和他终于离婚了。

也就在他们离婚的那天晚上,她那位正直、善良的继父,那位药店的老店员,愤愤地将那个“过继为儿子”的字据,退给了他的侄儿。他不认这个儿子,只认这个女儿。他用他微薄的工资,养活着女儿,也养活着女儿的女儿……

她和她妈妈一样,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她和小女儿一块生活,靠继父的接济,靠自己的一双手!

大女儿判给了他,判给了那个想当干部、想入党的工厂里的运输工。她时刻关注着大女儿,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后来,她发现活泼可爱的大女儿不见了。她急了,跑去问她的父母,问他,他们谁也不说实话,甚至训斥她:“就是要灭掉你这蔸地主种!”

天啦,这可是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的骨血,你自己的“种”啊!

那是一个使许多人发疯的年代!

她也发疯了。发疯似地四处奔跑,四处打问,四处寻访她那被亲生父亲丢掉的女儿。

这一天,她来到了离她的家乡三十多里地远的一座大石山顶上。这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偶尔在石缝间的瘦土中生出一点茅草,长一株永远长不高的油桐树。然而,它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花山岭。这个名字,寄托了长年栖息在这山脚下的山民们对它的厚望。

这石山顶上,有一座茶亭。那是给翻山越岭的山民们以歇脚、以解渴、以乘凉的处所。不知什么时候,茶亭边砌起了一座石头屋,住上了一家人家。

她终于在这家人家里,见到了她的大女儿。那是孩子的生父将她送到这里来的。那个扮演过抛弃女人的男人,又当上了抛弃女儿的父亲。

她想领大女儿回去,又担心自己无力抚养,只好常到这里来看一看。

女儿的养父母,也是善良的山里人。这个苦命的女人,引起了他们的同情。有一天,她又到这里来看女儿,这对石山顶上的夫妇,轻轻地对她说:“你干脆搬到我们山脚下来住吧!”

女人愣了。

“我们山脚下,有一个从大口岸回来的男人,回来四年多了,和老母亲住在一起,人是好人,就是……”

她定定地听着。

“就是戴了个什么帽子,被单位清洗的,以前的女人为此和他离了婚,他的命够苦的……”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与这个没有见过面的、无法幻觉出形象来的男子,在一步一步靠近。

“只怕年纪大了点。”

“多大?”

“四十挂零了。”

“……”

“你愿意见见面吗?”

“……”

“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解放初期就大学毕业了。知书识理,待人谦和。”

她终于点了点头,点得很艰难。心里惶惶然,不踏实。

她来到了石山脚下,一个陌生的家庭,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

山顶上的女儿,是她头顶上的月亮。

一切都很生疏,又一切都似乎很熟悉。那五类分子的会议,那牛鬼蛇神的义务劳动……她觉得这里比她家乡的空气还稀薄。只有在回到那间矮小的房子里的时候,她才感到温暖,感到有两颗心在体贴她。一颗是年迈的婆婆的心,一颗是比自己年长十五、六岁的男人的心。

她婆婆象她母亲,也象她。

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丈夫外出了,后来竟混了个大官,成了一名旧军队里的少将。她想他呀,念他呀,盼他早日回到自己的身边来,来看看自己,看看这个他没有见过面的十来岁的孩子。

那一年,他回来了。办了好几桌酒席,请来了亲朋戚友。就是在这筵席上,他断然宣布:终止他们的婚姻关系,将她“休”了。并将他在家分的财产,除留极少一点给儿子外,全部送给他的哥哥。

这就是那个时代里另一种女人的命运!

这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儿子,哭成了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铁了心:她不走,她要和这石山做伴,在这石头山下做祖母,做太婆!她含辛茹苦地送儿子读书,读了小学,中学,又读了大学。儿子大学毕业后,到了中央某部门做了工程师,住到北京不回来了。好几次接她去,她都不去。她只盼着儿子给她生一个孙子。哪知,儿子娶的那个北京女子,却是只不下蛋的鸡。一直没有生育。前两年,儿子走麦城,她却拱拱手走了。唉,女人还是本地的靠得住。这一次,儿子娶了这位彭家女子,老太太自然高兴,非常的体贴这位儿媳妇。这位落难的工程师,看到这个年轻、聪明的女子,在自己最困难、最难熬的时候,勇敢地走到自己的身边、给自己以慰藉,给自己以女性的温情,他自然会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她……

两颗苦命的心相偎在一起,也会是甜蜜的。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他们的人生道路上有了转机,北京给谭工汇来一笔款子,说是给他“落实政策”,按退职处理。接到这笔钱的时候,他对女人说:“快到山上去把女儿也接来吧!”

“接她?”

“嗯。”谭工停停,又说:“他不是说要灭了你的种?我看,一个人活着,要给世人留下善良,给别人留下温暖。小女儿生活在我们身边了,现在把大女儿也接来吧!”

