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方水土一方人

写教人如何升官的人一辈子也没做成官,教人赚钱的人一辈子都是穷光蛋,整天讲如何做学问的人可能是最没学问的。

在华北南部平原的腹地,有一条大河常年裸露着,从东到西,一字横卧,胸膛宽阔,南堤到北堤,相隔十余里,阡陌连绵。

此时正是春天,嘉谷县委副书记柳枫正在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的陪同下走在土龙河大堤上。柳枫记不清是哪位作家说过,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没有打开的一本书,里面不知会藏着什么秘密。所以,从前天报到后,他一直在注意观察思考着在这里碰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前天,在例行的县四大班子宣布他任命的会议结束后,在例行的欢迎午宴结束后,在送走了省委办公厅的干部处长与河海市委的组织部副部长后,柳枫去拜访了县委书记于茂盛。于茂盛的头上并不茂盛,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四周的长发尽管都在发胶的导引下向上抿着,但还是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壳。

柳枫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于书记正歪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书,看到柳枫,热情地沏茶倒水递烟,但在点烟的时候,茂盛书记的动作明显慢下来了,一直等到柳枫掏出了打火机给他点着,让柳枫明显地感到了正副职的区别和一把手的威严。

“好啊,你来了。我们热情欢迎,正宗名牌大学生,又在领导机关工作过,给我们县委增添了新生力量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哈。”

“于书记,我没在基层工作过,你多指教,你看我的分工……”柳枫想尽快进入工作,尽快忘掉省城的烦恼。

“分工嘛,”于茂盛慢慢吞吞地说,“你来之前我和其他常委议了一下,就按你的特长,县委这边分管办公室,宣传部,政府那边的事和两个副县长共同管县直工业、对外开放和文教卫生吧。你看怎样?”柳枫知道,最后那句话是客气,实际上是不能改变了。他客气了几句想离开,哪知茂盛书记一把拉住了他,问起了省委领导、各部门以及河海市的头头脑脑在省城的人际关系,个人的爱好,家庭子女轶事,而且非要柳枫详细讲讲某领导与一位女歌星的风流韵事不可,弄得柳枫很是不耐烦。他随便敷衍着,立刻想起了一句古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告别的时候看了一眼于书记读得津津有味的书,什么《登极权术》、《帝王的谋略》,很想告诉他说,写教人如何升官的人一辈子也没做成官,教人赚钱的人一辈子都是穷光蛋,整天讲如何做学问的人可能是最没学问的。但终于因头次见面没说,只说自己想下去熟悉熟悉情况,接触一下嘉谷的人文地理文化。于茂盛当即指示让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陪同。

高高的白杨树,长长的千里堤,再加上初春的阳光,河坡上嫩嫩的草芽发出的淡淡清香,使柳枫昨日的不快一扫而光,心旷神怡。看了一眼在旁边迈着正宗官人步伐的方囊,柳枫沿着光洁平整的土路跑了几步,一个起跳,摘下了离地两米多高一棵杨树枝上的两片嫩芽。

“好啊,助跑有力,起跳迅速,爆发力强,标准的三步上篮。”方囊赞叹。

这个方囊,绝对不是李一道胡说的什么吃泡新疆的烤馕长大的人。柳枫曾经从远、近两个距离观察过他,他在一帮北方县乡干部群里,绝对没什么特色,但如果近距离坐在一起开会,他那双眼睛就显得不平常了。柳枫读过一点相书,方囊那双眼睛不是相面师说的那种大而圆、细而长的清秀的上品,但上下眼皮完美,瞳孔里的虹彩位于中央,和上下眼皮相接触,并且瞳孔的虹彩清晰稳定。然而,那双眼睛又是闪烁的。相书上说,闪烁反映内在的生命力,并富有远大理想。在闪烁的同时,又是稳定的,受到充分管制的。他发现方囊在看人时是稳定的,是受到充分管制的,是凝视的,而且只看对方上衣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之间,像是要开枪击毙前找准心脏的位置,那种凝视是锐利的、权威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方主任,说说这条河吧。”柳枫厌倦了他介绍的全县土地、人口、产量、人均收入等数字,想从这里找到一些遐想的空间。

