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育轩

山峦,连绵不断的山峦,分割着一个个的村落。晚风送来了阵阵泥土的清香。鬼火追逐着渔火,顽童扑打着流萤。盘缠在山间的古道,每块青石板都是一部脚夫世世代代的悲辛史。隐伏在坳上的茶亭出现了,行人暂时得些微慰藉和休憩,然后又去走他没有尽头的路。穷困和落后两个巫婆,无情地折磨这块贫瘠的土地,只有涟水——母亲的河,不停地吟唱着一首古老而抗争的歌……这就是我和谭谈记忆中的故乡。

高楼大厦吞灭着江边古镇,宽阔的柏油马路,掩埋了三闾大夫曾经低首徘徊过的古驿道。“入溆浦余儃佪兮”的悲吟,也被现代的笛声消散。在这里,煤海与锑都互为称雄;铁流与电流争相奔泻;资水滔滔,千轮竞发……这就是我和谭谈长期工作过、至今谭谈还苦恋不舍继续深入生活的地方。

对故乡的爱,对那座年轻的城的无限依恋,曾经激发过我许多创作的激情,但是由于笔耕偏偶,一字未成。对这两处地方,我是愧疚的。现在,当我打开《太阳城》,一篇篇读下去,自己情不自禁地被谭谈带进了那温馨的故土,发光的城廓,柔情蜜蜜的绿水青山。谭谈义重情深,做了他该做的事,同时我也要感谢他,他代我了却了一宗宿愿。

由于这些缘由,谭谈要我为他这本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写序。开初我谢绝了。显然写这类文字,是我的身份和笔力所不适的。他是执着的。于是我惶悚执笔,领受朋友一片深情;我还觉得我这样做,也算是对故土和旧游之地的一种补过吧。

近几年来,谭谈走过弯弯人生路,步入了他文学人生的鼎盛时期。三部长篇、十几部中篇和众多的短篇小说,组成了他这个时期的文学交响乐。似乎他还觉得不够热闹,把这本散文集——几十个强劲优美的音符,投进他正在演奏着的乐章里。这本散文集,选入了作者近几年来(有的写作日期要推得更远些)创作的27篇散文、特写,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作品。照谭谈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东西是他在中、长篇小说创作之余,信手写来的。但是,据我们熟悉他的朋友来看,他这话说得多么不公正!这本集子的大部分文章,是他按捺不住,特意中缀自己的中、长篇创作,精心玉琢而成的。

谭谈和我是同时下去体验生活的,而且去的又是同一个地区。他到冷水江,我到娄底。我们有许多碰面机会,有时作彻夜长谈,有时为了完善各自的构思,征求友人意见,我们几个人干脆摆脱城市的喧嚣,下到某一偏远的山区开小会。在长沙,我们这种交谈当然更多了。友人曾给谭谈下过判语,叫“脚勤手快”。不错,谭谈并不是那种坐得住,能够在小亭子间里面壁三年的作家,也不是那种专从前人和今人书本里截获灵感,榨取养分,然后刻意翻新的作家。从我们的交往中,我突出感到谭谈的脚勤,是我们正在剧烈变更中的现实生活这个大磁场,向他发出的强大吸引力,是那些在阵痛中锐意改革、自强不息、忧虑交加、观望徘徊,在旧观念中苦挣苦斗着的人们发出的呐喊、呼吁以及痛苦的呻吟。一个自觉地把自己命运同时代和人民紧紧纽连一起的人,听到这种声音是不会无动于衷的。谭谈曾经对我说过,要跑遍冷水江的所有工厂、矿山和乡村。不久,他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同时,饱含喜悦,写出了《太阳城》、《地下城》、《年轻的城》、《小城和他》和《山的朴实》诸篇,频频向读者展示时代雄姿,春的倩影。《年轻的城》气势雄浑,立意深长,是作者刻意构思的结果。他摒弃了一般写法,从寻觅历史陈迹中来开拓新时代的美。文内虽然交织着“旧”与“新”,“昨天”和“今天”,但这里已不是一种简单的对比、配合,而是感情错落有致的浮沉直至升华。仿如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娓娓向我们讲述一座年轻的城,如何在一座古老、丑陋和废旧的小镇上崛起。有喜悦,但又不乏对已经消逝了的昨天的伤感、依恋。这种真实,贴切的情感,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难怪读者爱不释手。也由于此,《年轻的城》被湖南电视台用作脚本,拍摄了一部脍炙人口的艺术片。

似乎命运之神对谭谈特别偏爱,不时地把《女编辑之死》、《弱女子的强光》和《小城人家》等多种礼品馈赠给他。但是,这难道仅仅只是一种幸运吗?

