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跳舞的人(1)

第二章:跳舞的人

四、初入

(1)

大学生活结束了。

四年时间里,金超没有回过家乡,崤阳县城西南五十里那个叫金家凹的小山村,像旧影片一样成了久远模糊的记忆。他还依稀记得空气中飘荡着的煤焦油气味,曾经使他沉醉的芳香已经逝去了,再也找不到伴随童年成长的那种味道了。

四年,足以把一个人改造成为要在生活舞台上施展身手的奋斗者。这个人衣着谈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他心里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蜕变,世界已经不是无法翻越的高墙,那是有待跨越和驰骋的原野,那里充满了机会,他坚信只要选择对了方向,不要迈错脚步,就会成功,虽然他无法确切地想象是什么样的成功。

金超和纪小佩共同设计他们的未来。纪小佩想继续深造,报考研究生,暂时不考虑结婚问题。金超则希望尽快参加工作。他开玩笑说:“书不能读得太多,读太多会读傻了的。”

纪小佩以为金超是想尽快改变经济上的窘况。自从他们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以来,纪小佩或者说纪小佩的家庭给了他很多资助,金超一直为此感到不安。

纪小佩婉转地告诉他:“未来是我们共同的,我们一起往前走就是,何况,我保证爸爸、妈妈都会支持……”

金超解释说,没有别的原因,他实在想出去闯一闯……纪小佩说服不了金超,把问题提交给了爸爸、妈妈。了解女儿想法以后,纪南和骆丹都认为,既然纪小佩对历史如此感兴趣,方伯舒教授又一再鼓励她,读研究生确实是一个好选择,可以为将来进入研究机构工作奠定基础;金超专业上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多读几年书对于他未必是一件好事,所以尊重金超的选择,毕业就参加工作。

“但是,”工程师骆丹私下对女儿说,“你和金超一定要协调好对未来生活的安排。你说暂时不考虑结婚,恐怕是一个问题,你要听听金超的意见……”

金超的意见是:“结婚并不影响你的学业,说不定还会促进你成为一个历史学家呢!再者,我们可以晚几年再要孩子。”

纪小佩甜蜜地拍打金超一下,接受了金超的说法。

于是,金超参加工作和纪小佩报考研究生同时启动了。

纪小佩如期参加研究生考试。方伯舒教授对纪小佩已经有相当了解。两年前,他看到纪小佩写的《天朝的没落》,大加赞赏,推荐给了中国文化大学学报刊载。当时他就曾向纪小佩提出过转系的建议,他说:“你错误地选择了专业。”现在纪小佩决定追随方伯舒教授在历史学深造,方教授非常高兴,录取当不是什么问题。

成为问题的是金超的工作:去一个什么样的单位?

那时候国家还包大学生就业,如果没有特殊愿望和要求,一般来说,都会得到一份工作。金超打听到他有可能被分配到中学搞教学。这非常不符合金超的愿望,他想进国家部委。国家部委是权力机构,那里的发展才是真正的发展。纪小佩却认为教学工作也不错,主张金超接受下来。

金超摇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不……这样不行……”

金超的生活经验和社会知识都告诉他,在一个权力社会,人的发展取决于掌握多大权力。权力大小决定自由程度。

当他说出这种见解时,纪小佩不以为然:“照你的说法,我们应当去读一所怎样攫取权力的学校……”

金超笑着打断她:“你以为没有这样的学校吗?”

纪小佩赌气说:“跟你这样的人就讲不清道理。”

金超意味深长地看着纪小佩。他不想说服她,他发现他们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不一致。他拉着纪小佩直接到家里去向纪南讨主意。

纪南也认为金超不宜去搞教学:“教育工作的优点是稳定,但是缺点也正是因为优点而产生,由于稳定,可供选择的空间、发展的空间相对来说会小一些。”

金超热烈赞同未来的岳父的观点,目光在纪小佩和纪南的脸上得意地跳来跳去。纪小佩什么也不说,等着父亲进一步说明。

纪南说:“但是,我看也未必非要到国家权力机构去。到这样的机构中去,实际上意味着你选择了政治,而政治的运作需要的不仅仅是人的才华知识,它还需要很多别的东西。陆明这样有显赫家庭背景的人都没有到国家机关去,而是选择了实业,可见这个社会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值得注意的变化。我不敢说陆明的选择是最好的选择,况且,要做这样的选择也是要具备一定的家庭条件……我们没有这样的条件,但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他说了那些启示。最后,他看着两个年轻人,郑重建议说:“我看,金超最好到某个具有经营性质的单位去,在那里寻求发展,甚至……”他强调说,“甚至可以不考虑专业背景。”