方囊仍然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说这条土龙河发源于西边的太行山,从这里流过直通东海,他爷爷和他父亲小的时候河里常年有水,宽阔的河面上也是帆影桨声,渔舟唱晚。当然,这条河也给这块土地带来了灾难,每逢汛期,两岸百姓都要上堤防汛抗洪,稍有不慎或钱粮出了问题,这条土龙就要出来肆虐,淹没了周围18县的上百万亩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庄稼。所以,在从前,来这里做县官的人都是治县先治河。从顺治年间到民国,有五任县太爷因河堤决口发洪水被摘去顶戴花翎,砍掉了脑袋。到自己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还是半槽子水哗哗流着,装着柴油机的铁壳子船突突地冒着黑烟拉着对对驳船来回奔忙着。不过近年来不行了,已经有20多年没见过水了,即使有,也是上游的化工企业排下来的污水。

“那为什么还修这样好的堤呢?”柳枫看着河外显得很低矮的民房问。

“哦,我们现在是走在北大堤上,再往北是油田,还有两个大城市,保卫那里的安全是战略和政治任务,每逢防汛,北堤的第一责任人是县委的一把手,南堤就差点。”方囊答非所问,又像是提示着什么。

“看,水,一大片水,哎,还有山。”二人转过一个弯,看到了奇迹,柳枫惊奇地叫了起来。

这里确实是个奇迹。在多年干枯的河床上,在通向北堤的两个支水坝中间,有一个3亩多见方的水塘,周围芦苇丛生,水是碧绿的,似乎深不见底,在芦苇阴影遮不到的地方,还有鱼儿在悠然的游。在水塘的正北,顺着大堤的北坡,赫然出现了一座小山,而且全是青色的石头,石头的夹缝里长着几棵小树和不知名的野草,面积也就三四百平米,高度也就十来层楼高,要是在山区,只能算是个小山包子,但在这千里大平原,已经是傲然挺立,雄视四野了。不仅有山,山上还有几间类似庙宇尖顶起脊的破房子。柳枫还看见一个穿一身土灰色衣服的老人掂着已多年不见的木水桶颤颤巍巍沿着通向山顶的台阶往水塘方向走着。

方囊告诉他,这片水,老河工们说那是海眼,是通着东海的。当地老百姓说是龙潭,里面住着一条蛟龙,经常在阴云密布的夜里从天上往里吸水。不管哪种传说,确实多年没干过。有一年大旱,附近几个村庄的民兵集中了几十台抽水机抽了3天3夜,水愣是没见少,第四天早晨拂晓时潭里响起了隆隆声,几股水柱冲天而起,哗又落下来,把周围抽水的四十多个小伙子全砸在了地皮上,喊爹叫娘争先恐后地逃回了自己的村庄,都在炕上趴了半个月。从此,谁也不敢来了。

“那,这山呢?”柳枫被他讲的传说几乎迷住了,急忙问道。

方囊的眼睛又开始闪烁了,闪烁过后是凝视,随后给柳枫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

这座山有多少年了,谁也说不清,有的说是一个神仙从这里的天空路过想下来歇歇脚,按下云头一看,地上正发大水,平地汪洋,连个干坷垃也找不着,就顺脚踹下了天上一块石头,在此小憩并抽了一袋烟。也有的说,清朝雍正年间朝廷派一大臣治河,拉来的石头多了,碰巧那年没发水,堆在了那儿。还有的说,离此地百里是明朝在皇帝面前很吃香的一个大太监的故乡,他发迹后在家乡修宅院,建花园,从南方征用了几十条船走京杭大运河转土龙河往家乡运石头。上天震怒,当夜,雷雨交加,船在风浪中全翻到了河里,后来,河水改道露了出来。不管怎么说,这里多年前就有了这座山。当然,在建材奇缺的平原上,也有人打过这堆石头的主意,曾经有人来挖过石头,但不是大锤砸了手,就是放炮崩死了人。老人们说,这石头是神仙、皇帝、贵人用的东西,凡夫俗子强占是要犯天条的,遭报应的。以后也就没人敢动它了。

