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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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让医院找一个临时工来照顾邓一群。

医院就让食堂的一位做饭的妇女来。

那个妇女姓杨,五十多岁,在医院里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临时工。也是通过关系进来的,医生护士都说她人不错。果然她对邓一群照顾得很好。邓一群问她医院给她多少工钱,她说是每月两百块。

每天她都给邓一群做可口的饭菜。不仅做饭,她还帮邓一群洗脏了的内衣内裤。邓一群感到特别不好意思。但的确在她的照顾下,情况好多了。

邓一群感觉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邓一群的哥哥终于来了,他说他的厂里特别地忙。他问邓一群需要什么,邓一群说不需要。他只是想让他来陪陪他。但邓一彬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如果不需要什么,他就得赶紧回去,可能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解嘲一样地说:“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国家干部,躺在床上也能拿工资。”邓一群心中不快,让他回去,他也就听从了,临走的时候把他那些堆在床头的营养品,全部拿回家去。

哥哥也算是个见过点小世面的人了,他那个厂在他的帮助下,生意做得不赖。邓一群想。要不是他邓一群,哪有他邓一彬的今天?可他现在眼里,哪还有他这弟弟?眼里就只剩下钱了。

邓一群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家里的另外一些人,后来也来了,他的姐姐和妹妹。妹妹邓玉梅一见到他那样子就哭了。也许在那个家里,他妹妹是同他感情最好的人了。妹妹说妈妈现在整天哭,不知道怎么才好。父亲的早逝让她害怕了。她说妈妈那次从他这里走的时候,是一路哭着回家的。邓一群听说了心里就有点不安,觉得自己当时不该那样对她。

肖如玉的哥哥在一个晚上也打来了电话,问邓一群现在的身体情况,并说,有些事情你不要多想,他是他,你是你,互相不关联,不会有问题的。邓一群想道:即使有了问题,他肯定还是愿意帮一帮的,有肖家这棵大树,自己至少心理上要安稳一些。邓一群心里多少感受到了又一种温暖。他对他的这位大舅子说:县里条件不错,各方面领导很关心他,没有什么问题的。肖国藩就说:那好吧。安心养病,早日恢复健康,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打电话到家里来。

一个星期后,家里派来一个代表。这个代表就是家里的小阿姨薛小娜。

这一个星期里,邓一群已经明显感觉精神上好了起来。他不再剧烈咳嗽了。激烈咳嗽时,他感觉心都要咳出来了,痰里含有许多血丝。过去每天夜里都要出一身大汗,就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早晨起床,不能看自己夜里尿在痰盂里的尿,红得就像红墨水。杨阿姨(邓一群这样称呼照顾他的那位妇女)每次为他倒尿时总要观察一下,颜色是变得越来越浅,还是又有点深了。他很感动。医生说,那是因为吃了药丸的作用,“利福平”就是红色的。胸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刺痛了。每天早晨七点,他就能醒过来,听到街上的喧闹声。杨阿姨给他取来油条、蛋糕和稀饭。他吃完了就能从床上坐起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有时,杨阿姨也陪他聊天。那些医生和护士都能看得出来,她对邓一群非常好。在她心里,像邓一群这样的干部真的非常了不起,年纪这样轻。

薛小娜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东西,都是高级滋补品。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别人送给他岳父和大舅子肖国藩的。邓一群一点也不想吃。她说家里人对他的身体很关心,问他需不需要回城去养养。邓一群觉得她的说法多少有点虚,真的关心也许就不会这个样子,就说,已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身体一天天在逐渐复原,还回去干什么呢?薛小娜说看得出来,他比过去瘦了不少,脸也黑了许多。邓一群笑了笑,说自病了以后,他已经瘦了有十斤啦。

邓一群看到薛小娜比过去漂亮多了,主要是因为肤色比原来更白,衣服也更时髦了,懂得怎样精心打扮,而且打扮得恰到好处。到底年轻,容易接受新事物,身上的土气脱得干净。她的普通话说得比邓一群好,一点乡音也不带。问她对象的情况,她说她不喜欢那个小伙子,已经吹了。邓一群要问细致的情况,她笑一笑,说他们约会过几次,谈了谈,觉得他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人。邓一群听了,心说:不得了,现在的农村姑娘居然也挑起了城里人。不过,既然现在户口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要,像薛小娜这样的,的确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也不一定非得要找城里人,找一个有钱的,过上好日子不会有问题。

