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午,高南翔提前二十分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等候公安局长带人来汇报。对于这位局长,他不能不提前作些了解,从秘书那儿得来的情况是,公安局长已是一位年届五十的老公安,据说他德、能、勤、绩也都不错,还有不少说起来让人为之感动的廉政事迹。高南翔相信这些都是真话,因为只有那些屁股很干净的人在上级面前才不阿谀奉承。那么,局长一定会说话算话,一定会很准时很认真地带人来汇报。高南翔来白鹤当书记,还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他不能不显示自己的认真和严谨,不能不提前到办公室坐着,这也是以身垂范的需要。

这天的报刊和信件都送来了,桌上码了一大堆,正好让他在这个等人的时间里阅读。他在圈椅里坐下来,最先还是看了看自己市里的《白鹤日报》,因为这里发生的事情将与他直接相关,他疏忽不得。既然在这里做官,最好对这里所发生的新闻事件都预先有个心理准备。

看完报纸,大篇文章里,他感到没什么新鲜事儿,倒是有一则小通讯让他想了一会儿,写的是千丘田乡一位叫周天好的副乡长为老百姓办实事,也就一百多字吧。他想,现在的基层就缺少这样的干部啊!什么时候他要去看看这个周乡长,跟他扯扯乡里的工作情况。这时候手机叫了,高南翔问是哪位,那边却笑着说:“你猜猜我是哪位。”

高南翔听不出这人的声音,他刚来白鹤不久,谁会和他这样随便调笑?声音似乎有点熟悉,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高南翔严肃起来说:“猜不着。有什么事你快说,不说,我挂机了。”

那边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你现在官架子不小了啊!”

敢和他继续这样说话的,肯定有特殊原因或者特殊关系,高南翔又只好谨慎起来说:“对不起,你是哪位,我实在是猜不出来。”

那边再哈哈大笑几声才说:“南翔啊,我是华仕成哪!”

高南翔一下子激动得站了起来,说:“哎呀,仕成,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打错电话了。你现在在哪里高就?还是我在县里工作时见过你一面哪!十来年了!”

华仕成说:“是的是的,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当时我断定你是老鼠钻酒瓶——前途光明、出路不大,没有想到你还会有今天,还会做这么大的官。我就在白鹤电视大学教书,教“古代文学”,业余时间研究《西游记》,熟悉我的人现在都戏称我是‘华西学’。最近我忙了一阵子,在网上对女性进行了大量的问卷调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从人性的角度来考察,吴承恩写得最成功的人物不是孙悟空,不是唐僧,也不是沙和尚,而是猪八戒。女同胞喜欢老猪,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是因为老猪喜欢她们。很多女同胞都说,男人要是都像唐僧、孙悟空和沙和尚,她们活在这世上真是太没有意思了!”华仕成说到这儿就十分关心地嘱咐起来:“南翔,别怪我没见面就在电话里不跟你说正经话,你当这么大的官,可要善待女人哪!自己的女人也好,别的女人也好,你都要善待,别学唐僧拒绝女人的亲近,讨女人们恨!”

高南翔也被说得轻松地笑了起来,说:“仕成啊,你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成果啊!出了一本这方面的专著了没有?”

华仕成说:“出了两本。什么时候见面,我送你雅正,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高南翔说:“那可是一份厚礼啊!是教授了吧?”

华仕成说:“去年刚晋的,就凭这个成果。要没有这两本专著,那是怎么也晋不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一叙?想你了!你约个时间吧。”

高南翔说:“你约吧。你是教授,在教授面前,我怎么好约?”

华仕成说:“还是你约吧!在这块土地上不由你发号施令,似乎是不顺理。”

高南翔说:“仕成啊,读大学时,你最恨的就是中国的官本位,怎么这么些年不见,你也入俗了?”

华仕成说:“那好吧,你既这么说,那就我约。”

高南翔说:“白鹤籍的,应该还有我们的大学同学吧?”

