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旧帽遮颜

回县城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下来。韩江林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局长们坐在木头林立的教室里开会的情形,局长们望着洞开的预制板,似乎感觉危楼在风中摇晃,一个个脸上浮现惊悚的表情,如坐针毡般不安。强烈的现场感一定会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韩江林自言自语一句,看你们以后谁还敢不重视工程质量?

为了增强会议的效果而让局长们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在心灵上造成强烈的恐惧,这也是拿生命在开玩笑,韩江林于心不忍,于心不安,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做这样的糊涂事。好在局长们具有高度的责任心和政治素质,面对事故能够识大体,顾大局,冒着危险听从韩江林的安排。如果哪一位局长以老迈老,不听从韩江林这种危险的安排,势必会影响韩江林的威信。想到这里,韩江林又为白云有这么听话的领导干部而倍感欣慰。

在望城坡的三叉路口上,韩江林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潘仁达的电话,笑着问,潘大局长是不是想犒劳大家一下?

潘仁达说,韩县长在,哪里轮到我说犒劳呀,我一年难得和县长吃一顿工作餐,不知道县长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换一个名义把吃饭的事情说出来,听起来就耳顺,随时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是潘仁达的长处。

韩江林想到事故发生的特殊时期,加上组织正在考验他和苟政达,凡事万分小心为妙。如果进饭店大吃大喝,闹哄哄的气氛不好是一方面,万一被好事者捅到上面,虽然不会影响到政治前程,也有可能带来麻烦事。官场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烦事多了,给对手留下的把柄也多。韩江林不像有些领导,只考虑个人的利益,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个人摆高势态不说,连带部下跟着受苦。事实上领导永远有吃的机会,一般的干部要吃还得有名目,领导一摆高姿态,最终结果好处都让给领导了。韩江林为了让大家觉得他通情达理,不影响属下们相互犒劳一下,找了个借口,说还有接待任务,以后再找个机会犒劳大家。

潘仁达说,那就得罪了。韩江林挂了电话,对小刘说,送我回家,晚上我还要赶一个重要材料,喝杯酒就搞不成了。

车驶过大街,车灯映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韩江林叫了停车。车悄然地靠近杨卉身后停下。韩江林摇下车窗,望着杨卉奇怪的装扮,问,小卉,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杨卉抬起头,举手揭起了遮着前额的牛仔帽,怔怔地看着韩江林。韩江林下了车,叫小刘先回家。小刘走后,韩江林问,你怎么这身打扮?杨卉回过神来,双手绞在身后,摇头晃脑地看着韩江林,脸上浮起顽劣的笑容,咱罪人一个,平时闭门思过,出门无脸见人,草帽遮颜过闹市,不知春夏与秋冬。

韩江林担心杨卉情绪不佳,在街上有过头的表现,直截了当地问,还没吃饭吧,走,我请客。招手叫了一辆出租,不管杨卉答不答应,把杨卉拽上了车,说,花桥茶楼。杨卉手臂被韩江林拽痛了,上了车边揉边抱怨道,这么野蛮,抢人呀还是怎么的?

抢人怎么啦,报警呀。

杨卉蹶起嘴说,抢人也不要抢一只破鞋,抢个黄花闺女算你有本事。

韩江林瞟了司机一眼,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杨卉。杨卉还想说什么,碰上韩江林苦大仇深的目光,赶紧闭上了嘴。

在花桥头下了车,杨卉望了茶楼一眼,极不情愿地跟着韩江林上了台阶,抱怨道,饭还没有吃,喝什么茶?

韩江林语气柔和下来,问,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吃饭?

我要到蕾蕾那里吃饭,不是被你抢人抢来了吗?

韩江林笑着说,我也还没有吃饭,咱俩同病相怜。

杨卉鼻子里哼哼,道不同,不相与谋,跟伟大的韩江林,韩书记韩县长扯上咱俩,小女子前世有缘了。

花桥上人来人往,韩江林生怕杨卉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紧走几步上了楼。

欢迎光临。迎宾小姐身着一身民族便装,朝客人点头哈腰,脸上挂着浅浅的职业微笑。民族服装穿在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身上,别有一番情韵。韩江林心想,要是白云服务场所里的服务人员都身着民族服装,对入夜的白云,倒是一道瑰丽的风景。杨卉眉头紧锁,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待上了楼梯,韩江林附在杨卉耳边悄悄耳语,你能不能像服务小姐那样开心一笑呀?