薛小娜对邓一群很好。邓一群想到自己过去对她的种种感觉,觉得她是一个可亲的女子。他们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能够自由地单独在一起。邓一群看着她说:“你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她笑一下,说:“没有啊。”她应该能听得出来,他这样的赞美后面含着一个男人的欲望与渴求。邓一群心旷神怡,说:“真的越来越漂亮了。肖如玉不能和你比。你将来一定能找到个好对象的。”薛小娜说:“我们是农村人,又没有什么知识,能找什么样的呀!”邓一群说:“还是你自己要求高嘛,否则那个小伙子不是蛮好的?”她说:“他那个厂效益不好,已经几个月不发工资了,我要嫁给他图什么?就图他有个旧房子?”邓一群说:“不急。你年轻,以后再找,不成问题。”

邓一群眼里的薛小娜已经不同葛素芹。过去他和葛素芹在一起的时候,时刻意识到她是个乡下姑娘,一个曾经的小保姆,一个小饭店的服务员,她的身份和地位是低贱的。而现在的薛小娜,则没有明显的这种符号。也许由于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他才没有那样想,主要的还是由于社会大环境变了——只要有机会,你随时可以变成一个城里人。

那天他们在一起聊了不少。邓一群问她关于肖如玉的情况,薛小娜只说她很忙,同过去一样地忙。每天上班下班。给家里留下一大堆东西,都是薛小娜来处理。薛小娜作为一个保姆,干得还是不错的,一方面是由于她的确越来越能干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双方的磨合,产生了亲和。

薛小娜告诉邓一群,说肖如玉让他好好养病,争取早点回城。像他这样的情况,通过领导,是应该能够提前回家的。邓一群听了默默,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现在,他正处在一个节骨眼上。如果龚长庚的问题不扯到他还好,一旦扯到他,他就完了。

自己未来的前途在哪里?他不得不在心里考虑。龚长庚倒了,新来的这个孔副厅长不可能再赏识他的,如何才能保住现有的位置,又能够再上,那就必须好好干,在这次扶贫工作中,拿出点实绩来。

这是一个要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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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的妈妈来看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邓一群不感到自己做了什么太值得感谢的事情,真的,他想帮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纯粹就是内心的一种愿望。一种对弱者同情的愿望。想到自己过去没有权力的时候,仰人鼻息的感受很不好,而他现在有了一点权力,做些好事也是应该的。

乡里的不少老百姓都知道,省里来的青年干部邓一群的病,完全是累出来的。乡文书还把他的事迹写成了文章,投到了县电台广播,投到了市报发表。邓一群也看到了那张报纸,但他觉得写得太过了些。

情绪一天天好起来,身体也同样一天天地好起来。

邓一群没有想到,就在薛小娜走掉的当天下午,乡卫生院的叶媛媛来看他。

和叶媛媛同来的还有一个姑娘,她说是她在中专时的同学。叶媛媛说她是到县医院来办事的,所以顺便来看看他。叶媛媛来看他,显然还做了准备,因为她还带来了一袋水果。事实上对她而言,她当时看他的理由非常简单:他是一个性格很好的省城干部。她知道,他的实际级别同县里的县长们一样。她想不到他年纪那样轻,却有那样大的作为。她并不知道,在省城里,像他这样的级别并不稀奇。更主要的,是她觉得他真是一个“真心为乡里老百姓做事”的好干部。

她想到他远离省城,离开了家庭,到这个地方来扶贫,病倒了,她应该来看看他。过去,即使是她老家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她也会这样做。

她感到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但是,邓一群却没有这样想。他感到很过意不去,想不到自己在乡里这么受人关注。尤其是,受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关注。

叶媛媛精神得很,穿了一身黑衣服,与过去他看到的全然不同。叶媛媛来看他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心里有他。他想。

这让邓一群感到很高兴。

一高兴,他也就把眼前的那些烦恼统统暂时忘掉了。

一个半月后,邓一群决定出院回到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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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群后来感觉在这新旧年交替里,运气特别地糟糕。他感觉自己过去所做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情绪特别地沮丧,感觉自己跌到了人生历程里可能出现的最低点。虽然是一名副处级的干部,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他要努力往上爬。只有拼命地往上奋斗,才有可能更好地改变自己。

转眼就快要到年底了。

邓一群算计自己也该快要结束了。一年,说长也长,说快也快。不管怎样,他完成了这一年的任务,可以说是比较出色。为乡里解决了一百多万的扶贫资金,兴办了两个企业,联系了十多个项目,而且在抗洪斗争中,表现出色。回去以后,厅里对他应该有个说法。