华仕成说:“还有。”

高南翔问还有谁,华仕成说,还有龙贻神。

高南翔说:“好像张召鑫也是这儿的人吧?”

华仕成说:“召鑫的事你还不知道?”

高南翔说:“当然知道!哪能不知道呢!”

华仕成说:“可惜召鑫到奈何桥那边去了。见了面我再跟你说说召鑫家里的详细情况,你听了会流泪的。”

高南翔正想把这个话题扯开些,尤其想问问张召鑫父母的情况,就来人敲门。高南翔只好和华仕成说再见。

拉开门,果然是公安局的人到了。他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把思想从华仕成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完全拔出来。

公安局的人坐下之后,高南翔问一位长者:“你就是胡局长吧?”

局长站起来,立正,很恭敬地回话:“本人胡勇。还望高书记多多指教。”

高南翔不冷不热地说:“别客气,坐!”

胡局长怕自己在下属面前被高书记冷落了没面子,就抢先跟手下人说:“高书记很忙,抓紧时间汇报吧。我主讲,有必要补充的你们再说。”

高南翔对胡局长这个安排点了点头。

胡局长将几本案卷摆放在面前的红木茶几上,说到哪儿翻到哪儿,有时还把案卷末尾的朱红手印有意亮给高南翔看,好像是深怕高南翔不相信。高南翔只是礼节性地斜一眼案卷,看见一块块血色的手印。他没有必要看得太细,他应该相信公安局办案。作为市委书记,他的任务应该是通过管人去管事!

听过了汇报,高南翔觉得宋春兰被糟蹋的经过,和宋春兰控诉书上写的没有出入。高南翔一边听着,面前就出现了那张少女可怜的泪脸,那张枯死的桐叶脸,仿佛宋春兰又站在他面前大哭着乞求他……

胡局长放下手里的案卷,深深地吸一口气,看上去,显然是心情太复杂的样子。他又拿起另一本案卷,眼睛慢慢地红润起来,看着高书记说:“人啊,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现在有些有钱有权人已经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由过去的嫖娼到金屋藏娇,现在他们又由玩大学生处女到玩中学生少女。”胡局长说着,声音越来越刚硬,手和嘴唇就都打起颤来,显然,他动情了。说过这么几句,胡局长停了,他要看看高南翔是个什么神情。

高南翔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仿佛被压抑得难受,要挣脱一种什么束缚。他抑制着内心的翻滚,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对胡局长说:“你继续说吧!我听着!”

胡局长又挽了衣袖,一边翻着案卷,一边很熟悉地说:“宋春兰被糟蹋的案子发生在白鹤市猪狗冲。“猪狗冲”这个名字虽然丑,但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是白鹤市有钱人最高消费的场所,大款、老板、贪官都在那地方出入,那里成了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关于猪狗冲的传闻,高南翔一到白鹤就听人说过一些,说是有几家宾馆简直就是有钱人犯罪的保险箱,他们专门为那些有钱人提供处女、少女,听说有一所乡中学还有人专门把女学生成批地骗到城里来送给这些有钱人过兽瘾,自己从中捞一笔可观的介绍费。有的小酒馆老板和一些做人贩子生意的,也在为这些宾馆提供处女、少女赚钱。

胡局长在汇报中没有涉及这些具体内容,高南翔想,这大约与本案无关吧,也没有细问。胡局长只是说宋春兰就是在锦秀宾馆八楼被太洋公司老总皮革苏糟蹋的。诱骗宋春兰的是一家兼做皮肉生意的小酒馆的一对夫妻。

高南翔听到这儿,把手里的记录本重重地丢在桌上,瞪着胡局长说:“干这些坏事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抓?这样的人你们都不抓,还要我们公安干什么?”

