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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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公安局的人正式开始工作。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人留在行里,对王志刚、张凤鹃周围的人进行调查。另一部分人走访二人的亲友,试图获得更有价值的信息。同时,向全国发出了两个人的通缉令。

两天过去了,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邓成功跟曹平林商量,准备先赶回省里,看看人民银行检查组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他建议曹平林也回去算了,免得在这里受罪。曹平林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准备一直在这里呆下去,直到把案子破了,把人抓到,似乎这样才能减轻他心里的负担。

送走邓成功,曹平林一个人偷偷地走出了白州市分行的办公大楼,来到大街上。

这条街道是白州市的主要街道,人来人往,比较热闹。曹平林一路走过去,眼睛寻找着商贸银行的营业网点。

在百货大楼附近,曹平林终于找到了一家挂着商贸银行大牌子的分理处。这里显然是白州市的中心地带,商店林立,银行的储蓄网点也不少,在商贸银行分理处的对面,就有一家建设银行的网点。

曹平林信步走进自家的网点,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先生,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这时,站在分理处门口的客户服务经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向他热情地打了招呼。

在分理处门口设立客户服务经理,是曹平林的一个发明。两年前,他向省行党组提出建议:全省商贸银行各级分理处以上机构,都要设立客户服务经理,由当天值班的分理处主任、副主任兼职,站在营业网点门口,推行亲情化的服务理念,同时也起到招揽客户、指导服务的作用。当时省行有很多人,包括杜念基在内,都持反对意见,认为是浪费人力物力,搞得像宾馆、饭店的迎宾员一样,完全没有必要。这项提议最终得到了黄可凡和邓成功的大力支持,得以在全省范围内推广执行。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非常好的,商贸银行在广大客户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良好反响,客户增加了,存款也增长了不少。随后,省内其它银行纷纷效仿,总行对曹平林的做法也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普及。对这件事,曹平林至今还引以为骄傲。

“哦,我想看看你们的存款业务怎么办。”曹平林微笑着说。

“您要办理存款业务啊,太好了,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大力支持!”听说曹平林要存款,女孩子似乎非常兴奋,“请您在这里填写存款单。”

曹平林并不着急,笑着对女孩子说:“你看你,整天站在门口,脸都晒黑了。”

女孩子笑着说:“不怕的,只要能遇到像您这样的客户,我们就满足了。请问您要存多少钱?”

“你一定是这里的主任吧?”曹平林饶有兴趣地问。

“是啊,先生您怎么知道的?”女孩子惊讶地问。

“我猜的呗。”曹平林笑了起来。

“先生您真聪明。请问先生您要存多少钱?”女孩子似乎对存款更感兴趣。

“我陆续会有很多钱可以存在你们这里的。”曹平林故意吊着女孩子的胃口。

“太好了,先生。我现在就帮您点钱,好吗?”

“嗯,我听说,在你们这里存钱,是有好处费的,是吗?”曹平林犹豫着问道。

女孩子的笑容没有了,想了想,才为难地说:“先生,我们行长是不让我们给客户好处费的。但是,如果您给我们存了钱,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系列的文明优质服务,我们可以帮您点钱,帮您填写存款单,甚至还可以到您家里去办理存款业务,您说好吗?”

曹平林还不愿意放弃,问:“难道就没有其它好处了?”

“这样吧,我中午请您吃饭,好吗?”女孩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吃饭有什么意思,我又不饿。我说的是这个。”说着,曹平林的手指头在女孩子面前捻了捻。

这回,这个年轻的分理处主任似乎真的下定了决心。她咬咬牙,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曹平林注意到,那里面只有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和一些零钱。女孩子拿出五十元钞票,递给曹平林,说:“您看这些行吗?”

曹平林犹豫着。

女孩子干脆把所有的零钱都倒了出来,塞给曹平林。

曹平林惊呆了。女孩子见他还在犹豫,就赶紧对柜台里面的人喊道:“快,你们谁手里还有钱,先借给我!”柜台里面的人立即站了起来,纷纷要掏自己的钱包。

“不不不。”曹平林终于回过神来,“钱我先不存了,这些钱你收好吧。”说着把钱塞给了女孩子。

“先生!”女孩子急得脸都红了,她抓住了曹平林的胳膊,“请您一定把钱存在我们这里好吗,我回头给您更多的好处费!”

两个人僵在那里,曹平林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你要存钱吗?把钱存到我那里吧。”不知什么时候,分理处里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你是哪儿来的?”曹平林回过头,惊讶地问。

“我是对面建设银行的。老板,你就把钱存到我们那里吧,我保证让你满意。”小伙子走了过来,拉住了曹平林的手。

“张二宝!你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拉客户来了?!”女孩子气得脸都红了。

张二宝根本不理女孩子的碴儿,他把曹平林拽到一边,低声说:“老板,我一看你就是个有钱人。你把钱存到我那里吧,我每一万块钱多给你一百块钱利息,怎么样?”