杨卉冷冰冰地回敬道,好呀,在这个社会上,什么都是讲价钱的,你付费,小姐微笑,如果你愿意付钱,我十分愿意为了县长大人当一回小姐,将三陪进行到底。

韩江林碰了个软钉子,噤声不语。目光透过朦胧的花格窗,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韩江林惊讶得张大着嘴,呛了一口楼道的冷风。待他看清了孙浩对面的人,韩江林越发惊讶,心想,他怎么会和陈老太在一起?

说起陈老太,在白云算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名人。陈老太年纪不算大,四十来岁,白云街坊间却呼他陈老太,意即表示尊敬。但又不是纯粹的尊敬,而是怀着恐惧的意思。陈老太原有学名,刚从学校失学出来,做了几年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件是元宵节中,白云地方青年与与武警中队年轻战士发生冲途,武警战士开枪打伤了一名地方青年,陈老太于混乱中振臂一呼,号召白云青年把警营足足围了一晚。这件事情惊动了省里,调查下来,却是年轻的武警战士违规使用武器,部队把中队长和指导员解职了事。另一件事是一名在白云街头颇有恶名的壮汉劫持了一名少女,满街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恶汉把少女劫上班车。陈老太闻风赶到,堵在班车前面,要求与恶汉单挑。恶汉看着单薄的陈老太像玩杂耍的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禁不住怒从胆边生,放下少女跳下车与陈老太单打独斗。恶汉一下车,班车轰地开走,少女得救。陈老太原本是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待恶汉下了车,他好趁机溜走,但恶汉把所有的怒火都转移到他身上,缠得他脱不开身。瘦猴似的陈老太只得硬着头皮的和恶汉周旋。恶汉把手里亮晃晃的刀子舞得呼呼生风,让远观的人替陈老太捏了一把冷汗。在这场实力悬殊的颠峰对决中,恶汉依仗实力玩的走马桩,陈老太玩的风飘柳。尽管陈老太身手灵活,还是被恶汉缠住,手臂上划了一刀,鲜活直流。如果不是警察及时赶到,制服了恶汉,陈老太肯定命丢黄泉。陈老太的这一义举被上级授予见义勇为英雄称号,也为他在白云赢得了很好的名声,街坊青年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陈老大,久而久之,他的学名倒是很少人提起了。渐渐地,街坊邻居有个摆不平的事情,大多找陈老大出面。说来也奇怪,不管多难办多难缠的事,只要陈老大一出面,事情往往迎刃而解。在街坊眼里,陈老大成了白云坊间领袖式的人物。社会领导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社会领导,由社会组织任命的,比如白云的书记县长之类,一种是自然领袖,在民间靠公平办事自然而然地积累起来的威望。陈老大这类人,则是靠自己的壮举而获得的威望。现在,陈老大经营着一间小小的婚姻介绍所,为白云姑娘找到了许多沿海的如意君郎,玉成了许多好事,陈老大的级别也提升了,被人们尊称为陈老太。可是,坊间议论陈老太,似乎缺失了陈老大先前的侠义,缺失了人们先前认定的古道热肠。还有人说,陈老太的婚姻介绍所,其实是从事婚姻卖买的中间机构,甚至为拐卖妇女的人牵线搭桥。陈老太和历届白云的书记县长都混得很好,就是对韩江林,在路上遇见,他也着意表现近乎,但韩江林不喜欢他的满嘴黄牙,更不喜欢他的市井气息,对他爱理不理的。最近,令韩江林感到奇怪的是,在白云政府与民间发生的利益纠纷中,几乎都有陈老太的影子。韩江林不明白他在其中充任什么角色?领袖的角色?好像没有那么明显,利益代理人的角色?陈老太并不显山露水,只是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影子。