有山就有庙。据说,解放前这里的庙叫送子娘娘庙。庙里住着几个尼姑,每日洒扫厅堂,收收香火钱,清修度日,倒也安宁,没发生过地道里钻出和尚,在禅房里与野汉子交合的事,在方圆几十里名声甚佳。来求子的虔诚有加,烧香磕头送上供钱后,还能得到老尼姑主持给的一包药,大包里面套着两个小包,用一黄一绿的纸包着,黄的女的吃,绿的男的吃,还挺灵验,基本上是一年之内大部分能怀上孕。“文革”来了,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首先上了山,先砸坏了娘娘的泥胎像,后把尼姑赶出了门。上山的红卫兵中有一个回乡探亲的南方医科大学的学生,也在这次革命行动中被师弟师妹们拽上了山,他把搜出的草药拿回大学实验室做了化验,发现里面有枸杞子、淫羊藿等催情药成分,宣布后炸了窝,尼姑们不仅传播迷信,还加之破坏计划生育的罪恶,于是,都被造反派揪回县城大会小会批斗。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揪出了一大串走资派,总斗尼姑一是厌烦,二是显着档次低,造反派们都忙着去斗书记县长或白坐火车,白吃饭到外地串联游山逛景去了。红卫兵司令部就勒令这五个尼姑在新改名的反修路上扫街,并由一个原来在早市上卖鱼的叫张五代的汉子看管。

在张五代他们的家谱里,并没有五字辈,五代是别称,说他们家历代当河工,到他这已是第五代。原籍是哪里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的祖爷爷是康熙年间跟着一个治河的官员坐着插着黄龙旗的官船从遥远的上游巡河过来的,据说,这祖爷爷水性极好,能在水下憋气两个时辰,是扛着沙袋堵浪窝的好手。官员离不了他,就在官船的后尾上搭了一个席棚跟着,一天供2斤小米外带两块老咸菜自己做饭,以便随时招用。康熙八年嘉谷土龙河发大水,他被官员带到了这里。但那一年因前期大旱,鼠害严重,大堤上老鼠钻的洞太多太大,张河工能耐再大也堵不住了,终于酿成了水漫北大堤,威胁京城,震动了天子的大患。一天,从京城方向驶来一条挂有“奉旨出巡”杏黄旗的大船,靠在山边,一吏部侍郎坐定娘娘泥胎前,两边站满了刀枪雪亮、盔甲鲜明的锦衣卫,一声“威武”过后,对跪在泥地上的治河官宣读了皇帝龙颜大怒时所下的圣旨,当场被摘掉顶戴花翎,押入了天牢。张河工没了去处,只能在此安营扎寨,在岸边结一草庐,每日里打鱼为生。鉴于他往日的名声,汛期里本地县衙也雇他为专堵浪窝的河工,待遇也比较优厚,几年下来也积攒了些钱粮。春天脱光了膀子挑河泥脱坯,秋天砍了几棵次生柳,张河工临河堤盖起了三间土房,说了一个当地女子为妻,算是成了家。据说张河工因常年在水里泡着,那个东西特小,不仅每每不能让内室尽兴,还难以怀孕,所以,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儿子,以后还是代代单传。一直到了张五代这一辈,上代品种不行,新苗更差,生得水蛇细腰,脊背上和肚子上还长满胎记。他在传宗接代上更不争气,28岁上娶了媳妇,中午加班,夜夜耕耘,直到四十多岁上也没见到一男半女,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无代”,意思是说从此无后代,绝户了从此后,张无代的名字就叫开了。

