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成败一念间

他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出名,三不想发财,但需要钱,需要真金白银填补贫困县自己所管的那一块捉襟见肘的专项事业经费。

石三柱副县长堤段上决口的过程很简单。那天傍晚他把民工放走后自己又回到了可控硅厂,和技术人员研究调试到半夜12点多,那套进口的洋设备才正常运转起来。想着自己还是一个段上的抗洪总指挥,又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那第一拨水是午夜12点多才到的柳枫负责的堤段,在欧阳书记的段上折腾了足有两个多小时,到他那段已是3点多了,由于土龙河在欧阳堤段内改道向南,有一个大弯,弯里既存水又憋水,流速平缓的很,所以到了石三柱防守的堤段也没见洪峰与大浪,到了早晨5点多,才积存起了半河水。石三柱对西历的乡长说:“你看怎么样,我说他们缺乏严谨的态度和科学的计算吧,咋呼了半天才这么点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看着双眼也有些发红的乡长说,“咱们到窝棚里打个盹吧。”

二人进屋,各占一张躺椅,刚迷糊了一会儿,就听到河水怪叫起来,一个值班的民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快,快,不好了,大水来了!”

二人出去一望,无数个浑浊的浪头像一群冲出了山谷的野马,铺天盖地而来,没有任何前奏,立刻惊涛拍岸,白浪滔天。有两个大浪头挟着从蔬菜大棚里带来的塑料薄膜,傲立于群峰之上,左冲右突,“哗”狠狠砸在了长在堤内侧的一丛野生紫穗槐上,变成碎片后,很快找到了一根锈迹斑斑的管子,“滋溜”钻了进去,马上在堤外冒出了头,激射到了一块谷子地里,后面的“野马”群欢呼跳跃,紧随跟进。二十多年前曾引水浇地的那根铁管在暗无天日的黄土中被埋葬已久,早已腐朽不堪,哪经得住生性的野马铁蹄践踏,不到三分钟就分崩离析,随着泥土被冲得老远,散落四方。大堤塌陷,暴烈的洪水把大堤一段一段地吞没,1米、2米、5米、10米、15米,口子越来越大,洪水浩浩荡荡,奔向初秋的原野,淹没了一块一块的庄稼地,经过农人们将近一年辛勤劳动绣出的锦绣田园变成了黄汤绿沫,附近的几个村庄顿时成了沼泽中的孤岛。大水一直向前,经过一片低洼地,流向了相邻县嘉米的多年荒凉,只生长芦苇的西大洼。

石三柱吓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啊,快堵啊,拿草袋啊。”看着畏畏缩缩的民工不肯向前,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抓起两个草袋投了进去。效果当然是泥牛入海,奔腾的洪水连睬都没睬。

石三柱在大堤上蹦着,跳着,呼喊着:“我犯了弥天大罪,我是千古罪人,我要以我血荐轩辕。”说着,抱起一个草袋就往决口处的水里跳,乡长急忙抱住了他,他又撕又咬,几个民工上来帮忙,还是摁不住他。

“石三柱,我×你奶奶!”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到,张二牛满嘴喷着酒气高声叫骂:“你他娘的把我,把嘉谷县害苦了,你这个书呆子,尿泥捏的松包。你们都给我松手,”他上前扒拉开乡长和民工,对着石三柱的胸膛就是一拳,底下又狠狠一脚,把他撂在了满是泥水的大堤上,说:“你他娘的往里跳,不跳不是你爹揍的,是他妈狗娘养的。”回头又冲着乡长劈头盖脸的一巴掌,“你这个王八羔子也不是人×出来的,老子怎么和你说的!”乡长摸着发烫的带着红手印的脸诺诺的不敢应声。

石三柱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怯生生地说:“那,这口子怎么堵?”

“堵你妈的蛋吧,这么大水,这么大口子,没人没物的。”

“那怎么办?”石三柱更加可怜巴巴。

“先向上级报告,组织被淹的村庄自救堵住村口,别让水进村,再就是把困在村里的民工抓紧接出来,加固决口的两头,别再让它扩大。”张二牛说完,拿出手机向指挥部的方囊报告了决口的情况和需要采取的措施。方囊冷冷地告诉他,决口的事附近被淹的村已经报告了,省市领导马上就到,于书记也在坐船从北堤往回赶,马上召开紧急会研究措施,并让他好自为之。

听着方囊那不紧不慢冷冰冰的声音,张二牛布置完调民工的事宜,看这满河的大水也发开了呆,他也后悔啊。昨天下午他把石三柱请上了堤,正要再仔细的检查一遍自己所负责的整个南堤的工程,方囊找他,说省水利局来的两个处长非要见他不可,他只得赶到了宾馆,一看,都是老熟人,河道处的老格是开会经常见的老朋友,另一个是财务处的时处长,二人一起在省委党校学习过。