陈老太和孙浩在一起,韩江林并不会感觉奇怪。孙浩现在是发展改革局局长,也就是原来的计划委员会。发改局被称为天下第一局,手里掌握着县里的项目、资金等重要资源,陈老太依靠孙浩而获得项目,这是有可能的。他们的神情令人觉得奇怪,头靠着头,神秘兮兮地议论着什么,十分亲密的样子,有一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陈老太是为什么项目与孙浩牵线搭桥?还是与孙浩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韩江林放慢了脚步。一名穿着旗袍的靓妹款款地过来,向韩江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生,楼上请。韩江林收回目光,跟在杨卉身后上楼,目光盯着杨卉娇好的身段,脑海里却蹦出一句古语,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如果在这种场合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未免也有些胆大妄为了吧。

转念一想,最不安全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自从有了间谍这一行业,人们喜欢把密谋活动放在公共场所。在私密性的场所,间谍们装上窃听器能够一劳永逸地获得情报,而在公共场所即使能够窃听到情报,也需要守株待兔一般费尽时日,而且窃听到的内容,绝大部分是人们谈情说爱,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要把有价值的信息从垃圾信息中提取出来,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在三楼一处清静的包间坐下,韩江林脑子被这桩事缠着,显得有些恍惚。杨卉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江中落在江中迷蒙的灯火,默然不语。韩江林见冷落了杨卉,赶紧说,小姐,你们这里有些什么填肚子的,上两份来。

服务小姐说,桌上有单子呢,我们这里茶点很丰富的。韩江林打开菜单瞟了一眼,推向杨卉,需要什么,你点。

杨卉头托着下巴,木瓜似的头一动不动,你点,又不是我买单。

韩江林操着杨卉喜欢的点心,点了两样。服务小姐问,请问你们喝什么茶?韩江林看着菜单,又看了一眼杨卉,忽然想起和杨卉在南原咖啡厅里喝茅台酒的情形,心里热了起来,问,小卉,来一瓶茅台怎么样?

杨卉又是干冷的一句话,要喝你喝,这里没人陪你。

韩江林被呛了,不点茶,而是点了一瓶红酒。服务小姐准备离开,杨卉说,小姐,来一壶茶,两份炒粉。

炒粉是韩江林最喜欢的小吃。杨卉点炒粉,把韩江林凉下去的心又温暖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不用,点给我这小胖猪吃的。说完,杨卉嘴角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微,不待韩江林反应过来,杨卉很快又是木瓜的表情。小胖猪是韩江林小时候给杨卉取的绰号,过去他们在一起时,杨卉时不时得意地自称小胖猪。这个绰号的出现,似乎把隔在韩江林心里的篱笆抽掉了。他打量着杨卉,脸因为憔悴而略有些苍白,目光不时地流露出一丝儿幽怨。韩江林不由得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体贴地问,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吃晚饭?

不想吃。

朱明呢?

在我心里,那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别再跟我提他。

杨卉转过头,与韩江林四目相对,眼睛里的内容复杂起来,时而像小老鼠一般惊惧,时而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带着一点直露和大胆的挑逗。

韩江林避开杨卉的目光,幽幽然一声叹息,一失足成千古恨,都是我的错,把我们的感情生活弄得这么糟糕。

杨卉收回目光,双手放在茶几了绞着,凄然一笑,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药。

韩江林目光落在杨卉的手上,纤长的手指缺少血色,但素净如玉,十分漂亮。一直以来,韩江林因为心里把兰晓诗比作天仙,杨卉在他心里就是凡人了,但这个凡人妹妹却有着一双的玉手。十指如葱,韩江林读到这种语句时,就会想起杨卉。曾经有一次,他读到有关手模的事情时,还跟杨卉开玩笑说,杨卉,你完全可以当一个手模。杨卉笑着回应他,我才不想当什么手模,我只想摸着哥哥的手,把哥哥服侍好,此生就满足了。在杨卉照顾他和养父生活的那一段时间,杨卉的手变得粗糙起来,不再玉润珠圆不再光彩动人了。没想到要几年以后,杨卉的手重新焕发出光泽来。

漂亮吗?杨卉把手举起来,做了一个兰花指,展示给韩江林看。韩江林抬起手想去捉住那只玉手,杨卉闪了回去,藏在茶几下。瞪大眼睛看着韩江林说,韩县长,请你自重一些,你不会是见到女人漂亮就动手动脚的吧。

韩江林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是什么人,我心里当然清楚,包括你有几根花花肠子,就像你说的,也许是看得太清楚了,我们之间才没有缘,唯一的缘也就是在看不清楚的时候发生的,不是吗?

