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编辑之死

不该死的人,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

三十八岁,正是生命之火放射强光的时候啊!

几个月过去了。她的死,已在这座小城人们的心头淡忘了。本来,生前,她在这座二十八、九万人口的小城里,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瞩目的地方。可是我,却忘不了她,心里时不时跳出来一个个问号:她为什么会死?她为什么要死?她的死说明着什么?凶手呢?是她自己吗?如果不是,那谁又是残害这个本该放射强光的生命的凶手呢?……

面对这一长串问号,我只能苦笑。

我总想从她的死中寻找到一点什么。

我想从这个知识女子的死中,寻找到一点什么呢?

“嘭嘭嘭……”

又是敲门声。

自然,又有人来找我了。

此刻,我正伏在案前写我的那部《美仙湾》,一颗心沉醉在那个令我迷恋的江边小城里。我多么需要宁静,宁静!连市委的常委会、书记们的碰头会,我都统统告假。可是,却偏偏经常有人找我。人,孤独的时候,渴望旁人的声音,盼望有人敲门。那将给他们带去安慰,带去生气。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唉,唉唉!

“嘭嘭嘭!”

敲得是那样理直气壮!

听得出,这准是熟人、好友。不能闭门不见。我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

果然,来的是我当年做新闻干事时,常在一起打扑克、“钻桌子”的“哥们”——如今市委宣传部那位小个子副部长。他走进门来,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很认真地对我说:

“你,能不能挤点时间见见她?”

“谁?”

“一个女人。”

“女人?”

我的心警觉地跳了跳。

“嗯。市广播电台新来的一位女编辑。”

“莫不又是闹离婚的?又是告她的丈夫是当今的陈士美的?”

我来到这座小城半年多,已接触好几桩离婚案了。有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的事一沾上手,就难得脱身。何况眼下我正在写我的《美仙湾》,不容杂事干扰。于是,我表情冷漠地回答我的朋友:

“你看我,不正在……”

我用手指了指摊在面前的稿纸,代替了下面的话。

“不一定马上。等你有时间的时候。”

“有必要吗?”

“有。”副部长很正经地点点头,“说不定,这又是你的另一部作品呢!”

“噢!”

我抬起了头,眼睛突然亮了。

“那天,她问我:听说那位作家市委书记,正在写长篇小说,你晓得他写的是什么内容吗?我的妈!她一句话把我问住了。一部长篇,三、两句话怎么说得清?我想了想,买了一个关子,说:写一个漂亮的寡妇。她听了叹一口气,说:他为什么老写寡妇?《山道弯弯》写的是寡妇,这一部又是寡妇。我反驳:为什么不能多写几个寡妇呢?她淡然一笑,世界上恐怕更多的是有丈夫的寡妇。他为什么不写写那些有丈夫的寡妇呢?”

我栗然。心,在颤抖着!颤抖着!

就凭她“有丈夫的寡妇”这句话,我应该见见她。我想见见她。她那句话的后面,不知有多少多少话啊!

两个月后。

我完成了《美仙湾》。恰巧这时,市电台准备给本市的文学爱好者提供一块园地,开辟一个文学节目。电台编辑部要我去为这个节目说几句开场白,打打开场锣鼓。作为作家,作为市委副书记,我不便推辞。

我去了。

路上,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一位女编辑。长篇写完了,心腾出来了,我应该去见见她,听听她那句话后面的许多许多的话了。

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除了几张熟面孔之外,有一张生面孔。我心里想,这大概是她了。她,修长、匀称的身材。略长的脸庞,显得端庄、秀丽,透出几分聪颖、灵秀之气。衣着朴素、整洁,不华,不丽,也不俗。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知识妇女的稳健、成熟、含蓄的美感。

“你是新来的?”

她很有分寸地点点头,笑笑。

“你是不是托副部长捎话给我,要见一见我?”

她又很有分寸地笑笑。

“那么,有什么话,你就谈吧。我一定认真听着。”

“……”

她没有说。为难地看看我,又看看周围的同事。

“不方便?”

“怎么说呢?……我们,能不能单独谈谈?”