一点也不错,这些都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其中大部分我听他讲过(他总是门不上锁,就不怕人家偷了去),有些故事刚刚开始它的进程,我就从他口中知道了。他是外向型,又是一个透明体,讲的时候,丝毫不能掩饰或抑制自己的情感,把我们带进那个或忧或喜的境界。至今我还难忘,他在讲述他的战友周忠汉、表姐、女编辑的时候,那种惊羡、同情和悲愤的情景。有时,他辗转反侧,彻夜不能成眠;到了凌晨,便悄悄爬起来(他怕惊醒我),扭开台灯,摊开稿纸。有一次,我们共同约定西行,可临到我去叫他,他已经在冷水江呆了几天了。事后我兴师问罪,他沉重地告诉我,到底没有做通工作,那位女编辑死了。他那种溢于言表的悲痛和内疚,也使我为之心颤。这些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真真切切的悲剧,不能不牵动作家的每根神经末梢。每讲完一个故事,他总是说,我要写成文章,到报刊上发表。

是的,作为一个作家,他没有权力去解决表姐的户口问题,或者大笔一挥,按月给她百儿八十的生活补助;也不可能去阻止那位女编辑轻率地离开这个世界。作家武库里的唯一家当,只是一支几毛钱或几元钱的笔。只能用这支笔,发出时代的呐喊,倾吐人民的心声。录光明,启迪后来:摄黑暗,警醒世人。作家的社会功能和责权不就是这样吗!

社会生活是我们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宝库。凡是不畏艰辛,对生活充满热情,与人民群众建立了血肉联系,而又善于从中吸收营养的人,生活对他一定特别恩惠。在谭谈的生活仓库里,堆满着令人惊羡的库存。其中,有集装式的大件,有包装慎微的精密件,也有零担零包的小件。谭谈的大部分创作,盖来源于此。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个青年作家听了他的故事后,激动非凡,当即要他无条件地转让出手。谭谈象往常一样,手一挥,慷慨激昂:“你拿去吧,我就不写了。”

散文、报告文学是近距离反映现实的有效手段。它贴近现实,直面人生,非议众多,兴讼纷纭。读完这本集子后,我觉得作者不仅向我们展开一幅幅新时期风云变幻的画面,使我们强烈地领略到时代跳动的脉搏,而且,作者的追求是向更高更美的层次开拓,向读者奉献一个个真实的人生;然后在这前提下,展开他构思精良、笔触细腻的艺术描写。因此,使人感到人物(或事物)真实而生动,既有历史的纵深感,现实的开闭感,又有人物的立体感。

收在《太阳城》里的《弱女子的强光》、《女编辑之死》和《小城人家》,是在读者中反响强烈的篇章。我们曾经开玩笑,说谭谈是一个写寡妇的专家。无独有偶,这三篇也写的是寡妇。我看过许多描写寡妇的作品。过去是寡妇门前事非多,现在变成寡妇门前文章多。我曾经暗暗替中国的新寡孀居的女士们庆幸,她们到底得到了作家们的青睐。

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妇女的影响是令人咋舌的,而妇女中的寡妇的悲剧命运,比一般妇女更惨。在社会变革时期,妇女问题素来是一把尺子和晴雨表。把一个个命运各异的寡妇形象赋诸笔下,当然不是猎奇之举,是作家敦促、参与变更伦理和道德观念、提高妇女的自审意识、加快女性彻底解放的爆破口。

