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矿产是资产不要白不要

酒场如战场活法靠活耍

“我日他姐,这几天我这梧桐树上喜鹊光叫,想着就该来贵人了,原来是娃们的舅来了!”杨洪恩咋咋呼呼地握着我的手,与他女人相呼应,用这种方式欢迎我。这家伙半褒半谑的见面礼,我如果接了过来,从此我们算开上了“户头”。

“开户头”说的是两个人之间存在“打扎子”(调笑)的关系。我本来也是极好开玩笑的,限于身份和第一次见面,只是矜持地笑笑,暂时没有跟他开这个“户头”。可我也知道,这个“户头”早晚得开。因为在农村工作,光靠一本正经反而做不好工作。平级之间开了“户头”,彼此就有些随便,有了担待,说话时深入浅出都不会见外。上级与下级开了“户头”,他就认为你这个领导平易近人,上级可以随便地戏谑下级,下级毕竟不能跟上级平起平坐,笑闹之间自然保留一定的分寸,尽管如此,两人毕竟相对融洽一些。

杨洪恩这个人小五十岁,个子不高,大背头,皮衣毛领,衣着光鲜,一看就知道不是乡下人。人不像乡下的,院子内的景象也不像是乡下的样子。这处院子傍山而建,有半亩地大小。按照地势,东屋作主,南北屋倒是配房。院子里,拴着一只大狼狗,伸着舌头,“呜呜”叫着,有点吓人。宽大的院子里,梧桐树、家槐树、桃杏李梅、柿子苹果、葡萄梨枣,好像种的都有。其他的花草种的也不少,整理得很有条理,给人以既不像农舍,又不像花房,却仍然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我已经了解,早年就他一个人从部队转业到锡都市工作。后来,由他牵线,他们公司在这里开矿,公司派了几任矿长都不行,不是本地人,周边的关系就不好处理,于是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就选派他回老家来当了矿长。一干就是数年,生产稳定,效益很好,他算是为公司做出了突出贡献。公司给他的激励措施是,把他的两个孩子安排到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上班,一家人全部办成了商品粮户口。

参观了他的院子后,朱群才,鲤鱼岭村支部书记、村主任,长治矿的魏矿长,以及大大小小工头,搞了两桌。企业花钱历来大手大脚,何况是招待地方长官,所以,安排有专门厨师做菜,花样不少,非常丰盛。他们已经打听出新书记爱喝高度酒,于是,专程从县城买回52°的全兴大曲。等一上菜,大家便大吃大喝、大吹大擂起来。敬酒不喝不行,“喝死去个毬,只当老丈人家死头牛!”有了高度酒的作用,说话就开始放肆。朱群才与杨洪恩本来是邻居表叔侄关系,相互之间也骂得极其生动。不过,骂来骂去,总离不开男女肚脐以下的家什。

席间,我出来方便,朱群才陪着我上茅厕。这老小子亲热地攀着我的脖子,一时兴起,用手在我的脑后瓜拨拉两下,我也回过手拨拉他两下:“你小子连佛爷的顶子也敢动!”于是,我俩倒是顺理成章地比杨洪恩还要早一点开上了“户头”。

农村工作就是这样,来不得温文尔雅。记得有一次我回到卞州母校,同学们搞聚会。多年不见,大家已经成了鱼龙混杂的局面。这个时候,男女同学之间已经没有了上学时期的那种暗亲近明隔膜的状态,说话都比较随便。在卞州市文化部门工作的张大军说起有的同学在乡下工作,已经变得没有了文化品位,粗得厉害,颇含有贬义。那时,已经在乡里干上乡长的刘志海听得不耐烦,就说:“大军,你说的是个毬。你没有到过乡里,总以为我们粗糙。不是我们要粗糙,不信,你到乡里一干就知道了,在许多情况下,不粗还真的办不成事情。比如我们乡一次搞计划生育大突击,乡里派出的小分队在一个村子遇上了一个‘钉子户’。到了他家里,劝他采取节育措施,怎么做他的工作都不听,说话又很粗野。一个新进到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女孩劝他说,老乡你别这么倔,计划生育政策硬着哩!他直冲冲地说,计划生育政策硬?再硬也没有我的xx巴硬!小女孩又羞又气,哭了一场。谁知这女孩是我们书记的外甥女,书记就叫派出所所长去处理这件事情。派出所所长有的是办法,到了他家,用手枪点着那个群众的头问,是你的毬硬,还是我的枪杆硬?吓得那家伙乖乖地认罚。你说,碰到这种情况,不粗行不行?”这番话,给大军弄了个脸红脖子粗。