上党校虽说是为了提高水平,也是为了发展人际关系。一张学员花名册表拿到手,上下左右,各取所需。想升官的找组织人事部门的人,想出名的找宣传舆论部门的,想发财的找享受厅级、处级待遇的大企业家,尤其是像张二牛这样没有上过正规大学,没有在大城市、大机关混过,没有当今社会高层人士最基本的学缘关系的人,更是强化人际关系的好机会。他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出名,三不想发财,但需要钱,需要真金白银填补贫困县自己所管的那一块捉襟见肘的专项事业经费。所以在去年冬天三个月的党校培训期,他一眼就瞄上了这个水利局的财务处长。这个时处长四十多岁,黑瘦黑瘦的,眯着眼,一天到晚睡不醒的样子,很是贪恋杯中之物。大概是因为长得不强,老婆也不怎么待见,或是另有其他原因,虽然家在省城,也不像别人下了课急急忙忙往回赶,而是在党校边上林立的饭店里找一雅座,弄几个精美的小菜,自斟自饮一番。这正中张二牛下怀,上课时故意挨着他坐着,下了课到酒店和他坐对桌,一来二去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酒友。为了这,张二牛还让司机把家里多年积存的三箱五粮液、茅台拉来存在了酒店里,可劲供着他喝。二人喝酒的风格不同,时处长是细饮慢咽,张二牛是一口半两,时说张是牛饮,把好酒的味没有品出来就进了肚子化成了尿水,是糟蹋好东西,更是没有绅士风度。张说时是新媳妇喝糖水,樱桃小嘴慢慢抿,假斯文,其实心里早等不及了,到了半夜嘴张得比吃人的老虎还大,叫得比发情的母狗还响。两个人由喝酒变成斗嘴,接着就变成了斗酒。二牛每次都把酒倒得一样多,一仰脖半两多,然后在一旁抽烟,喝茶等着对方的进度,每次的结果都是以时处长靠在张二牛粗壮的胳臂上跌跌撞撞回到宿舍而结束。学习结束后,老时怀恨在心。收了张二牛一堆土特产和几箱好酒后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打败张大酒缸。

这次机会来了,省水利局派人来土龙河沿线协调抗洪,河道管理处的格处长自然是主角,他是陪衬。三人见面后,工作还没扯几句,时处长就嚷嚷着喝酒,好像他最近在某个山洞里找到了一本武林秘籍,练成了什么绝世神功,非要急着展示一番一样。老格虽然也是正处长,还是这次出来的组长,但在局里的实权可不敢与财务处相比,平时自己贪点、沾点,报销时还需要这个老时在政策上通融,笔下放宽。本想说趁着天还不太黑,到大堤上走一圈,但又不好抹老时的面子,就婉转地说,天下宾馆的酒菜一个味,这次到嘉谷,我们要吃张县长家乡的特产,黍面饼卷小鱼。要张二牛找一临大堤的乡村野店,让老把式炒几个庄稼菜,梳大辫子的村姑来回端菜斟酒伺候,再看着来水时河里的风景,过一把旧时代的文人秀才瘾。实际上是有在第一线现场办公的意思。

鬼聪明的张二牛当然明白了格处长的意思,同时也不愿在宾馆和方囊以及上面来的那帮记者瞎搅和,所以欣然同意,叫司机找宾馆经理要了一箱烈性老白干装在车上,拉着二人到了老字号“好再来”。这里正处在大堤拐弯处,几棵绿柳下矗立着一座白墙红瓦的小二层楼,一楼和大堤平,二楼正好高出堤面。一面酒字令旗挂在一棵钻天杨的树杈上,迎风招展,很有些《水浒传》里快活林的味道。

三人直接上楼,选了一个临河的雅间,几根柳丝从房顶上垂下来,晚风轻拂,枝条摇曳,和满河的庄稼相映成趣,倒是别有一番景致。分主次坐定,上了菜后,按当地规矩,三人同干三杯,张二牛站起来恭恭敬敬给每个客人端三杯,而后坐下来自饮三杯,接着轮番转圈打通关,不一会儿一瓶老白干就见了底。张二牛和格处长一边喝一边望河里看,老时不高兴了,说:“看什么,那里有水啊,快喝酒。”提出用筷子敲杠子、虫、鸡斗酒,虫咬杠子,杠子打鸡,鸡吃虫,谁输了谁喝一杯。又下去半瓶后,已经是繁星满天了。趁着两位处长敲筷子时,张二牛借着微弱的星光发现河道里亮亮的,忙喊“来水了!”三人一齐挤到窗前看,那亮亮的水是慢慢漫上来的,刚刚淹没了玉米棵的尖,也就少半河的样子,而且上得很慢。张二牛很想打电话问问各段的情况,又怕老时不高兴,就吩咐端菜的梳着大辫子的农家闺女让司机去问,一会儿司机上来说沿线都是半河水,他才放了心,挽起了袖子,和两位处长猜拳行令抄起了大杯。

看着喝得满头大汗的张二牛,醉眼惺忪的时处长使出了杀手锏。他叫梳大辫子的农家女拿来十个小酒盅,一字摆开,一一倒满,说:“张县长,你想不想把你们县的大堤修得棒棒的?”