纪南举例说了很多这样的单位和行业,有的属于国家部委管辖,有的是大型国有企事业单位,税务、电信、金融、新闻、出版等等。金超和纪小佩沉默不语。金超需要消化纪南的观点,他还说不来纪南和自己的差别究竟在哪里;纪小佩则为父亲的观点感到意外———他是一个学者,他的观点又似乎不是学者的观点,这和她平时对父亲的了解有很大差异。

纪小佩仍然认为金超不该放弃专业,否则在大学苦读四年还有什么意义?她没有明确把意见讲出来。在这个家庭里,父亲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就连母亲都顺遂着他。纪小佩只好对父亲表示说,她和金超都会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2)

实际上,金超和纪小佩都接受了纪南的观点。

分配方案很快就要公布了,金超和纪小佩,以至于纪南和骆丹,都在为金超的工作进行努力。

纪小佩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有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简短消息,消息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召开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

“你看这是一个什么单位?是出版社吗?”纪小佩把报纸拿给金超看。

金超从寥寥数语介绍中看不出来这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公司还是出版社,从它召集作品研讨会上可以看出,至少图书出版是其中的一项业务。金超在最近关于未来的选择中,已经知道图书出版是国家垄断行业。纪南曾经说,凡是国家垄断行业,现在和将来都是“朝阳产业”。

现在,金超看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个字,就像当年凝视“中国文化大学”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很亲近。他热情很高地让纪小佩问问纪南是不是知道这个单位。纪南作为文学评论家和许多文化单位都有联系。

果然,纪南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知之甚详。

北京有很多国家部、委和系统,我在为本书搜集素材的时候,曾经拜访很多部、委所属出版社的朋友,在这些朋友当中,既有社长、总编辑,也有中层干部,还有普通编辑,他们给我提供的东西让我大开眼界———我惊讶地发现这些出版社几乎都有相同的结构,相同的体制,相同的运转机制,它们的经营结果也大体相同。这些单位的人文状况———我这里指的是领导班子成员间的关系是否融洽,工作达到何种状态,领导成员以及普通职工在这样的工作环境是否感觉心情舒畅等等软指标———竟然没有多大的差别。在大量耐人寻味的数据和极为生动的生活素材面前,我大开眼界,仿佛突然发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大大提高了我对正在讲述的这个故事的理性认识,在情节上也得到了大量补充。

这或许也就是我为什么最终要把故事发生的地点选择在出版单位,而且是“准部、委”所属出版单位的原因之一。

我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上级单位称之为“Z部”有两个意思:一是读者可以直观地看出这是一个“准(Z)”国家部委,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权力机构;另一个是,读者可以从“部”这个字中直接感受到它又在一定程度上行使国家权力职能的特征。任何一种比喻和替代都不可能很严谨,我不认为“Z部”是一个非常准确的名称,但是,它毫无疑问是最接近真实状态的名称。

权且将就。

Z部的组织结构和领导机构的人员构成是这样的:部长邱小康,他同时还兼任党组书记的职务,常务副部长、党组副书记梁峥嵘负责全面工作,另外三位副部长都是党组成员,分别是廖济舟、李旭东、张秉国,各自分管一项或者两项工作。论行政级别,邱小康是正部级,其他人除了梁峥嵘是副部级之外,其余皆为正局级。

Z部机关共有十一个司、局机构,还有九个下属单位,当初建立这些单位的时候,比照了国家部、委编制,都有一定程度的行政色彩:比如它们有正局或者副局的行政级别,大部分经费都要由Z部划拨,它们自身没有企业责任,等等。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九个下属单位之一。

纪南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刚成立的时候,出版不是惟一的业务,它还从事广告和印刷等业务,但是,在后来的发展中,广告和印刷又独立为新的单位,从中心剥离了出去,也成为Z部的直属单位。现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实际上就是一个出版社。”

纪南举例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几年出版的几本较有影响的书籍。

纪南着重介绍了Z部部长邱小康其人,他的介绍甚至唤起了金超远在崤阳县城读中学时候的记忆:当时这个学校接受了来自北京的一批教学物资援助,他记得援助单位就是Z部,Z部的部长就是邱小康。这使得金超极为兴奋,就好像听到他久仰了的一个人突然和他有了某种直接关系一样。

“从一切方面来说,”最后,纪南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都是不错的选择,我看金超可以到那里去试试。”

金超当然愿意到那里试试。

纪南和很多家出版单位打过交道,却惟独不认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任何人。纪南在他的社会关系网中寻找能够通到那里的人,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有结果。一个在宣传部门工作的同志声称认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夏乃尊,聊了两回,纪南觉得不要这个人帮忙成功的把握性可能会更大一些,所以最后就决定谁也不找,让金超自己直接去联系,“也算作一次锻炼”。