龚长庚的问题已经结案了,被判处无期徒刑,这一辈子恐怕没有出来的希望了,就是能够出来,这一生也完了。想一想曾是那么高高在上的领导干部,一下成了阶下囚,的确很没意思。他被判刑,这是整个机械厅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审查的结果,一共收受人民币78万,美金12万,另有107万巨额财产不能说明其合法来源。由此可见,上面反腐败的决心是非常大的。

邓一群没有受到牵扯。后来想想,自己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像龚长庚这样的干部,平时的问题多了,像他同他这样的小事,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机关里的一些处级干部,谁没有不同程度地给龚长庚送过礼?不管如何,没有牵扯到他,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身体恢复得是比较快的。既然龚的事情与自己无涉,那么他回去以后,理应得到提拔,他想。

在他住进县院的一个半月后,邓一群回到了乡里。他的身体看上去好多了,脸上有了红色,精神气也足了。自我感觉已经恢复了健康。那个姓杨的妇女照料他很好。胸透时,胸膜的炎症已经没有了,结核的那点阴影也消除了。饮食什么的都已经正常。邓一群很高兴自己恢复得这么快。县院的医生希望他留在那里继续住一阵子,但他自己却执意要回到乡里去。医院把他闷坏了,他不想再住下去。医院里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休息环境,但另一方面他感到自己就像呆在一个牢笼里。虽然他也通过电视、报纸、电话同外面保持联系,但他还是感觉消息闭塞。扶贫结束的日子不远了,他挺过了最艰苦的时候,他不想在医院里再泡下去。

邓一群算计着:回到乡里后也不会再有什么艰苦的工作去做了。抗洪都已经顶过去了,其他还算得了什么?

苗得康和工作组的其他人以及县里、乡里的领导,都劝他在医院里再养一阵,但邓一群说什么也不干了。他说,我是工作组的组员,省委派我下来扶贫,我怎么能这样子呢。本身生病,就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内心真是过意不去啊!苗得康去问院长,院长理解邓一群这种心情,说,身体的确恢复得很快,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就是这样也是可以的,不过如果回去的话,最好还是养一养,再服点药,巩固一下。

邓一群就这样回到了乡里。

苗得康对邓一群的表现很满意。

回到乡里的邓一群并没有立即工作,苗得康不做安排,乡里有事也不好意思让他去做。邓一群整天在宿舍里,只是打听一些工作上的情况。每天,他还要服一些药。那些药都是县院开的处方,乡卫生院给他配。每次到乡卫生院,他都能看到叶媛媛。看到了,彼此一笑,算是招呼。他感觉她看到他的眼神每每一亮,然后羞涩地一笑。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邓一群的友谊,乡里人看问题有时候很怪,他们会认为她有意去巴结。她不想人家这样看她。

但邓一群没有这样理解,他想:他们都有意装成不很熟悉的样子,这是很有意味的。她可能爱上他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最后的关头出什么问题。他要保证平安回到城里,回到机关。

他内心里要求自己保持克制。

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他们只有时间很短的接触,但他发现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子,远比肖如玉要可爱得多。她是他见过的属于那种非常可爱的女人里的其中之一,如果他不是处在这样非常关键的节骨眼上,他一定会和她谈点情爱,即使不发生那种关系,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而现在不行,他不能出任何一点点差错。好不容易挨过了龚长庚这一关,他还能经得起什么折腾呢?任何一点小差错,都可能会影响他美好的前程。他不能。

就把那份对她的喜欢埋藏在心里吧。他想。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遗憾的。这也算是其中的遗憾之一。如果龚长庚不倒,那么这次扶贫回去以后,他是一定可以提拔到正处级的。而现在的情况,就有点难说了。他不无担心。在他过去的生活里,他感觉的遗憾还少吗?这情爱上的遗憾与可能实现的政治前途比,算得了什么呢?九牛一毛。有了政治前途,才能有实现其他愿望的可能,而如果没有了政治前途,那么什么也无从谈起。保证仕途上的顺畅,是个人生活里的重中之重。

邓一群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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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进入十月,就开始下第一场雪,而这在往年则是没有过的。民间都在传说,大水过后,天气会特别冷。

年底在一天一天地朝眼前逼近。

一片大雪。

邓一群喜欢乡村的雪。在省城是不易看到像这样的大雪的。广阔的田野,运河两岸,农舍,道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是干净的,让你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是干净的。正是因为感觉自己过去生活中的那些龌龊,所以他是那样地喜欢纯净的白雪。