“想啊,做梦都想,省得每逢来水提着个鸟过河,加着天大的小心。”

“河坡都用石头砌起来,800号桥梁水泥灌缝,百年大计,一劳永逸。”

格处长插话说:“这你就外行了,水土,水土,水不离土,要那样的话,就破坏生态平衡了。”

时处长说:“就算你说得对,把大堤加高加厚,堤顶上铺成柏油路,跑汽车总可以吧。”

张二牛说:“那当然好了,可他娘的没钱啊,你小子给啊?”

“对,我给,就看你喝多少酒了。”

“你有吗?你是不是喝多了啊?”格处长疑惑地说。

“当然有,中央某部计财局的诸葛局长是我的铁哥们,至于怎么铁的就不告诉你们了,反正最近我从他那里发了一笔小财,都是预算外的。咱们的局长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让我看着办。”

格处长不说话了,他知道这种事在管人、管钱的处长那里和一把手的默契是经常的,自己既不能问,更不能瞎掺和。张二牛的眼睛发亮了,通过上一次和柳枫到国家某部跑项目才知道,千把百万在那些大员眼里是手指头缝里撒芝麻,连一碟小菜都算不上,他把外衣一脱说:“咱一个唾沫一个钉,你说怎么喝吧。”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时处长也站了起来,“就凭你这豪爽劲,100万垫底,剩下的一杯10000,谁不喝是这个。”他用五个手指头作出乌龟状。

张二牛兴奋了,看着他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要不相信,看!”时处长拿过随身带着的印着外国字的皮包,拿出了支票本,局里的财务章、局长的私章一应俱全。

张二牛到底是嘎子牛,哈哈笑着说:“咱哥仨是弟兄,这好酒叫我当大哥的一个人喝了也不合适,当哥哥的喝,也不能让兄弟看着啊,这样吧,我喝十杯,二位小弟陪一杯。怎样?”两位处长欣然答应。张二牛把十小杯倒在一个大玻璃杯里,一口干掉,二人也每人喝了一小杯。

最后,也不知道张二牛喝了多少个10杯,两位处长喝了多少小杯,张二牛说80杯,时处长说60杯,三星正南的时候,三个人喝的、吵的一塌糊涂,临散的时候,酩酊大醉的张县长还没忘了让时处长开了一张190万的支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内衣兜里。至于河里的涛声、水声,一概没听见,回去就吐了个七荤八素,害得老婆直骂他是个驴日的,是个见了酒不要命的老王八蛋。

此刻,站在大堤上的张二牛,看着从决口里往外汹涌奔腾的洪水,心里那个悔啊,真恨不得自己把自己投在水里淹死。他一连抽了三根烟,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军事望远镜,叫过正在加固断堤两头的几个民工,让他们抬脚举屁股,帮着自己爬到了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站在树杈上顺着水流看了半天,下来后脸色不那么难看了。

柳枫下了车,满身泥水、眼镜片也摔出了裂纹的石三柱县长拉住他的胳臂,涕泪横流地说:“柳书记呀,我有罪啊,你要救救我啊。我对咱县里工业发展是有贡献的啊,可控硅的设备已经正常运转了啊。”

“你嚎个××啊。”张二牛厌恶地将他推在一旁,“还做梦想将功折罪,你等着挨了处分回你的大学教书去吧。当然,我他娘的也跑不了。”

柳枫递给石三柱一支烟,先安慰了一番,问了问决口的情况,回头对张二牛说:“到底损失有多大?决口怎么堵?”

一问到这个,张二牛黑红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笑容,并连着“哈哈哈”的笑了好几声,好像曹操赤壁大战败北后在华容道遭到第一次截击逃出后的笑声。说刚才自己在树上看清楚了,那水也就是淹了七八个村的地,满打满算那些庄稼也就价值30—50万块钱,水都顺到嘉米县的东大洼里去了,那里老常年就是滞洪区,能存几百万立方水。说着掏出一张淡绿色的支票说:“我承认我醉酒失职,但我要来了190万,就是赔老百姓50万,咱们县还他娘的赚140万呢。你知道嘛,咱们这么长的河道,省里每年给我们的防汛费才20万呐。当然,我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算法,还不知道于大头和省里、市里那些官们怎么琢磨呢。官场凶险啊,兄弟。”说完,叹了一口气。

柳枫不愿在这时和他讨论这个话题,继续问:“那这口还堵不堵,怎么堵呢?”

“那要看上面还放不放水了,你不是把那个林老黑聘为你的顾问了吗?你聪明啊。他家的小三子在水库,让他问问就行了。要是真堵,省里、市里的那些大领导还不兴师动众?方囊不是说已经来了部队了吗。还得再调民工啊。到时候你看吧,上万的人吃马喂,谁拿钱,还不是吃咱们,到堵上决口那一天,嘉谷县穷得连一根柴禾毛也没有了。”张二牛淡淡地说,“不过,那不是我的事了。柳书记,你是个好人,面相也好,遭劫的时候准有人帮。对了,方囊说省、市都来了大官,一会儿就开紧急会,我是参加不上了。”

柳枫看这越升越高的太阳若有所思:有人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其实,太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生活在太阳底下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