无疑,让张无代去看管小尼姑是最合适不过的。

谁知,当秋风把第一片绿叶吹黄的时候,有两个尼姑的腰身粗了起来,张无代竟然把尼姑弄怀孕了!这下引起了公愤。人们骂小尼姑淫荡,骂张无代流氓,更骂县里那帮造反派缺德带冒烟。老人们找到原来的街上经常打架斗殴,后来接了父亲的班在县中学敲钟巡夜,现在为县革委文教系统负责人的高钩子,骂他说让尼姑扫街,让张无代看管是浑蛋加三级,尼姑有孩子是伤风败俗,并威胁他说,以后他那病着的爹死了以后没人抬。高钩子害怕了,一边大骂张无代,想着这根正苗红的贫农也他妈不可靠,白白让他享了艳福;一边依从老人们的主意,找了人说合,把几个尼姑远嫁给了几个离城较远的农村老光棍。回头把张无代叫来骂道:让你去代表无产阶级对她们实行专政,你他妈倒当起皇帝,有了三宫六院了。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让他滚蛋。无代的老婆听说后毅然回了娘家,一番哭诉,娘家的几个亲兄热弟义愤填膺,挽胳膊,捋拳头,带上铁锹、镐头,拉着小板车,找到张无代痛打了一顿,还顺便拆走了他的三间小土房。

睡了尼姑,坏了名声,挨了两次臭揍,跑了老婆,也没有了房子的张无代无处安身,只得回到龙潭旁,住到了破庙里。有一天他正坐在大堤上发呆,读过半本《卦经》,在河滩上放羊的一个叫张三木的老汉对他说:你的前世是条花斑水蛇,与尼姑私通是犯了天条,命中该有一劫,要拜佛赎罪。张无代看看自己的身上,深信不疑,发誓要重塑此庙的娘娘金身,早晚三叩首,初一十五上鲜鱼供。从此他还真勤快起来,摸了鱼先给娘娘看,砍了青草晒干编成草苫子到集市上卖,挖了野菜腌成咸菜送到城里的小饭馆换成零钱存起来,省吃俭用攒了钱请人给神塑像。

方囊讲得活龙活现,柳枫听得也很入神,刚要说些什么,他的手机响了,是政府那边和他对口的张二牛副县长说下午开文化会,布置二月二龙抬头庙会演出的事,他们各自招来了自己的车,回县城了。

关于张无代,柳枫只当是听了个传奇。就在他们走后的这天夜里,传奇的张无代做了一个传奇的梦,就是这个梦将本无关系的柳枫的命运维系在了一起。梦里,张无代把早春的大鲤鱼做好放在了娘娘跟前的供桌上,磕了三个头后长跪不起,嘟嘟囔囔忏悔着自己的罪恶。后来他睡着了,梦中看见娘娘走下了莲花座,轻轻地对他说,放羊老汉说得是对的,你命中犯桃花霉运,这一劫快过去了。看在你给我重塑金身虔诚行好的份上,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今年8月要发大水,土龙河的一雄一雌两条龙要见面,你现在旁边的潭是雌潭,往上游30里,有一个雄潭要现形,地点是以北堤的一丛老红荆树为坐标,往正南四百步。当年乾隆爷下江南时走到这里,当地的一个州官趁着夜色送上了一箱珠宝,老爷子和苏州带来的一个绣女正在欢娱,谁也不敢去打扰。龙船上给皇上守夜的太监要独吞,御林军的军官们不干,两边打架争抢,珠宝掉落水下。人间的宝贝天上都知道,都是要派猛兽看守的。那时龙到水里去汇合了,虾兵蟹将也被他们带走了,趁这个没有看守的时候,你抓紧去,不要管堵浪窝的事。凭你的水性一定能捞上来,拿到了往南走3000里,过好日子去吧。记住,可不能看见女人用的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