“可以。”我理解她。我爽快地应允。“不过,今天不行,有好几件事等着我马上去办。”

“那就在你方便的时候吧。”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方便”的时候。

这一天,市人大会议正在进行。下午,听大会报告。作家,自由职业者,生活散漫惯了的,受不了这种端端正正坐着听报告的“正规化”约束,尤其是坐在主席台上,接受那睽睽众目的扫射。会议开始不久,我便借小解而溜号了。

三楼。

电台编辑部办公室。她正伏在案前看稿。与她相邻的几张办公桌前,空空如也。整个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呢?”

“都到大会采访去了。”

“全体出动,留你值班?”

她含蓄地笑笑,点点头。

所谓“全体”,也不过三、四个人。小城市的小电台,可怜!

“那你就谈吧。我这次是专门来听的。”

“就在这里谈?”

“行。”

她还没有开始谈,接二连三地进来几位通讯员送稿。她一一热情地接待。看得出,她很爱自己的工作。她对工作是极其负责的。

“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到哪里?”

她领我走进编辑部办公室隔壁的房子里。这是一间大房子,里面摆了一张乒乓球台子。这大概是电台工作人员的娱乐室。工间休息的时候,打乒乓球的地方。她把乒乓球台前的条凳抹干净,又给我和她自己泡了一杯茶。一切就绪,该开口谈了。

却迟迟没有开口。

“你看我,你没有来的时候,我直想跟你谈,好多好多的话硬想吐出来。你来了,我却不知从哪里谈起了。”

她歉意地笑笑。

“随便扯吧。”

她沉默了片刻。渐渐地,眼眶发红了。

啊,她在酝酿情绪。

我静静地等着。

终于,她说起来了:“我,想先谈谈我的父母。”

“好呀!”

……

她是本地人,出生在资江边一个美丽的小镇上。而她母亲,却是一位安徽女子。这千里的姻缘,是一根什么线牵起来的呢?

生活里,常常充满戏剧性。

安徽女子十几岁的时候,就投身了革命,在大别山根据地一家红军医院里当护士。部队转移的时候,她留下来安置走不动的伤病员。阴差阳错,她脱离了队伍。后来,与一个从白军中逃出来的湖南人相识了。生活,不知是悲是喜地为他们做了戏剧性的安排,这一对一“红”一“白”的男女,走到了一起,组成了家庭。

不久,这个安徽女子,跟着这个湖南汉子,回到了资江边的这座小镇。然后,把她和她的兄弟,接到了这个世界上。

转眼,故乡的水土,母亲的乳汁,把她养育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的少女。而且,她走出了小镇,考进了县城那家在湘中山区颇有名气的中等师范学校。这里,汇集了一群从山乡各地来的俊美姑娘。在这俊美的姑娘群中,她又是最惹人瞩目的。曾有人悄悄地赠她以“校花”的誉称。然而,眼下正是那个悲怆的年代!“白”汉子的父亲和“红”女子母亲,变成了两座无形的大山——伪军、叛徒,沉沉地压在这个该唱、该笑、该舞、该蹈的少女的身上。人们给她投去冷漠、鄙夷的目光。她滚烫烫的心,落进了冰海里……

她悄悄地躲进了生活的偏僻角落里,尽量避开所有人的日光。然而,却有那么一双眼睛老盯着她,给她送去几许慰藉、几许温暖。这是她的同学,一个并不英俊潇洒的男生。她心里喜欢他,却不敢接近他。他是红色保险箱里的人,自己不应该去碰他啊!

她把爱埋在心头,离开了生活、读了两年的师范,来到了一个小镇子上的小学校里,当上了一名教师。

不久,她结识了他,武汉某大学的一个标标致致的学生。她那爽朗的性格,她那丰富细腻的感情,她那花儿朵儿般的美貌,使漂亮的大学生倾倒了。她呢,愈和他接触,愈觉得他象一砣磁铁,对自己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使她如此倾心于他?她说不出。爱情,这个奇异的魔方,谁能解得透彻?谁能说得清楚?世界上有什么标准的爱情公式吗?什么男人加什么女人,就会有最美满、最甜蜜的爱情?这其中的许多的许多,怕只能各自去意会,不可能公开地言传。