闲话少说。吃过酒席以后,我们的头都很晕,就睡了一个时辰,然后起来上了矿山。

说是矿山,其实也就在杨洪恩家屋后的岗坡上。相距四百多米有两个矿口,东南边的叫做“长治矿”,是一个叫石林强的长治市广爱县人承包的。据说这个人太耿直,从来不巴结镇里的领导,可就是上缴承包费利索。他们一年给镇里拿六十五万;另一个叫做“锡都市矿”,一年只给镇里上缴五十二万。实际上,锡都市矿的生产形势比长治矿好。对此,石林强很不服气,总认为镇里有偏向,常给镇里提意见。由于整个矿山已经进入枯竭时期,井下打得矿洞套矿洞,两个矿上的工人在下边吃到肥矿时,常常会一向东一向西地打到一块儿。穿帮以后,矿工们各为其主,偷偷地把地下水往对方的巷道里灌。摩擦逐步升级,闹得最凶时,双方矿工常常大打出手。因此,镇里给朱群才的任务之一,就是经常处理两边的矛盾。正是因为两边存在这些基本矛盾,才给我提供了一个增加锡都市矿承包费的契机。同时,两边的承包合同都快要到期,卞州、嵩山市已经有人打招呼想接这两个矿口,他们已经有了风闻,这两块肥肉谁也舍不得丢。在这个时候,利用矛盾,各个击破,镇里多增加他们一点承包费,话就好说得多。

站在山上,朱群才、杨洪恩、长治矿的矿长老魏以及企业办的管矿山这一块的专干,比比划划、指指戳戳地说了下边的大概形势,我们在心里就有了下边生产情况的大概认识,然后大家戴上头盔,坐着卷扬机下了矿井。

好家伙!这矿井实在太深,出了罐笼,已经下到一百八十多米。在好远一盏昏黄的矿灯指引下,我们又向下走了半天。巷道并不规则,左右拐弯或者上上下下的,又湿又滑,不一会儿,我们就累得气喘吁吁。杨洪恩说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

这种矿井,平巷道并不需要用原木顶,一个个巨大的矿柱支撑着各个巷道,照毛主席的诗词,可谓是:“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看着这矿柱,叫我感到非常危险。有人说,坐飞机是死了没有埋;在矿井里干活,是埋了没有死。这话说得虽然玄乎,仔细想想,也有一定道理。因为这里离阴曹地府太近,矿工们在井下,阎王爷朱笔一勾,矿工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有生命危险。矿主们都跟矿工签有生死合同,什么“出了事故自负,矿上概不负责”等等,要矿工们认命。矿工们为了挣钱,也不相信只要下去就一定会死,于是,这种丝毫没有法律意义的合同照签不误。一旦真正死了人,矿主们还是要赔不少钱的。因为矿工都是附近的百姓,不赔闹得他们不得安宁。几十年下来,矿上四周的村里出了不少人命,缺胳膊少腿的就更多了。所以,我在矿井里考虑得最多的还是安全生产问题。对两个矿的安全生产反复叮嘱,他们唯唯称是。我知道这都是些废话,但也觉得该讲,尽一尽领导者的责任。

就这样,边说边下,差不多又下了两三公里,也没有走到尽头。再往下去,他们说啥也不让去了,我也不想下了,原路折回。杨洪恩说:“我说贺书记,这里边冬暖夏凉,到了夏天,你领个小妞到这里边避暑,再日×也不会出汗,比你那书记窝里要美得多!”我说:“只有你小子才能享这个福!”说了这话,杨洪恩说:“我只领你姐下来!”从此,我俩也开了“户头”。

提升承包费的事情,春亭、万通、群才都认为可行。朱群才还专门把我叫到一边说:“咱们的锡都市矿,等于养着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二百多口人。”因为那时候,企业改制正处于攻坚阶段。全国上下,国有企业纷纷垮台,这个经济开发总公司只是开而不发,他们在锡都市的生意一直赔钱,连职工工资都保不住。“堤外损失堤内补,商业损失矿业补”,全靠矿山赚钱弥补公司的债务负担,给职工发工资。