岁末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农村主要的工作这时都结束了,乡里的干部闲了下来。乡大院里安静得很。看上去他们甚至显得有点无所事事。他们知足了,因为他们保护了运河大堤。同时,他们建造了一条很好的道路。省委工作组在这里还是很有成效的。总起来说,这里的老百姓是满意的。他们感觉党没有忘记他们。

苗得康向省委写扶贫工作总结。应该说,这一年来,扶贫工作组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存在的问题也还有不少。苗得康感觉这样的扶贫还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扶贫工作是一项长期的工作。他建议今后还要继续搞下去,而不能随意了之。邓一群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好在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后面的事,就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了。重要的是自己这一年里,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苗得康对他是非常肯定的。相信这样的肯定对他回到机械厅后是有帮助的。

这一年的扶贫,苗得康感慨良多。他觉得这些乡村干部大部分素质很差,包括以焦作安为首的书记、乡长在内,满足现状,缺少进取心,自我感觉很好,能够在一方土地上称王称霸。他们心里更多的装的是自己,而不是当地的老百姓。抗洪斗争虽然取得了胜利,干部群众表现得心很齐,因为那对一些干部而言,能否顶住洪水,同他们的工作岗位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抗洪一结束,他们马上恢复了常态,所谓“酒照喝,舞照跳”。他是从不参加他们那些事情的,也正因为有他在,他们有些地方做得还是比较规矩的,不得不收敛。苗得康试想,如果没有工作组在这里,恐怕这里是一团糟的。

但让苗得康最为愤怒的,还不是他们这种不思进取、不讲奉献的精神,最让他感到愤怒的还是乔小英那个案子。事实已经非常清楚,那个派出所所长杨健,在传讯乔小英的过程中,使用了非常恶劣的手段。打骂、凌辱、威胁,无所不用。可以说,当时他没有任何合法的手续,事后则欺下瞒上,进行串供,并编造各种假证明。县公安局的一些主要领导在这里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为虎作伥。据苗得康了解,乔小英是个非常老实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情。且不要说乔小英的处女膜是在杨健审讯时用暴力伤害的,即使她“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一、有可能是同自己的恋人;二、她根本还是个处女,破裂的原因只是由于田间劳动;三、从医学角度分析,有异物抚慰等各种可能。

苗得康为此多次向省里有关领导反映。省里领导也非常重视,严令要求下面查办,但只要问题一到下面,马上就成了“肠梗阻”,不了了之。

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不过是个小小的股级干部(相当于省城机关里一个普通的科员),你竟然拿他毫无办法,这也真是咄咄怪事,不能不让苗得康气得老病要复发。你看那杨健整天挺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喝酒喝得脸通红,一边踱着四方步,一边手执牙签剔牙,活脱脱个土霸王的嘴脸。这下面简直就是一张网,任你怎么捅,都捅不破。苗得康深感下面也有腐败。

邓一群就努力安慰他,他知道,杨健这个人还是很有手腕的,他不过才是小学文化,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所长的位置。市、县公安局里都有他自己的哥们,尤其是县局,几个头头都非常欣赏他。欣赏他什么呢?无非是他能吹牛拍马,善于察言观色,能够理解领导意图,为领导办事不遗余力,等等。这样一个人,领导怎么能不袒护他呢?

苗得康对这件事情深恶痛绝,他对邓一群说:一定要努力工作。对党、人民负责。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够这样呢?邓一群默默,他问我,我问谁呢?他想。

邓一群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12月5日,他们接到了通知,要求回去,结束这里的任务。

热烈的送行,各种热烈的赞誉。

隆重的迎接,一致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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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群回到了机关。

旧的一年最后的一些日子,在静悄悄中,平静地过去。在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南方一家周刊为过去的一年做了总结,什么“八大惊人之语”、“九大另类‘中国特色’”、“十大汉子”、“十大宠爱”、“十大惊艳”、“十城市十大热门话题”等等,很是好看。年度新闻人物是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年度城市是上海,年度话题是人民币不贬值,年度电视节目是焦点访谈,年度电影人是张艺谋,年度歌星是王菲,年度词汇是抗洪……

邓一群感受这一年过得热热闹闹。总的来说中国这一年度过了非常时期。问题不少,成绩不小,抵住了亚洲金融风暴。回首看看改革开放以来的二十年,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感到骄傲。而自己在这一年里,有风有雨,却是过得非常的不顺。