他们也“挂筒”了。什么原因?不用问,她心里清楚。

有一次,在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她意外地碰上了从家里返武汉去的他。他来到她的面前,愧意地低着头,要替她去买车票,想向她作一点什么解释。她头一偏,拒绝了。她的这个举动,不全是恨,是爱恨交织,爱中有恨,恨中有爱。是莫名其妙的恨,莫名其妙的爱。

她任教的学校里的教导主任,是一位有着慈母心肠的老教师。她同情她,喜欢她。把自己的侄儿子领到了她的面前。

也是大学生,且是北京某名牌大学的学生。他们见面了,接触了。可是却不知怎的,她觉得他身上似乎缺少一点什么。缺少一点什么呢?她说不出。反正,她觉得他不象那个武汉某大学的学生,那样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心头,那样的推不开,赶不走,那样的相聚后不想分离,分离后使她禁不住地想他、念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非念来……而他却使她扬不起那种热情,那种女人对男人的热情……

这也许是人类学中一个奇怪的问题。

他到小镇的学校里来看她。他走时,她出于对远道来的北京大学生的一种适度的礼节,也出于对慈母般的学校教导主任的尊敬,她告假送他。

他们搭乘帆船,溯资水而上,来到了古老的县城。到县城后,她准备与男友告辞,当天赶同学校去。热情的大学生挽留她,邀她陪他逛逛县城。她不好意思推辞,留下了。那年月,小小的县城里的住宿也很紧张。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小旅店里登记上。服务员出于对北京来的大学生的敬重,把一间保管室腾了出来,架了一个铺。他们在这间保管室里坐了一夜……

“哧哧……”

听她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

“真的,我们只是坐了一夜。”我突然责备自己刚才那极不慎重的一笑。那年月的年轻人,是极严肃的,极规矩的。她这话,我信,我完全信。然而,心里却又涌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竟脱口问道:

“如果坐在身边的不是他呢?”

“谁?”

“要是那位武汉的大学生呢?”

她把头低下了。然而,她却又是十分明朗地回答我:

“那,我不会拒绝。如果他有什么要求的话。”

“唔……”

我长嘘一口气,似乎在这中间悟到了一点什么。

这时,有人走进了这间文娱室,我们的谈话暂时中断了。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矮个黑脸。

我望了他一眼,留给我的印象是:为人厚道、忠实、可以信赖。这自然只是一个男人对男人的感觉。至于女人会对他产生什么感觉,我无从知晓。

他碎步走到她面前,细声细气地说:

“我准备到长沙出差。”

“你去吧!”

她说。一种缺乏修养的领导者对下属下达指示的口吻。

我自然猜到了,此公是谁。

他从身上掏出一把钞票,全是一些面值一元、几角的碎钞。然后,转身想走。她这才意识到,应该把我介绍给他:

“这是市委谭书记。”

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接着,我们握握手。

他走了。

“你看,就是他,这么个样!”

“你,是不是对他管得太严了一点?”

老实说,看了他刚才的这场“表演”,我非常同情他。

“这是他装的。他故意要装出这么一个熊样子。我就是讨厌他这样!”

我在心里问:你,到底喜欢他有一副什么样子呢?

“你、是不是嫌他的长相……”

“不,我不是那种浅薄的女人!”

“……”

我没有再插话了。她又接着前面的话头说起来。

她说,有一天,北京那位大学生的父亲来到她的学校,请她到他家里去,说是已为他们备办好了喜酒。这太突然了,而且,当时她心里并没有下这个决心!她不去。然而,这位在公社当干部的大学生的父亲,求她:亲戚们都来了,你就是不同意马上结婚,也要给我一点面子,回去一下,不然……她体谅这位为儿子的婚事操心的老人,去了。其实,这时候,做公社干部的父亲,已把他们的结婚证扯回来了……