在中华民族历史上,烈女、义妇、殉夫的节烈妇女,形成了一种妇女群体。虽然我们也有新时代冲破传统文化歧视、压抑和束缚的新女性,但传统文化这个怪物,至今还在回光返照。在《弱女子的强光》中的表姐身上,我们不是突出感到了这一点么?她三十岁死了丈夫,没有城市户口,没有正式职业,拖着四个崽女。她怕连累别人,矢志不嫁,茹苦含辛,终于把儿女拖大成人,三个考上了大学,一个在中学读书。表姐身上集中了中国妇女的一切传统美德。感人至深,我读完后眼泪纷洒。但是眼泪是苦涩的。我想起了孟母断机杼,为了教育孟轲,三次迁家的故事。如果在过去,圣聪朱点,是要受到册封,为她建树贞节碑坊的。即使现在,她这种精神,还值得我们借鉴、学习和光大。但是,正如作者写的,她还是一个不完全的人。她的不完全,是因为她完全承继了旧的道德和伦理观念,灭绝了自己的生理欲望,把本来可以得到的爱情和幸福拒之门外。这是典型的小生产意识造成的畸形儿。

《女编辑之死》中的那位女编辑,同表姐比较起来,无论文化素质和思想修养都高出一筹。她居然能够理解到自己是“有丈夫的寡妇”。这句话,是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在她心里已经躁动着冲破传统观念的要求和迫切愿望。但是,她同表姐比较,也只能是五十步和百步之遥。最后,她也没能够冲破传统文化心理的积淀,只得以死了之。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痛苦的。许多家庭就在这种痛苦中浮沉、挣扎和维持。而我们许多同志,把封建的东西当作共产主义的精神来提倡,用变形的忠孝节义来造就新的一代女性。说老实话,这是导致许多家庭、继续导致许多家庭不幸的基础。当然,自杀是不可取的。然而这种消极的反抗,难道不是妇女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吗?!

历史和创造历史的人们,是不会让这种“沙洲”(作者语)长期盘踞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小城人家》中的她,有着同表姐相似的命运。但她是女性中的强者,不幸的生活,铸就了她不屈的灵魂。她敢于追求,终于以叛逆者的形象,同一个比她大十五、六岁的工程师结了婚。现时许多女性择偶,总要男大女小,男的各方面都要比自己强,即使身体高度,也要比自己高二公寸,甘愿把自己放在低丈夫一等的地位。这种观念,无疑也是传统文化意识的继承和变种。然而在这对老少夫妻中,这都不成为爱情的羁绊,尽管她同表姐一样儿女成群,尽管生活几乎把他们逼上绝境,但在不幸中跳跃着的两颗心,终因不幸而碰击,发出“凤凰涅槃”式的火光。这种火光,不也是给正在旧传统、道德观念糟粕中苦争苦斗的人们的希望之光吗?

谭谈向读者展示的这几个寡妇形象,不是作者的虚构和幻影,而是生活在我们身旁的真人,因此,它更能惊醒人们,让人们感到硬要掀起“一场凶猛的洪水”,给予封建意识沉积的“沙洲”以猛烈的冲击和荡涤。

《太阳城》的副题是“市委书记手记”,顾名思义,这是谭谈深入生活,在冷水江市兼任市委副书记期间的宝贵收获。里面还有许多精巧别致的珍品,有待读者玩味。在“昨天的爱——唱给故乡”的第二辑里,作者写景状物,明丽清新;抒故乡之情,有如涟水之奔放激烈,有如故土之敦厚深沉;叙故旧之交,有如山泉之清冽和温甜,有如渔火之明亮和热忱。有些篇因写作时代较远,又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当然未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然而也因为这样,更明晰地显现出作者苦苦追求艺术臻善臻美的阶梯。

谭谈是一个自觉和严肃地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的作家。这本集子正好说明了这一点。让我来写这篇东西,本来就是扯淡事。精当的分析,当然是广大读者和评论界里手的事了。谭谈的文学人生的鼎盛时期,当然不是到此止步,他前面还有更高更陡的山道需要登攀。让我们祝福他,还以故乡的山,故乡的水,以及红日岭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