“书记,我给你说,长治矿形势确实不如锡都市矿,可是,石林强那小子在全省范围内往锡都市火车站调萤石,会经营,也很赚钱,这里是他的根据地,赔一点他也舍不得丢。”群才又说,“我再给你说贺书记,咱镇已经进入困难时期,我知道你很作难,叫两个矿放放血是对的。”

我觉得朱群才到底是老支部书记,眼光还是敏锐的,也有着难得的忠诚。这些情况了解以后,我心里就有了底。因为两家矿山真正的老板都在锡都市,杨洪恩、老魏仅仅是驻矿山的矿长,他们是大丫环带钥匙,管家不当家,要解决增加承包费问题,必须去一趟锡都市。

第二天,杨洪恩提前去锡都市打前站,我和春亭、万通、群才随后就到。

进入锡都市市郊,我们顺路先到长治矿业公司,因为这家公司就在进市区的一个学校内部设着。由于一直联系不上石林强,到了他们的巢穴一看,只有他的姘头秀荣在他的公司守摊子。这秀荣是灌河镇鲤鱼岭村的媳妇,两口子都跟着石林强干。男人在外跑业务,女人给石林强当会计,石林强常年不回广爱,要不是必须给家里寄钱,早把结发女人扔到了爪哇国去了,倒也广爱了许多女人。秀荣属于中上一点人品,五短身材,眼睛却很媚,白净、齐整、丰腴,再加上聪明、会事儿、会嗲、会浪,一来二去,石林强他俩就睡到了一个被窝里。石林强已经五十多岁了,秀荣不过三十岁,从此,石林强由广爱变成专爱。秀荣跟上石林强后,并没有离婚。她男人戴着一顶绿帽子,整天在全国各地疯跑,因为没少捞好处,所以从来不管他女人,女人基本上是石林强的。石老板把财政大权都交给了秀荣,秀荣对他很忠心,他们就形成了这种奇妙的组合。

秀荣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敬烟、倒茶,给石林强老板打电话,忙了个不亦乐乎。她还要张罗着给我们安排生活,我们止住了她,留下话让她告诉石老板,等我们从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回来,再专程访问。

杨洪恩所在的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的经理叫崔玉甫,三十六七岁,方面大耳,豪爽热情,我们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初次相见,差点就拥抱了。他和杨洪恩已经把我们安排到了香山宾馆,这是锡都市一流的宾馆,设施豪华,装备考究,环境美观,服务周到。

我们洗漱后,就去二楼餐厅入席。喝酒以前,大家就成了莫逆之交的老朋友;喝过酒以后,更加比兄弟还亲。既然亲了,说其他问题,比如承包期了、承包费了、要新增加承包款了等等,都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机会,更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于是,一切以喝酒为重。敬酒是最重要的环节,崔玉甫班子里的大将全部上阵。你搞一杯烈酒,我搞一杯烈酒,自己带头喝下去,然后恭恭敬敬地劝酒。也不知搞了多少杯下来,时间空间对于我们,都成为虚无。我们口吐莲花,脚踩棉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癔癔症症,疯疯癫癫,不知怎么竟然回到了十二层楼上的房间。云山雾罩,吹了一阵子牛后,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日影斜依栏杆。崔经理他们几个人,又恭请我们入席,“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继续喝酒。晚上这一场子,本来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可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的攻势明显减弱。我们虽然有所节制,可万通他们是有备而来,不愿有辱使命,伸出拳头,浴血奋战,于是我方逐渐占有优势,敌方节节败退。谁知道人家这样做,不过是缓兵之计。在前晕未退,后晕又至的状态下,酒壮色胆,他们带上我们,乘车到了一个不知多远,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洗头洗脚城。每人都先干洗了头。叫小姐们打头捏肩,啪啪有声,热风吹干,别有滋味;然后,每个人又安排洗脚,在很热的中药水中泡上两只臭脚丫子,任小姐揉来搓去,膝盖以下,弄了个遍儿。

大家两样风流活动下来,头脑开始逐渐清醒起来。我心里想,这真是个温柔的陷阱,再往下去,不能自拔。忽然明白,毛主席说的“我们的干部被糖衣炮弹击中”的论断实在深刻,他老人家咋这么能呢,离开人世这么久了,仍然依靠我们来证明他的理论的不朽。也忽然明白为什么锡都市矿的承包费低于效益不好的长治矿了。真的,要不是吃下了这个糖衣炮弹后,头脑开始清醒,说不定仍然在晕着,更不一定会去想这个道理。

崔玉甫经理说:“大哥,两头都解决了,应该再解决一下中间的问题,再叫小姐们给来个全身按摩!”