他绝对没有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

厄运开始到来。

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而每一个打击对邓一群来说,差不多都是致命的。回来以后,厅里领导表面上对他的工作还是肯定的,取得的成绩是大的,工作努力,也很辛苦,为机械厅增了光,自己也在那样的工作里得到了很好的锻炼。除此,对他没有任何说法。回到科技处,他邓一群还是原来那个邓一群。就是说,这一年的辛苦对他而言,下去和不下去,真的没有两样,甚至下去比不下去还要糟糕,完全被肖如玉所言中。

他心里清楚,新的领导不喜欢他。他回来后不久,就在一个晚上去了孔子悦家,进行必要的造访。他知道,多上门也可增进彼此间的感情。在一个单位里,要想得到很好的生存,就必须要讨得领导的欢心。领导不是圣人。所有的领导都喜欢人拍。圣人也喜欢被拍。

为了不显得唐突,他那天特意带了两盒上好的茶叶,既不显得刻意的讨好,又不失其礼貌。孔厅长家住的还是原建设厅的房子,房子非常大,是两套打通的,有一百多个平方。他正好在家里,接待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见有人来,就告辞了。孔子悦说那是建设厅原来的一个同志。邓一群向他汇报了自己下去的一些情况,他就在沙发里静静地听着,半天也不说一句话。邓一群后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也就止住不说了。

那天,孔子悦始终表现得非常礼貌地接待他,同时对他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是很原则的话,与他个人绝无联系。他已经了解了邓一群的一些情况,比如他岳父家的背景,比如他怎样受到龚长庚的器重,等等。他不喜欢。但凡前任重用过的人,他绝对不能再重用。这是官场上的一条原则。中国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邓一群虽然年轻,但他却属于旧臣。旧臣也不是不可以用,但那需要经过改造。不改造就不能脱胎换骨。知识分子还要改造,何况他这么一个机关里的处级干部?

对邓一群来看望他的企图,他也很清楚,但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某种概念,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听到无数的干部群众意见,觉得他被提拔得太快了。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他对邓一群只能说那种官话。那种官话听得邓一群心里直发毛。这种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他同你的距离。邓一群知道这样的沟通暂时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坐了一阵,说了一堆奉承话和效忠的话,也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情绪特别地糟糕。

不久,他在机关里又听到背地里有人在传言,说他之所以生病,跟下乡时工作受累完全没有关系,是因为他自己酗酒造成的。

邓一群真是气坏了,但这种愤怒却无处发泄。

老言已经退二线了,老潘主持科技处的日常工作。邓一群回来后,感到组织上应该把这关系理顺,怎么也应该由他来主持,但事实上却把他置于老潘之下。

肖如玉一点也不同情他,说当初叫你不下,你非要下。下去辛苦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甚至比原先还不如。虽然他力辩,但心里还是非常同意她这样的观点。而后来当她也听说他生病是因为喝酒时,真是气得不得了,和他大吵起来,把家里的电视都给砸坏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

他对肖如玉说,他之所以生病,也许同喝酒有那么一点关系,可多喝酒则完全是为了乡里工作上的事。肖如玉听了就讥讽说:对,你应该那样喝,要是喝死了,说不定还会被追认为烈士呢!

她不可能同情乡里的那些姑娘,他想。她们出身不同。她没有在农村呆过,不会产生那种怜悯的。

邓一群找不到一个同情他的人。

那天他在刘志新副厅长的办公室里,诉说了自己的委屈。刘志新倒是对他作了一番安慰。厅里的局面,他也不能左右。在心里,他还是真的很同情邓一群,觉得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一个年轻同志下去,吃了这么多的苦,而且的确也做出了不少成绩,放在一个好位置上也是应该的,不是有一些根本没有什么突出成绩的人也被提拔么?但他同时相信,邓一群最终一定有机会证明自己,无论如何,他在年轻的处长中,算是出色的。

现在,孔子悦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他对原来龚长庚的人做了重大调整。邓一群也被视为龚长庚那条线上的人。站错线,跟错队,这是政治上可能犯的最大的错误,可是,开始谁又能够预料到呢?邓一群感到心里很委屈。不错,他是跟过龚长庚,可是他并没有得到重用嘛!他也不过才是副处级。如果是龚的亲信,他现在应该是某个处室的头头。与别人相比,别人早就是副处了嘛。所以,他不能不委屈。他感到孔副厅长对他这样是不公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对待他。他是冤枉的。