杨卉冷言冷语,把他们的事情说得像别人的事一样,韩江林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杨卉说,当时,我曾经天真地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少女的梦就像一只玻璃瓶子,一碰就碎,是一朵温室里的花,属于见光死的。

意思你说的话都是假话喽?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有的语言都有特定的语境,即使你结了婚,我仍然做着美梦,希望有一天你和兰晓诗离婚后,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投怀送抱,与你厮守终身,现在你是单身,我遭人遗弃,办好手续就变成单身,但是,我要是对你投怀送抱的话,社会上的人还会笑掉大牙,说我们是一对疯子,江林哥如日中天的官运只怕到此为止。

韩江林尽管反感杨卉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你以为我请你喝茶,就是想听你说这些吗?

杨卉冷笑道,当然不是,你是白云即将选举上任的县长,我是白云人见人恨的过街老鼠,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见我,是不是想向我勇敢地表示,你韩江林仍然是有情有义的人?

韩江林轻点一下头。

杨卉哈哈大笑起来,说,别自恋了,我不是你自恋的证明人,你还从来没有学会怎么地爱一个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其实我可以做一个好妻子的,你不知珍惜,兰晓诗不是一个好妻子,但她实际上是一个好女人,你也把她放走了,罗丹是一个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你也不知珍惜,在你心里情总是让位于理,让位于所谓的义,实际上就是让位于你的需要,所以你永远也不会体会和珍惜真情,遗憾的是,经过了许多事情,我才想明白这些道理,就像作为朋友,你可以为我两肋插刀,却永远不可以拥我入怀一样,我杨卉白白地在你身上浪费了许多时光。

一席话让韩江林后脑勺发麻,周身发凉。韩江林也想过这些问题,只是他把一切都归结为没有母亲教导的结果,现在看来,根子还是在自己身上,三十多年的生活历练,他还没有学会怎样去爱。没有学会爱,也就不会拥有爱。其实,他对杨卉还是有企图的,这种企图就是杨卉原来对他的一些承诺,以及他对于真情的渴望。但是,在爱情上,他又是不敢于承担责任的,就像杨卉所说,他邀请杨卉,因为内心渴望真情,但真情一旦与现实发生碰撞,他就落荒而逃。想明白了这些道理,终于发现在杨卉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墙,眼前的杨卉已经对他心如死灰,他再也不会看到温暖的眼神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可以这么相望,却永远也不会穿墙而过了。

真情是多么容易丢失东西啊。韩江林默默地想。

服务小姐端茶上来,韩江林把着茶杯放到鼻前,轻轻闻了闻,赞道,嗯,香味宜人。杨卉端起茶咕噜一口喝了,鼻子一哼,还好茶,还香气宜人,骗谁呢?喝茶需要清心淡雅的气氛,那茶才喝得出味道来,我俩把一杯清茶泡成了苦菜花,你还觉得喝出味道吗?

一番话把香茶飘起的一点宜人芳香搅浑了,韩江林兴味索然,说,你就不能暂时不要提不开的那一壶,好吗?

一个堂堂的县长,一个心机如晦的县长,壶壶都开,还会有哪一壶不开?只有我这只烧火都不燃的破鞋,躺到街头狗都不闻的贱货,还有哪一壶烧得开?