我说:“好哇,你们按吧,我这个人生平就怕胳肢,别说小姐,就是瞎子医生也不叫按。”

崔经理说:“大哥你真是个白脖子,不让小姐给你按,你不会给小姐按?”

我说:“头疼得很,今天不行了,改天再说吧。”他们大约以为我是头一次,没有敢再坚持,就送我们回到香山宾馆休息,一夜无话。

次日四点多钟,一觉醒来,只觉得头像锯齿锯着一样疼,边疼边想,这是在什么地方,依稀想起,我们已经来到锡都市一天了。也许灌河镇人民觉得他们的党委书记,为了全镇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正在昼夜操劳的时候,原来是喝了一整天的酒。再想想锡都市经济开发总公司的崔玉甫老总的热情,就觉得这热情特有名堂。我的既定目标是再涨他二十万元的承包费,他们接待得这么热情,叫人怎么能说得出口?

想到这里,这头就更加不争气,又是一阵子猛疼。大脑一疼,计上心来。六点整,我打床头电话,把一行人全部喊起来:“开拔,挤他热被窝,找石林强去!”

路上,同志们不知道我这葫芦里卖啥药,我就对他们明说了。要增加承包费是目的,我们不能只盯着锡都市矿一家,如果只一家涨了承包费,我们连狗熊都不如,笨死也不知笨死了。天塌砸大家,我们是天,不砸两家会行?你们想,崔经理这么热情,叫我们怎么先开这个口?先找石林强去,看他松多大口。

石林强果然在家,一见面就不停地说“失礼,失礼”,低声下气地赔不是。这人猛一看,没有出众之处,也就是个农民模样。他说话依然是浓重的山西口音,不容易听懂,由于我曾在山西出差搞外调,住过一个多月,对他们的口音已经熟悉,所以完全可以明白石林强的意思。

我说:“石经理,我们是多年交道,新结朋友,第一次见面,老弟我是无事不登你这三宝殿。同志们都反映,过去你对灌河的贡献不小。我一上任,就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还需要你的支持。我和崔经理也没有打过交道,昨天人家很爽快,答应给增加承包费。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两个矿在一起,要增大家都增,只一家增了,显得没有面子。我想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老兄,请你看着办!”

石林强沉吟一下说:“实不瞒你,书记老弟,我在你灌河属于亏赔阶段,实在增不了多少。贺书记你来了,我一定给这个面子,只要他经济开发总公司给,我一定给,你说吧,他准备给你多少?”

我一听有门,他不问我要多少,反问人家给多少,显见是带点斗气性质了。我就说:“虽然没有定下来,不会低于三十万吧。”

石林强一听,急了:“他给三十万,我给十万!”

我说:“那就这样定了!”

这时,崔经理打来电话:“书记大哥,咋得罪你啦,找你吃饭你跑了?”

我拿着手机跑到外边去对他说:“兄弟,实在对不起你,我这次来山上是打饥荒的,你那个热情劲儿叫老兄实在没法开口。所以,大清早来挤石经理的被窝了。”

谁知崔玉甫说:“大哥,我知道你这次的来意,你刚上任,小弟我就得有所表示。他长治矿就是不出,我也出,他出十万,我出二十万!”

我说:“不行,林强说,你以前太沾光了,你这次出三十万,他才肯出十万!”

崔经理说:“我的哥呀,你这不是要杀我吗?行,只要下轮承包你多关照,我认了。现在去接你,回市里吃饭!”

剩下就简单了,这事情本来就是囊中取物,没有想到,多了一倍的收获。马万通把已经起草好的协议书填上数字,两家老总和刘镇长签上字就大功告成。

正是:喝酒玩潇洒,晕倒自然成。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