下面她说些什么话,我没有听进去了。心,开了小差。我在思考: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有着许多古老的习俗。多少多少年以来,多少多少家庭,不就是这样组织起来的?先结婚,后恋爱,这是我们民族婚恋的一大特点。用这样近于赌博的形式联结起来的婚姻,不也有许多收获到了甜蜜的爱情之果?自然,也酿成了许多的人间悲剧。至于谁将采摘到蜜果,谁将是喝一杯苦涩的酒,这就要看他们的运气如何,看他们的造化如何了。

她为什么运气不好呢?她和他,都是知识分子,应该能够互相理解,应该有共同的语言,应该美满幸福,应该……是不是这个工科大学生,这个工程师,把心全用在事业上了,没有分一点给妻子?是不是过于看重他的“机械原理”,而忽视了现实世界中的人的感情?这个文科大学生(她后来在文科大学函授学习,并取得毕业文凭),这个文学事业的执着追求者、崇拜者,是不是感情过于丰富了,对丈夫过于苛求了?……

目光,心灵的窗口,许多的男人,是从女人的目光中,窥见到女人的心灵的。同样,许多的女人,也是从男人的目光中,窥见到男人的心灵的。有体验者说,如果是一对心心相印的幸福的男女,那么,女人看男人时的目光中,会有一种特别特别的东西。这是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拴着你的心。这是一座无形的桥,连结着男人和女人的心灵。他们是一对不幸的男女。她从来没有从丈夫的目光中捕捉到那种特别的东西,那种能给自己以慰藉、能给自己以温暖、能使自己迷恋的东西。自然,她丈夫就更为可怜、可悲了,没有得到她的——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甜蜜。渐渐地,他们虽然同住一套房,却各居一室了。一年一年地过,一年一年地熬……

“听说,感情是可以培养出来的。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是有学识的人,下点功夫培养培养对他的感情吧。”

我笨拙地开导她。

“做过这种努力。可是,越培养似乎越糟。”

“眼光,要投向现实的世界。为了孩子,你们应该……”

“我也这么想。”

“听人说,女人心里,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属于她爱恋的男人;一个世界,则属于她心爱的孩子。你,就把心多放一点到孩子身上吧!”

“你怎么这样说!有些东西,孩子们怎么能够代替!”

这个颇有修养的人,突然动气了,语气很冲地对着我。埋怨我对她一点也不理解。

也许,我的确不理解她;也许,我理解了,却心里有难处,不便照直说。我们的民族,是把帮盖新屋、不去拆烂屋而奉为美德的。我只能劝他们和好,我只能劝她维护好这个家庭。我难道能当面鼓励她离婚?

不能啊,不能!

我进一步劝她:“你要知道,不被妻子所爱的丈夫,也是痛苦的!你要设法解除他这种痛苦。”

“这是永远不可能了。也许,他心里也痛苦。可是他却愿意忍受这种痛苦。就是不松口,不同意离婚。”

“你呢?”

“我?”

“嗯。提出过离婚吗?”

“没有公开上过法院,找过领导。今天,我是把你看做作家,才谈的。我渴望离婚,却又不敢闹大……那太可怕了。刚才你不也持反对态度吗?来到这座小城,我碰到了读中专时的那位男同学。有时,他到我家里来坐一坐,男家的一些亲戚,就不三不四地说开了。唉!看来,我只有走那条路了。”

“什么路?”

“许多女人走过的路。”

我身子一抖,一种隐隐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从电台走出来,市人大的会议散了。在招待所门口,碰到市委宣传部部长和市广播电视局局长。我对他们说,电台新来的那位女编辑情绪不正常,心里的包袱很重,有轻生的念头,主要是婚姻不美满。你们要多做做工作,实在不行,是不是让他们离婚算了?

“她呀!知道,知道。我们和她谈过多次。她也经常对我们这样说。可是,她自己并没有提出书面报告,要求离婚。其实,男人是名牌大学生,工程师,有哪一点不好呀?”

是啊,有这样一位有学识、有事业心的丈夫,她应该知足了,应该满意了,应该安份了!然而,她……

人们不理解她,她不被人们所理解!

我因事短时间离开小城,回到了长沙。

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份电报,催我速去市广播电台。面对电文,我莫名其妙。这份电报是谁发的?市电台怎么能直接“通知”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回去?