韩江林瞪着杨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她今晚成心跟他过不去,有心搅局了。上次到家里去看她的时候,已经被她戏弄了一回,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沉静,她的心态会有一个转变,没想到今天仍然是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服务小姐端炒粉上来解了围。韩江林接过炒粉,也不管杨卉,气乎乎的埋头自顾狼吞虎咽。

杨卉也饿了,端着炒粉大吃,好像在和韩江林比赛。两人像少年时一样几乎同时放下盘子,吞下最后一口炒粉后,长舒一口气,异口同声地说,好了。

这一声长叹似乎把两人带回到青春时代的美好时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韩江林正要指着杨卉嘴角的粉线说什么,杨卉的脸拉长成一张马脸。在过去,杨卉总是拿起纸巾,伸过手来轻轻拭净他的嘴角。

手机铃声打破了韩江林的幻想,打开一看是二郎神的电话号码,立即恭敬地说,二哥,好久不见,有何指示?

二郎神在电话里说和几个朋友到了白云,邀请他到花桥茶楼喝茶。韩江林笑了起来,说,咱哥俩英雄同路,我现在就在花桥茶楼。二郎神问了韩江林所在的茶房,不等他说什么,马上挂了电话。

韩江林赶紧交待小姐收拾,还想交待杨卉几句,让她知事体,不要意气用事。话还没有出口,二郎神像一阵风地刮了进来,看见韩江林和杨卉单独在座,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莽撞,老弟和财政局长亲自安排工作,打搅了。

杨卉的眼睛在二郎神身上停了一下,渐渐地亮了起来,问,哥,这位是?

二郎神拉开杨卉近旁的椅子,落落大方地坐下,在下杨勇,早闻杨卉局长大人的名声,今日得见,果然气质绝佳。

杨卉的脸忽地红透了耳根。

韩江林正要把二郎神介绍给杨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撒了进来,郎老板又在夸美女了,你们宁可相信牛魔王的鬼话,也不要相信二郎神的神话,他夸人是黄鼠狼给鸡年拜。

在公众场合把女人与鸡扯在一起,听起来很是不雅。二郎神瞪着林香玉斥责道,放肆,我的野蛮经理,你不看看在座的人是谁,她是白云县财政局的杨局长,是真正的财神,我这位二郎神是山神、野神,要穿衣吃饭还得向她烧香佛拜。

林香玉轻轻哦了一声,见韩江林在座,马上欢欣地靠着他坐下,伸出纤纤玉手和韩江林一握,立即反客为主,替随后走进来的一对青年男女拉开座位,把韩江林介绍给他俩,这位是韩书记,南原市最年轻的组织部长和副书记,这两位是我们公司的合作者,香港创意集团的曲老板,这是他的女朋友,王小姐。

大家见过面,又是一番客套。韩江林注意到林香玉穿了一身牛仔服,显得精明而干练。韩江林问大家喝什么茶,林香玉抢过话头说,在大陆茶酒不分家,茶楼其实卖酒的多,喝茶就是喝酒,我看今晚大家都有兴致,痛快喝几杯,怎么样?

曲老板说,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林小姐今晚是不是想把机会让给年轻英俊的韩县长呀?

林香玉也不回避,一双火辣辣的的丹凤眼瞄着韩江林,改革开放给很多人创造了机会,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帅哥敢不敢抓住机会呀?

在大家轰然的大笑声中,杨卉睁大眼睛狠狠地瞪了韩江林几眼。

客人主动提出喝酒,韩江林不敢含糊,考虑到女士在座,客气地问,女士喝什么酒?

白酒,小姐,先来三瓶茅台。杨卉毫不客气地当起了主人。林香玉一怔,翻着白眼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不敢再胡闹。

杨卉说,我江林哥老念杨勇哥哥怎么的好,听得我耳朵起了老茧,果然是一位潇洒哥哥,幸会幸会。

二郎神把握不准韩江林和杨卉的关系,打量了一眼韩江林,又看看杨卉,笑着说,咱们都是提倡中日友好的人士,就这么互敬互夸吧。

林香玉的野性上来,揪住二郎神的话柄,拖长声音说,中——日——友——好,呵,中日当然友好喽,。她故意把日字说得重重的。

一番话把二郎神闹得满脸通红,赶忙替手下的经理说情,我们刚才和客户见过面,林小姐多喝了几杯。韩江林本来对林香玉颇有好感,这番粗俗的话破坏了先前的美好印象。

酒端上来,小姐正在用小杯倒酒。杨卉刚才被林香玉说了几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有气,狠劲上来,大声说,要喝就喝个痛快,换大杯。