曹平林瞪着他,没说话。

“给你一百五,怎么样?你要是能存十万块钱,我就给你二百,怎么样?还犹豫什么?”

“张二宝,你欺人太甚了!”女孩子气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时柜台里面的几个小伙子也站了起来。

“怎么的?你们有什么不服的?”张二宝两手掐着腰喊道,“你们没有钱,拉不住客户,还不许我来拉吗?碰上这样的有钱人,我不到你们这里拉,还能到哪儿拉去?你们不让我拉又能怎么样,出了你们的大门,他仍旧是我的人。这年头,有钱能让鬼推磨,有钱更能让磨推鬼。你们只能眼看着干着急,还能把我怎么样?”

女孩子听了,气得直跺脚。

“你给我滚蛋!”曹平林怒吼了一声,把张二宝吓了一跳。

“喂喂,你怎么骂人呢!”张二宝嚷了起来。

“骂你,我还要揍你哪!”曹平林真地举起了拳头,张二宝赶紧逃出门去。

“先生,您真好,您还是把钱存到我们这里吧。”女孩子几乎要扑进曹平林的怀里了。

“不,对不起,我不存钱了,谢谢你们……”曹平林赶紧转过身,走出了这家分理处。

他走出很远了,回过头一看,只见女孩子仍然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走在回去的路上,曹平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想到,基层网点里的员工们竟然困难到了如此的地步。以往他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各级领导把自己单位最风光的一面亮给他看,使他无法了解到基层单位的实际情况。今天,在白州市这个全省最贫困的地区,他实实在在地接触到了商贸银行最底层的员工,看到了他们的窘态,感受到了他们的困难。刚才,分理处里那个年轻的主任,因为常年站在自己分理处的门口迎接客户,岁月的风尘已经过早地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本来应该年轻、白皙的面颊过早地变得黝黑,变得苍老。他们惨淡的生存际遇、他们困窘的工作环境,深深地触动了他。社会上都说,银行里的职工生活在保险箱里,生活在钱堆儿里,也就生活在蜜糖一样的幸福生活里。殊不知,他们也同样面临着来自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他们也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酸甜苦辣。诚然,银行里的钱确实很多,但是又有哪一分哪一毛可以供他们自己任意支配呢?看着成捆成山的钞票,他们却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还要终日奔波,四处求人,为了完成工作任务而殚精竭虑,惨淡经营。可以说,银行职工自有他们内心的苦楚——平常老百姓见不到钱也就罢了,生活苦点儿也就苦点儿算了。成百上千万的钞票,只不过是他们心中企望的梦想、嘴上有趣的谈资、脑袋里模糊的概念。可是银行职工却整天面对着象征着富有的钞票,过着并不富有的生活。他们在经济上或许已经捉襟见肘,可每天还要看着别人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地存钱,这样悬殊的生活差距、如此落差的心理感触,是一般人愿意承受的吗?于是有的人经不住眼前金山银山的诱惑,稍微一伸手,就走向了犯罪的深渊。可以说,银行里成堆的钞票是他们走向犯罪的直接诱因,是成堆的钞票把他们推向了无法忍受的,心理崩溃的边缘,把他们推进了罪恶的魔窟。曹平林甚至有些理解那个未曾谋面的王志刚和张凤鹃了——他们也是人啊,他们也喜欢钱啊,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啊。当生活的艰辛使他们产生了共同的感触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起。当对贫穷的恐惧战胜了理智的控制的时候,他们把手伸向了并不属于自己所有的金钱。这都是人之常情啊,这都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曾经产生过的念头和欲望啊。只不过我们没有像他们那样把这种念头和欲望付诸实施,只不过我们没有像他们那样走得那么远,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走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曹平林的意志似乎模糊了起来。他好像感觉到时光飞速倒流,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回到了自己还是那个小小的胜利储蓄所的所主任的时候。那时,他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要走访储蓄所附近的居民和企业,大大小小的单位、各式各样的家庭、各种年龄的人们,都成了他拜访、联络的对象。那时,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风雪交加,只要听说哪个客户有了闲置的资金,无论多远他都要去看上一眼,给他们留下自己手写的名片,然后虔诚地期待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储蓄所里,存上一笔存款。只有那时,才是他感觉到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刻。今天,这样的感觉非常奇怪地又在他的大脑里闪现出来了,使他感到莫名的熟悉、莫名的亲切、莫名的兴奋和激动,同时也莫名的沮丧和悲伤。

曹平林就这样在大街上走着,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