小佩知道金超在生人面前不善言谈,提出和金超一起去。

金超开玩笑说:“那我和人家说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纪小佩说:“随你便———朋友?情人?媳妇?爱人?还是像你们老家那样,说我是你的婆姨?”两个人笑成一团。

金超最终还是谢绝纪小佩,一个人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联系工作去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就在中国文化大学的东面,隔着两个街区———金超百思不得其解:上大学的时候,他孤独地一个人散步,几乎走遍了大学周围的所有地方,竟然不知道这里隐藏着将在几年以后和他的命运发生联系的单位!

(3)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楼坐落在环境优美的居民小区当中,前面是巨大的公共绿地,区政府刚刚投资数百万元进行美化,建了甬道、凉亭、喷水池,安装了体育健身设施。小区周边有一些低矮的建筑,一律被装饰成为尖顶洋房。看上去就像在明信片风景里一样。

“天哪!这里原来这样!”金超感叹说。

八十年代初,Z部成立以后,常务副部长梁峥嵘带人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选择办公楼建设地点,一眼看中了这个地方。那时候这里还是中国文化大学等单位倾倒垃圾的地方,臭气熏天,没有被垃圾覆盖的地方,也已经被取土拉沙的人挖得满目疮痍。老鼠像兔子那样大,看到人不但不跑,还站起身子端详,轻轻咳嗽一声……更有人发现有游蛇出没于荒草乱纸之间。

大多数人不同意在这里盖楼,“不管多便宜”。他们开玩笑说,办公楼要是在这里盖起来,老鼠也会戴着眼镜像模像样地来谈做广告或者出书的问题。

梁峥嵘别有意味地笑着,一言九鼎:“这事不讨论了!”

有人说梁峥嵘决策武断,把问题反映到邱小康那里,邱小康也只是笑笑,说:“就照峥嵘说的办。”

小楼盖好两年就显示出了梁峥嵘的远见卓识———北京的第一个居民小区就建在了这里,又过一年,居民小区投入使用,道路、商店、电脑公司、书店、学校变戏法一样在中国文化大学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周围冒出来,这里成了最聚拢人气的地方。Z部投资八十万元人民币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建设的办公楼很快升值,一家民营电脑公司老板找到梁峥嵘,竟然提出要出资三百万元购买。

这是梁峥嵘杰出的经营头脑结出的硕果之一。后来,Z部凡是遇到经营发展问题,常务副主任梁峥嵘的意见往往是决定性意见。梁峥嵘的才能不仅仅在于懂得经营。从整个Z部的发展历史来说,梁峥嵘都是功不可没的。如果把邱小康比喻为规划蓝图的人,梁峥嵘就是把蓝图变为现实的人———是这个人一砖一瓦地打好了地基,一砖一瓦地把楼房盖了起来,而且盖了不止一座。

当金超这样的后来者来到这座建筑物里面,用好奇的目光欣赏优美的造型和复杂结构,赞叹它的设计者和建设者才能时,他实际上根本无法想象当年这些人为成就这项事业付出了多么大的辛劳。

金超在心里感叹说:“能到这里上班,平生所愿了!”他想象着大学同学甚至于从老家来的乡亲到这里来看他时的情形。

在一楼大厅,金超碰到一个留大背头的人。“大背头”对金超进行认真盘查。金超说他希望到这里来工作。“大背头”说:“欢迎,欢迎呀!”

突然,“大背头”叫住一个从旁边走过的中年人:“老吴!有人找!”

被称之为老吴的人带着几分惊讶看着金超。金超站起来,谦恭地笑着。

“大背头”说:“这是我们副主任,老吴,吴运韬。”

吴运韬让金超到二楼的办公室,“大背头”上三楼去了。

吴运韬五十多岁,个子不高,面部苍白,肌肉松弛,像长期沉湎于肉欲的人。但是他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么,他面相上的这种特点就只能解释为内心生活沉重,严重的睡眠不足或者其他。他的头发全白了,很稀疏,可以看到粉红色的头皮。略显臃肿的脸上,镶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像所有高智商的人一样,目光如锥———睡眠不足的眼睛竟然目光如锥,这是这个人的超常之处;他的鼻梁高而直,灰白的几根鼻毛伸到了外面;人中很长,显着青色的胡茬,上嘴唇也多了几分严肃,微笑的时候传达的不仅仅是快乐,还有一种特有的威严。他现在就这样笑着。

金超把对“大背头”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顺便”说到了和纪南的关系。

吴运韬表情开朗地说:“啊!知道知道,我知道纪南。”