我给市委宣传部挂了一个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我当年的“牌友”,那位小个子副部长。我问他,市电台有什么事要我去?他说,没有什么事呀!他是有发言权的。在部里,他分管新闻、文化。电台,是他管辖的单位之一。

我隐隐约约地想到了她。我担心,是不是部长或局长那次听我讲了以后,找她谈话了?谈话时,方式方法是不是欠妥?

第二天,我匆匆赶回了这座小城。

刚到办公室,宣传部的小个子副部长就告诉我:女编辑呷了闹(毒)药,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我决意马上去医院看她。部长劝我:你先回你的住处洗个澡吧,一身汗落水流的。现在她昏死过去了,反正不省人事。等会清醒了,再去看吧。我认为部长的话有理,便先回住处洗澡去了。

我盼着她尽快地摆脱昏迷,清醒过来。

哪知,我澡还没有洗完,副部长就在楼下喊了。他告诉我:女编辑没有抢救过来,永远不会醒来了……

她去了,摆脱这一切的烦恼,去了。

其实,她是极爱生活的,是留恋这个世界的!

人们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给自己的女儿留了一幅亲手作的画。那是一株小草。并在画旁写下了短短几句话,托出了一个母亲热爱儿女的深长的情意,和寄于儿女的崇高的愿望。她希望女儿做一株小草,给这个世界添一丁儿绿色,不要去做那鲜艳耀日的花朵,招惹众人的目光……她将自己穿过的和没有穿过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是不是想留给心爱的女儿?她的手很巧,能用单调的纱线,编织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的装饰物,想把自己的生活装扮得更美好,然而,这些美丽的装饰物,她没有自己受用,一一给活着的人留下了……

她给组织上写了一份遗书。遗书说,她丈夫是一个老实的人,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她选择了这么一条路,不能怪他,也不怨组织,不怨别人,只怨……

怨谁呢?她是留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了。也许她根本就说不确切,说不清楚。是啊,谁又能说得很准确,很清楚呢?

我那份电报的“谜”,也揭晓了。人们在邮电局查到,她死的前一天,发出了两份电报。一份发给我,一份发给作家王蒙。当时,王蒙是《人民文学》的主编,她曾是《人民文学》的刊授学员。《人民文学》颁发给她的学员结业证上,端端正正地印着王蒙的名字……

她是多么地爱她的文学,爱她的事业!

她是多么地留恋这个世界,留恋这个时代!

然而,她还是丢下了她的事业,告别了这个世界,悄悄地远去了。

据说,她死得极惨。

一个知识妇女,自杀时,却显得很没有知识了。她服的毒药,使医院里抢救都没有法子。其实,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之所以采用这样野蛮的、愚蠢的死法,可以想见,她临死前的那些时候,精神错乱到了什么程度!

我到广播电视局研究如何处理她的后事的会议上坐了坐,和她的丈夫握了握手,没有说一句话,便走了出来。我漫无目的地乱跑,似乎要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这个女编辑死的答案……

她,是不是觉得,离婚,比死还难?

她,是不是感到,活着,比死还痛苦?

那么,为什么会使她觉得离婚比死还难呢?为什么会使她感到活着比死还痛苦呢?我实在无法回答自己。

我来到了这里,资江河心中的那个大砂洲。

沉沉的脚板,踩在这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卵石上。脚下那格支格支的响声,提醒我注意这些平日不被人注目的卵石。它们出自何处?它们生自何年?它们被洪水推到这里之前,闯过了多少险滩?每前进一步,它们相互撞击着,磨擦着,变成了这样一副圆滑模样。可以肯定地说,这里,原本是没有砂洲的。是洪水把这些卵石、砂土带到这里,一次堆一点,终于堆成了这么一块砂洲。如今,砂洲上长满了绿树。洪水,要想再把它们推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整个的人类的观念、意识的长河里,有没有这样的大砂洲?

我把目光投向这广阔的、卵石堆成的砂洲,投向那一块一块不同形状的卵石。似乎,我要寻找的答案,就埋在这卵石下面……

我心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来一场凶猛的洪水吧!洪水是能够推走这个砂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