胡局长见高南翔黑脸骂人了,就说:“高书记,你别激动,你把汇报听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高南翔瞪着胡局长,胡局长继续说:“干这些事的人,凡是证据确凿的,我们哪能不抓呢?当然不包括皮革苏。皮革苏我们当然也是要抓,但是,市政府有主要领导要保,我们不好下手。虽然现在是法治时代,我们可以独立执法,但是,我们的工作哪离得开政府支持?我们真要和政府过不去,那是马过独木桥——寸步难行!”

高南翔说:“今天没有外人在场,你们告诉我,市政府到底是哪位主要领导要保这个皮革苏?”

从胡局长到办案人员,都一下子默然了,各自的眼神都在空中扑腾。

高南翔说:“你们说出来不要紧的。我绝不会说出去。”

胡局长听高南翔这么说,又看了看高南翔说:“其实,高书记你心里清楚。”

高南翔不愿再在圈子里面转,就说:“你说,是不是万代市长?”

胡局长朝高南翔翘了大拇指说:“书记你高!”

果然对了高南翔的预感,但现在胡局长这么说出来,高南翔又不免有些惊讶:是什么人都好办,为什么就要是万代市长呢?在高南翔来白鹤市任职之前,上几届班子就是因为党政一把手各划各的船,结果下面也跟着画线站队,上上下下四分五裂,谁都没有个好结果;其实,大家还是都干得很辛苦。这是个很沉痛的教训。他在上任之前,组织上跟他谈话时,要他到白鹤后特别要注意的就是班子的团结。刘伯更是一再交待他:“小高啊,现在我们的领导班子越来越年轻,学历也越来越高了,这是好事。但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还不真正懂得战友情。你们在一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注意,从目前情况来看,也是一个普遍的问题,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当时高南翔没有答上来。刘伯说:“就是一个团结问题!白鹤市上几届班子其实工作也没有少干,结果却闹出那么多乱子,谁都没有得到甜头。从某种意义上说,搞好团结和干事业同等重要。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你这回去白鹤任职,我相信你会搞好班子团结,把工作干好。”高南翔还清楚地记得,上任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兰萍睡在一个枕头上也说过这方面的话题,兰萍说:“你到白鹤任市委书记,刘伯是起过伯乐作用的,你一定要记住刘伯的话,做一匹千里马,和市里班子搞好关系,尤其是要和市长搞好关系,起码不要让别人打刘伯的嘴巴,让刘伯丢面子。”

高南翔知道自己的个性很倔犟,也就有些担心自己搞不好班子的团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万世耿原是副市长,刚刚才代市长。组织上安排他到任后才开会选举正式市长,这是领导们留给书记的最好法宝啊!难道这个法宝要让他用不上吗?难道这个法宝要被砸掉吗?

高南翔把刚丢在桌上的工作记录本又拿来随便翻了翻,心里说:我就怕市长自身出什么问题。要是市长本身出了对不起老百姓的事,那我就得在市长和老百姓之间选择老百姓!

公安局的人眼睛似乎很毒,好像已看出了高南翔复杂的内心,但他们不说话,等待高南翔表态。在人与人之间打交道,悄悄地看着别人的言行是十分聪明的事情,就像打伏击战一样。

高南翔想了想说:“一个太洋公司的老总,难道就有本事把我们一个白鹤市长的喉颈给卡住了?”

胡局长有些深远地笑了笑,说:“书记,我们今天的汇报,可没有提到市长半个字的不是啊!”

高南翔对胡局长带城府的样子有些不满,也深沉地笑了笑,举重若轻地回了一句:“那就我这个当书记的在背后说市长的不是了!”

胡局长的脸刹地一下红了,知道自己的话无意中出了漏洞。高书记这句回得有多重啊!他想不到刚过不惑之年的高南翔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此刻却这么劈头盖脸地一刀剁下来,让人似乎难以招架。胡局长马上站起来,立正。同来汇报的两位干警也都跟着起立,立正。胡局长说:“高书记,我们万万不是这意思。我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你是全市的一把手,我们心里非常明白。我们保证和你保持一致!”