吴运韬读过纪南的文学评论,但促使他做出帮助金超调进决定的不仅仅由于纪南,他本能地喜欢上了不善言谈的金超。说来也巧,吴运韬也是K省人,对金超抱有一种天然好感。当时吴运韬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还不到一年,在这个将近二百个员工的单位,还没有真正追随左右的人。

吴运韬对金超说:“你条件不错,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也正在考虑引进人材……”

他让金超把材料留下,他说会把材料转给主任夏乃尊,争取尽快定下来。

其实夏乃尊当时就在隔壁房间。

金超一再表示感谢,留下了纪南的联系电话。

回来以后,金超向纪小佩述说了每一个细节,这些细节都显示他极有可能被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接收,两个人都很兴奋。

“哎呀!”纪小佩突然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那里是有一个叫什么中心的单位,当时我还和苗丽说:现在什么单位都叫中心。谁想它就是你要去工作的单位呢?!”

“可能是命。”金超正经八百地说。

吴运韬为金超调进出了很大力气,甚至对领导班子成员进行了逐个游说。

Z部部长邱小康一直要求直属单位和机关想办法调进一些高素质人材,夏乃尊早就在想从外面调人的问题,此时正好有一个叫夏昕的研究生来这里联系调进,对于吴运韬提出的金超也就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他相信吴运韬的眼光。

(4)

主管编辑业务的有两位副主任,富烨和杜一鸣,前者在这类问题上不太操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后者当时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根本没注意吴运韬说什么,就说:“行行行,我同意。”

还有主管印制发行工作的副主任孙颖,对编辑工作比较生疏,对于调进编辑人员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也说“行行行”。

所以,主任办公会研究讨论金超和夏昕调入问题时,没怎么议论就顺利通过,形成了决议。

吴运韬把电话打给评论家纪南,纪南马上就知道了吴运韬的身份,连连说:“吴主任,不好意思,我应当去看你的……”

吴运韬说:“早知道您的大名,一直无缘相见……”

“客气了,客气了。”

“金超的事情,我们刚刚开过主任办公会,已经决定接收他。”

纪南热烈地表示感谢,两个人在电话上就聊了起来。

世界很大,也很小,两个人竟然是认识的:他们都是清华大学学生,“文化大革命”中还是同一个群众组织的成员!那个时候纪南叫纪宝宏。吴运韬隐约记得,纪宝宏是这个组织的笔杆子,写过很多文章,批判上至国家主席,下至系主任等被那个时代唾弃的人物。纪宝宏的文章文锋犀利,有中苏论战“九评”的味道。

吴运韬试图说这个,语气中有了奉承的意味,但是纪南马上转移了话题,说:“那是胡闹。”校友的关系把两个人拉近了许多。

吴运韬说:“那就让小金来吧。”

纪小佩被中国文化大学历史系方伯舒教授录取为研究生,研读“清史”,专题是清代末期中国知识分子问题,还有一个月时间才开学。金超的工作问题既然已经落实,她也就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去操心,就在家里为上课做准备。

一年多以来,纪小佩如饥似渴地啃汤因比的历史学巨著《历史研究》;她已经初步写作完成了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的轴心期理论的研究论文,打算把它投寄给《史学》杂志。

然而,对历史的研究会在多大程度上增强她对现实、尤其是现实生活的研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问题,她马上就要迈出影响她未来生活的重要一步了:她和金超定在来年五一国际劳动节结婚。

陆明顺理成章到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去了。

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在朝阳门内大街一个不甚起眼的小街巷里面,是一座三十年代建设的俄国风格的建筑。和北京所有重要机构一样,这里的大门口只有门牌号码,没有单位名称。附近居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单位,也不知道在这里出出进进的人在做什么事情。这个单位的人在穿着上和普通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区别在于他们的气质和神态上———从事普通人不能够从事的职业的人自然有与普通人不同的气质和神态。这是一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机关,也就是说,它不像有的机关那样有令人耀眼的权力。然而这只是不知就里的人的肤浅看法。真正的权力未必引人注目。

一年以后,曲亦然副部长和已经从K省调到北京做部长的陆嘉亭,都可以在自己的儿女前面炫耀他们的远见卓识和深蕴其中的机谋了,这时候,陆明已经开始在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庇托下组建自己的公司,这家不为人所知的小公司专门从事配额物资的进出口贸易,主要对象是美国和日本,在东南亚和港澳地区也有少量业务。

曲远征调离远东国际贸易总公司,到分支机构去了,她不再做文秘工作,而是升任为这个分支机构的北美贸易部主任,在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设立了办公机构,经常往返于美国和中国大陆、香港之间。