“这……”

女人感到为难。

“有什么,你痛快地说。”

“我们快有自己的宝宝了。”

“喏,你、你有喜了?”

男人真是喜出望外。

女人点点头,又点点头。

“有了自己的,也去把她接回来。无非是苦一点吧!他亲生父亲不认她,我认她。”

女人感动了,两颗热泪淌了出来。

“只是、只是……”

“说呀!”

“我去探过口风,人家要一笔抚养费。”

“多少?”

“至少要伍佰元。”

“伍佰就伍佰吧!”

男人慷慨地从刚刚收到的退职费中拿出了伍佰元钱,交给了女人……

一九七四年,末月。

冬天里从北京刮来一股春风,单位上为谭工彻底平反了,请他回北京复职。党籍、干籍,所有的“籍”,都为他恢复了。工资,也补发了。石山脚下这个小小的村子里的人们,由衷地为这个有学识、有才华的工程师高兴。

然而,他没有走,他不愿走。

他舍不得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给自己以温暖的乡亲,舍不得二十多岁守寡、抚养自己成人的老母,更舍不得有一颗金子般亮堂堂的心的妻子。他决心留在故乡的土地上,他决心留在老母和妻儿的身边。

于是,他来到了这座从自己的故土上兴起的工业新城,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单位做了工程师。按照政策,市委为他的农村妻子及四个女儿,全部解决了户口,年轻而能干的妻子被安排在市公共汽车公司当调度员。他们的父亲,那位药店的老店员、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大孙女儿,退休了,和女儿住到了一起。

只有谭工的老母,那个终生守寡的老妇,没有福气,在这时候谢世了。

“那么,你前面那位男的呢?情况怎么样?”

我突然记起那个想入党、想当干部的运输工来了,忍不住问面前的这位走过一段不平常的路的女人。

“还在钢铁厂的运输部呀!”

“当了干部?”

“屁!他那点文化,认得几个字?怎么当得干部?还是一个押车工。”

“那么,一定是党员了?”

“也没有。”

“结了婚没有?”

“女人倒是找了一个。不过,尽是病,又是扯猛风(癫痫),又是牵花(支气管炎)。他却在她面前服服贴贴了。人啦,真怪!”

“离婚后,你们见过而吗?”

“见过。”

“见面时讲话吗?”

“讲。”

“那一阵子你的心里有些什么感受?”

“说不准。”她低下头笑起来,“就是你们这些作家,爱咯样挖根!”

“每回是他来找你?还是你去找他?”

“当然是他!”

“都到你这屋里来?”

“不,在我上班去的路上等着我。”

“他找你做什么?”

“求我,要我不要再给女儿讲他的过去了,希望我原谅他,派女儿回去看看他。”

“那你怎么对待呢?”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我的感情转这么一个弯,真难啦!我这一生,找了两个男人,他比我小两岁,算是嫩男人吧,算是年龄相当吧!老谭比我大十五、六岁,是老男人,可是,他们两个带给我的,完全是两个样!看来,女人找男人,不在什么年龄相当,全在看有没有一副好心肠啦!他、他可是太没有良心了!”

“也不能全怪他,那年月,许多人都象癫了一样!”我这样劝慰她。

“我还是那句话,人活着,给世人多留点善良,多留点温暖,对己严格一点,对人宽容一点。我主张让女儿去看看他,他毕竟是她们的亲生父亲!”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默默地吸烟的谭工,忍不住插进嘴来。我侧头望了他一眼,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一脸宽厚的长者神态。

我信服了:彭姓女子的眼睛真亮,这位工程师确是一个好人,有一副好心肠。

“妈,妹妹哭了。”

突然,二妹子款款地走过来,轻轻地对妈妈说。

“她的作业做完了?”妈妈问。

“早完了。”女儿答。

“那她为什么哭呢?”

我坐在一旁,忍不住地插进嘴去问。

“也许是饿了。”女人告诉我,接着向我发出邀请:“谭书记,到我家再吃点饭吧!”

“不了!不了!”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下罪孽了。只顾在这里漫无边际地扯谈,害得他们全家拖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把个小女儿饿哭了。我看看表,九点了,便连忙起身告辞。

他们夫妇俩送我到门口。

我默默地下楼,默默地穿过街道,又默默地爬上了自己在六楼的那处居室。

心里堵得满满的,很充实。

我立在阳台上,举头眺望着满城的灯火。刚刚访问的那个家庭,藏在哪一盏灯光里?它是小城数万个、乃至上十万个家庭中普通的一个。这家人家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走过的路,不就是我们整个国家的缩影?不就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缩影吗?

我返回住室,来到案头,摊开自己的日记本,想记点什么,极想记点什么。

我想记点什么呢?

1987年5月9日,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