一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再多说话。等到大杯上来,小姐把酒杯倒满,韩江林看着满满的酒杯犹豫,正想着如何喝下去,旁边的林香玉端着酒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侧目看杨卉,嘴角挂着一丝坏笑。原来杨卉是有意的。

二郎神请韩江林说话,韩江林请二郎神说话。二郎神也不客套,祝曲老板发财,祝韩江林高升,祝女士年轻漂亮,青春常在。

干,杨卉和大家碰过,豪爽地说了一声请,咕噜一口气喝干,轻喘了几口,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压酒。端庄而苍白的脸涨成桃红而变得妩媚动人。

二郎神为难地说,一口气喝干,我二郎神今晚肯定会云里雾里,变成仙人了。

杨卉放肆地格格大笑起来,说,我倒是想变成仙人,解脱尘世的苦恼,和二郎神哥哥遨游天空,自在快乐。

曲老板和王小姐客随主便,尽管喝不下,仍然灌了一大口。韩江林见他们实在为难,替他们解围道,一国两制,一国两制,曲老板是香港老板,可以不受大陆法律和风俗约束,请随意。

曲老板和林小姐感激地把酒杯放下。杨卉盯上了林香玉,挑战似地问韩江林,你的林小姐是大陆人,该没有理由不喝吧?

她话里有话,话里有气,韩江林不敢和她较劲,只得鼓励林香玉,慢慢喝,别急。

林香玉凤眼瞟着韩江林,韩书记,要是我喝这杯倒了,你可不能放下我不管啊。

韩江林正想说什么,杨卉抢过话头说,当然,我江林哥哥现在是单身,又最能怜香惜玉,保证能够实现中日友好。她把林香玉刚才的话回敬过来,林香玉见势头不对,不敢再接招,把杯酒凑近红唇,慢慢地深喝了一口。

二郎神为了替林香玉解围,高举酒杯,大喝一声,看我的,把酒朝大嘴猛灌一气,喝了个底朝天,还把杯子倒举着,一滴酒也没有滴下,得意地说,看看,滴酒不剩,这就是水平。

韩江林不得已,也喝干了杯中酒,酒落肚底,一股火腾地从心底涌上胸口,堵得他心紧,眼睛迷离地看着杨卉,想起送走兰晓诗的那天晚上,杨卉请他喝茅台的情景,杨卉提出大杯喝茅台,是不是有意让他回忆已经逝去的那一夜温存?

喝完两杯,杨卉再叫了一杯。两位香港客人不胜酒力,提出先行退场。二郎神也不强留,送他们下了楼,又回到房里。林香玉喝得浑身发软,有意无意地把身子朝韩江林身上靠。杨卉并没有熄灭战火的意思,叫服务小姐继续倒酒。

倒,倒,我陪你喝。二郎神兴致上来,豪爽地指挥服务小姐满上,说,杨局长,老哥陪你喝,血战到底。

好,咱们兄弟妹血战到底。杨卉和二郎神碰杯,猛灌一口。

二郎神朝杨卉树起大姆指。韩江林真没有想到,外表温顺的杨卉还有这么粗放豪气的一面。

林香玉依在韩江林肩着,哼叽道,韩书记,今晚上是第二餐,我喝醉了,不喝了。

韩江林挺直身子,让她依靠着,说,好,不喝了。

你会不会怜香惜玉,今晚上你要保护我啊。

韩江林不知道怎么回答,圆桌对面杨卉和二郎神谈起什么事情,杨卉饶有兴趣地倾听,不时地笑得前仆后仰。一会儿又见杨卉脸沉下来,挨近二郎神诉说什么,韩江林侧耳倾听,杨卉原来因为自己的事情在向二郎神诉苦。说到动情处,杨卉一泪鼻涕一把泪的,凄凄切切,弄得二郎神戚戚然,说,天还没塌下来,天塌下来哥替你顶着。

杨卉说,老哥,妹妹先谢你了。

二郎神轮着醉眼看着杨卉问,你认不认我这个哥?

