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刑场在郊外的一座山坡前。

刑车缓缓驶来,停下,三名死刑犯被押下车,被带向行刑地点。

尽管已经三十一岁,尽管已经当了快一年的警察,李斌良还是第一次现场观看执行死刑,而且,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以特殊的身份来观看,看得这样细:从监舍提出到公判会宣判,直至刑场执行的枪声响起,从头到尾,一个环节不落。

录像机在他手里无声地记录下眼前的一切,他把镜头对着即将赴死的三名死囚,并且有意无意地在一个人的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一些。

这是因为,他认识他,说起来还有过一点缘分。

他叫季小龙,可李斌良习惯地叫他季宝子——那是他上初中时的名字。是他,虽然已经十多年没见面,可还能认出他,错不了,就是他。只是脸色比从前苍白了,下巴长出了胡须,人也比当年显老了,这都是时间和监舍生活的结果。此时,他被五花大绑着从录像机镜头前经过。

李斌良扛着录像机向前迈了一步,想录得更清晰些。这个上学时就打架出名的家伙,在被抓住前曾是全市闻名的恶棍,打起架来不要命。这次,就是因为拦路抢劫遭到受害人反抗,他恼羞成怒,掏出尖刀将人杀死。因此,他走到了罪恶生命的尽头。

此时,他在笑着,那笑容好像还有几分欣慰,一双眼睛贪婪地四下望着,透出对生的留恋。苍白如雪的脸颊好像涌上了一点红晕。他的目光友好地向每一个人无声地打着招呼,在做最后的诀别。

上初中时,他的名字叫季宝,同学们都叫他季宝子,后来他自己改了名,成了现在的季小龙。听人说,是看了香港一些武星的影片后改的。他认为自己是一条龙。

现在,这条恶龙即将被处决。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时,季小龙终于恶贯满盈。夺人性命,就要用性命来偿还,尽管这两条命并不等值。但,他罪有应得。

李斌良的录像机镜头从季小龙身上离开,转向刑场的全景。他看见负责警卫的几十名警察早已到达,一个个全副武装、神情肃穆地伫立着,几米远一个,站成一个近百米的半圆形,尾随刑车而来的围观群众被远远拦在外面。

季小龙被推下车,李斌良发现他仍然在笑,仍然在望着围观的人,友好地用目光打着招呼,而另两名罪犯已经魂飞魄散,下车时,两腿已经支撑不住身子,被民警像拖死狗一样拖下来。只有他还站得稳,眼睛还在向四下张望着,是对世界的留恋,还是期盼有什么奇迹发生?

没有奇迹。

山坡下面是一片沙砾。季小龙和两名同路人被刑警押到山坡前,让他们对着山坡跪下,背对着即将夺去他们生命的枪口。执行的命令发出,枪响了,一枪,两枪……

两名罪犯头上飞扬起红色的花朵,分别倒下了,该轮到他了。

李斌良听说过,有时,对于罪大恶极的罪犯,执行任务的枪手们会故意放慢扣动扳机的节奏,以增强其对死亡的恐怖。也许是一种错觉,李斌良觉得枪手此刻停顿下来。李斌良把镜头对准季小龙,准备录下他中弹的特写。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停顿时,季小龙的身体忽然动起来,双腿欲站起,挣扎着掉过头来,嘴也冲着自己的录像机动着,好像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

红色和白色的黏稠液体飞溅,季小龙一头栽倒在地。

李斌良愣了片刻,快步奔上前,把镜头对准倒在地上的季小龙:他死了,子弹从额头穿过,后脑出现一个洞,脑浆和鲜血混在一起流出来,看上去让人恶心。法医要进行检验,把尸体翻了过来。李斌良看见,季小龙的眼睛还在睁着,嘴也在张着,好像在对自己说着什么。

李斌良被这种表情吸引住了。季小龙死了,可他白纸一般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那放大的瞳孔好像仍在看着人,看着自己。他感觉,在季小龙凝固的眼睛后边,好像还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透过季小龙的眼睛在望着自己,从眼睛望到心里,望到心灵深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从心头生出……

“怎么,害怕了?走吧,人都死了,还录什么,怪恶心的,让他们收尸吧!”

一个人走过来,是秦荣,刑警队长,不,现在已经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了。他刚刚提拔不久,李斌良对他的称呼一下子还改不过来。

回到局里,李斌良又检查了一遍录像带,觉得录得挺好,死刑过程的重要环节都录了下来,还十分清晰。他匆匆写了一篇电视新闻稿,特别注意用了“罪有应得,大快人心”等字眼,最后连同录像带一起送到了电视台,并向电视台的编辑建议多用一些季小龙的镜头,尤其是被枪决的镜头,这会对一些不法之徒产生震慑作用。

然而,晚上市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李斌良并没有看到希望的镜头。宣判会上领导的镜头占了大多时间,特别是市长魏民慷慨激昂的讲话占了很长时间,季小龙的镜头只是闪了闪,还都是远镜头。后来听说,魏市长指示,电视宣传要注意导向,不宜渲染死刑的细节。

当天夜里,李斌良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刑场,又经历了季小龙被枪决的过程。梦境开始和生活中的真实经过完全相同,到结尾却发生了变化。李斌良看到,死去的季小龙躺在地上,眼睛盯着自己,躲也躲不开,那眼神空洞而又神秘,眼睛后边好像还有眼睛……忽然,眼睛动了起来,笑了起来,季小龙忽然活了,慢慢坐起来,眼睛盯着自己笑着,并慢慢抬起一双带血的手,接着又站起来……他恐惧万分,扭头四顾,发现警察们都不见了,自己的身后有许多妇女和孩子,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也在其中……她们都显出极度恐怖的表情。李斌良虽然十分害怕,可他知道绝不能退缩逃跑,不能……他一横心抓住季小龙带血的手大叫着:“你要干什么,你已经死了,你死了……”

他和他扭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