高南翔转而轻松地笑笑,他对自己的这个震慑效果是满意的,但他正眼不瞧局长,只是用手掌朝胡局长挥了挥,作出叫他坐下的示意,说:“你们坐,你们坐!用不着这样。你们要是不尊重我,能这么认真、详细地给我汇报这些情况吗?”局势又被缓和过来。

胡局长明白这是在安慰他,但还是马上点头说:“是啊是啊!一般像这样牵扯到市里领导的案子,我都会叫副职来汇报的,我本人是不愿意涉及的;别人来汇报,我在后面还算有个余地,我自己冲在最前面,就没有周旋余地了。我们也是伸脚碍娘,缩脚碍爹啊!现在会议上听进去,酒桌上说出来的人多哪!像你高书记这样能守得住嘴巴的领导还有多少呀!”

高南翔说:“你就给我戴高帽子了?你不给我戴这个高帽子,我也不会说出去!我话还没有说完呢!皮革苏和万代市长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你们查过没有?是不是有这个关系?”高南翔的大拇指和食指很快地搓了搓。是在数钱。大家都看着笑了。公安局的人长期搞案子,捉摸人成了习惯,一看高南翔做数钱的动作那么娴熟,心里又对高南翔有了另外的想法:这新书记往后只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交锋,胡局长已经感到高南翔不是他预先估摸的那个分量,这是个有些复杂的人,自己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他担心下手回话出漏洞而留下什么把柄,就自己来回答高南翔说:“现在人民都说这个领导有经济问题,那个领导也有经济问题,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儿,都只是猜测而已。”

高南翔明白胡局长心里在想着什么,说:“胡局长,那照你的意思是,这个皮革苏和市长没有这方面的关系?”

高南翔又给局长喂了一勺辣椒汤。这叫他怎么回答好呢?他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三十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局长,今天却老挨这年轻书记的暗巴掌。他看出来了,在高南翔面前走路是要用点功夫的,恐怕只有老老实实地说话办事才能讨他的喜欢。胡局长改变了口气说:“高书记,涉及钱的事儿,就这么个力度是弄不出来的。一则,领导们受贿案子是纪委、检察院办,我们用不着狗拿耗子;二则呢,这类案子如果不是内部闹开,谁问得出来!谁不知道是铁板一块?办这类案子,无论哪一级办都是要遇到困难的!你以前在省里工作,这方面比我们更有见识。”胡局长不说万代市长有经济问题,也不说他没有经济问题,终于不露痕迹地把球踢给了高南翔。

高南翔想了想,说:“好吧,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听你们汇报了一个下午,应该说该你们做的工作还是做了。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们,我现在时时都有宋春兰这张泪脸刻在我心里。这桩案子我是不会放过的,我先给你们交个底。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得罪领导,那也好办,暂且把与领导有关的事撇开,从今天起,你们先给我做一件事:大会小会上你们就大张旗鼓地说,我这个新来的书记坚决要依法制裁皮革苏!这总可以吧?你们有什么困难没有?”

胡局长马上明白,这不过是书记叫他们虚晃一招,没有什么难处,答应了。

汇报结束,走出高南翔的办公室,公安局的人议论起来。一个说:“局长,你都满头大汗了。”胡局长说:“这个书记啊,我还以为他年轻,是写材料的书生呢,不一般哪!你们以后和他打交道可要多小心。”一个说:“高书记要我们做这些事,布的是个什么阵?”胡局长说:“你想不出来?应该不难想到吧?你回去好好想想就明白了,我跟你说白了就没有意思。”一个说:“高书记要我们点火了!万一前面扑火的力量太大怎么办?”胡局长说:“怎么办?谁能告诉你怎么办?自己放尖耳朵,仔细听着炮弹飞来的方向!该卧倒时卧倒,该匍匐前进时就匍匐前进,该跑时跑,该放枪时才放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