陆明和曲远征的婚礼是在加利福尼亚举行的,他的大学同学都不知道他们结婚的消息,中国大陆的报纸不可能发表这样的消息,倒是台湾和香港、澳门的报纸以大字标题报道了这件事。

当然,这时候的陆明早已经不是中国文化大学那个孩子气的小伙子了。这个风流倜傥、出入于中国政府各权力部门和世界著名公司总部的人,淡忘了大学生活,淡忘了他的青春经历,好像他的生命不是从过去走过来的,而是从做公司总裁突然开始的。他当然也就记不得他曾经用整个生命热爱过的那个纪小佩,记不得中国文化大学那些不同性格、不同家庭背景、抱着不同理想和抱负的同学了。

和纪小佩住同一宿舍的苗丽在追逐陆明不得的情况下,毕业前夕选择在中关村创业的电脑公司老板作为终身依托。

老板是南方人,三年前从大学教师岗位辞职来到北京闯天下,尝尽了酸甜苦辣,现在事业有成,已是小有名气的成功人士。苗丽是从电视访谈节目中知道他的。老板比从电视上看要矮一些,有些谢顶,但是,整个人非常富有活力。两个人一见如故,关系迅速升温。

小老板身材矮小,性欲却超常旺盛,做起事来就像土匪,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经常把苗丽折腾得伤痕累累。苗丽给纪小佩看过大腿上的青紫和Rx房上清晰的咬痕……苗丽炫耀的意味大于控诉。纪小佩淡淡地说:“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

好在小老板不是土匪的时候知疼知热,把苗丽伺候得很好,苗丽也就满足了。走出中国文化大学校门那一天,苗丽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反应异常厉害,不断呕吐,纪小佩把她送到小老板家里。

(5)

小老板拉住纪小佩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再表示感谢,诚挚地留她吃饭。纪小佩谢绝了。这一天距离苗丽和小老板结婚还有四十三天。

举行婚礼那天,苗丽披金戴银,光彩夺目,婚庆公司的庞大车队从三环路上呼啸而过;在著名酒店前,摄像师大事张扬着摆阵势进行拍摄,俨然在从事让张艺谋都自愧不如的事业。小老板故作矜持,表情有些僵硬,大大降低了摄像师所要达到的境界,但豪华场面弥补了不足,尤其是到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以后。业务纯熟的司仪把婚礼主持得无懈可击,苗丽享受到了皇后般的礼遇,接受商界成功人士的祝福。她手捧鲜花,灿烂地笑着,沉醉在让人艳羡的氛围之中。

苗丽向所有大学同学发了邀请,但是现在她只关心与她关系最好的和最不好的人来没来。陆明没来,他出差到香港去了。苗丽知道,陆明正在把他的过去变为真正的过去,即使在北京也不会来参加同学的婚礼。尽管这样,她仍然为陆明没有看到她此时此刻的辉煌而惋惜。她是多么想让陆明为没有接受她的爱情而后悔呀!

小老板终于在来宾中找到了纪小佩,携着苗丽走了过来。站在纪小佩面前,他张嘴笑着,露出红红的口腔,由不得想说一句不得体的话,被苗丽在身后戳了一下。苗丽向小老板介绍金超,小老板连忙诺诺。苗丽关照金超、纪小佩几句,就像蝴蝶一样和小老板一道掠过去了。

小老板低声问苗丽:“真的是他丈夫噻?”

苗丽说:“我干吗要骗你?”

小老板啧啧连声,嘴上没说,心里却想:有人专门把花儿往牛粪上插。

苗丽警告小老板:“甭胡想啊!”

小老板嘻笑着,贴在苗丽的耳边说了一句只有夫妻才能说的猥亵话,苗丽拧了他一下,说:“你敢!”

苗丽回过头又看了纪小佩一眼,纪小佩也正在看她。

苗丽丝毫也不怀疑,纪小佩羡慕着她的命运。她相信她的婚礼将会成为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的美好记忆,会成为女人们判断幸福的坐标。如果金超不能够给纪小佩同等水平的幸福,纪小佩就会如何如何……不知为什么,这种想象使苗丽很快慰。在整个婚礼期间,她就像贪馋某种小食品一样,管不住自己,过一会儿就要用手指把这种想象衔一块儿放进嘴里,品磨一下那绵长的滋味。

苗丽完全不知道,纪小佩现在想的是:生活的力量太可怕了,它会莫名其妙地毁掉一个人。

在觥筹交错之中,金超和纪小佩开玩笑说:“到时候我也要给你举办一个同样的婚礼……”

纪小佩说:“你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