邓一群看到,有些人明显是跟过龚的人,但是,现在在孔的手下也安然无恙。那些处长的资格比邓一群当然要老得多,孔不好处置他们,倒霉的就是像他这样比较年轻的,随便怎么“整”都不会有问题的。但有一条,但凡过去得宠的都不会再受宠,只有那么一两个有点例外。尤其是赵娟,她不但不受影响,孔子悦甚至表现得非常信任她,这是非常奇怪的。邓一群在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这个女人。她究竟有什么样的一种手段呢?这一对比,不能不叫邓一群感到无比的委屈。赵娟过去可算是一个红人哪!

能不能通过赵娟做点疏通工作呢?他在心里想。但他很快就在心里又否决了。这种时候,赵娟是不可能帮他的。赵娟刚到计划处的时候,为了培植亲信,曾经拉拢过他。他们有一阵关系不错。赵娟对他是有好感的,他们一起单独出差的时候,她一口叫他一声“小阿弟”。别看她外表是那样好强,其实她的内心是孤寂的,需要有人来安慰她。你要对她好,她会加倍地来补偿你。

他们是有那种亲密的机会的,但他放弃了。有一次又是他们俩单独出差,晚上住在宾馆里,邓一群送走了两个来访的客人,九点多点就躺到床上看起了香港凤凰卫视的新闻节目。赵娟来敲门,看到他那个样子,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睡觉啦?”邓一群笑笑,说:“没事好干,就只有睡觉喽。”她笑起来,说:“想老婆了吧。”邓一群想不到她会开这样的玩笑,说:“哪里就会这样。”她看了他一眼,说:“我房间里的淋浴头坏了,澡也洗不成。”邓一群说:“那你在我这里洗好了。”赵娟就笑起来,说:“你洗过没有?”邓一群说:“你先洗。我要等一会。”赵娟后来就真的拿过来一堆要换的衣服,在他的卫生间里洗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不停地在卫生间里问他水温如何控制调节的话。邓一群有一阵心猿意马。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很孤寂的,她们需要男人来安慰。他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响,不由想入非非。由眼前的赵娟,他不由又想起了邓阿姨,心里的火马上就又熄了下去。我不能这样做。我成了一个什么人!

她有一阵对他是有意的,对这一点,邓一群是心知肚明。有一阵机关里对赵娟有一些别的不好的议论,邓一群当时为了不想惹人注意,也就主动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他到了科技处以后,他同她来往就更少了。她在心里必然是对他有看法的。倒是小倪后来和她关系不错。小倪现在太平无事,是不是同她在孔子悦面前美言有关呢?

悔之晚矣,他在心里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复杂,而他表现得看来还不够成熟啊。他今后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往后的日子,他要慢慢调整,重新建立关系。

春节在平淡中过去了,邓一群不知道别人过得怎么样,肯定有人是高兴的,反正自己过得心里非常地不痛快。他的情绪很压抑。

他怎么能够痛快得起来呢?明摆着自己现在已经跌到了最低点,到了最大的极限了。春节里,他去各个厅长家走了一走(最主要还是针对孔子悦),想借此沟通一下感情,但他感觉那些人笑里透着虚假,孔厅长的笑里甚至透着对他实施打击后胜利的微笑。他只知道孔厅长心里不喜欢他曾经是龚的人,而不知道关键是孔不喜欢他的努力。

孔子悦厅长有自己的特殊经历。他看不得这个年轻人努力用功向上爬。虽然邓一群和他的出身,尤其是心态,与他年轻时有着一种惊人的相似。但他仍然不喜欢他。相反,正是由于他们这种相同的心态,使孔有意要打压他。

邓一群一肚子的情绪却没法对人诉说。肖如玉是不喜欢听的。他不会得到她的同情。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他从不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后来是他主动约了周振生,两人在一起喝了一次酒。

对他现在这个样子,周振生完全不以为意,他说他早就看穿了机关,看穿了那些干部,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满意。他当然是有理由满意的,邓一群想。他对邓一群说,要不你也下海做算了。你这样年轻,又很聪明,何必要吊在机关那棵死树上呢?

不过,他也承认,现在下海晚了。

邓一群想:即使早,他也决不下。要下他早就下了,还会等到今天吗?他的志向,就是往仕途上去。周振生和他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同时,他也没有感受到当官的乐趣。

要死,就死在这棵树上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