认,认,杨卉握着二郎神的手唱起来,大哥大哥你好吗?

二郎神想了想说,老妹,前面的事,哥替你摆平,后面的路,还得你自己好走。

杨卉感动地轻咬朱唇点点头。

二郎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妹,凡事要用脑子,想办法调动资源,天下哪会有过不去的坎,趟不过的河?

林香玉撤娇地说,韩书记,能不能送我一杯水喝。韩江林见桌上的茶壶已空,服务小姐已经出去,赶忙起身出门叫服务小姐送水。他走进屋时,二郎神指着他说,老弟,你太不仗义,这么好一个妹妹,你居然不保护好,让她受苦受难。

杨卉压下二郎神的手,这不怪我哥哥,只怪妹妹没有本事,让江林哥担惊受怕,受到牵连。

几千块钱,球大的事情。二郎神激愤地说。

阴沟里翻船。

哥是搞建筑的,把阴沟给它平了。

好好,把阴沟给平了,林香玉鼓起掌来。大家都听出了话里的异味,奇怪地看着林香玉。林香玉被看得不好意思,站起来挽着韩江林的胳膊,娇滴滴地说,韩书记,我问你一个问题,杨局长说你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倒要考一考你,是不是真的不解风月,不懂怜香惜玉。

韩江林被林香玉缠着,斜眼杨卉,见她和二郎神相见恨晚的样子,也不打搅他们,让林香玉拽着出到廊上,清凉的河风迎着吹来,水面布满星星点点的灯影,清辉映照着河岸。林香玉把着栏杆,把头伸出栏杆外,说,好美啊。

韩江林心里牵挂着杨卉,不时地回头望茶房。原来杨卉在身边时,他常常把她忽略,现在她和一个男人谈得投机时,他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明白这是酸葡萄心理在作怪。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今晚有韩哥哥陪我,我才敢把酒凭栏,韩哥哥,我想问一句,你愿意这么永远地陪着我数星星吗?

你醉了,韩江林说,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回去,我们走吧。

只要韩哥哥陪我,我不走了,我永远留在白云,让杨总回去当孤家寡人。

韩江林担心林香玉说出什么话来,影响自己的名声,走到窗前招呼一声,二哥,我们走吧。

二郎神听见韩江林招呼,说,好吧,我们走,我还想和局长妹妹吹一吹呢。

杨卉说,别局长局长的,我是待罪之身。

二郎神说,老妹,别担心,老哥说没事就没事,不过,有了这次遭遇,等于留下了一个污点,要想在白云安身立命,只怕有些难了,今后的路要想好再走。

韩江林心有不快,虽然不愿意让林香玉过度地接近自己,仍然让林香玉挽着手臂走下楼。二郎神的车停在楼下,司机在车上睡着了。韩江林敲了敲车窗叫醉了司机,二郎神和杨卉告别,上了副驾座。林香玉说要留在白云,不愿意走。杨卉走过来拉开车门,扶着林香玉走到车前,林香玉还想和韩江林说着什么,无奈被杨卉拽得太紧。杨卉连推带抱地把她塞进车后座。

走了。二郎神摇下车窗招呼一声,大奔无声地滑了出去。韩江林和杨卉并排站着,举手摇了摇,看着车融进灯影里。

杨老板和你说了什么?韩江林急切地问。

杨卉的话冷得像冰,没什么。

韩江林碰了个硬钉子,呛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杨卉疾步前趋,韩江林在后面紧跟。我送你回家。他对着杨卉的背影说。

不用,杨卉一句硬梆梆的话掷地有声,招了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杨卉上车,催促司机快开。等韩江林走近车前,车子一溜烟跑了,留下韩江林孤零零地站在灯影里。

韩江林沿着清冷的街道回家,满心的苦水不断的涌出,想着和杨卉的关系,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心如死灰,心如死灰。

他明白,在今后的人生中,杨卉和他已形同陌路了。